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散文批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任冬生散文集《羌风遍野》之解读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羌族散文作家任冬生生活在四川阿坝州松潘县羌族聚集区,他的散文题材大多都是以羌族文化为背景。近几年,专心以本民族和羌族聚集地生活为背景,写出了一系列有分量的散文,结集为《羌风遍野》,笔风朴素自然,充满了对羌族文化的热爱。可以说,凡是未到过羌族聚集地,不熟羌族生活的人们,都会对任冬生的散文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

  位于中国西南的今日羌族是古代羌支的一支,也是保留羌族传统文化最丰富的一支。毫无疑问,任冬生的地域散文具有鲜明的羌人特点,揭示了民族的生存。庞大的羌人部落与西南的苗族部落相似,在频繁征战中失败,几经举族大流亡,退出历史与草地的大舞台,“大部分羌人逐渐融合于汉、藏、蒙等民族而丧失了自己的民族性。其中最顽强的一支,在岷江上游的大山丛中扎根下来”,然而这是一个坚韧的少数民族,虽然居住在大山里,依然日出而作,勤奋不息。大山阻隔了羌族和外界的联系,但是羌族在大山里自给自足,这个民族“以群体的力量寻求生存,以团队的精神相互取暖,以此来对抗大自然的荒疏和命运的未知判决,打破时间的无情间离和大山的强硬阻隔。”这也是一个朴实的民族,人与人之间天然和谐,尊老爱幼,互助相帮,拧成一股绳,结为一条心,共同建构生存的窝巢。

  在《羌风遍野》里,作者通过回顾羌族的历史,写出了羌族人生活的艰难。写了他们舍弃挥舞千年的牧羊鞭,操起锄头,在铁骨苍山松软的褶皱里,垦荒造田,祖祖辈辈围着那些山地,刨食生活,延续后代。“每天天还没亮,他们就摸下床,草草吃过早饭,扛起锄头或其他简易农具,踏着黎明的曙光下地去了。整整一天——除偶尔休整片刻歇口气,抽空打个尖(吃午饭),不论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凌厉,他们都匍匐在那艰涩的土地上打拼生活。”

  任冬生的散文是善于营造氛围的,《羌风遍野》里有很多的生命场面描写,“一管小小的唢呐,站在寨子的某个高地上,引颈向天,陡然爆发出金色的锐利声响,犹如破空而来的万道金光,刹那间照亮亘古沉寂的铁骨苍山。一股浪人的喜气扑面而来,点燃深秋干燥的空气。”这个氛围不是刻意营造的,而是来自羌民生活里的内质。在比如婚宴上的酒席,“山上山下吃酒的人,卡着时间,陆续来到山寨,酒席随即铺开。那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席,三四十桌,几百号人,挤满了院坝里临时搭建的简易大棚、堂屋、寝室,甚至走廊。”结婚的时候,羌族人会认为“我们羌人认为新媳妇身上带有一股怨毒的邪气,”他们用稻草人来中和煞气,因此就需要送亲的大哥提着刀砍倒稻草人,可称为“退煞”,这样的风俗确实是羌族所仅有。结婚的时候,还有一点和汉族相仿,就是用红色来烘托红火和幸福。

  任冬生的散文虽然写的是羌族人生活的地域,讴歌的却是生命的尊严和快乐。羌族是农耕民族,一年到头,要承受几乎是炼狱一般的农耕劳动,对这样的超负荷劳动,总是需要有释放的机会,因此,就有了属于羌族的酒文化和属于羌族的歌舞文化。酒和歌舞给羌族带来了快乐,形成了欢乐的酒文化。“羌族人要是没有了酒,便不是羌族人了,羌族人要是离开了酒,也就离开了他的民族。”酒是可以提气的,酒还是治疗伤口的,羌族人与酒的历史,可以从悲怆的民族衰亡史找到根源,酒已不是酒,而是一种疗伤剂,要是没有酒的缓冲、解压、调节,就只能为了活着而活着,生活只有无穷无尽的劳作,没有欢乐可言。回忆一下历史,那些四处逃难的羌人祖先们,用饮酒唱歌来面对几千年来的血雨腥风,所以羌族人的酒歌非常古老悲壮!

  咂酒是羌族人饮用的最普遍的一种粮食酒。酿制过程简单,酿制将近一周左右时间,麦子里的酒精便被催生出来,芳香四溢。酒在羌族是神圣的,一般在有重大事情或重大节日、祭祀神灵、结婚庆典、贵客到来时才开坛饮用。必有羌族的释比(祭司)或是德高望重的老者致开坛词,敬天、敬地、敬各路神灵、敬历代祖先和英雄人物等。羌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来到宽大的院坝或打谷场里,围成一个大圆圈,男一声来女一声,甩手跺脚,唱跳起一种极其古老雄壮的歌舞。”“交叉遍请男方和女方的亲朋好友以及各山寨的金嗓子斗歌,你方唱罢我登场,五花八门的歌声和花枝招展的笑声,漫天飞扬,消融了夜坚硬的磁场。”“一边含情脉脉地对唱,内容涉及婚姻、金钱、孝道、伦理、人生等等,出色的角色化表演怪诞夸张,滑稽可笑,机智幽默的语言亦庄亦谐,寓意深刻。”

  历史上的羌族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民族,因此唱歌跳舞亦可以表达民族刚烈的情感,“跳舞的男子身披牛皮制作的盔甲、头戴盔帽、手执兵器,一边挥舞刀枪英勇杀敌,一边缓声抒发内心的悲愤和哀伤之情。”“两两组合,一高一底,错落有致,吟唱一种极厚重、古朴的双声部祝酒歌。那歌声,古旧,坚硬,生涩,粗犷,辽远,悲怆,凄婉;高亢悲绝处,似乱石穿空,刀剑出鞘,低回柔婉处,似溪水迂回,清风微颤,给人以莫名的惊愕和震颤。”这样的歌曲是对一个民族的历史的回顾,也是对人生价值的赞叹。通过羌族歌曲,可以了解这个民族的历史。

  任冬生热爱本民族文化,包括民族乐器——羌笛。《羌风遍野》记录了作者极为认真地考证羌族代表性乐器——羌笛的来龙去脉,考证了羌笛如何由三孔、四孔演变为五孔,材质由鹰骨演变为竹制,吹奏由横吹演化为竖吹。在羌笛几乎失传的时候,意外的一场大地震,使得羌笛得到了挽救,作者有机会亲自欣赏羌笛演奏,“轻轻一吹,一股清澈、纤细、高亢而略带悲凉、沙哑的声音,从小小的竹管里猛然爆发而出,宛如一道金质的强光,啪地拍打在我的心坎上,动人心魄,透彻心灵。”“我分明听见了那笛声里生离死别的痛苦、失魂落魄的漂流、无边无际的哀怨,还有坚强不屈的悲壮、永无止尽的渴望”

  通过阅读《羌风遍野》,读者可以了解到,羌族是一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羌族同胞大都目不识丁,仅靠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心相传,顽强延续自己的民族语言、古老酒歌以及传统手艺。羌族恪守祖祖辈辈留下的老规矩,敬仰白石头,祭祀山神,隆重地演绎生命的生与死,凝聚种脉亲情。因为是口传心授,他们的民族文化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和传奇力量。释比或老者唱古老的羌歌或者祭祀念诵的时候,“尽管我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明白他们究竟念叨了些什么,但从他们的声音里,我们竟然获得一种超乎寻常的精神力量,内心深处的那份深沉、浓重的民族自恋情结和相濡以沫的俗世情感被迅速唤醒,身体与灵魂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热烈、通透、明艳,情感不由自主地指向庄严、神圣的信仰巅峰。”因为有神秘的力量,才会产生敬畏的感情。

  在《羌风遍野》这本书里,任冬生写到了羌族的自然神信仰,其中之一是对白石头的信仰,“我们羌族人非常敬仰白石,每家每户的门窗檐头和屋顶四角,以及我们祭祀的石塔和庙子顶端,都敬有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白石头。有了白石,我们心里就觉得踏实,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神灵和我们住在一起。”关于羌族对白石头的崇拜,作者写到“对白色有着深厚而又固执的情感,对雪山有着难以言喻的敬畏,进而把雪山敬如神明,把白色转化为内心纯净、心地善良、坚强不屈、美好祝福、深情厚谊的象征。”

  羌族对山是崇拜的,每隔几年都要举行一次祭山(祭大天爷),书中有详细的描写,“大家喘息片刻后,大小男人们便牵成一线,由德高望重的释比(祭司)领队,齐声高唱着古老的祭山歌,高举木幡、木剑、尖刀、火枪,摇摆着身姿,比划着手势,绕着“S”形,向山顶的祭坛唱跳上去。按照祖辈定下的老规矩”对于原始宗教的产生,作者是这样分析的,“我相信人类在泛神时代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生存环境的过分依赖与高度敬畏,而这正是一切宗教产生的源头。”羌族是有神论的民族,“我们羌人信奉原始宗教,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神灵主宰和护佑。”在作者的文章里,可以读到羌族人崇拜的神分为四类。一类自然界诸神,二是家神,三是劳动工艺之神,四是寨神,既地方神。“一个以白石为中心、白石信仰为表征的多神信仰体系建立起来了。在这个信仰体系里,白石是天神和祖先神的象征,也是一切神的表征。白石因其供奉的地点不同,代表不同的神灵,供奉在用石块专门砌成的石塔上或是屋顶上代表天神,供奉在山上的代表山神,供奉在田地里的代表地神,供奉在树上的代表树神……”

  通过《羌风遍野》这本书,读者还可以了解到羌族的酒文化。羌族人认为被释比或老者开坛的咂酒具有神性和神力,喝咂酒是人神共饮的过程,无神论者只能用推理和概念反驳有神论,也拿不出实证来证实世界上是没有神的。仪式可以体现文化,除了婚丧的仪式外,羌族子在起房子的时候,依然要举行圣神的上梁仪式“上梁之前,掌墨师先将包有五谷杂粮和硬币的那张大红布,紧紧包裹在大梁正中,……在隆隆的火炮声里,只见他一只手提着已被宰杀了的红冠大公鸡,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顺着独木梯向上攀爬,走几阶便停一下,嘴里喃喃地通白(念叨)几声,另一只手不停地比来划去,还把鸡冠子上的血擦在所能接触到的梁柱上,祈求神灵护佑这家人:五谷丰登、金银满仓、人丁兴旺、平安吉祥。”

  生命是可贵的,正因为生命可贵,才推到生命之真善美。细心地读者还可以从任冬生的散文里读到对生命的尊重,羌族人不仅对人的生命是尊重的,对动物的生命也是尊重的,例如对牛的敬重。牛在羌族不是餐桌上的食品,而是农人的兄弟姐妹。牛“和我们成为兄弟,就必须承受我们的艰难困苦。我们必须硬着心肠将这个难兄难弟推向火海,以它们的牺牲为代价,来换取我们的生存。对它们的活着或是死亡,我们只有永远的愧疚和忏悔。它们死了,我们哭爹喊娘悲痛欲绝地将它们埋在我们房屋附近的祖田里,或是它们生命终结的地方,焚香烧纸,祈求神灵保佑它们下辈子投生为一株草或一只鸟,而不是牛。”通过文字,读者读出了作者的怜悯,他还写到了马,山区里的劳作的马,“马鞍是它们此生唯一的行头。虽然那副行头只是几块木头拼凑的骨架,但就是这副木头骨架,却像一张钢铁大嘴,死死咬住它们的身体,几乎让它们承载了农村所有的重量。”

  在场性强是任冬生散文的重要特点,也是他这部《羌风遍野》散文集的特点。作者所叙述的羌族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在场的,如用牛犁地,“我们将锋利的铧头,插入土地,借助牛的蛮力,奋力撕开土地坚硬的肌肤。而土地,依靠其强大后盾,紧紧团抱在一起,死死咬住铧头,顽抗我们的入侵和撕裂。”如羌族少年的成长,“那些十一二岁的小阿妹们,心里便装下了秘密,她们悄悄找来顶针、针线和碎布,学着母亲做针线的样子,偷偷摸摸在闺房里或是背静处,绣花手帕、围腰、腰带、袖套、鞋垫。”“到了十五六岁,阿妹们已巧手如簧,能随心编织各种精美的花纹,不露声色地落下细密的针脚。她们青春动荡的心,亦如纸中包藏的火,再也包不住了。”一双鞋,投影出羌族少女的心灵美好。还有婚宴上的羌族多声部祝酒歌,已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如果说有文字的气息流动的话,他的散文里流动的是生活流,边远地区羌族的生活的流动,从婚丧嫁娶,到种田收获,再到寻石盖房……可以说,《羌风遍野》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记载农业劳动,闪烁着农耕劳动的朴实,“种子是农民全部的希望。变一粒种子为无数粒种子,再由无数粒种子,充盈粮仓,填饱肚子,成家立业,延续后代,希望就此达成”农民和种子之间的感情,作者是这样叙述的,“种子的成长秘密,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就因为看不见,帮不上忙,我们的焦虑如野草一样四处蔓延。直到见到那些鹅黄柔嫩的小脑袋,破土而出,我们的焦虑才会烟消云散。”任冬生由于深谙农业劳动,人和草的关系,作者描述得很到位,“农民的历史,是与天地斗争的历史,更是与草斗争的历史。”农耕劳动是艰苦的,因为心中有神秘的力量,疾苦就不成为其苦了。

  时代在变,羌族的生活也在变,现代羌族的年轻人和老一代人已经大不相同,九寨沟被发现后,成了旅游胜地,作者所在的村寨也逐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到外地打工,不再安心于农耕劳动,“每年年底,他们回家了。大包小包,衣装时髦,腰板挺直,粉头粉脑,湮灭了泥土馈赠或强留在身上的印记。满嘴喷出机巧的城市与土语的混合物,而不是叽里咕噜的羌语。”这些羌族的年轻人带回先进的城市思想,同时也开始鄙视父母对土地的忠诚,厌恶村寨里的农耕环境,藐视老祖宗留下的秩序和礼法,开始“不敬白石,不崇神山,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一些愚昧的迷信道场。”他们的所谓思想,就是金钱至上,不管白猫黑猫,搞到金钱就是好猫,他们通过金钱的瞳孔,重新衡量世界,把千年羌族村寨的传统文化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倒退?

  笔者作为任冬生多年的文友,深知父爱的博大,也就是说,出生在单亲家庭的作者,父亲对他影响很大。作者的父亲,性情温和,本分厚道。为朋结友,重情重意,以诚相待。答应别人的事,事必办到,若能力不及,从不轻易应承。最怕麻烦别人,不轻易要求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受人恩惠,铭记于心,处世公道,宁亏自己,少亏别人。不喜巴结权贵,相互往来的都是些布衣白丁。万事以和为贵,事必有容忍之度。作者的父亲是有精神内涵的,这样的精神直接影响到了任冬生的创作,这些年,他的创作一步一个脚印,逐渐成长为羌族的实力作家,同时也是全国知名散文作家。《羌风遍野》是他散文成绩的一个结集,也是他献给父亲的最好礼物。

  对于商品经济条件的下的羌族生存,作者是充满了忧虑的。任冬生忧虑地写到,“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比信仰本身更深刻的现实,那就是我们和土地的日渐疏远。对土地的依赖和感恩,促成了羌族人对神山的崇拜。它的终极意义不在于迷天信地,而在于羌族人懂得人与土地最直接也最深层的骨肉关系。”作者深思着,于是有了这样的一本书,从这个角度说,《羌风遍野》这部书亦是忧虑之书。

  任冬生也是一个走出羌族山寨的人,但是他和他的同代人不同的是,人出了羌寨,心还留在那里。他是寨子第五个走出大山的人。先是上县府松潘读了小学、中学,后又下到茂县、汶川补习读中专,跳出了农门,褪了农皮,可以用旁观者的身份,参照汉史,寻找祖源根脉,重新审视岷山及历史背后的民族历史。可以说,任冬生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寻根者,这些年,他一直下功夫做这样的事情,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