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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东京残梦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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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开封城里,我常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步步走来,不是跨过某处高挑的飞檐,就是踩在某根尖耸的桅杆上;于是,不由自主的,每次落脚都似乎带了些小心翼翼。
  因为我知道,就在我的脚底,至少重重叠叠摞着六座城市,那都是开封一层层蜕下的骸骨。垂直向下,从距离我鞋底三米处开始,每隔两三米就是一个朝代的故城,清、明、金、宋、唐,一朝压着一朝,直到最底下的、十四米黄土深处的战国魏都,大梁城。
  如果说这十四米,就是开封两千多年来从前世走到今生的距离,那么属于宋的那一段无疑是其中最辉煌的。当我随着拥挤的人群徜徉在开封烟熏火燎的小吃街上,从一面面写有“大宋美食”、“汴梁名吃”的杏黄旗下穿过时,竟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地走入了一个泛黄的梦幻中,就像八百多年前,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孟元老那样。
  “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
  这段文字来自于他所著的《东京梦华录》。《东京梦华录》是一本追述开封做为北宋都城东京时城市风貌的书,但写那本书时,他已经流落到了临安,而开封,也早就被划入了金国腥膻的版图。
  无可奈何春去也。江南潮湿缠绵的梅雨季节,白发苍苍的孟元老强忍着关节酸痛,伏在书桌前,努力回忆着从前花团锦簇般的点点滴滴,嘴角不时露出浅笑,然而不知不觉间,两行浊泪却沿着眼角的沟壑慢慢滑下。
  我猜测,他的案头,定然摊着一卷出自同时代画家张择端之手的《清明上河图》摹本。他们可以说是同志,因为在这幅画里,张择端也倾注全力精细绘录了鼎盛时期的锦绣京城。南渡之后,临安市上有人专门临摹此画出售,每卷索银一两,生意甚是兴隆。
  “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放下笔,孟元老缓缓地卷起了画轴,两手有些微微哆嗦。
  
  站在红绿灯急促闪烁的街头,我恍若隔世。
  偌大的开封城,从前孟元老与张择端眼中见过的,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铁塔,带着斑驳的锈色不动声色地矗立在东北角的老城墙边上,遥遥离着市中心。
  铁塔因其遍覆褐色琉璃砖,浑如铁铸而得名,但正式名称是开宝寺塔。开宝寺在北宋时名头很大,朝廷曾专门拨款对其进行大规模修缮;不过在当时士庶心目中它并不能算是东京第一刹,排在它前面的,起码还有一座。
  大相国寺。
  《东京梦华录》所有条目中,涉及寺庙名称的只有一条:“相国寺内万姓交易”,可见该寺的重要。应该说,相国寺是北宋最具皇家色彩的寺院,祈祷行香、祝贺帝后诞节、宴请大臣,诸如此类仪式典礼,它始终是首选的场所。有学者算过,有宋一朝,从太祖到哲宗,皇帝巡幸相国寺最少有38次。
  正如天安门对于北京,某种程度上说,大相国寺已经成了大宋东京的一个重要标志——或许是为了追寻曾经的记忆,或许是为了标榜王朝的延续,宋室在临安也重新造过一座相国寺。每个出使北方的南宋使节,只要经过开封,都会向人打听相国寺的现状,如有可能,还要前去凭吊一番。后世的小说评话,提到开封时,也大多会加入一些相国寺的情节,比如《水浒》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就是在相国寺的菜园;《金瓶梅》中西门庆上京城,住的也是相国寺。
  就像是一个幻影吧,今天的开封仍旧还有一座大相国寺。尽管是清代翻建,解放后整修的,规模也小了很多,毕竟还是座落在原址之上。
  前往相国寺的途中,我突然记起了仿照《梦华录》体裁写过《武林旧事》的周密,提及相国寺时所发的一段感慨:“山河大地,凡为城邑、宫阙、楼观、塔院,亦是缘业深重所致。”
  相国寺与开封的缘业,也许是永远纠缠不清了。
  
  相国寺位于全市最喧闹的所在,与一个很大的小商品市场只有一墙之隔,红男绿女人声鼎沸。作为清修的场所,这样的位置好像不太适合,但这符合历史记录。北宋时的东京,有三大商贸中心,居中的便是相国寺街;与相国寺毗邻的,甚至还有一个红灯区:“寺南即录事巷(《东京梦华录》)”——录事,在唐宋一般用来指称妓女。
  不外是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殿、藏经楼,虽然罗汉殿八角回廊匠心独具,其中用整柱白果树雕成、6.6米高的千手千眼四面观音像法相庄严,但与其他寺庙却也没有很大区别。不过细游之下,还是能发现一些微妙之处。如厢房悬挂的“武僧团招生办公室”匾,走廊挂着的十几只鸟笼,还有法物流通处过于殷勤的柜台和尚,这些都不时让我的思绪远远游离佛寺的肃穆。
  当我看到斋房外“客至莫嫌茶味淡,僧家不比世情浓”的门联时,忍不住微笑了。看来当代的相国寺僧人没能继承前辈的厨艺和豁达——东京相国寺中有个“烧朱院”,院名由来竟是因为有位僧人做得一手好菜,炙猪头肉尤其远近闻名,久而久之连斋房也被戏称为“烧猪院”,后来有文人嫌“猪”字不雅,替它改成了“朱”。
  相国寺替人烧猪肉是要收费的,而且不便宜,“一顿五斛”,只是不知道收的是米还是面。更多时候,寺中收的是钱。它除了承办荤素不拘的斋筵(据孟元老记载,寺中的饮食业规模很大,“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还出租店面和高低各档客房,甚至开有当铺。
  在时人眼中,相国寺绝不仅仅是一座禅宗寺院,或是皇室道场那么单纯。宋人笔记上说,东京人给相国寺起过一个诨名,叫“破赃所”,类似于“销金窟”,意思是极其破费钱财的地方。
  提起相国寺,东京人第一反应便是个天下第一红火,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集买卖、游冶、娱乐为一体的花花世界。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东京梦华录》)
  “(相国寺)每日有说书、算卦、相面,百艺逞能,亦有卖吃食等项。僧舍专下过往官员,及大商、茶店、清客等众往还,摆酒接妓歌舞追欢。”(《如梦录》)
  “东京相国寺,乃瓦市(大型综合市场)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燕翼诒谋录》)
  我来相国寺时,正值午饭时间,寺内游客寥寥。听着墙外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和流行音乐,我慢慢搜罗着自己有关这座寺庙的阅读,很快,一件件曾经在此处发生的轶闻趣事带着泥土的腥味从地底慢慢浮起。
  绍圣年间,一个道人在此叫卖“赌钱不输方”,要价千金;有人咬牙买下,打开纸条只有四个字:“但止乞头”——只抽头不下注,天下无敌!
  这个笑话出自苏轼的《东坡志林》。其实他本人也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故事。比如有次国忌设斋寺中,程颐遵守礼制,不喝酒不吃荤,埋头啃青菜萝卜,他偏偏坐在对面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个不亦乐乎,存心现现程夫子的迂腐。
  但即便是古板如二程,提及相国寺也神采飞扬。他们曾在此“讲论终日”,相信自己此举能大大提升这个浮嚣之地的文化品位,因此傲然道:“不知旧日曾有甚人于此处讲此事?”
  也有人想起相国寺便懊恼。有个文官某日酒后兴起,给人在裙带上题了首暧昧的艳词,不久此裙带流到相国寺市场,居然被内侍买入大内,系在嫔妃身上;皇帝看了大为光火,说这等无行文人岂能不修理——没几天,那倒霉蛋便被寻个罪过削籍为民了。
  更晦气的是一个在寺门口卖卦的,有天连接做了四个书生的生意,掐指算来竟然都要做到宰相,连他自己都晕了,说怎么会一天之内来四个宰相,围观的人更是哄堂大笑,从此再没人信他的卦术,落了个穷饿而死——那四人为张士逊、寇准、张齐贤、王随,后来皆为一时名相。
  政和二年,有个京官拍皇帝马屁,进了个瑞物,一只长着灵芝的蟾蜍,徽宗一见便道这是假货,说类似的玩意相国寺里多的是;随即命人取水浸泡,果然断成两节,连插接的竹钉都露了出来。
  当然,如果有眼力,相国寺还是有很多好东西的。像黄庭坚就淘到一本稀少的《唐史稿》,熟读之后“文章日进”,一生受益。事实上,相国寺对文人的诱惑尤为强大,就像北京的琉璃厂,常有宝贝在此悄然现身。米芾曾购得王维的真迹;苏轼海南放还时,欠人酒钱写诗抵帐,不久,这幅字就出现在了相国寺里。
  很多年后,李清照为丈夫赵明诚的《金石录》作序,回首往事时,首先想到的也是相国寺。
  “那时我与明诚刚结合,他才二十一岁,在太学作学生。我们两家都是寒族,家境素来贫俭。每当休假,他总是把衣服典当了,换五百钱去相国寺,买些碑文,还有水果。回到家中,夫妻俩相对,一边吃果子,一边展玩碑文……”
  即将进入知天命之年的李清照两颊慢慢泛起了红晕。或许那一刻,她耳边还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相国霜钟”历来就是“汴京八景”之一。每日清晨,伴着冉冉升起的红日,相国寺的铜钟铿然撞响,雄浑而柔和的钟声如一匹巨大的丝绸,一浪接一浪地在霜风中拂过整个古城的上空。
  可惜,我在寺内看到的那口钟,虽然重达五吨,却是铸于乾隆年间。
  
  钟声一般是祈福和安宁的,但有人却从中听出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他便是宋太祖赵匡胤。
  登基后,赵匡胤多次前来相国寺进香,不过他的信仰似乎并不那么虔诚。第一次来到佛前,他便问人自己该不该俯身下拜。有位高僧奏曰不必;问其原因,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赵匡胤会心一笑,点点头,站着将三炷香插入了炉中。
  在我理解,与其说赵匡胤前来礼佛,不如说是来显示一种正统,因此他不会甘心弯下膝盖。另外,来相国寺他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享受两个字。
  太平。
  相国寺有着“太平”所必备的一切。欢笑、戏谑、鼓乐、清歌,甚至商贩的争吵、孩童的哭闹、老人的咳嗽,这就是太平的声音;酒香、肉香、脂粉香,汗臭、脚臭、牲口臭,这就是太平的味道;脸的红润、树的青翠、瓦的金黄、炊烟的灰黑,这就是太平的颜色——
  庭院里被千万双大大小小的脚踩得明显下陷的青砖,无疑就是太平的份量!
  但是,随着清冽的钟声响起,高阶上的赵匡胤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笑渐渐开始凝固。
  现在,他的心中已经换上了另外两个字:
  迁都。
  就在刚才,当他的视线越过雀跃的子民头顶,越过树梢,越过高墙,落在远处那莽莽苍苍的平野上时,赵匡胤又感到了那种强烈的恐惧。一刹那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觉得头晕目眩,那阵带着血腥气的马蹄声又暴雷般地从天而降,向头顶倾泄而来。
  他呆呆地看着臣僚们踌躇满志地张阖着嘴,心里却在暗暗演算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一队骑兵从寒冷的北国驰骋而下,冲到朕的东京城门外,到底需要两天还是三天呢?
  也许是在寺院的缘故,赵匡胤记起了一个佛典;沙上建塔。燕云十六州失去后,北方藩篱尽撤,再没有雄关守护,更没有恶山屏障,开封一带,只是一派空空荡荡、无防可设的平原;京师如此根基不固,依附其上的所谓太平,岂不正如垒在沙地的塔,纵然满缀七宝琉璃,却是连一个小小的浪头都经受不起!
  边上倒便是黄河——想到这条高高悬在头顶的大河,赵匡胤打了个寒颤。多年征战,他很清楚这条混浊的水流究竟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而召唤这种力量,只需要扒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就像五代时许多枭雄干过的那样——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对付魏国不也用了这个手段吗?就是那回,开封城遭到了第一次彻底的毁灭,从一代国都沦为一个荒凉的小县,足足萧条了七八百年。
  赵匡胤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握着水晶柱斧的指节也渐渐开始发白。终于,他猛地一挥柱斧,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臣僚,沉声一字字说道:
  “朕要迁都。”
  首先迁到洛阳,时机成熟了,再迁入长安。
  洛阳、长安有的是能抵百万雄兵的山川之险,历代都是帝王所居,作为都城,比这袒胸露腹、四战之地的开封城何止安全百倍!
  西迁之后,你等与朕一道,齐心协力,在这衰败多年的中华大地上,好好打造出一个比肩汉唐的大宋盛世!
  
  也许是意料中,也许是没想到,对迁都的提议,朝廷上下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而领头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晋王赵光义。
  那日兄弟二人在宫中闲聊,赵光义又提起迁都不妥,末了还声泪俱下地叩头劝谏。赵匡胤向他解释自己这是为了据山河之胜,遵循周汉故事,以真正安顿天下。赵光义却回答守天下只在于道德,而不在于地势险要与否。匡胤闻言再不说话,光义无趣,只得退了出去。
  看着弟弟的背影,赵匡胤脸上隐然有一道怒气。他对光义的真正动机了如指掌。什么在德不在险,只不过是怕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失去继承帝位的机会罢了。他知道光义这些年来一直在开封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所以对于光义的反对,他并太不放在心上,但另外一些人的劝阻,却使他头疼欲裂,片刻不得释怀。
  每回到相国寺,赵匡胤都会在寺门前停留许久。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着正对寺门的一座石桥。石桥并不高大,稍大的船只甚至无法通过桥洞,但它确凿是全东京最繁忙的一座桥。
  相国寺桥跨在汴河之上。汴河为人工所开,属于大运河水系,是东南漕粮进京的必经之路,岁漕江淮湖浙等路粮食数百万石。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主体就是汴河两岸的风俗建筑。画卷上那些从虹桥下穿过的漕运船只,最后全部都要驶到相国寺桥前停泊卸货。
  东京城内,可通漕运的水道共有四条。水路纵横交错,“漕引江湖,利尽南海”,是当时全中国的水陆中心,交通无比优越。
  但在赵匡胤眼中,这些在阳光下闪着粼光的河流,有时却像一条条锃亮的锁链,把自己,把京城,把整个大宋,牢牢地锁在了开封。
  连那座低平的相国寺桥,都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冷冰冰地堵在迁都的路上。
  “东京有漕运之便,每年可以从南方运来大量粮食,京城的部队能凭此供给——陛下如果迁到洛阳,怎么解决粮食问题呢?”
  大臣李怀忠满脸的凝重。
  赵匡胤双眉紧锁,李怀忠又无情地逼他面对了那个令人沮丧的难题。问题在坐上龙床的第一天起就摆在了面前,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帝国的军事力量到底该如何部署,京师与边防,哪里才是守卫的重点?
  即位的第二年,赵匡胤与宰相赵普之间有过一次对话。
  “天下至唐末以来,帝王换了十姓,兵戈不息,苍生涂炭,其故何在?我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建长治久安之策,其道如何?”
  “症结只在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若要根治,倒也简单,只要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社稷自然安定。”
  “不必再说,我明白了。”赵匡胤一点就透。他毕竟是从那个凭拳头大小排座次的乱世过来的,太清楚武力失控的严重后果,第一防备的就是耀眼的黄袍从此不再披到别人身上去。
  痛定思痛,“守内虚外”成了赵宋最根本的国策,收归军权,聚全国精兵于国都,由天子亲自镇压。
  因此,相比汉唐之君,赵匡胤的肩头格外沉重。除了正常的官员百姓,他还得在京畿供养几十万名军人,而这样巨大的给养是中原无力提供的,必须依靠南方。但多年战乱,运河汴渠已坏,粮运只能通到开封,实在无力运到洛阳,遑论长安!
  更糟糕的是,如果迁不得都,反过来势必只能增加重兵来拱卫无险可守的京师,如此则愈发依赖运河,愈发动弹不得。“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为本(张方平《论京师军储事》)”,正应了一句老话:口燥喝盐水,赵匡胤感觉自己被套上了一个尴尬的怪圈,越挣越紧不可自拔。
  “晋王之言固善,今姑从之——”
  下达了再一次加厚京城城墙的诏书后,赵匡胤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倚在椅背上。他觉得自己有种前所未有的虚弱。
  “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几个月后,赵匡胤带着“烛影斧声”的疑团溘然长逝。
  
  历代有人对赵匡胤没能坚持迁都而痛心疾首,认为这就是北宋一朝积贫积弱的根源。以开封为都,起手就是抱头挨打的输局,安能不一败涂地!
  但扼腕归扼腕,他们也都清醒地看到,即使不考虑养兵的因素,定都中原,实际上是历史留给赵匡胤的唯一选择。
  用史家赵翼的话说,关中早在中唐就走起了下坡路,到了赵匡胤的时代,西北“地气”更是大势已去,日暮西山奄奄一息,根本无力承载一个庞大的王朝。
  “秦中自古为帝王州……盛极必衰,理固然也。是时,地气将自西趋东北,故突出安史以兆其端(《二十二史札记》)。”
  看似神秘的“气运”背后,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千百年来曾经“沃野千里”,号称“陆海”、“九州膏腴”的关中大地,就像一个年迈的母亲,在漫长的哺育中竭尽了精髓,一日日走向枯萎,再也无力为子女提供赖以生存的乳汁了。
  人类在这个地球上每前进一步,都要消耗大量的资源。春秋之前,关中及黄河流域,覆盖着茂密的森林,直至战国仍“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而到了唐时,这一带已无像样的林木,唐敬宗想造二十只渡船,都得远从淮南采伐木料。
  生态的损害必然影响气候。曾几何时,郁郁葱葱的高原愈来愈寒冷,雨水愈来愈稀少,河流愈来愈暴戾。水源枯竭、水土流失的直接后果就是农田的退化。据《通典》统计,秦汉时关辅郑、白两渠溉田共有四万四千五百余顷,到了唐大历年间,只剩下了六千二百余顷,地利损耗,从中可见。有时年景凶恶,连皇帝都得逃荒——不是没有先例,连隋文帝、唐高宗都有过出关“逐粮”之举。
  唐末的连年战乱更是加剧了恶化的速度,特别是黄河水利的失修(战争中还常常遭到人为故意破坏),造成的严重后果简直是不可逆转的。在水与火的双重蹂躏下,函谷关很快失守,继长安之后,洛阳也随之残破了。
  总之,进入十世纪后,关洛一带,很多地方都已是“壤地瘠薄”、“土旷人稀”,只剩下了满目荒凉。
  如果站在人与自然的角度看,赵匡胤的悲哀,其实也是全人类的悲哀。在他无奈地接受现实放弃迁都的那一刻,中国历史铿然翻过了厚厚的一页。伴随着呼啸的风沙,一条精疲力竭的苍老河流黯然退到了幕布后面;从此,历史的舞台缓缓地转向了东方,聚光灯下,另一条强壮的河流,正在摩拳擦掌,等待粉墨登场。
  中国的历史,即将从苍茫的黄色一点点过渡到湿润的青色。以大运河为脉管,将新鲜养料源源不断输向北方的长江时代,已经在船工低沉的号子声中沿着汴河破浪而来。
  开封,就是这两种色调交替之际的一个枢纽,既是长江时代的桥头堡,也是黄河时代的最后一个据点。
  重新培养一个高原、一条河流的元气,不是几百年、几代人就可以完成的,没有谁能逆天而为。因此,迁都关洛,只能是宋室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
  景德年间,宋真宗西巡洛阳,观其形胜十分向往,当地父老也劝他迁都于此,但踌躇多时,他还是只能怅惘离去。
  
  通过汴河,开封源源不断地吸纳着东南大地的养分。
  “江南、淮南、两浙、荆湖路租籴,于真、扬、楚、泗州置仓受纳,分调舟船溯流入汴,以达京师……广南金银、香药、犀象、百货……川益诸州金帛及租、市之布……天禧末,水陆运上供金帛、缗钱二十三万一千余贯、两、端、匹,珠宝、香药二十七万五千余斤(《宋史·食货志》)。”
  根据赵匡胤“制其钱谷”的家法,各地除了最必要的开支,所有财赋悉数解送京师,严禁占留。大宋王朝将全国之力倾注到开封一城,撑起了一个在当时地球上首屈一指的皇皇盛世。
  位于漕船终点站边上的相国寺,便是这个盛世最华丽的窗口。
  辽、西夏、高丽,还有后来的金,所有外国来的使节,都要被引到寺内行香。而趾高气扬的北使踏入相国寺之后,往往都会悄悄垂下昂起的头颅,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失落。
  宣和年间,刘逵出使高丽,在其皇家寺院中见到一些壁画十分眼熟,陪同人员告诉他,这都是当年使节奏请神宗皇帝,获准从大相国寺摹写而得的,如今在此世代供奉,使“国人得以瞻仰”。
  当然,也有的使节看着看着,忽然轻吹一声口哨,嘴角露出讥讽的冷笑。
  将盛世推到极致的是徽宗皇帝,他有一个“丰亨豫大”——比拟天堂般富足安乐的太平世界——的理想,甚至还平地垒起了一座重峦叠嶂的山峰,在其中点缀亭台楼阁,放养奇禽瑞兽,仙境一般,名曰“万岁山”。张择端工笔描绘的,就是“丰亨豫大”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时的京城。
  宋徽宗是张择端作品的第一个收藏者,“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就是他用闻名于世的瘦金体御笔亲题的。此画的名称含义至今尚未说清,有许多人认为“清明”并非指节气,而是赞颂“清明盛世”。
  果真是“清明盛世”,连粗鲁的军汉都被熏陶上了一身儒雅之气。你看那几个士兵懒洋洋地坐在衙门口无所事事,岂不正是马放南山、天下太平的景象?
  
  赵匡胤的估计稍微有点偏差,在他逝世一百五十年后,那支尖厉嘶叫的鸣镝才射到开封城下。
  几乎是一夜之间,开封从天堂坠入地狱。硝烟与乌云遮尽了所有的阳光,空中到处飞舞着斑斓的羽毛——万岁山上十余万只珍禽被懊恼的人们抛入了汴水。冒着炮石和流矢,妇孺老弱相互提携踉跄着拥入相国寺,希冀得到神佛的佑护。当时正值隆冬,数万流民挤在寺院的廊庑间啼饥号寒,惨不忍睹。
  四十天后,金兵带着勒索到的巨额金银引兵撤围。东京各大街头都挂起了榜文,说如有在围城中失散家人的,可以到相国寺东西塔院认领。榜文墨水未干,相国寺内便聚集了好几万人,争相挤踏导致场面失控,官府不得不强行中止。
  转眼又是冬天,风饕雪虐,被搜刮一空的市民饥寒交迫,哭声震天,朝廷只得在相国寺等处搭蓬赈灾,每人三升柴米,六十二文钱。
  而此时,伤痕累累的东京城墙外,两路重新南下的金国军队已经会师,开始了新一轮大规模的攻城。这一回,他们不再只满足于金银了。
  靖康二年四月初一,金军终于启程北归。俘虏中包括徽宗钦宗父子在内共有十余万人,连稍有姿色的妓女都不放过。皇室总共只逃脱了三人,除了那位日后的高宗赵构和一位不满周岁的小公主,最幸运的是哲宗的元祐皇后,因为被贬出宫住在相国寺后街,反因祸得福逃过了大难。
  行前,金军把开封城郊的房屋也烧成了平地——城内早就形同废墟了。残存百姓饿死的,每天都有上万人,连一只老鼠都卖到了几十文钱。
  相国寺内柱斜墙倾,破碎的地砖上长起了一层青腻的苺苔。几个步履蹒跚的枯瘦老僧,边喘息边在野草丛中扶起一尊尊断头残臂的罗汉。
  偏殿停着一具落满灰尘的棺柩。里面装殓的,是收服了梁山好汉的老将张叔夜,他不愿被掳,北上途中绝食而死。
  钟楼的木阶折了好几级,那口大钟挂着飘荡的蛛网,静静地悬在空中。
  绵延西来的黄沙漫到了中原腹地,开封的王气也已耗尽。
  首先死去的是汴河。宋金对峙天下中分,南宋为防金兵以水路进逼,自行毁坏了汴渠水道。从此,汴河淤塞,南北水运遂告断绝。
  相国寺自然也逃不脱劫数。
  公元1170年,范成大使金,“过大相国寺,倾檐缺吻,无复旧观。”
  公元1232年,邹仲之出使蒙古,路过开封:“次日往相国寺,寺门成劫灰,止存佛殿一区。”
  公元1234年,宋军攻入开封,只见全城“荆棘遗骸交午道路,止存民居千余家,故宫及相国寺佛阁不动而已。”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1642年,李自成攻打开封,掘开黄河大堤,转瞬之间,整个开封城被咆哮的洪水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淤泥中。
  宋亡之后,历代开国之君在选择都城位置时,再没有人会想起开封。
  
  遗忘一座城市需要多久?
  “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文中发过这样一句慨叹。他非常伤心,因为仅仅过了二十来年,在南方长大的年轻人竟然就已经难以相信东京的繁华了。
  出了寺门,在寻找相国寺桥可能位置的同时,我也在问自己:你真的相信孟元老的文字没有丝毫夸张,这里当年真的存在过那么一座聚居近百万人、神话般的城市吗?
  看我站了很久,有辆载客的电动车开了过来,殷勤地招徕生意。笑着摇摇头,我沿着自己猜想的汴水方向,慢慢走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记起了一张去年看到的新闻照片:大桥下,龟裂的江滩大片大片裸露着,远处则是一艘深陷泥中的木船。
  报纸上说,长江下游的水位已严重下降,航道形势日趋严峻。
  我忍不住低下了头,侧过耳去——
  想去听听地底深处究竟还有没有汩汩的水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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