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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50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林贤治)(上)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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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文学研究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它一定要填补水银柱上的空白,要使人为的、或者是基于自我蒙骗的、似乎是现实的燥热冷却下来,对其进行重新整理,创造新的比例。
    ——〔德〕伯尔
  
  无论如何,打倒乐观主义!

    ——〔美〕尤金•奥尼尔



一 根
  
  回顾五十年中国文学,如果将目力固定在某一种文体上面,不能随意移动,却要求确切地说出它的位置、性质和质量,无疑是困难的。一个时代的文化是一个统一体,只要触及其中的任何部分,都会牵涉到整体。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文学固然无法摆脱来自精神世界的其他现象的缠绕,尤其严重的是,由于主体的物质性,它将不得不承受现实社会中的各种事物的刺激,不同力量的阻拒、压迫和打击。卢梭有一句名言:人生为自由而又无时不在束缚之中。这样,是否可以做到用纯墨水写作,确实成了问题。
  
  在谈论当代文学的时候,我们往往要踅回到原点上。1949年7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其开创的意义,至今仍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其实,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在大会上,周扬特别强调“组织”问题。所谓组织,并非自由职业者群的纯行业性团体,而是由官方按照一定的原则加以统一安排和管理的。在组织内部,没有个体的独立性可言。毛泽东在战时所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此时,被重新确定为和平时期文艺运动的“战斗的共同纲领”。在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文学在如何宣传意识形态的同时又不失其美学意义,在实践中一直是一个麻烦的问题。但是,当我们习惯地把最高领导人的著作经典化、绝对化的时候,艺术问题便不复成为自由探讨的对象。张中晓把《讲话》称为“图腾”,正是对建国之初已经盛行于文艺界的偶像崇拜风气的一种概括。此外,大会明显地把文艺工作者划分为解放区与国统区,党内与党外,革命的与非革命甚至反革命的等等不同部分,孰优孰劣,尊卑有序,可谓明火执仗的宗派主义。像沈从文一流,便遭到公开的批判和排斥。严格说来,把文化问题军事化由来已久,并非肇始于这次大会;但是,经由这次大会而把斗争合法化、规范化和扩大化,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年以后,文艺整风,以及各种批判运动,便由此不断地演绎下去,变得顺理成章了。
  体制是根本的。1949年以后,中国政体基本上采取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谋求“中国特色”是后来的事情。从农业合作化,“三面红旗”直到“文化大革命”,毛泽东试图以自己的意志使天地翻覆,不但不曾改变亚细亚传统社会的高度集权性质,甚至有强化的倾向。“百代都行秦政制”,这是有诗为证的。
  整个文化体制就建立在这上面,或者可以说,它是与“计划经济”——也称“鸟笼经济”——等配套实施的。说到文学,首先就是作家协会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作协完全模拟从“拉普”发展而来的苏联作协进行建构。早在苏共第二十次大会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萧洛霍夫便对苏联作协发出强烈的谴责,指出在3700个会员中有一大批“死魂灵”。作协配置相当的行政官员,内部遵循严格的审批制,许多事情,无须会员的共同协商或辩论,惟有接受“命令”的调遣。作为“群众组织”,从产生之日起,已然异化为准官僚机构。作家一旦被“组织”安排到了作协,一般而言,不是从事专业写作,就是充任机关刊物的编辑。“户口”相随工作挂在作协,或是邻近所属的街道上。因此,作协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吃饭的地方,安身立命的地方。正所谓“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建国初期,胡风、沈从文等为什么显得那么栖栖皇皇呢?原因盖在“组织”迟迟没有对自己的命运作出安排。依靠“组织”,这是生活中的真理,如果一旦遭“组织”拒绝,“荃不察余之中诚兮”,那种被遗弃感当是极其难受的。人员一旦集中之后,从思想到创作,管理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在特殊时期,譬如面临运动,还可以一直管到私生活,个人最隐秘的地方。
  但是,作协毕竟给作家的物质生活以可靠的保障。倘从“生存权”的角度看来,却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纪德在其著名的小册子《从苏联归来》中把苏联作家同那里的工人比,说是“最受优待的”,享受的是“旧时代的特权”。他说:“我也很明白:很可能不是明明白白地为了收买,苏联政府能把好处很好地和艺术家、文学家以及一切能为其唱颂歌的人分享;可我也看得很清楚:那些文化人士能很漂亮地为给他们好处的政府和宪法唱颂歌,事情就是这样的。”当然,也有拒绝歌唱廉价的颂歌的,如曼德尔施塔姆,左琴科,阿赫玛托娃,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但是等待他们的,只能是镇压,开除会籍,监禁和流亡。美国文学史家布朗在论及苏联作协的垄断性的时候,同样说到苏联作家的“特权”问题。他指出,“他们所处的优渥地位,使他们和当权派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致使削弱他们对社会尖锐问题的反抗,还能使他们这些自诩为群众的导师和发言人的作家与群众分隔开来”。当然,中国的情况与苏联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作家的工资收入与普通工人比较,差距不算太大。也就是说,不存在什么“特权”。然而,作家一旦被“养”,分明失去了生活的原生态,失去了与社会广大阶层尤其是底层的血肉联系;而这,对于作品的生成是极其有害的。
  生活没有代偿品。所谓“深入生活”,无非要求作家过一种双重的生活,虚构的生活;它把充满生命激情和内心冲突的艺术创作,降格为材料的收集、筛选和编织一类十分简易的工匠工作。在此基础上,也就有了奥威尔小说说的“双重思想”。鲁迅说:“豢养文士仿佛是赞助文艺似的,而其实也是敌。”对于这种现代养士制度,一些深谙艺术的有识之士,于1957年整风期间便已提出大胆的质疑。叶圣陶说:“文学事业到底是个人的劳动。……既然是个人劳动,不用问有了领导有什么坏处,只要问有领导有多少好处。”吴祖光也指出:“就文学艺术的角度看来,以为组织的力量的空前的庞大使个人的力量相对地减少了。假如是这样,对于文艺工作者的‘领导’又有什么必要呢?谁能告诉我,过去是谁领导屈原的?谁领导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鲁迅?谁领导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贝多芬和莫里哀的?”直至七十年代末,著名艺术家赵丹临终前还特别提到“文艺领导”问题。及至九十年代,体制改革的呼声愈来愈高。目前的作协,其中包括文学院——专业作家制度——是否应当继续存在?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在改变作家的依附性身份的同时,是否可以彻底破除“组织”的实存?王蒙曾把这种“养”作家的组织比喻为“机械化养鸡场”,率先提出解散的建议。若然除去部长作家另有所“养”这层颇富幽默感的背景不论,意见本身是勇敢的,具有革命意义的。
  
  要认识一个作家,正确的渠道应当是阅读他的作品。因此,写作能否获得出版,是作家作为社会角色存在的前提。对于社会本身来说,诚如美国总统杰斐逊所说:“出版自由比言论自由更重要,说通往真理的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出版自由;因此,那些害怕自己行为受到查问的人,首先禁止的也是出版自由。”痛恨资本主义并宣言与之决裂的马克思,也强调指出:“没有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对于“自由出版物”,他充满礼赞的热情,说:“自由的出版物是人民精神的慧眼,是人民自我信任的体现,是把个人同国家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的有声的纽带;自由的出版物是变物质斗争为精神斗争,而且体现为把斗争的粗糙的物质形式理想化的文化,自由的出版物是人民在自己面前的公开忏悔,是人民用来观察自己的一面镜子……自由的出版物无所不及,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自由的出版物是从真正的现实中不断涌出,而又以累增的精神财富汹涌澎湃地流回现实去的思想世界。”文学是自由的。如果说,“创作自由”还只是一个美丽的许诺,是一颗种子,那么出版自由就是可靠的大地,是事实,是坚实的保证。
  在革命的草创阶段,在战争的艰难时期,出版自由往往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当然,在西方宪政国家,连这种限制也都仍然可能遭到人权论者的挑战。在我国,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是一切革命工作的首要目标。而出版作为其中的一部分,是不可以例外的。事实上,目前对之实行的集中化管理的思想及体制,在延安时期已经基本形成并付诸实践了。1942年4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发出《关于统一延安出版工作的通知》。五月,作家萧军在《解放日报》著文,曾建议“可能时建立一个独立的文艺出版所,按计划出版文艺作品,代替一般文艺上的用品”,并提议“较大数目筹设一笔文艺奖金与基金”,以确保作家的“独立性”。结果如何呢?次年,当整风进入审干阶段以后,萧军所在的“文抗”人员大都并入中央党校学习,他被留在原处,不作安排。“文抗”作为一个伙食单位被取消以后,他便成了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连吃饭也成了问题,在中央组织部做了一段短期的寄食者,年底只好到乡下落户,还得向老乡借粮过冬。事实证明:一个作家,离开党将一事无成,遑论出版?萧军经过一番折腾,一俟返回延安,就立即提出入党申请了。
  统一出版的体制,从战争时期一直沿袭下来。1954年颁布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出版自由”作为公民的权利被庄严地写了进去,但是近半个世纪过后,还没有一部相应的《出版法》,对此间“自由”作出具体的规定。长时期的“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专政”,摧毁了人们的法治观念,也即自由观念。到了后来,所有的出版物都被划分为“香花”和“毒草”两大类,惟凭权力意志批准开放或锄掉。其实,早在建国前夕,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因为被人认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辗转无法出版。胡风和他的朋友的作品,同时遭到出版的困难,在他们的通信中可以深悉此中的窘状;更坏的情况是,接着连从前出版了的作品也都被禁了。党员作家刘绍棠被打成“右派”以后回乡创作的小说,一直埋藏在地里。等到二十年过后获得出版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些全是忠心可昭日月的作品。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版物一度被简化为红宝书;及后出版鲁迅著作,也都是经过“钦批”的。自然,也还有零星的几部小说和分行的东西问世,不问而知是“御用”的缘故。出版界一片肃杀,像张中晓的随笔断片和顾准的札记书简一类,更怎么可能出土、萌发思想的芽鞘呢?
  出版的统一集中管理,必然要求建立相应的审查制度。除了在出版机构内部,保持逐级审批的程序之外,必要时,在外部仍需设立某种监督机制,以确保出版物的意识形态的纯洁性。问题是,历经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尤其在文化大革命的严酷的影响之下,文化生态环境受到毁灭性的破坏;从作家到编辑,甚至官员,普遍形成了一种畏葸心理。作品从写成到出版,可以说,参与整个出版流程的人员都在维护一定的保险系数,不准备担受风险,哪怕风险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些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具有探索倾向的作品,往往得不到出版;或者在出版前,尽可能进行删改,力求平庸。正如索•维尔伦论及“经济人”时所说的“遵循着合成力的方向”活动,在出版的“隐干涉”之下,作家只好力图按照编辑的意向写作,或者修改自己的作品。美国学者吉比安在评论苏联文学时说:“我们必须记住这样的告诫:我们所研究的任何苏联文学作品都可能是作家和编辑的共同产物。”在我国,同样存在类似的情况。秦火之祸,实在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写作和出版,同阅读紧密相关,因此阅读也必须是自由的。正如音乐需要经过良好训练的耳朵一样,一部文学作品,同样需要拥有众多的深谙艺术的读者。而读者,惟有在自由的阅读中,才能培养出高度的鉴赏能力和判断能力。法共作家阿拉贡在《苏联文学论》中指出:“出版的中央集权化以及作家组织的力量,是会造成一种人工的影响,并且至少会在一定时期内操纵读者的舆论。”我们需要的只是引导,而非“操纵”。思想和美学都是一种信仰,一种感动,一种自然选择;阅读是不带任何强制性的个人行为。如果无须经过批评界的自由论争,随意用行政手段实行禁毁,其结果,只能导致出版物的单调划一,正如福斯特在纪念弥尔顿《论出版自由》时指出的那样:“意味着精神上的沦亡”。
  此外,还有评奖制度。目前较有影响的文学奖项大抵属于官方组织的,姑不论在经济学家呼吁“社会公正”的时候是否存在“文学公正”,不论评委们的修养如何,单看以配额的形式配置评委的做法就知道评奖结果是不堪信任的。像小说《白鹿原》中性描写的篇幅大小,应当减一分呢还是减两分之类的问题,居然成了它是否可以获奖的尺度,于此可见一斑。刘绍棠公开说:“我对官方公开评奖,而且与提级、升官、评职称、分房子等挂钩,一向不以为然。强制与利诱,一手硬一手软,都对文学艺术的发展繁荣不利的。”当自由和公正得不到充分体现的情况下,我们的文学,就完全有可能陷入如梅列日科夫斯基所描述的境地:“写的比发表的有意义,说的比写的有意义,再说到底,没有说出来的比说出来的有意义。”期待是恒久的。
  
  意识形态深入到所有相关的体制,正如亚当•斯密形容资本主义市场调节的作用那样,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正常情况下,意识形态恪守自身的规律,在一定的范围内施加影响;但是,它带有很大的随机性,如果一旦受到鼓励,将会变为脱缰之马,直闯法制的栅栏而肆意践踏。德国学者洪堡特这样描述话语控制:“权势群体及其成员拥有或控制着越来越大范围的,越来越多种类的话语功能、话语体裁、话语机会和话语文体。他们控驭着与下属的正式对话,主持会议、发布命令或法令,撰写多种报告、书籍、手册、故事以及大众媒介话语。他们不仅是多数情景中的积极说话者,而且在言语交际或公众话语中,可以采取主动,固定谈话的‘基调’或文体、决定话题、参与者与接受者”。谁可以在什么情景中说或写什么?谁拥有产生话语的工具?谁可以运用话语的各种形式?一般而言,掌握最高权力的集团或个人,容易形成霸权话语,即有能力控制话语以至话语产生本身。延安整风期间,在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等杂文引起哄动效应的时候,毛泽东开始讲话:“这是王实味挂帅了,不是马克思主义挂帅。”于是,风向转变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文章同时遭到猛烈的批判,毛泽东最后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结果,丁玲受到保护,王实味则被秘密处决了。1949年以后,直至七十年代中期,文艺界许多大大小小的思想批判运动,大抵是由毛泽东本人发动的,其中包括“胡风集团案”,“反右运动”,以及“文化大革命”。右派作家姚雪垠在六十年代可以顺利写作和出版历史小说《李自成》,只是因为得到毛泽东的批准;他所以能获此殊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他的创作思想与毛泽东关于阶级斗争-农民革命的政治哲学思想相一致。但是,另一部历史小说《刘志丹》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关于此书,毛泽东批示道:“利用小说反党,这是一大发明”,于是关押,批斗,死亡,株连极广。意识形态说到底讲“挂帅”,尤其是官方意识形态。评吴晗的《海瑞罢官》,就是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出现的。毛泽东明确指示:“要害问题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一贯忠顺的吴晗,就在严厉的监管下黯然死掉了。以思想为战无不胜的武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叫做“意识形态专政”。
  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实质上是意识形态的一种特定的灌输过程。人称“洗脑”,“洗澡”,更经典的说法是“脱裤子”和“割尾巴”;目的是除掉个人——未经权势集团认同——的思想、情感和情绪,并使之失去任何得以再生的可能性。可以举诗人和散文作家何其芳作例子。他青年时出版过一个很著名的集子《画梦录》。建国前夕,郑振铎应召取道香港北上参加新政协;离沪前,即特地找来《画梦录》重读。他对朋友说:“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已非;将来我倒想重写这个故事。化鹤归来,城郭焕然一新……”这个写作意图好像后来并没有实现,但“城郭已非”确是事实。《画梦录》是一部个人艺术风格十分突出的散文集子,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可是,到了延安以后,何其芳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来了。对此,文学史家称作“何其芳现象”。为什么会出现两个何其芳呢?就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刚刚开过之后,他的诗作遭到严厉的批评。次年3月,延安召开了党的文艺工作会议;4月,《解放日报》即刊出他和周立波的检讨文章。周立波表示,决心抛弃“知识分子心情”,割掉“小资产阶级的尾巴”,不做“上层阶级的文学的俘虏”。他同样表达了思想改造的急迫性,说:“被称为文艺工作者,我们的包袱也许比普通知识分子更大一些,包袱里面包的废物更多一些,我们的自我改造也就更需要多努力一些。这种改造,虽说我们今天已有了思想上的准备,还要到实际里去,到工农兵中间去,才能完成。”两年过后,他作为“传令官”驾临重庆,传达《讲话》的精神,写作批判胡风等人的文字,这样,一支忧郁的短笛就变成了一支“棍子”了。
  1942年周扬也发表了一篇检讨性的文章,题目是《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其实他是以退为进,试图对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作出权威的阐释。他认为,毛泽东是要解决五四以来作家们一直要解决却又没有真正解决的文艺的大众化、与大众结合等问题的。在三十年代,文艺的大众化问题曾经是左联内部的一个热门话题。大众化的要求,的确潜在着与个性化艺术相冲突的成份,但是在当时的讨论中,并没有对左翼作家的创作做出任何方面的限制。如果把文艺的大众化问题上升到世界观的高度,使之成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在语用层面上,作为一种指令性话语,在文艺家中间施行“思维控制”和“思维干涉”,结果将彻底消解“独立话语”。《讲话》开宗明义指出:“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对于文艺创作的对象和任务,内容和形式,包括作品的题材和主题,思想和情感,以致具体的艺术手法等等,《讲话》都作了根本性的规定。它划出种种禁区,放逐了“人类之爱”,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放逐了正视黑暗的现实主义精神。1958年,毛泽东进一步提出“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以取代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袭用已久的概念。其实,两者的实质,都在于以官方的政策立场代替作家的独立发现,以虚构的预言代替现实中的真实。否则,我们很难解释《红旗歌谣》的产生,柳青对《创业史》的构思及改写,很难解释浩然的《金光大道》和八个“革命样板戏”何以独霸天下的局面。这决不能仅仅归结于作者个人的失误,因为在几十年间,这种种失误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并且如此不间断地大量地发生。
  事物的发展是有序的,可溯的。唐人罗隐写黄河,说是“才出昆仑便不清”。因为创作是被部署了“任务”的,所以才会有“写中心,演中心,唱中心”;因为要歌颂理想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并且为工农兵所利用,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三突出”;因为知识分子个人往往是消极的,可疑的,不足轻重的,所以才会提倡“三结合”集体创作。如果不是把《讲话》看作是战时的特殊环境的理论产物,不是看作历史性文献,不是看作可探讨可批评的文本,而是当作一种永久性的纲领和方针,当作万古不变的教条,势必导致作家的工具化,文学艺术的公式化,概念化和单向化。1928年,上海的一群党员作家挥舞“革命文学”的战旗,围攻“二重反革命”的“堂鲁迅”,主张“文学即宣传”,前后比照也都算不得什么巧合。只是,在当时尚可展开自由论战罢了。
  意识形态与“有活力的组织”的结合与互动,具有巨大的“改造”功能;尤其是当它与权力者的政治意图相结合而形成群众性运动的时候,必将彻底吞并拒绝趋同的特异者。整个社会,将因此呈现出一种恐怖气氛。美国哈佛大学一位科学史和物理学教授霍尔顿在其名著《科学的想象》中创造了一个概念:“主题氛围”,这个概念对于理解文学创造同样适用。它着重公共空间的观察,在这里,不但跟群体有关,而且跟精神有关;对于处在统一趋向中的个人选择,无疑具有决定的意义。而事实上,可选择的概率是很小的。为知识分子作家意想不到的是,人民——先后被自己作为启蒙的对象和“服务”的对象——成了“主题氛围”的一部分,甚至氛围本身。知识分子原有的独立权利被擦掉了,在一个长时期内,代替它的是“人民”的利益和要求。到底“人民”是谁?马克思说:“如果国家像古代雅典那样把寄生虫和阿谀奉迎之徒看作违背人民理性的例外和痴呆,这样的国家就是独立自主的国家。如果人民像美好的旧时代的各国人民那样,只让宫廷丑角享有思考和述说真理的权利,这样的人民就只能是依赖他人,不能独立的人民。”没有独立的人民,也就没有独立的知识分子,反之亦然。在这里,独立是不可能脱离理性而存在的,否则,统统都是“看客”。年轻的拉丁美洲产生“文学爆炸”,可以认为,这是民族生命力的爆发,是人民经由理性选择和反抗的结果,是整个社会文化氛围的改变。
  中国当代作家有一个很大的不幸是,他们可承续的两大传统,历时长短不一,反差极大。一个是古代封建文化传统,两千年来,发散着毒气和鬼气的经典汗牛充栋,士子不是皓首穷经就是委身权贵,像嵇康这种不合作主义者是极少的。另一个是本世纪初开始形成的五四新文化传统,文字符号不同于老一套,传递的观念也是西式的,可是头十年过后便基本中断了:独裁专制代替了科学民主,一元代替了多元。此间,新文学的经典寥寥可数;但是必须指出,鲁迅的产生是一个奇迹。往后每况愈下,华章寥落固不待言,知识分子作家的卑屈更是令人扼腕。从四十年代起,他们开始“站队”。我们屈指数数看,他们都“站”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沈从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长信中,记述建国初在“革大”接受改造的心情:“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信中连续四次写到“个人渺小”,说明在那一代人中间“个人”情结的状况。文物专家史树青回忆说:“进去时压力大,沈从文有,我也有。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在文学界,除了萧军、胡风、丁玲、艾青等先后被逮捕和流放之外,余下来的,不是高唱颂歌如郭沫若,就是不断删改和否定自己的作品,如曹禺、巴金、老舍。能够保持沉默是高贵的,也是幸福的。可惜连沈从文也不可能做到,有谁真正做到了呢?除非被彻底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也就是说,是境遇使人变得圣洁,而不是灵魂本身。这是可悲的。对于中国的文化遗产,我们未必继承了最优秀的部分;但是可以肯定,我们继承了最沉重的部分,那就是文化心理遗产。知识分子整体在精神上是失败的。最近有人统计文化大革命期间“文化名人”的自杀名单,然而,我们是否认真清理过、计算过几十年来的精神伤亡名单?
  
  时间来到七十年代的下半段,中国面临新的历史性抉择。当时,有过一个名为“思想解放运动”的短暂时期,对于打破自我封闭,推动体制改革起了不小的作用。神圣的事物遭到怀疑,一些历史问题得到澄清,民间思想跃跃欲试,到处摸索出口。神州大地又一次西风东渐。许多新名词,新书刊,新事物,进入贫困已久的知识界,一时唤起了清算和批判的热情。“人道主义”,“民主”与“法制”一度成为中心话语。“伤痕文学”刷新了文学主题,显露出与此前成打成打的粉饰性作品完全迥异的面貌,在社会上激起强烈的反响。
  这种情形与五四时期颇相类似,但是,历史毕竟不可能重演。现实中的变革是自上而下的。经济先行,政治后变。因此,市场开拓的叮当声,很快便淹没了思想者的独语或呼号。国际“列强”不再以武力而是以跨国资本,大批商品包括文化商品进入国门。冷战时代结束了。苏东事件倏然而至,成为世纪天幕上的一道炫目的闪电。中国的变化是迅速的,也是迟滞的。经济特区,证券交易所,招商局,彩票,信托公司,夜总会,全民经商,公款消费,贪污,贿赂,娼妓,黑社会,白条子,盲流,卖血屯,农转非,议价生,希望工程……国际流行色与民族特色,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创造性与惰性夹杂在一起,这就是东方古国的“魔幻现实主义”。近二十年来,道路其实并不平坦,有过山重水复,风雨低迷的时候。及至世纪末,保守主义,“自由主义”,“新左派”,突然如地下水一般冒了出来。
  此刻,中国作家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学?主流意识形态与思想个性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果真到了“告别”的时候吗?把“后现代主义”和别的一些主义请来,可曾考虑过中西文明发展的时间差?超时代是否成为可能?所谓“现代性”,它的涵义是什么?在文学世界中应当是怎样的表现形态?是否容许对土地的最原始的亲缘情感寄寓其中?对于生命,是否仍然心存敬畏?随着复制技术的发达,大众文化与从前的“大众化”出现了戏剧性的叠合,是否有必要与之保持距离?对于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都曾尖锐地揭示过它们的保守性,这样的批判哲学,今天是否已经过时了呢?世界充满悖论,尤其在体制转型时期,作为具有时代使命感而又绝对忠实于自己的作家,是无法回避这许多问题的。
  当此世纪之交,将有又一代作家浮出地表。但是,至今为止,中国作家的基本队伍仍然留在“组织”之中。他们深受市场的诱惑,愈来愈倾向于独立而自由的表达,却又乐于接受官方的领养和保护。不论出版的机制是否发生变化,在写作方面,至少他们不愿作为自由撰稿人而存在,承担各种风险。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以这样一种尴尬的生存方式,和与此相关的卑怯,顺从,投机,虚伪,犬儒主义的心理状态,难道是可能表现一个伟大的时代的吗?
  
  中国文学历来是“载道”的,即后来说的“为政治服务”;所谓“言志”,其实是前者的补充。即使在近期,个人“言志”也未曾彻底赢得作为美学的独立的地位。在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时候,我们可以放弃许多考虑,但是必须记住一个前提:我们的文艺体制和出版体制的改革尚未开
二 干
  
  文学历史的发展不是一个平均数。对于特定的民族文学来说,时段的长短,对其兴衰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五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此间,但见我们的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纷纷推举“大师”,罗列“经典”,不禁令人想起人类学家弗朗兹•博厄斯的一段话:“一位找到一块碎陶片的人,传到我们耳中就被说成了一位考古学家,找到两块碎陶片的人被说成了优秀的考古学家,找到三块碎陶片的人便成了一位伟大的考古学家。”这里强调的是价值判断的科学性和严肃性。总的来说,为我们所目睹的被当作常识在大学课堂和各色书刊中展示的中国五十年文学成就,明显是被夸大了的。
  
  就说散文。
  按照郁达夫的说法,中国向来没有“散文”之名,现在所用,乃由翻译得来。名是一回事,实又是一回事。早在先秦时期,诸子散文就很发达,很有特色,加上史传、策论、墓志、随笔、信札等等,古代散文的分量确实不容低估。郁达夫认为,散文当作Prose的译语而与韵文相对立,不能等同于Essay。看来,他是赞成把散文的限界划得更宽广一些的。文体学专家显然不会认同这种宽容的态度,所以才有“狭义散文”的说法。即使在这名目底下,式样也仍然很不少。要说特点,恐怕最简括的,还是回到个人性上面。首先,在内容方面,散文更重个人经验和内心体验。生活,劳作,读书,旅行,都是关于个人或者由个人参与的。即使作为旁观者,看重的也是个人的眼光;因此在形式上,也就十分注重所谓“个人笔调”。散文有能力把诗歌的想象力同小说戏剧的事实性协调起来,却不为结构形式所羁限。如果要把写作同时代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散文更多的是表现社会制度的细部变化,是情感、意识、态度的变化,是对世界的最实际的描写,最质朴的叙述,最由衷的咏叹。真正的散文是不带面具的。
  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洪堡特在比较诗歌和散文的时候,说得很有意思:“诗歌只能够在生活的个别时刻和在精神的个别状态之下萌生,散文则时时处处陪伴着人,在人的精神活动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出现。散文与每个思想、每一感觉相维系。在一种语言里,散文利用自身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以及和谐悦耳的语言,一方面能够从每一个角度出发充分自由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则获得了一种精微的感觉,从而能够在每一个别场合决定自由发展的适当程度。有了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就能够得到同样自由、从容和健康的发展。”精神不断地发展和提高自己,无论其表现形式如何千差万别,都是从自由天性出发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对此,洪堡特判断说:“如果一个民族的智能特性不够有力,不足以上升到这一高度;或者,如果一个文明民族在智力方面走上了下坡路,其语言脱离了精神,即脱离了它的强大力量和旺盛生命的惟一源泉,那就决不可能构造出任何出色的散文;而如果精神创造变成了一大堆平淡无奇的学问,优秀的散文就会濒于崩溃。”个人性的淡出淡入,精神的萎靡与张扬,同自由言说的可能性密切相关,也即取决于社会的开放程度。周作人曾经说过:“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所谓“王纲解纽”,就是“大一统”的崩溃,是自由精神对权力的战胜。但是,这是以崩溃代替开放,而不是真正的开放,即波普所称的现代社会的开放。周作人是就整个前现代社会立论的,破解事实的方法,是地道中国式的“解构主义”。关于散文与自由精神的相关性,英国著名作家奥威尔——《动物庄园》及《一九八四》的作者——有过不少精辟的论述。福斯特在称引奥威尔的观点时,也指出:“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将同样衰亡,人类相互沟通的所有最好的道路都将因此而切断。”倒过来看,道路一经切断,散文也就随同思想一起完结了。
  当然,极权主义者也不是不可以制造繁荣。在希特勒脚下,就跟随着大群的学者和文艺家;而他本人,也是酷爱绘画和音乐的,尤其瓦格纳的作品。苏联也设立了斯大林文学奖金,在斯大林-日丹诺夫主义的指挥棒下,仍然产生了大批的电影和小说。他们可以用不断矗立起来的剧院的数目,节目单及演出场次,出版物的用纸量等等当作繁荣的指标;然而,为铁腕所无法掩盖的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是:所有这些作品,都是批量生产的宣传品,毫无个人性可言。在一个专制国度里,所谓个人性,其实就是异质性,叛逆性,对抗性。这些权势者,他们怎么可能容忍异议的声音呢?仅仅凭藉这一点,就足够毁掉种种繁荣的神话。
  世界上一切真正进步的文学,革命的文学,都是力图保护和鼓励个人的创造性思想的。风行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理论的创始人,早在《共产党宣言》中表明,必须在斗争中求得“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并且指出,惟此才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从第一国际直至列宁的党,都是允许公开反对派的存在的。鲁迅所以反对郭沫若等提倡的“革命文学”,就是因为不满于他们的那种“惟我是无产阶级”的不容异己的霸气,不满于他们在集体主义的大纛之下对个人性的扼杀,后来对“四条汉子”的态度也如此。因此,在判断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时候,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哪些是主流?哪些是非主流?它们相对应或相对立的中介是什么?它们分别给予自由个体以什么样的地位?
  
  五十年中国文学,大体与整体社会的发展同步。在这里,我们不妨就几个相关的问题进行考察。第一是体制问题。二十年前,全国开始实行经济改革,而政治体制和文化体制的改革明显滞后。商品经济中的公平均等的原则和自由竞争的机制,至今没有在文化艺术领域中发生应有的影响;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出版事业仍然停留在旧体制内。二、被称为“左”的政治思想路线起源已久,并非始于1957年的反右斗争运动,只能够说,长期形成的一整套残酷斗争的东西到这时候有了恶性发展,更不必说“文化大革命”了。所谓思想路线,其实属于意识形态范围;所以,文学艺术受害更直接,灾难更深重。三、与此最为亲近的角色是知识分子作家,思想改造政策使他们蒙受长时期的打击;打击的结果,只能使他们日趋保守和顺从。创作主体的变形与变态,使作品产生先天性畸形。四、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长期被当作资产阶级的政治与道德哲学加以批判。精神问题也常常被划归资产阶级唯心论范畴,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问津。我们的文学,普遍缺乏心灵的探寻,尤其是灵魂的拷问;缺乏一种崇高的、深邃的文学精神。我们经受了许多苦难,可是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卡夫卡。这里面有种种传统的因素,包括宗教的因素,但是,体制是基本的;现实的生存条件与文化遗传基因之间的张力,可以促进个人性的形成或消亡。总之,中国的社会体制正处在变革之中。体制内的中国文学,长期充当权力的附庸,不是装着媚态就是露出死相;直到近期,才渐渐变得较为诚实和活泼起来。
  就像树干上各个枝丫的生长不一一样,五十年中国文学的不同样式在时间上的显示是不平衡的,虽然在总体上都带有体制化的特点。就散文来说,如果为了便于观察和做出判断,而有必要划分时期的话,大的方面同其他样式不会有太大的分别,可分为前三十年与后二十年,即分别以阶级斗争和经济改革为特征的前后两个时期。但是,倘若把时段分得再短一些,就显出异样来了。在前期,我们可以看到,有三个边缘较为清晰的阶段:整个五十年代为上段,呈灰褐色;中段是六十年代前期,呈橙黄色;六十年代中后期至七十年代末为下段,呈赤红色。后期也可分为两段,上段从七十年代末开始,至八十年代中期,褪为橙黄色,间有浅绿;下段一直绵延至九十年代,赤橙黄绿青蓝紫,好像全都有了,可称杂色阶段。虽然新旧杂陈,毕竟获得了一种生机。
  
  1949年,一个新的政体建立起来以后,富于个人特点的散文突然成了流落街头的无人照管的孩子。这个现象是耐人寻味的。因为在当时,很快就进入了文艺整风。熟悉中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延安整风在知识分子中间,是集中对付“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和感情的。这种定位,实质上把复杂的人际关系化为惟一的“同志”与“敌人”的关系;把丰富的生活集中于“斗争”生活,把人性、爱与同情,人生普遍的焦虑、烦恼和痛苦从文学中给删除掉。我们看到,五十年代有小说,有戏剧,有诗歌,就是没有散文。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文革期间,也还可以找到小说家,样板戏作者和诗人,恰恰找不到散文作家。散文是最容易暴露自己的。作为一门艺术的经营,也要求作家获得一种安定从容的心态;但是在斗争的环境里,他们只能怀着警觉、不安和恐惧。至于艺术,就其对精微与完美的追求而言,本身便具有被描述为小资产阶级的那种纤弱的品格。没有内心的呼唤,没有眼泪,没有微笑,没有企慕也没有怀念,哪里会有散文呢?报刊上连篇累牍的粗糙的人事记录,千人一面的批判和检讨,根据首长指示和社论精神蜂拥表态的文字,关于个人的谀词,还有节日的循环交替的礼赞等等,难道我们好意思管它们叫散文吗?由于个人性的长期缺席,它们居然得以以如此的身份,公开出入于文学之门。
  大约社会也同个人一样,压抑既久,就需要来一次释放。所以,毛泽东后来总结说是“牛鬼蛇神”每七八年就要跳出来表演一次。这当是敏感的政治家所看到的社会运动的一种周期率罢。1956到1957年上半年,大约受了关于知识分子政策及“双百”方针的鼓舞,一批杂文家彼此呼应,发表了一批以抨击官僚主义为主的颇见思想锋芒的杂感,尤其是徐懋庸等有数的几位老作家。他们的杂感,同王蒙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刘宾雁的报告文学《本报内部消息》等,构成五十年代中期文学界的一道十分明亮耀目的风景。然而,春天极为短暂。被文学史家所称誉的“百花文学”,在反右斗争的暴风雨中很快零落成泥,遭到粗暴的践踏。陆定一在关于“双百”方针的报告中,明确承诺了多项“自由”,但仍然强调“继续加强”“政治思想上的一致性”,态度是一贯的强硬而且明确。这些作品的要害,再度破坏了早经毛泽东在《讲话》中所奠定的“歌颂与暴露”的原则,因此遭到打击是必然的。1958年,《文艺报》第二期刊发《再批判》专栏,重新批判王实味、丁玲、艾青等当年在延安放出来的“毒草”,并由毛泽东改写了“编者按语”,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这些“反面教材”,显示新老“右派”的文学思想的一致性。这批暴露性作品的毁灭,意味着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再度沦亡。直至八十年代初,才有人重提“干预生活”和“写真实”的口号,有了所谓“重放的鲜花”。
  “三面红旗”高扬之处,饿殍遍地,疮痍满目。但也正好因此使文化艺术藉了经济调整和恢复之机,获得喘息的机会。这时,一些作家开始琢磨“自己的写法”;突出的有刘白羽,杨朔,秦牧,还有吴伯箫,何为等。但是,他们没有自己的主题。作为艺术,能为个人所把握的惟是根据上头的需要而准备的具体材料,以及如何使上头喜欢、至少不致招惹厌恶和麻烦的结构形式。主题则是公共的。当作家自动地把自己下降为匠人的角色,便根本不可能产生大艺术。即便如此,他们的写作实践,对于当代散文的发展仍然是有意义的。例如,在材料方面,秦牧开始引进花鸟虫鱼,杨朔制造“意境”,语言也可以使用长期避忌的“学生腔”,变得有点诗意了。抒情性开始较大幅度地进入散文创作。孙犁吴伯箫多为忆旧之作,巴金冰心杜宣等则把人性人情楔入外事活动题材中去;虽然个人感情的抒写必须通过阶级的过滤器,而对于情感集体化的规范来说,总算是一种突破。此时,还出现了一批类似随笔的东西,著名的有《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等。作者邓拓吴晗后来被置于死地,廖沫沙虎口余生,这是中国散文史上可记的文字狱故实之一。这些文字,多为文化历史知识的普及文本,手段平平;以作者的官方身份,也都可以保证“思不出其位”的。但是,他们究竟没有忘怀天下,血性沉潜既久,容易为现实问题所激发。材料虽然大抵来自史籍,却也含有不少可燃物质,如说东林党,广阳学派,王道霸道等等,都不能看作是书生的空洞议论,确乎可以灼痛一些权力人物的。
  文化大革命消灭了一切私人话语。此时,连极其可怜的技巧性经营也无法持续下去。文学书籍遭到禁毁,刊物停顿;后来陆续出现的所谓创作,也无非是对最高指示的形象演绎,是大字报劝进表和检举信的混合物,充满了肉麻的、凶狠的、阴毒的语言。奥威尔说过,一个民族,如果有连续两代人遭受严重的精神伤害,至少二百年内不可能产生散文。只要考察一下汉民族语境在长时期的阶级斗争中被破坏的程度,便知这位洋人并非危言耸听。
  整个前三十年散文乏善可陈。那些被称为“大家”或“大师”的,其实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所有公开出版的散文,基本上没有脱掉“八股”的模式:其一、一样吸取“经义”的原则,旨在宣传义理,是“教训文学”;其二、形式呆板僵化,在破题起讲分段之后,往往不忘“大结”。八股文源远流长,生于宋,长于明,至清而大成。周作人把它看作是老而不死的中国文化的结晶,把它与中国的奴隶性联系起来,说:“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他很是欣赏吴稚晖的说法,即中国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党八股。在延安整风时,毛泽东就曾号召反对“党八股”,但是没有绝迹;后来还有所发展,及至文化大革命,则赫然到了“顶峰”状态。统一思想,舆论一律,竞相引用个人语录,且用黑体字印刷,还有比这更“八股”化的吗?有八股式体制,必定有八股式思维与文风,这一因果律怎么可能避免!
  
  我们太热衷于大一统了。
  三十年间,就出版物情况而言,中国散文完全呈一元状态。如果顾及写作的实际情况,或者可以称得上二元。“礼失而求诸野”。私人空间虽然狭窄,但也不能说全然丧失,这样,有部分散文便不能不进入另一向度。这些散文主要包括日记,书信,札记等,可算作“地下散文”。从后来获得出版的情况来看,著名的有“胡风集团”诸分子的通信,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顾准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这些文字以思想见长,行文洗练,个性十分鲜明。此外,还有下乡知青——有人称作“六八年人”——的日记和通信,保留了一代人的行将消失的梦想和爱情,他们的斗争,劳动,思索的痛苦,是受难的时代的一份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忠实记录。
  地下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它们的作者,都是“时代的孤儿”。在我们的文学走向堕落,大批作家自愿或被迫说谎的时候,他们永不背叛自己的命运,默默守护思想的权利,守护文学的第一品质:诚实。在出版物普遍倾向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时候,他们不惮个人的卑微和处境的艰险,顽强地表达所在的民间立场。这种表达,被命运赋予一种固有的悲剧美。这种美学,与宫廷和学院无缘。它来源于底层生活的无限的丰富性和生动性;对于他们,如果哪一天失去了坚忍的对抗,就将失去生活的全部。美学,在这里,是命运,人格,意志,思想和情感的艺术综合体。它不是静观的,而是富于颠覆的动感,富于力度的。这是一种荒海美,深渊美和漩流美。
  由于中国没有俄罗斯式的知识分子,没有那种与官方对立的思想意识传统,没有民间传播的渠道,独立支持的坚卓者一向是罕有的。因此,地下文学的资源也就十分贫乏,令人痛惜。但是,即便如此,它仍然不愧为中国文学的精魂。仅举《无梦楼随笔》为例,其分量,就超出了所有“学者散文”的总和。一部当代文学史,如果缺少关于地下文学的记叙,肯定是不完整的,而且是虚伪的。
  
  1976年10月,一个叫作“四人帮”的上层集团,在一个早上顿时消失了。庞然大物的粉碎声,震响在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欢乐和希望教人晕眩。官方文学一直趴在地上呆望,一批知青创作的诗歌和小说,则从它的背后悄悄冒出头来,迅疾地走到前面。在一个被外国人称为“北京之春”的1979年前后,民间刊物空前活跃。伤口暴露了。此刻,痛定思痛是如此自然。索尔仁尼琴说:“我们应该对受害者履行纪念的义务。没有纪念,人民的历史就不存在。”在一种新的时代氛围里,散文来不及形成它的抒情品格,却由报告文学和回忆录,以惊人的真实和直白的形式,暴露落在记忆之上的巨大的黑暗。在回顾战后德国“废墟文学”的状况时,著名作家伯尔指出:“文学一旦越过边界,在其撤回的途中,当然要受到曾给它鼓励者的阻击。在回来的路上,它发现拍肩膀者,那自然是由社会建立的边防军。边防军期望,文学给人以安宁,因为目标确已达到。然而目标永不会达到,文学也永不会给人以安宁,因为文学不承认正在发挥作用的或者已经发挥作用的自由,是自由本身。”他一再强调,“艺术誓越雷池,她不知道什么叫安宁,她不会给人以安宁”。然而,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中国,“安定团结”压倒一切。关于这,是否也可以理解为鲁迅所说的“文艺和政治的歧途”呢?但是无论怎样,1981年,反“自由化”开始了。
  一批诗歌,小说,电影,戏剧受到了批判。“向前看”与“向后看”,“歌德”与“缺德”这种老调子很快有了新的变奏。连巴金的《随想录》——其实远不是一部深刻的书——也因为良知的发现,遭到某种舆论势力的责难。这位老作家,只要求“说真话”而已。但是,他坦率承认:“十年的折磨和屈辱之后,我还不能保卫自己叙说惨痛经历的权利。”此前,文化大革命的悲剧性多为官方所承认,但是,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到底谁之罪?这是不许追究的。这种奇怪的现象,用左或右的一套话语加以解释,好像都不可思议。可以见到有一条联合阵线,极力阻断民族的集体记忆而主张遗忘。他们设法淡化事件中的残暴和人们对痛苦的记忆,模糊迫害与受辱所由发生的具体的地点和时间,掩盖人们的生存实况,力图诱导乃致强迫人们在无权者的位置上相信已经拥有人的权利和尊严。有意思的是,德国对待“废墟文学”的态度与此极为相似。伯尔写第三帝国,写战争,写战后所见,作品总是很难发表。他被告知,社会不需要“废墟和饥饿”,要的是“光明和安慰”。他十分愤懑地控诉道:“人们似乎并不要我们为战争负责,为一切都被夷为废墟负责。人们怪罪我们的显然是我们看了,一直在看,我们没有把眼睛蒙上……我们认为,将同时代人诱骗于田园诗中是一种残酷,一旦从梦中醒来,将是可怕之极,难道我们真的要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吗?”一个不敢记忆,不敢言说,不敢争论,也不敢做结论的时代,是失去判断的时代,也是逃避责任的时代。好在人类的良知难以泯灭,就像老子说的“柔弱胜刚强”,它从深部召唤“非权力意志”,从德国到中国,从世纪初到世纪末,为恢复集体记忆而作顽强的斗争。
  七八十年代之交,有两个强势集团崛起于中国文坛:一个是“右派”集团,一个是知青集团。两个集团有一个共通点,就是都有过一段受难史。“右派”曾经是公开的敌人,关于“平反”的决定,使他们获得了美国哲学家范伯格说的那种“摆脱的自由”,但还不是“自为的自由”。“摆脱的自由”,已经使右派作家满怀感激之情,正如邓友梅说:“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感到了创作自由的喜悦”,“只怕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运用自由”。自由过剩的体验,给恢复期的文学涂上一层轻信的、浮浅的、夸张的色彩,泛着美丽的泡沫。右派作家群是一个耦合集团,他们对大集体——哪怕是受难的集体——有一种归属感。平反无形中取消了原来的集团,他们为了安全感和补偿的需要,而以加倍的精神粘合剂,迅速进入新集体。“解放”就是“回归”,依附意识是明显的。对于主流意识形态,他们根本不存在任何与之决裂的可能性。他们使用的一样是“十七年”的历书;对文革这个其实远为复杂的历史事件,一样把它作为闹剧和悲剧进行简单化的叙说;一样编造关于“娘打儿子”的寓言进行说教。约翰•迪金森在其著名的《一个宾夕法尼亚农民的来信》中劝告道:“让我们像听话的孩子那样守规矩,虽然受到了亲爱的双亲不该有的殴打。我们可以向我们的父母诉苦;但是同时让我们用痛苦而尊敬的语言来诉说我们的委屈。”的确,这是合乎当时既定的宪法的论点,是殖民的语言,事实上证明它是保守的,过时的,后来也就很快被革命-民主的观点取代了。右派作家居然用类似的语调诉说自己在新时代的委屈,诉说自己的受造感,依赖感和幸福感,这与《国际歌》——国际共运的先驱精神的一种通俗而形象的表达——关于“没有救世主”的说法相去何远!这些右派作家在叙述自己的——同时也是共和国的——灾难时,往往翘一条光明的尾巴,或者习惯按比例分配光明与黑暗的布局,甚至自始至终通体光明,从来不曾表现过在政治异化过程中的个人的无助感,卑微感和痛苦感。其实,生存的勇气正是表现为对这一切的反抗。他们深受工具理性的支配,总是力图使自己最后成为历史主体——一个看不见的却由来存在的庞大的集体,例如“阶级”或“人民”等——的化身。对于这些拼凑的幻影,他们不但不因苦难的历程而对之有所质疑,相反依靠它们的映衬和共同的结合而使自身变得强大有力,完成一次梦想已久的精神凯旋。
  右派作家开始便把再创作的起点,局限在体制之内,主流意识形态之内;那是弥合的,修补的,大团圆式的。一切苦难,仿佛通往此刻便即行停止衍生和深入;他们把即时看作是苦难的终结,其实也即历史的终结。对于右派作家,这里存在着一个主流意识形态与个人思想之间的“理性合约”问题,存在着一个如何整合的问题。从创作实践来看,事实上,前者仍是主导的。结果,一个吃掉另一个。
  苏俄著名歌唱家、歌剧演员夏利亚宾1922年离开故土定居法国。苏俄官方一方面称他为人民公敌,戴上资产阶级的罪名,另一方面又积极邀他回国,并且答应归还他的被国有化了的房屋和别墅。斯大林还特意让人给他带去口谕:“让他来嘛!我们给他房子,给他别墅,比他原来的好十倍!”他听完,嘟囔着说:“谁会把死人从坟里抬出来?”后来又说:“你们要归还房子吗?你们要归还别墅吗?……可是灵魂呢?灵魂你们能交回来吗?”对于右派作家来说,他们的灵魂是什么时候失去的?1966年?1957年?还是更早一些时候?当灵魂交回来以后,还是原来的灵魂吗?
  犹太作家皮利磨•拉维说:“敢于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事实便是——最坏的、能适应的活下来了;最好的都死去了……我们这些还能逃生的,作不了真正的见证。我们不但是少数的少数,例外的例外,我们实在是由于扯谎、幸运或者没有办法沉下去而已。”犹太知识分子永远活在受难的途中,从不放下沉重的十字架。著名学者阿伦特也是犹太人,在纳粹的劫难之后,她提出一个“自觉贱民”的概念。按照她的定义,自觉贱民“是那些勇敢的精灵,他们试图使犹太人解放成为他理应成为的那样——允许犹太人作为犹太人进入人类行列,而不是允许模仿非犹太人或者有机会扮演新贵。”她例举的自觉贱民作家,有海涅、卡夫卡、本雅明等。的确,这是人类中最优秀的一群。他们卑贱,然而高傲;他们受难,但是决不逃避自由。对灵魂的凝视,使他们变得纯洁,深刻,坚忍不拔。中国的右派作家,则很少有人持“自觉贱民”的立场,肯定自己的“贱民”身份,宁肯被孤立,也要拒绝一切把自己看成“特例”的企图;相反努力争取成为特例,使自己从苦难中脱身而出,拒绝忏悔,拒绝自我谴责,因为即使作为受难者,也很难排除罪恶的渗透,甚至可能成为同谋。
  然而,其他的中国作家又如何呢?
  忠实于记忆谈何容易。记忆不是实体,记忆是可变化的。多少往事已成逝水,当通过追忆记录下来之后,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一个作家,只有在当下仍然处于对现实问题的介入,也即是说,尚未与日常生活经验相脱节的时候,其记忆才是可靠的,才可能富有活的思想,感染力和启示力。划出历史禁区,莫谈往事固然是记忆的死亡,而失去痛觉的一般化叙述,显然是记忆的另一种死亡。何况就语言本身来说,当它为个人所使用时已经不复纯粹。这个时期,在巴金、胡风、孙犁、汪曾祺、王蒙、贾平凹等人的评论和随笔中,我们都可以读到流行于“文革”中的语言,为英国作家福斯特所称的那种“杂交的官方用语”。也就是说,像“四人帮”这样的权势集团,仍然得以主人的姿态,活在我们的文本中。
  由此可见,文学语境已经被破坏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今天,必须为恢复文学语言的纯洁性而斗争。在语言的障蔽里,我们无法看清历史的全部秘密,生活备受侵犯而无力自卫,我们的心灵没有自由栖息的地方。
  
  八十年代中期,经济迅速复苏;随着现代“种姓制度”的废除和大规模的政治斗争运动的中止,社会相对稳定。但是,全国性的思想批判运动仍然时有发生,如1983年至1984年的“清除精神污染”,1987年再次的“反自由化”等。周期缩短了,强度减小了,像从前一样的恐怖局面却未见形成;顶多是有限的几个极左人物,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恶作剧般冲着观众装扮一下鬼脸罢了。不过,也不能说恐吓全无效果,至少在知识界,关于人道主义与民主的议论风气开始低落,沉痛和义愤被冲淡了许多,政治淡化的倾向开始出现。“西学”本来是改变中体的利器,曾几何时,变成了学者炫耀的资本。美学,文化学,方法论的热潮相继高涨,“为学术而学术”,“艺术至上”,“纯诗”等等理论和口号应运而生。在创作界,如果说“朦胧诗”已经偏离传统的轨道,毕竟带有中国现实社会的血脉;先锋小说的出现,则更多的是形式实验,其中大量是模仿西方现代主义的赝品。这些出身大学校园的年轻作者,对社会整体采取一种漠视和对立的态度,通过逃避时代来超越时代。一批中年作家,在八十年代头几年轻易猎取声名之后,满足于职业性制作,摆出一副极其可笑的傲慢的神态,踞立于“正统派”与“现代派”之间。文学十分不幸。它长期“为政治服务”,充作官方文告的副本;不出十年,又慢慢演变成为“贵族资格证书”了。
  作家的分化变得明朗起来。多年来,刘宾雁一直在“干预生活”的道路上孤身前往。至八十年代中期,一群年轻的追随者,也都争做“忧天倾”的“杞人”,把笔锋指向重大的社会问题,也就是我们所惯称的“阴暗面”。他们往往不取解剖典型的方法,而喜欢占据高地,作全景式俯瞰。此时,报告文学以“大”为题者甚夥,颇有点地毡式轰炸的味道。邵燕祥以诗著称,不知是否因为这种整齐分行的文体过于优雅,防碍了他的正常发言——包括必要时的吆喝和嘶吼——才改执轻便然而毕竟有点粗重的杂文的?总之,自1986年出版第一个集子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其他的杂文家也都陆续地起来,只是略输文采;正如许多报告文学作品,一意注重事件过程或信息量,而忽略了文学的审美特性。但是,无论如何,它们显示了中国文学的风骨。我们不妨以此视作八十年代散文的一种特殊贡献,因为骨质太重要了。
  长期以来,在我们的评论家和读者中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正统的文学观念,就是:所谓散文,是用于叙事和抒情的具有适度篇幅结构的温和的文体。如此看来,鲁迅一生只写了有数的几篇散文,收在《朝花夕拾》里的《狗•猫•鼠》算不算散文还是形迹可疑的。对于朱自清,《论气节》一类也不会计算在内,只能由《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组合他的散文家形象。杨朔是依照“形散神不散”的艺术原则编造他的散文的,所以被普遍认作散文的正宗。散文成了“单向街”。这种文体观念是十分有害的,虽然真正的作家不会为形式所囿,但是,普遍的认同感,仍当引领散文写作通过对传统模式的寻认而盲目追随。作家也是“追星族”。八十年代中期出现了一群散文作家,他们的写作,基本上延续了六十年代的线索,没有什么新的创造。倒是有两个人以旧为新,表现出一定的特色,就是汪曾祺和贾平凹。汪曾祺恢复三四十年代自由写作的路数,以恬淡而不失明丽的文笔,抒写一种人文情思。贾平凹走得更远,简直回到古代去,故作玄奥艰涩。两个人都是“水文化”的代表,写吃,写性,风格虽殊,而对文化的有意濡染则一,这在散文作家中间是较早也是较为自觉的。在此期间,一些中老年作家写了不少忆旧的文字,如孙犁、杨绛、宗璞等;这些文字,虽未放弃社会意义的发掘,但是比较早期的关于文革的回忆录,明显加浓了人生的况味。或许散文更宜于表现旧人旧事,所谓朝花夕拾,减少的是带露的新鲜,但也可能因时间的距离感而给思想腾出更多一点可供游弋的空间;情感趋于平静,益增其悲剧的丰饶。在此,重要的是作者,他们涌流于笔端的到底是血管里的血,还是喷泉里的水,如鲁迅所说。然而,我们毕竟多的是水,漫漶流泻,一直至九十年代而不见血气蒸腾。
  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版界成批地推出中国现代散文作家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旧著;还有古代的大量笔记如《闲情偶寄》、《夜航船》之类;还有哲学和宗教经典:《周易》、《庄子》、佛学和禅。恬淡与幽默,两大类读物,使长期处在严峻紧张状态而不知悠闲为何物的中国人感到特别适意。但是在当时,并未曾很快刺激散文界产生同类的作品,只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这样的东西,才因为气候的变化而成了创作的主流。
  这时,报告文学沦为官场和市场的附庸,纷纷为官员、企业主和暴发户立传。当年的作者已作鸟兽散,偶露头角,也不复如往昔的峥嵘。杂文家好像也变得胆怯许多,走路非打灯笼不可。于是大家都来写作一种叫作“散文”的东西。小说家,艺术家,明星,大腕,果然都被出版商动员起来了,一时间热闹得很。散文写作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它的要害是:一无个性,完全的群体化写作;二是虚幻性,由于追逐时尚写作,以市场的价值需求代替主体思考,遮蔽了自身处境的真实性。在众多的写作者中,学者相当活跃,故有所谓“学者散文”之誉。挂帅的是余秋雨,从《文化苦旅》一直写到苦尽甘来,著作的销量从未衰减。其余随笔也多与现实无关,笔涉书人书事,名物掌故,外加些访古探胜,留洋见闻之类。学者准学者的东西,一大特点就是拼命往博雅的路上挤,因此,说到底还是“大众的戏子”。再者,是所谓“小女人散文”。如果确能识小,尚能在琐屑中保持一种必要的谦卑与淳朴;但是这些女作者非同小可,喋喋的惟是打麻将,喝酒,养宠物,以有闲阶级的家居生活傲视大者。所谓大,在他们眼中无非是同社会发生关联的事物。他们决心携起手来,把“风声雨声”统统关在绮窗之外,是另一种方式的“躲避崇高”。士风与世风互相引发:颓靡,闲逸,自私,麻木,苟且,投机,精神胜利。时间确实已经到了世纪末。张承志“以笔为旗”,决心“抵抗”当代知识界的道德堕落,但是却自觉不自觉地回到了文革的“英雄”时代,勇于充当偶像捍卫者的角色,固拒市场自由主义的来临。王小波挑战传统,抗击主流,与张承志完全两样,横逸斜出,是另一种独立的风姿。九十年代兴起一种偏重议论的文体,人称“思想随笔”,大约是为了突出作为特色而存在的“思想”罢?而所谓思想,自然离不开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所以,比起那些和平、儒雅、温吞的“学者随笔”来,思想随笔应当是很有点异样的。在思想随笔的作者中间,文学色彩较强的作家有王得后、刘小枫、雷颐、谢泳、摩罗、冉云飞、骆爽、余杰等。王得后深得鲁迅神髓,发掘“祖坟”,讥评时事,多取杂文笔法。刘小枫安住在有着哥特式尖顶的教堂一般的学术殿堂里,偶有外出散步,做做短文的时候。这些短文,或涉及文学中的故事和人物,或牵系过往的生活记忆,极富才情。集子《这一代的怕和爱》,是其中的代表作。雷颐出入历史,议论多从大处着眼,对于传统的“大一统”体制及正统意识形态,抨击尤其用力。谢泳为知识分子造像,尤重“自由知识分子”,所取多为一枝一节,合起来则近于完形。他重史料,善剪裁,风格浑厚,质重于文。摩罗致力于知识分子的精神探索,其中论耻辱的文章,开拓了新的主题,具有特别的意义。骆爽、余杰议论风生,锋芒毕露,自是“新青年”本色,攻击性很强。尚有个别零散的作者,如筱敏,一平,既保持着思想的锋芒,又倾心于艺术的内敛,可以说,他们是处在两者的张力场中艰难写作的。还有一些回忆录作者,如韦君宜、李锐、胡绩伟等,以“过来人”的眼光打量历史,表现了一代“古典共产党人”的理念与忧思。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岁月里,“思想”这个词颇受青睐,说明社会上存在着某种渴求,只是真正的思想战士实在太少,而且,可以揭载他们的文字的期刊,也已经先后陆续地沉没在新世纪的光影里了。
  五十年风雨,毕竟成就了一批致力于散文写作的作家。其中,老一代如牛汉、黄秋耘等,为文多沧桑之感。蓝英年专写苏联知识分子题材,是冤魂的志愿“守墓者”。耿庸写“人生大杂文”,知人论世,传神而深刻。何满子等钩稽古代政治律法艺文诸事,敷设文字,不无讽喻。中年作家刘烨园、周佩红、斯妤、冯秋子等,从题材内容到文体形式,都作了各自的探索。关于一代人的梦幻与艰辛,苏叶与赵园常以怀旧的笔墨出之。苏叶长于记叙,文风活泼,常有古典诗词的某种伤感的韵味;赵园写故土故家,投以学者的审视眼光,感情沉坠,文字老到,别是一番风景。高尔泰、章诒和、徐晓、廖亦武明显是异类,作品不多,质量颇高。小说家史铁生的散文,诚挚朴素,其中以《我与地坛》影响为大。孙郁、李辉在史传与散文之间游弋,所写多集中在知识界,使用笔墨,颇着意于加强“景深感”。诗人王小妮,天性大约比较适合现代都市生活,取材街景,灵感丰富,文笔秀隽。叶梦的集子《遍地巫风》专写乡土,有意无意使文学进入民俗学和社会学,颇具特色;所叙多为小人物,笔间充满善意与同情。至于称为“新生代”的一群,植根校园,远隔风雨,主要靠才气写作。这样的写作状态,往往写得愈多,失去的也就愈多。学者艺术家诗人的随笔,大抵系知性写作。当今时世,人们都喜欢使用大脑,丢弃心灵,甚至憎厌真诚和朴素。余杰有一道题目是:“我们离底层到底有多远?”其实,这对于每一个散文作家都成了问题。
  
  世纪末散文的悠闲,幽雅,宁静,陶醉,在实质上,与学术界的保守主义有一种若明若昧的联系。这种从价值观念到感情倾向的转换,当我们经历了太多之后,一切都将变得可以理解,就像明白潜水何以要“换气”一样。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谈到保守主义的形成时,那么自然地追溯了历史上巨大的变动和创伤,说:“如果忘记了巴黎公社,就无法理解十九世纪末的思想,从杜尔凯姆到勒邦以及一脉相传的保守主义哲学。如果忘记1968年5月运动所带来的创伤,就无法理解在美国和法国重新兴起的保守主义及新保守主义思潮……由于这个集体创伤,某些大学教师陷入了最激烈的保守主义,特别是在艺术与文化问题上:这些‘自由主义者’与进步人士感到文化人的最高价值受到了伤害,因此对保存或重建文化的平庸言论产生共鸣。”倒过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要理解中国九十年代的“散文热”,理解保守主义思潮,理解后来的市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就不能忘记我们的“集体创伤”。
  近些年有人标榜“大散文”,我们有什么“大散文”呢?如果概念成立的话,那么就全体论,至少得有一个庞大的作家群,其中代表性的人物,在艺术上也当有大成就。他们各各自由发挥着自己的个性,因此题材,主题,手段,也都色彩斑斓,而时代风格则又异常地鲜明突出。说到个人,大散文家须有独立的人格,简直可以无视同行的存在,视野开阔,思想通脱,灵魂粗壮;而且还是文体家,纯种语言,但驱遣自如。俄罗斯的赫尔岑-屠格涅夫时代,曼德尔施塔姆-札米亚京时代,美国的爱默生-梭罗时代,法国的卢梭-狄德罗时代,英国的爱迪生时代,兰姆时代,罗斯金-吉辛时代,中国的韩愈-柳宗元时代,欧阳修-苏轼时代,周氏兄弟时代,都可以称作大散文时代。晚明出了一批小品作家,当然也不能说没有特色,可是就不是大散文,而是小摆设,是专制时代的病态的产儿。
  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到散文时说:“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结束呼吁道:“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而今天,我们正处在开放时代的入口。
  
  台湾散文属于另一个系统。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相对于大陆来说,台湾文学有着自己独立的发展道路。但是,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从本土到西化,从一元到多元,两地发展程序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时间先后有别。从大的方面来看,毕竟同属于汉族文化传统。但是,台陆两地的作家,在表现形态上,毕竟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一、台湾作家中不乏狂狷之士,如李敖,不特批判是露骨的,敢于与权势者针锋相对,而且啸傲天下,在张扬个性方面,也显得十分突出。九十年代后期,大陆出版的《大李敖全集》,是明明白白被删节过的,用版本学的说法,就叫“洁本”罢。其余如柏杨,龙应台,也写了不少指陈时弊的文章,表现得相当勇悍。二、台湾散文有一个集中的母题,就是家国之思。老一代,作家如王鼎钧、张拓芜等,多有怀乡之作。乡愁,作为一种传统美学,对于无须迁徙的大陆作家来说自然被遗弃了。至于人性的其他方面,台湾作家也有着丰富的表现;写骨肉之情,师友之谊,都很深挚感人。其中,可举琦君、张秀亚、张晓风等女性作家作为代表。“人性论”,在大陆长时期是犯忌的;八十年代之后,有关的作品陆续出现,但内容较为贫乏,大约这同人文环境,道德风气有关。三,七十年代,随着工业化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台湾农村传统迅速解体。随着一批本省籍“新世代”作家如阿盛等,提倡“乡土散文”,反对精神贵族化,关心农村社区,直面大变动中的社会现实,艺术表现方面也相应通俗化和日常生活化。这是一种自觉的文学精神,与大陆作协数十年自上而下提倡的“深入生活”的要求与规范是有区别的。四,大陆长期反对“封资修”,这是为意识形态的纯洁化所引起的。于是,在文学传统的继承问题上,出现了三个脱节,即与古典文学,五四新文学以及西方文学脱节。仅凭延安文艺传统,农民文学也即民间文学传统的培育与滋养,中国当代散文明显地先天不足。特别在延安十年,除了丁玲主持《解放日报》副刊时期,散文包括杂文创作出现过短暂的活跃之外,是一片萧杀景象。而文学传统在台湾未曾中断。台湾作家把中国古典传统与西方现代传统结合起来,可以视之为五四文学传统的一种延续,但是毕竟有所创造。余光中把西方意识流小说及现代诗的技巧用来改造中国散文,应当说是有成就的。他的“霸气”,不只是气质使然,也是艺术借鉴的结果。杨牧后来移居美国,他的文字,直追三十年代何其芳的《画梦录》,而更趋自由。许达然多用寓言和象征手法,意象密集,这在中国过去的散文中也是少见的。简媜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揭示,借助弗洛伊德学说,手法新颖,富于探索性。
  但是,整体的台湾散文,缺少博大深沉的风格。这同作为孤岛的地理环境或许有些关系,而有成就的散文作家,尤其第一代,如林语堂、梁实秋等又多是学者教授出身,且属英美派,重个人而轻群体,重知识而轻人生,作风也以雍容幽默见长,影响及于文人圈子,难免“媚雅”。就像梁实秋、余光中等人的文字,就不乏高级庸俗的例子,包括香港的董桥。
  
三 枝叶(上)
  
  别林斯基曾经指出,沙俄文学批评特别注重爵位制。其实择地皆然,只是东方国家相对显得更加势利罢了。在中国,身居高位历来有助于文名的传播,这是为一个传统的权力中心社会所决定的。五十年来,由于文艺和出版机构实行集中管理,整套行政等级体制实际上相当于“爵位制”;文化官员完全可以利用职权,而不是凭借作品为自己积累文学资本。从前的政治运动固然使一些作家和作品升沉无定,近年的商业炒作,包括行内人操办的各式座谈会,也都一样可以使作品的价值错位。文学评论在权力和金钱的持续的操纵之下,已经到了无耻的地步。
  同权势相比,普通个人的批评意见将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我们仍当强调一个基本立场,就是回到文本中去。重视文本,并不等同于形式主义的文本分析。(应当承认,形式主义批评着重文本结构中的每个部分的孤立观察不无意义)。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使我们撇开一切命令,禁忌和诱惑,专注于实质性研究,不但研究形式的因素,而且研究落在每一部分形式中的内容:思想、感情、人格、个性、时代、传统,不仅仅是经由组织的意象和材料。重要的是精神指向。过去,我们长期遵奉一种所谓“现实主义”——其实是客观主义——的信条,囿于机械唯物论的说教,把对外部世界的“镜子”式的反映看作是作品意义的全部,完全忽略甚至根本取消了作家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又有“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所谓“两结合”的方法,以长官意志和文件精神误导和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其实,无论纯粹提供社会历史的画面或者加以逻辑的说明,都不是文学艺术的特殊功能。文学的特点,除了历史的因素,还因为它是美学的和道德的,而且是主要因素。因此,文本分析应当是一种综合分析。不同角度和不同途径的分析,最终将通向综合。于是,我们可以穿过用心编造的材料结构,发现作家主观精神的每一个活跃点,他的内部世界,他与周围环境以致人类生存的全部关联。我们必须确定文学批评的以人生为坐标的新的指数,惟其如此,才能摆脱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超越专门家的狭隘的学术领地,从作为精神生成的本原出发,揭示文本的不同性质及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我们有理由期望我们的作家和文学的第二河床,承载人类自由进步的潮流,而不是污泥浊水。
  
  刘白羽、秦牧、杨朔,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整个艰窘的五十年代里第一批集中试验抒情散文的人。
  从选材到写法,不能说他们没有各自的特点。比如刘白羽喜欢记述“英雄时代的英雄生活”,而且总是通过一种英雄主义把战争时期同建设时期连结起来。他不会关注那些琐细的日常生活,因为在他看来,“勇敢,搏斗,急流勇进,这样才是我们的生活”。在他的散文中,活跃着一个红色意象群:春天、早晨、太阳、火焰、大海、崇山、激流,等等;由于他总是以革命之骄子自居,因此没有那些缺少革命资本而偏要歌颂革命者的矫揉造作,而能以霸气出之,纵意挥洒。秦牧在行文方面同样使用赋法,像《社稷坛抒情》《土地》等便如此;不过,采用的材料更多的是现成的时事要闻,此外是借用熟典,或是花鸟虫鱼之类,歌颂的是新人新事。“中心生活”的匮乏,反而成就了一种特色。杨朔惯用比兴,以小见大,讲究意境,刻意经营。他写“三面红旗”,“反帝防修”,很少刘白羽式的直接议论;偶或出现“画外音”,也都极其简练。对于散文,他是当古典诗一般制作的:精巧,点染,留有余韵。三人的作风确有差异,但是彼此运思的一致十分惊人。他们的作品,明显地同属于“教训文学”。作者乐于充当文学侍臣,在一个癫狂的,充满谬误的时代里,热衷于正统意识形态的盲目乐观的宣传和说教。在这里,首先谈不到作家的敏感和勇气问题,因为他们决意委身权力政治,因此不可能具备独立的心智,甚至起码的良知。刘白羽的名篇《长江三日》,记乘坐江轮游赏三峡山水,驰目骋怀,诗情洋溢;其时正值红旗漫天,饿殍塞途之际,史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秦牧的代表作《花城》,也是三面红旗的赞歌,并非风俗实录。杨朔的《蓬莱仙境》、《海市》等一组还乡散记,其粉饰之严重,与“彭大将军”的还乡报告及搜集的民谣适成鲜明的对照。
  刘白羽后来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托尔斯泰的读后感,说:“读了托尔斯泰的作品,觉得自己写的东西那样淡而无味,应该撕掉,原因是没有剖析得深入生活内核而停留在事物的表面。”问题的实质,不关乎深浅浓淡,重要的是真实与否。一个作家,如果不能诚实地写作,不能恪守内心自由的原则而仰仗神圣的他者,那么不管如何的标榜崇高,最终仍将脱不掉卑贱的。
  
  孙犁同样从革命的道路中过来,所以行文常常提到“战斗”,而且,字里行间确实拂荡着一股强健的气息。如《服装的故事》写到风:“现在,那些刺骨的寒风,不再吹在我的身上,但仍然吹过我的心头。其中有雁门关外挟着冰雪的风,在冀中平原卷着黄沙的风,有延河两岸虽是严冬也有些温暖的风。我们穿着这些单薄的衣服,在冰冻石滑的山路上攀登,在深雪中滚爬,在激流中强渡。有时夜雾四塞,晨霜压身,但我们方向明确,太阳一出,歌声又起。”饶有意味的是,他在另一处也写到风,那是《听风声》:
  
  我老了,听着这种风声,是难以入睡的。
  其实,这种风,如果放到平原大地上去,也不过是春风吹拂而已。我幼年时,并不怕风,春天在野地里砍草,遇到顶天立地的大旋风过来,我敢迎着上,钻了进去。
  后来,我就越来越怕风了……
  在风雨飘摇中,我度过了半个世纪。风吹草动,草木皆兵。这种体验,不只在抗日,防御残暴的敌人时有,在“文革”,担心小人的暗算时也有。
  我很少有安眠的夜晚,幸福的夜晚。
  
  显然,孙犁没有刘白羽的那种昂扬踔厉的姿态,那种豪情。这固然有性格上优柔寡断的原因,但同自述说的“家庭成分不好”甚有关系;他经历过自四十年代以来有人因写文章得咎的教训,本人也遭受过批判,所以愈到了后来,愈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怕犯错误”。他写作时主动远离政治,远离重大事件,回到平凡安恬的乡村生活中去。这种选择同性情有关,同诚实的记忆有关,但同避祸求全的世故也未尝没有关系。他说:“故乡就是文学的热土。”又说“不习惯大城市生活”,进城以后,“很少出门”,“时时刻刻处在一种厌烦和不安的心情中,很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又无家可归”。及至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正是母性的乡土感,博大、深厚、柔润,滋养和造就了散文家孙犁。他写了那么多经由自己的记忆所抚摩过的乡村人物,以及草木,无不倾注深情。不少与乡村无涉的机关人事,也都能写得平实,而且蕴藉甚深,如《乡里旧闻》诸篇。可以断定,如此功力,同样得助于这固有的乡土感。
  对于孙犁,写作本身是一个“还乡”的过程。由于家园的感召,在浮嚣的世界里,灵魂就有了安定的依系而不至于随风飘逝。在精神还乡的途中,他不能不是皈依传统的,无论道德,无论文章。所以,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还会常常见到节制,淡泊,退让,保守,而不见热烈的抗争。对于文革,他的态度,明显为中国传统的处世哲学所制约。他说:“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去回忆它。”晚年提倡阅读和写作古文,文字入于艰涩一途,思想大为锉减,简直退回到故纸堆里去了。
  
  在当代,与孙犁相近的作家有两位:一是汪曾祺,一是贾平凹。贾平凹师承孙犁而缺少孙犁的阅历与修养,实际成就不高,虽然被捧得厉害。而汪曾祺不同,作为平辈,他走的是与孙犁很不同的道路,后半生备受损害与屈辱;以他的修养和性情,自然可以开出新生面。在现代作家中,他是继承了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传统的。
  说汪曾祺与孙犁相近,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两人都以故乡作为终生的写作母题;其二,深受传统哲学文化的影响。汪曾祺和孙犁都十分关怀故乡人物的命运,喜爱故乡的风俗,描叙过不少故乡的山水草木和瓜果菜蔬之类;由于江南特殊的人文地理关系,汪曾祺关于地方小吃写得特别多。这些都容易教人想起齐白石老人画的白菜南瓜种种,有一种泥土的清香。关于人物,汪曾祺尤其看重人性,看重民间“情义”,如小说《受戒》写爱情,散文《岁寒三友》写朋友,都着力于美好的内面世界的发掘。因为所写不是现实中的乡土,所以缺少那种血性的涌动,记忆使它理想化了,苦难在审美的观照中变得光洁起来。同为田园诗风格,汪曾祺比孙犁多出一层江南水意,更湿润,更柔软,更清丽自然。
  右派的受难经历,对于汪曾祺的创作来说意义重大。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被无端地葬送了,直到晚年,才重新起步进入真正的创作。作为一出悲喜剧中的主角,这是刻骨铭心的。欲说还休,到底不能已于言;本意叙说人间的美好情事,却难忘种种苦难,丑恶与荒诞;自称把世事看透了,看淡了,终究不能超然如庄子,五十年是非功过,总在心底涌起波澜。关于“十七年”历史,汪曾祺有一篇《老董》可以解说。老董是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以特殊身份经历了从前清民国直到现今共和国的众多时代。由于生活不断下降,他在馆中也就不断咒骂,是一个内心深处的“愤世者”。寓褒贬于历史的实录之中,颇见《史记》精神。汪曾祺还写了《二楞子》,借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贯穿整个政治运动史。二楞子“爱诉苦”,而又因为运动而有了大量诉苦的机会。他每次诉苦,都是一样的台词,开始声泪俱下,使闻者无不动容,而最后归于木然寂然。对于文革,汪曾祺留下不少文字。其中主要记叙个人经历及见闻,但也有直抒胸臆者,个别地方甚为激烈。如在《一个过时的小说家的笔记》中论及知青问题:“知青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癌肿。是什么人忽然心血来潮,把整整一代天真、纯洁、轻信、狂热的年轻学生流放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的?这片天地广阔,但是贫穷,寒冷,饥饿。尤其可怕的是这片天地里有狼。发出那样号召的人难道不知道下面的基层干部是怎么回事?把青年女学生交给这些人,不啻是把羔羊捆起来往狼嘴里送。我们对知青,尤其是女知青,是欠了一笔债的。”汪曾祺在文章中还多次提到“知青”,鸣着不平。他记录了不少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惨况,如老舍、金岳霖、赵树理、沈从文,以及戏曲界同行多人。《名优之死》纪念京剧界一代才人盛戎,对于死者,他总结说是“死于精神上的压抑”。在“火红的年代”,几乎全体知识分子都是受迫害、受压抑的。他还写了不少文史随笔,如《贾似道之死》、《午门》之类,现实感是鲜明的。其中,关于明人杨慎的就有多篇。杨慎虽在官场,却抱持诗人的气质,结果,犯了“言论自由罪”被判流放,最后以七十余岁高龄死于寺庙。知识分子与权力者的角逐,已经有了二千年历史,最后胜利的仍然是权势者。汪曾祺反复感叹知识分子处世和写作的艰难,他提醒道:“我们对于明清之后的名士的思想和行事,总要于其曲曲折折去寻绎。不这样,他们就无法生存。”又说:“人生多苦难。中国人、中国的知识分子生经忧患,接连不断的运动,真是把人‘整惨了’。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却能把一切都忍受下来,在说起挨整的经过时并不是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倒常用一种调侃诙谐的态度对待之,说得挺‘逗’,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事。这种幽默出自于痛苦。惟痛苦乃能产生真幽默。惟有幽默,才能对万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缺点,也是优点。”所谓“优点”,无非是弱势者、无权者借以保存自己罢了。对于历史大悲剧的产生,唯物论者总是归因于体制,这是无可挑剔的。但是这样一来,无形中等于给个人或统治集团开脱罪责。汪曾祺是不愿放过权力者个人的责任的。也许在他看来,中国的最高统治者总是处在权力金字塔的顶峰,国家即朕,是权力的唯一代表。由于他一样注重政治中的人性,所以不能容忍作为个人受到社会——首先是权力者——的压迫,欺骗和摧残。权力者的存在,如果与公民个体的自由和幸福无关,这种“伟大”是悬空的。所以,汪曾祺会说:“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对于秦始皇,我对他统一中国的丰功,不大感兴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与我无关。”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惦念着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的写作。在他那里,秦始皇和汉武帝有何区别?他何以对这位建树了赫赫武功,致力于中国“大一统”的皇帝感兴趣?这是有意味的。但是可以肯定,对于任何专制统治者,他在内心里是对抗的。
  
  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他解释说,“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但是,他的人道主义不是源自法国大革命的那种欧洲近代思想,而是从传统文化内部,主要是儒家思想中寻找精神资源。他认为,“孔子是个很有人情的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仁”的思想,“温柔敦厚”的诗教,从小给他以熏陶,以致到了后来堕入逆境之中,犹能感受生活的快乐,不致丧失对生活的爱,追求情趣,追求美与和谐。他总是用他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发现普通人身上的诗意的光辉,笔下的小百姓,没有一个是作为坏人活着的。在“革命”中丧失的人性,在文学中获得了复活——这就是汪曾祺的意义。
  但是,东方式的哲学-美学观念,在苦难的现实中常常流为麻醉品。就说汪曾祺,当他对小人物的悲剧命运作契诃夫式的刻划时,就因为过于注重美感的捕捉,暖色的渲染,民俗风情的工笔描画,以及笔记式叙述,在艺术效果上,就容易变得散漫,轻浅,琐碎,缺乏思想的深度。他承认没有太多的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写不出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就是因为深潜在血统中的“乐天”的、“中和”的思想的作用。但要把关于中国前途的乐观的信念传达给世人,这信念却又并非建立在艰难的斗争,甚至是绝望的反抗上面。西方哲学中的“异化”一词,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汪曾祺说中国不具备产生《变形记》一类作品的条件,其实是不确的。无论东方或西方,人的异化现象同样存在,只是根源不同,或者是文化专制主义,或者是科学技术主义,如此而已。鲁迅的《狂人日记》、《求乞者》、《墓碣文》等等,便是绝望的,孤独的,荒谬的和痛苦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作家的风格一致,但要求对社会环境有正常的感受能力;当社会充满专制、不公和苦难时,作家必须具备一副可以呼喊的喉嗓,而不能强调诗学的需要,专一发出猫样柔媚的声音。好在受难记忆拯救了汪曾祺,让他依然有沉痛,有悲苦,有愤慨,有不平,而不是一味的温静,幽默与悠闲。1989年8月,就在这个时候,他宣言似的说道:“我是一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点如我家乡话所说的‘心里长草’。”稍后,他写了《随遇而安》,说明他并不“安”于“遇”。他说:
  
  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经死掉的,大多数都还在努力地工作。他们的工作的动力,一是要证实自己的价值。人活着,总得做一点事。二是对生我养我的故国未免有情。但是,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轻信,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汪曾祺使我们想到陶潜,想到那飘逸背后激烈的一面。而且我们发现,汪曾祺愈到了后来,愈是率直敢言。这同孙犁恰好形成一个反向的对比,革命出身的孙犁,到了晚年,倒是愈见枯寂了。
  苦难可以积聚柴薪。生活战胜了美学。
  
  在黄昏时候才变得熠熠耀目的作家,除了汪曾祺,还有一位便是张中行。比较而言,张中行是一个杂家。虽然他也写人物,写风俗,写很漂亮的记叙性文学,但是,小品无疑更出色。他以博学杂识调和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来写自己的哲学,这在当代作家中间几乎是惟一的。
  张中行是一位可爱的然而有点怪异的老人。他是典型的中国古代文化的传人,但是又和五四新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亲缘关系。他是地道的国学家,但是又深谙西学,能以西学中的民主科学的常识反观国学,而不致为传统的桎梏所囿。他是文化贵族,有书卷气而无方巾气,究其根柢,乃系农家出身,长期不为官家重用,作为“寒士”,也就保留了小农的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超然。他的著作,非官方,非正统,非权威,非形而上,即使他在讲说老庄玄佛,到底还是关乎人的生命和智慧,回到他的大题目那里去:为人生。
  在张中行那里,有着比较牢固的民本思想。大人和小民的对立,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原始结构中轮廓分明。或者可以说,这是一个纲。关于官民关系,张中行有议论说:“对于现代包公式的好官,我同属下的小民一样,认为既值得钦敬,又值得感激。可是问题在于,如果这位好官不来,小民的幸福和安全,保障在哪里呢?所以,根据上面对于寄希望于好官的分析,我总认为,歌颂包公,歌颂海瑞,无论就事实说还是就思想说,都是可悲的,因为看前台,是小民的有告,看后台,是小民的无告。”那么,是否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呢?他提出的办法是,只能“变祖传的乞怜为现代的民主,变祖传的官治为现代的法治”。他批评说,“我们现在标榜民主,乞怜与民主是背道而驰的……颂扬好官就正好表示,民未能主,法未能治”。他是坚决反对把“官治”等同于“法治”的。而我们目下有不少以“自由主义”相标榜的人物,恰恰把这两者弄混了。所以,当新式学者大力推广“后现代”理论的时候,他多少显得有点不入时流,竟推荐起异邦多年以前出版的旧著作,如孟德斯鸠的讲三权分立的《论法的精神》,还有罗素的《权力论》等。他是反对“国学热”中那种一味颂扬“传统”的论调的,反对那种“合群的爱国的自大”。他有一道题目,就叫《月是异邦明》,赫赫然,很可以叫我们的国学家大光其火的。
  在国学中浸淫既久,张中行也不能不沾带了一些名士气。但是,他决不留在书本中,即使那书香永远教他眷恋,也得回到日常生活中,感受生命的实在。这样,他身上的名士气,也就混合了伧父野老的世俗气,有了草艾的芳香。他有一段文字,很可以看作是他的哲学和文学的代表:“总之,常常是以为蓬山还在眼前,它却已经远了。这或者也是定命,花开花落的定命。定命不可抗,但任其逝去如斯也未免可惜,所以还要尽人力,求虽远而换个方式移近。这是指心造的只可自怡悦的诗境,举例说,可以有两种:一是追想蓬山之近,曰‘解释春风无限恨’;另一是遥望蓬山之远,曰‘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都不免于‘恨’,总的精神却是珍重。珍重来于‘有’,也能产生‘有’。这是自慰呢,还是自欺呢?可以不管。重要的是,既然有生,有时就不能不想想一生。而说起一生,日日,月月,年年,身家禄位,柴米油盐,也许不异于在沙漠中跋涉呢?但这些也是‘逝者如斯夫’,到朱颜变为白发,回首当年,失多于得,悲多于喜,很可能,只有蓬山,近也罢,远也罢,如果曾经闪现,是最值得怀念的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怀念,连远近也不必问了。”这是一种“娓语体”。他在行文中,常常喜欢加些枝节,以添趣味,有时失之繁缛,如《报国寺》,脱不掉文人气;但更多时候,这絮叨不由人想起小百姓的叙说方式。这是一种平民性,日常性。他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写习见的街道,户外的树,小店,为小昆虫立传,写断片,零碎,点滴,总之是处处自居于“土”和“小”。他诉说居住城市之苦,因为嗅不到青草味;说是倘要离开城市旅游,想去的地方决不会是港九,而是乡村。在亲友家里,“吃家乡饭,睡土炕,星晨月夕,听听鸡鸣犬吠”,这就是他的梦境。但是,他不是那种义和团式的中国“民粹派”,不会因为保守农业文明而排斥现代科技。作为一个本分的小民,他也不至于因为个人的主张而强求别人接受,甚而至全体一致。他只是絮絮地说着,偶尔插入一两个幽默的句子,如乐曲中的切分音,增加了叙述的节奏和美感。其实,他连这份幽默也是小民的,是世代作为精神减压阀而存在的生理机制的一种遗传。总之,与从林语堂到王蒙等提倡的“幽默”是不一样的。哭或者笑,怎么提倡呢?
  俄罗斯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曾被分为两类:贵族的,平民的。像别林斯基,就是平民知识分子。但是无论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俄国式的知识分子都是中国所没有的。俄国知识分子有着自觉的政治意向,中国知识分子有的只是政治功利主义。俄国知识分子带有普遍的乌托邦思想,中国知识分子多“为稻粱谋”,作进一步计则是“锦衣玉食”,着眼的是物质方面的需求。俄国知识分子常常为真理献身,中国知识分子基本倾向不是求真的,而是求美的,自赏的,带有私人消费性质。如果说俄国知识分子富于公民意识,中国知识分子则只有“臣仆意识”、“小民意识”,根本不存在那种对抗权力者和上层社会的立场,在缺少公共空间的情况下,若有牢骚,只能街谈巷议,指桑骂槐,甚至腹诽。张中行的小民意识,主要表现为安于日常生活的一种本然状态。他的养螳螂,在时下中国作家兴养宠物的风气中,应当算是最平民化的例子了。当他述及本事时,笔端确乎流露着对螳螂的无限怜爱,但结末忽然一下子滑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那里去了。他希望有一个小园,以女主人的慧心安顿,令螳螂从此乐不思蜀。这等美艳的幻想,实在是只有国产的“小民知识分子”才可以有的。
  
  与孙犁、汪曾祺、张中行等人不同,杨绛和宗璞出身于帝都名门,优越的家庭环境陶冶了她们的某种“贵族”气质,视界甚高,不随流俗,矜持,敏感,有中国传统女性特有的文化性格,在表达自己的时候,往往蕴藉有余。由于阅历不同,她们对人生和艺术的体验有着一定的差异,但是,无论在气质的培养还是观念的确立上面,她们都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太深的影响,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
  杨绛的自述体散文《干校六记》很著名。关于干校生活,作者如实记下临行的告别场面,其中插入女儿一家因为“文革”而致家破人亡的事实;记凿井的劳苦,学圃的闲情;记养小狗,记大雪天冒险与家人会面,记误传回城,人心浮动的种种。书里所记,是知识分子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被迫改造的过程。改造的结果如何呢?知识分子遭到剥夺之后,还是原来的知识分子。在干校里,他们希望回京,希望重干自己的专业,希望能够像人一样活着,哪怕活得平庸。杨绛写道:“我还是依然故我。”她以一个柔弱然而高傲的声音宣告:知识分子改造政策失败了。人是不容易被征服的。只要心灵依然为自由而跳动,就不能说暴力和专制永远有效。在这里,杨绛表现了一个老革命党人的后裔那遗留在血统中的一点精神。但是,全篇的行文是简淡的。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寄沉痛于悠闲”罢?而这种为中国文人所乐用的叙述风格,恰恰是消解沉痛的。应当认为,这首先不是写法问题,而是活法问题。她身在其中,却取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学圃记闲”一章,提到过埋死尸一事;可是,生活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被作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对于多人惨死的经过,作者未必知其详,但在复述它的时候,是不能不让人感觉着其中的沉痛的。由于作者原来就同他人的存在保持了距离,写作时又着意制造一种美学的“间距”,这样,现实在我们看来也就变得不那么真切了。《丙午丁未年纪事》记在文革期间,曾就与“牛鬼蛇神”如何安处,撤不撤帘子一事同家人有过讨论,作者的意见为不撤,理由是:“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不问而知,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政治智慧”。这样的作家一多,像鲁迅说的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局面,仍将维持下去。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必须把“帘子”撤下来!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杨绛虽然不能像她的父亲一样从事具体的政治操作,但于政治是关心的,至于“帘子”的撤与不撤是另外的问题。她不作政论,不明白表示自己的政治见解,但是在相关的文章中,仍然可以看到一点端倪。她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写道:“我记得父亲曾和我谈过‘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得失。他讲得很仔细,可是我不大懂,听完都忘了,只觉得父亲倾向于改良。他的结论是‘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我是脱离实际的后知后觉或无知无觉,只凭抽象的了解,觉得救国救民是很复杂的事,推翻一个政权并不解决问题,还得争求一个好的制度,保障一个好的政府。”作者无疑也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以胡适为代表的一批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在二三十年代鼓吹“好政府主义”,在这中间,精神血脉是一致的。《回忆我的姑母》一篇所记的,是曾经为鲁迅抨击过的杨荫榆。“1924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极简约的交代,寓褒贬于不经意之中,这是极高明的笔墨。又说:“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形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如作者所述,杨荫榆确有其可纪念处;但是,先前在北师大何以为鲁迅们所“骂”一节,却并没有说明。事实上,在学生风潮中,杨荫榆是镇压者,同政府取一致的立场。可是在杨绛看来,其姑母应当是无辜的。其“自信有所作为”,而结果何以竟会无所作为呢?在这里,“形势”,“地位”云云,都是一种辩护;而“落水狗”的用典,也就成了一种含蓄的回敬。杨绛是赞成秩序的,不论实质如何,只要是“过激主义”,必将为她所反对,特别是“暴民”行为。对于她的父亲,在1949年后的可能的死法,她断定必死于红卫兵之手。这种推想倒是很有点意思。我们不妨问:为什么不可能更早地死于镇反,肃反,反右等等政治运动中呢?
  无论暴民或暴政,作为知识女性,杨绛都无力反抗。在著名翻译家傅雷自杀多年之后,她曾作文介绍傅译传记五种,说:“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他要借伟人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可是,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褊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傅雷连同他忠实的伴侣,竟被残暴的浪潮冲倒、淹没。可是谁又能怪傅雷呢。他这番遭遇对于这几部传记里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和奋斗精神,该说是残酷的讽刺。”在危难和悲剧面前,只好退避一途,一如古人说的所谓“自保”,说得好听一点,便是“独善其身”。杨绛著文纪念一位美籍大学教授,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温德先生。说他背弃祖国而长期服务于中国的进步教育,后复为中国的政治运动所打击。颇有沧桑之感,然以温柔之笔出之,文中说及“我们”,即钱钟书夫妇与有“问题”之温先生“划清”“界限”,仅淡淡一笔。文末说温先生认戴乃迭女士为其“最好的朋友”而“记不起我”来,不无愧疚之意,但也是淡淡一笔而已。作者还有《老王》、《林奶奶》等有限的几篇记小人物的文章,如她所说,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份同情和自省,恐怕还是一种贵族的忏悔心情;就是这样一份情怀,在今天说来,已经是很少有的了。
  散文集《将饮茶》代后记云:“我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社会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还有飞鸟,‘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鱼。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文中以“卑微”自处,借用“隐身衣”的故事说,凡脱俗肯穿隐身衣,得有“及时逃避的法术”,“需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才保得无事”。然而最后说,“凡间的隐身衣”也不易得。既是自白,也是训诫。作者长期以来都在寻求安全感;而这,其实也当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基本状态罢?
  
  宗璞同样关注知识分子主题。
  关于知识分子,宗璞在散文中很少述及物质生活的情况,而着重精神方面的萎顿、绝望和痛苦的表现。但是,她往往省略精神的具体历程,直接来到终点。这个终点是生离死别,是浓缩了人生全部的悲剧意义的一组情景。她把幕布撕开,让你从已经作为现实出现的结果往回走,通过记忆,通过每个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所同样拥有的关于斗争和奴役的生活经验,进入原初,填补必要的内容。《哭小弟》是一个名篇,其中,知识分子的价值是通过服从和牺牲来体现的。结尾处,作者因小弟的劳瘁而死,念及如同小弟一样“迟开而早谢的一代人”。《水仙辞》以朴素感人的文字,记叙了一位有如水仙一样挺拔而脆弱的知识女性。她善良诚实,淡泊功利,兢兢业业,克尽职守,然而同样是英年早逝的一人。《辞行》写一位有为的知识分子,因为要求“尽可能地把一点聪明才智用在正途”而不得,结果只得“往外国去找事”。所谓“找事”,谋生而已。面对人才外流,作者表达了无限的忧思和悲愤。身居北大燕园,目睹了众多知识分子的各种死亡,作者的感慨是很深的。在《霞落燕园》中,她这样记录了“文革”时期老知识分子的被迫自杀的情形:“‘文化大革命’初始,一张大字报杀害了物理系饶毓泰先生,他在五十一号住处投缳身亡。数年后翦伯赞先生夫妇同时自尽,在六十四号。他们是‘文革’中奉命搬进燕南园的。那时自杀的事时有所闻,记得还看过一个消息,题目是刹住自杀风,心里着实觉得惨。不过夫妇能同心走此绝路,一生到最后还有一同赴死的知己,人世间仿佛还有一点温馨。”以乐写悲,更进一层。
  由于宗璞长期置身于知识分子群中,在反右运动中也曾戴过荆冠,因此,对同类的软弱和错失能够予以谅解,包括其父亲冯友兰在内。在文革时期,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为“四人帮”所利用,引起知识界的普遍责难。她为之辩护说:“首先,一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促使多少有智慧的人迈上走向炼狱的历程。其次,知识分子前冠以资产阶级,位置固定了,任务便是改造,又怎知自是之为是,自非之为非?第三,各种知识分子处境也不尽相同,有居庙堂而一切看得较为明白,有处林下而只能凭报纸和传达,也只能信报纸和传达。其感受是不相同的。”应当承认,无论是作为儿女或是同行,这些说法都是可以接受的。在“全国山河一片红”这样的大一统的体系之内,自愿或被迫,直接或间接地服从,服务于打着“党”、“国家”、“人民”和“革命”旗号的旗手们,到底算不算变节?确实成了当今政治伦理学中的一大问题。鲁迅曾经说过中国历史上少有坚卓的人物,又说过在中国论人往往太苛,都是着眼于对社会环境的认识的。但是必须指出,理解是一回事,要求是另一回事。对于知识分子——由来是国家的精英部分——的过分顺从,我们不能仅仅止于理解。我们有理由提问:对于为我们所百般诅咒的文化大革命何以会发生,又为何得以以如此的方式进行,其中有没有知识者的责任?当知识者已经被剥夺了自由言说的权利以后,是否还有沉默的可能?在不自由言说的范围内,又是否可以把谀词和假话的使用减至“必要”的限度之内?对此,宗璞本人是放弃了追究的责任的。
  更多地作为政治运动的受害人,宗璞能追究谁呢?但觉日夜交驰,生死相逐,年华飞逝,此时还有力量追究吗?甚至,还有必要追究吗?作者对时间——尤其是生死大事——特别敏感。在她看来,生命个体是惟一的,舍此没有什么真理可言。世界上有什么真理比生命的真理更雄辩、更珍贵呢?她自白说:“我是注意今世的。”又说:“人生匆匆,真如过客。过客的身份,是每一个人都一样的……。”时间可以淹没一切。那些依凭权力而无端地剥夺了别人的自由和生命的人,他们有能力偿还这一切吗?而且重要的,能够在人生的大限之内偿还这一切吗?在这里,显然是一种无奈,但也隐含着深深的诅咒。
  宗璞对生命是热爱的。关系到人事方面,她多注重衰败,寥落,逝亡,笔调是伤感的。《哭小弟》、《霞落燕园》、《三松堂断忆》、《柳信》、《小东城角的井》,都极其哀婉动人。后一篇好像不大为人所注意,写一少女投井之死;井在这里,成了中国女人的一种宿命。体制虽小,寄托遥深,其实是一篇大文章。作者还有不少礼赞大自然的篇章。笔及山川草木,却是一派生机,有着异常明丽的色调。相形之下,作者眼中的人间世当是更可悲悯的了。
  古诗十九首,集中地表达了古人对生命的感悟。魏晋文学,尤其建安诗文,常言生死,是对这一传统的承传。也许在艰难时世,生命哲学特别容易为人们所把握的罢?鲁迅称魏晋时代为文学的自觉时代,并非仅仅是文体学意义上的,而是指创作主体对生命本体及其表现形式的独异的发现。唐宋以后,文人深陷于禅学和理学之中,个体生命形态难以得到彰显。明末本极黑暗,竟生出麻醉的小品来。五四时期,生命与个性在文学中空前高扬,然而不幸很快就沉没了。1949年以后,所谓生命,大抵是一种集体的表达,正如流行口号所说的:“誓死捍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等;所以,宗璞在散文中如此表现对个体生命的珍爱,对生死大事的敏感与激情,可谓空谷足音。
                                  四
到了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出现明显的分化。可以说,这是一种“内分化”。如果说此前在作家中曾经存在着不同的派别和集团的话,一般来说,都是权力政治从外部实行干预的结果。这种情况,在许多时候是无从选择的。但是,“文革”结束以后,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里,他们多少可以获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学道路的余裕。大的分野,仍然如延安时期所凸显,为毛泽东著名的《讲话》所论述的关于“歌颂”与“暴露”两大方面。在理论上,对作家的创作立场作如此归纳,未免过于简单化,但是,它毕竟把是否承认知识分子作家的批判立场问题,以鲜明的对比形式,放到关于文学创作的整个价值系统的首位。对于作家群的划分,当然可以取不同的角度,而“歌颂”或“暴露”这种社会学视角的切入,对于刚刚从“文革”,从长期的“瞒和骗”的大泽中杀出一条生路的中国文学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右派作家群的分化是有代表性的。刘宾雁公开主张文学“干预生活”。邵燕祥没有这类过激的宣言,但从他的杂文创作的倾向看,对现实问题的介入及所取的态度,是十分明朗的。王蒙则从来反对这种提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是毛泽东的“两结合”理论的追随者。
  邵燕祥的杂文就品类说,相当于鲁迅的“伪自由书”和“且介亭”系列,一重现实生活,是社会批评;一为文史随笔,是文明批评。总的说来,旨在承续被中断的五四传统,宣传科学与民主。关于法治,关于教育,关于反对现代迷信等等,都在科学的范围之内;而民主,就五四时代的本义,是包含了自由和人权问题在内的。邵燕祥尤其重视民主建设,许多现实题材的文字都集中在这上面;而作为民主的反面,极权主义及其表现,则多选择同历史有关的材料承担了。
  时代的动向,一直为邵燕祥所关注。二十年间,凡重大的事件,问题和论争,他都未曾忽略过。关于“全民经商”,关于“新权威”,关于“弘扬民族文化”及“国学热”,他都表明了独立的立场,不为时流所左右。写作于他是一种发言,所谓“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或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总之,文论家的什么“题材”呀,“风格”呀之类,对于一个迫切要求说话的人来说,都未免显得过分的奢侈了。八十年代末,文坛显得相当沉寂,这时他却一气写开了,有如伤口洞穿,热血流注,为历史留下了一组鲜明如烙印般的文字:《历史中的今天》、《说欺骗》、《“读史可以使人明智”吗》、《读〈大清洗〉的日子》、《呜呼!冷漠、苟安与自欺》,以及九十年代初的《联想无端》,等等。首先,这是道义的选择,而非文学的选择。文学在道义之中。
  “联想无端,从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想到茫茫雪原,想到西伯利亚,想到流放,囚徒,监狱。想到沙皇俄国的监狱里,也有刑事犯管政治犯的陋规。”在《联想无端》一篇中,邵燕祥写道:“早在读上个世纪历史和文学作品的时候,形成一个观念:在彼得保罗要塞或伊尔库茨克矿坑底层的囚徒,固然常是刑事犯管政治犯;那星散在众多流放地的政治犯也不必说了,即使是千百万在名义上算自由民的普通俄罗斯人,在俄皇当局眼中何尝不是政治犯或政治嫌疑犯?而君临他们头上的沙皇贵族,第三厅的密探、刽子手,和整个俄罗斯国家的上层官僚集团,难道不是一大群双手沾满鲜血和铜臭的,凶杀、贪婪、奸淫成性的刑事犯吗?”邵燕祥好像特别看重历史。他有数篇长文,如《避席畏闻篇》、《无可羡慕》、《读布哈林遗嘱》等,写的都是政治史,思想史和文网史。正如有人极力主张消灭记忆一样,相反他却顽强保留个人的,其实也是集体的记忆;这些记忆,大体上同权力,同人道、自由和民主相关。对于中国历史,他常取材于五四与文革;在国外,最多提及的,恐怕还是斯大林的肃反,和希特勒的反犹等灭绝人性的纳粹行径。其中,单独成篇的很不少,可见他的情结所在。在法西斯历史已成陈迹的今天,他指出:“反法西斯:不但是我们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的口号,也是我们下一代的口号。”这是一种独特的历史观。在这里,历史是一种生命的延绵,它不但存在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也存在于人性的遗传和变异之中。于是,在邵燕祥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到古老的幽灵在现实中游荡,而现实中的人物,又往往回到过往的场景,蒙覆了别样的面具、衣装和阴影。历史与现实彼此呼应,互相发明,从而扩大了自由思想的空间。邵燕祥继承了鲁迅的批判传统,不同的是,鲁迅自“华盖时代”之后,几乎不停顿地进行论争;在公共论争中,独创地使杂感带上私人论战性质:褊狭,刻毒,大量使用反语。而这些,在邵燕祥的文集中是少见的。对邵燕祥来说,更多地接受一种“公民意识”的支配,直接揭示真理,诚实而庄严。如《中国还需要皇帝吗》、《话说“人民的胜利”》、《写一本集会结社史》、《有个集团又何妨》、《罪和非罪》、《真的比假的更可怕》、《“公仆”之名不能成立论》、《入党动机》、《“靠党吃党”》、《检阅天安门》等等,都是这样。鲁迅则始终把自己看作是“奴隶”,因此,他的意见是决不会向“主人”直说的。
  在文章中,邵燕祥善于选择典型,概括全般,利用矛盾,指陈悖谬。他也会如鲁迅一样正话反说,但更多的时候是反话正说,虽然有时也不免弄点“小狡狯”。作为诗人,他富于灵感和想象;做起文章来,便多出一种便利,各种比喻、象征,可以信手拈来。在杂文界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常常借助于诗的比兴的。他的《盲窗》、《饕餮现象》、《鸦雀篇》等等,都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所谓“诗无达诂”,正是指由联想引起的歧义性。邵燕祥有一些文章,看得出来在有意制造岐义,借以揭示事物的众多层面,非此非彼,亦此亦彼。比如《我代表我自己》,就存在着一个“谁代表”,“代表谁”这样一些有关“代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问题。文章写道:“作为北京人,我不能代表北京;作为中国人,我也不能代表中国。”“谁又能代表我呢?……我以为,我只代表我自己,而且,只有我代表我自己。自己的代表权,是没有人能替代的。”“少年时代,的确想要代表人民的利益、人民的思想和感情,做人民的代言人。几十年过去,我想老老实实承认,我只代表我自己,我只说我自己的话。”这是诚实的话,也是觉悟的话。文字也许是单调的,但思想显然是复调的。
  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鲁迅的自我解剖是著名的。往后,这种精神就日渐式微了。在当今文坛,邵燕祥算是具有这种自审能力的罕有的一位。他的《人生败笔》,集历次运动的自我检查及“媚世”之作以示人,为一般人所不愿为,不能为。在《谈吃》一文中,他介绍说曾经接到友人关于编辑“作家谈吃”一书的约稿信,因自觉“没有资格谈饮食文化,更不足以言什么生活艺术”而谢绝。在所处的一个充满诱惑和危机的环境里,是需要保持足够的警觉的。这种警觉,在邵燕祥这里,更多的得自良知。良知是一架天秤,而健全的理性,则在天秤之上。文章的续篇,从“吃文化”写到“人吃人”(五十年代末发生大饥荒,据公开材料有三千万人以上直接间接死于饥馑)由是,作者自觉生理心理上的痛苦。文章结尾是:“说吃而说到吃人,真是难说了。”在《忧郁的力量》里,他再度说到痛苦,说:“我长久以来确认:在多灾多难的国土上,若不感到痛苦,就是没有心肝;而说到有害的事物若不愤怒,就会变成无聊。——这一思想,我得之于十九世纪的俄国,用之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我懂得了中国的痛苦和愤怒,也从而懂得了痛苦和愤怒无由表达时的忧郁。”仅此一端,便把他同众多优雅的文士彻底分开了。
  在《大题小做集》自序中,邵燕祥一再引用了帕斯卡尔《思想录》里关于“人只是一根芦苇”的一段文字,然后表白说:
  
  人之贵有思想,乃因思想是独立的、自由的;独立思想来自独立的而不是依附的扭曲的人格,自由思想,来自自由的而不是禁锢的奴役的精神。为了能够思想,哪怕会像脆弱的芦苇一样折断,也应是在所不惜。思想会使人的如芦苇一样脆弱的生命变得有力,面对“凶手”而高于“凶手”,面对死亡而超越死亡。
  我想,即使不能成为帕斯卡尔所指意义上的“会思想的芦苇”,至少我也该做一根会唱歌的芦苇,在晚秋时节唱出心底的悲欢和身历的沧桑,做一根发议论的芦苇,在阵阵疾风中倾吐出肺腑之言的真话吧。
  
  做会思想的芦苇,发议论的芦苇,这就是邵燕祥的全部。思想是一种病,它能使芦苇坚韧,锋利,同时使芦苇苍老。芦苇最本质的部分,水中那清脆柔弱的部分,则由诗人从内面给自行扼杀了。我们除了从他的杂文中接触到了一种为别的批评家所缺乏的浸润般的诗意之外,很少再见到前期那样分行的型态;惟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撰写的散文小品中,重见他的诗人的才思。不过,此等文字数量极少,仅《纸窗》、《东车站》、《冬日的花和鸟》、《月当头》、《自然风》、《夕阳》、《黄鼬》、《高秋》、《人烟》等篇什而已,然而简直篇篇精美。大约酷爱议论的诗人,此刻,已经把它们当做战斗之余小憩一般的笔墨了。
  命运即风格。艺术,由来和人生一样残酷。为了抗击风暴,一支芦苇,帕斯卡尔式的芦苇,当是怎样地改变着自己啊!
  
  王蒙的改变同样是巨大的。因为创痛是巨大的,压力是巨大的,诱惑、欲望和禁忌都是巨大的。如果说五十年代初期,王蒙还是一个纯洁的、严肃而热情的“少布”,那么二三十年后,他已经蜕变——抑或称为进化——成为一个倚徙于官商之际,往来于雅俗之间的无比圆通的两栖人了。
  王蒙身为“错划右派”而作“文化班头”,跻身于部长之列,此等命运的宠幸,在中国作家中是仅见的。
  在前部长时期,他以大量的文学创作为人所注目,也间或写过一些理论性文字,其中有两方面的主张是较为突出的。其一,强调文艺的“侦察兵”作用,呼吁作家“自觉地作党的耳目、神经、喉舌”,使作品成为“国家实现安定团结的精神粘合剂”。他声明“不欣赏”“暴露黑暗”的提法,提出要尽量避免其“副作用”,主张用“面向生活”的口号取代“干预生活”的口号,用“揭露矛盾”的说法取代“揭露阴暗面”的说法,警告和批评有人企图用人道主义来“软化”和“改造”马克思主义。所有这些无疑地是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相一致的;但是在这里,王蒙表现出了坚持“主旋律”并适度加以调剂的创造性,似不当忽略。其二,主张实行“费厄泼赖”,反对斗争。这种宽容的主张,在当时,无论官方或民间知识分子都是欢迎的。进身权力层,从消极方面看,这是其个人二十年右派生涯的痛苦的化解与补偿;从积极的方面看,所谓“官能荣人”,无疑有助于扩大个人在文学事业方面的影响力。因此,在部长时期,王蒙必须维护既得利益,力求保守。这里,不妨引进社会学的“角色”理论。所谓角色,本身便意味着一种规范化的行为模式。这种同他的身份有关的行为,是通过他个人以及周围相关的人们的期待建立起来的。这叫“角色期待”。做为一个角色,只要意识到这些期待,反过来就会影响他的行为。对于王蒙,部长是“正式角色”,也是“规定性角色”;作家是“非正式角色”,也可以称为“开放性角色”。当两者同时提出要求从而出现“角色紧张”、“角色冲突”时,他是以牺牲后者的实质而保持其形式,也即继续充当一个“小说生产者”而与前者相调和的。王蒙最大的艺术是调和的艺术。这样,实践角色与期待角色及领悟角色基本上被统一起来了。此间,他多次强调要掌握“度”,“分寸”,都是出于“角色一体化”的要求。无论他写什么,怎么写,“随心所欲不逾矩”,界限是明明白白的。对心仪的美国作家契弗的创作,他做了一个全盘中国化的总结,就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讽而不刺。”九十年代,王蒙进入后部长时期。这时,他表现出了巨大的失落感:一方面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怀悼心情,集中体现在阐释《红楼梦》及李商隐的文字中;另一方面是一反过去的“少布”姿态,躲避崇高,崇尚无为,提倡快乐主义。两个方面都做得极隐蔽,因为他是一个扩张型的人,始终要成为“强者”和“智者”,不愿以失败和痛苦示人。
  实际上,他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人物。在新疆的“自我流放”的十六年间,比起别的同类,确乎幸运许多,但所身受的损害和屈辱,对一个敏感多思的人来说依然是巨大的,难以忘怀的。然而,他渴慕中国传统士大夫所要的“功名”,不肯放弃世俗珍视的一切,因此,必然受到有关的游戏规则的更为严厉的制约。于是,从另外的层面,他当再度感受到自由的丧失。这样的匮乏或丧失,是难为世人所知的。什么潇洒呀,快乐呀,轻松呀,超迈呀,全是故作姿态。一以麻痹自己,一以欺蒙世人。可以说,王蒙是一个彻底分裂的人,一生的努力,惟在应付和弥补这种分裂,也即所谓“整合”。说来可怜得很,整合的目的,其实不过在维护一种安全感——王蒙本人称作“安全性”——而已。前部长时期是这样,部长时期是这样,后部长时期仍然是这样。整合对王蒙来说,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所以欣赏王朔,不仅仅像批评家所批评的那样,在于两人消解神圣事物,趋同大众文化方面的一致性;更主要的,还是王朔的整合能力,即王蒙所称“见好就收的自制能力”,能够安全地表达一种“高级牢骚”。王蒙说,王朔“亵渎神圣”,“胆大包天”的“调侃”,“没有出大格的东西”。这是点睛之笔。应当承认,在分裂部分中,王蒙有可取的成分;至于经由整合之后,基本上不足取。因为,这中间已然失去了一个作家所需要的最起码的诚实。
  七十年代末,被“解放”之后,王蒙仍主攻小说,较集中的散文创作,主要在九十年代。他的散文题材较广,关于出访,关于还乡,或者回忆故旧,或者自我写照,再就是人生哲学的阐发。1979年,他写《国庆的礼花》,说:“社会的风风雨雨同样也扑不灭我们的欢乐与信念,虽然在往后的年代里,在我们可爱的国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令人惊愕令人大惑不解以至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虽然至今我们也许仍然有不少的牢骚和‘气’,但是,当我们回忆起人们对新中国的热爱、希望和忠诚,当我们回忆起中国人民已经走过了多少光荣而艰巨的路程……我们难道不为我们生逢其时而觉得骄傲和幸福吗”?关于国内题材,这是一个基调。1964年,他写的《春满吐鲁番》、《民丰小记》等,渲染“三面红旗的光辉”,诉述自己经受“春天的洗礼”的幸福感。在自述当“右派”的经历时,他说:“在新疆的十六年,我充满了欢乐、光明、幸福而又新鲜有趣的体验。”个人的挫败感是被掩盖了的。直到1983年,在他重访1958年时与右派“先期下放”之故地见闻《群山如潮》中,还热烈赞颂“大跃进的果实”。集体的挫败感也是被掩盖了的。王蒙把这种旨在掩盖真实的精神胜利法叫作“革命乐观主义”,尤其在前期,一意加以宣扬。他写过重返新疆的系列散文,不无“衣锦还乡”之感:“巴彦岱的农民弟兄们,你们终于安定了,轻松了,明显地富裕起来了……不管有过多少挫折和失望,我们生活的洪流正像伊犁河水一样地滚滚向前!我又来了。我又来到了这块美好的、边远的、亲切的和热气腾腾的土地上……”当然,我们不能要求王蒙取鲁迅小说《故乡》一样的色调,但是像鲁迅那种文化审视的眼光,那种自省与愧悔的心情,王蒙是不具备的。国外游记,记风光,叙友谊,并不见得有什么新意,个别篇什还明显留有旧日精神奴役的烙痕。如1984年访苏,写到斯大林时,大量援引斯大林颂歌,说:“崇拜总是神圣的,没有神圣就没有崇拜,没有崇拜也就没有神圣。”有关斯大林专制时代的遗迹,文章没有任何记述。至于夫子自道的文章,无非如何写作,喝酒,煞有介事的凝思;如何磨豆浆,喝稀粥,听音乐,养猫,游泳,记忆和忘却,等等,实不足观。倒是一些怀旧的文字,尚算可读。其中,倘若比较一下王蒙对周扬和丁玲的褒贬取舍,是很有点意思的。对于周扬,他自是欣赏其作为“大人物”的气度;对于丁玲,倒很能体察和同情个中委曲的地方。
  王蒙索解《红楼梦》及李商隐诗,并非严格的学术著述,但也不同一般的书话,把它们看作一组随笔,归入创作一类恐怕更切原意。这两组文字是王蒙的自恋文本,无论对他个人来说,还是对解读他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由于笔涉古典文学领域,远非今人今事,王蒙便获得了一个较宽广的写作空间,有较大的自由度施展自己的才华,“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可较少顾忌地发抒积悃,种种纯属个人的伤感、温情和愤慨;此中,自然也还有着更大范围——不至超出“少布”视野——的思考,以及更深一点的家国之思。对于王蒙,这当也不失为一种“荒唐言”罢?用他说《红楼》的话来说,应当是“更成熟也更狡猾”的。
  在王蒙看来,《红楼》的主题是关于“补天”的:“伟大的使命与卑琐的命运的矛盾,本来可能有的辉煌崇高的位置与终于一无位置二无用场的矛盾,这是十分窝心的。”他这样叙述石头的遭遇:“经过一个循环,或叫一个轮回、一番梦幻、翻过一回筋头,以后,毕竟又与未曾经历过不一样,留下了记载,留下了辛酸荒唐,留下了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的材料,呜呼,这不就是人生么?这不就是文学么?这不就是小说么?”看得出来,这里带有明显的自况性质。《红楼启示录》中写李嬷嬷论“老”与“老本”,写贾宝玉在贾府上的优越的却又“不堪一批”的“小废物”的地位,写贾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写搜检大观园,写“中国式的‘忠’的情感”,写邢夫人借维护风化以争夺个人权势,等等,都是较有特色的王蒙文字。李商隐无意间卷入牛李党争,在政治上是失败的;同样地,惟能以其“无益无效的政治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与政治相通的内心体验”,丰富了他的文学。这种文学,于是也就成了“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一个渐入老境的“少布”,在这里,深有同感地表明了一种关于仕途与文学的内在的紧张。王蒙对《红楼梦》和李商隐的阐释是在同一个时期发生的。为什么在九十年代初,他会突然对古人的政治与人生的通蹇浮沉发生兴趣?又为什么特别钟情于其中具有悲剧意识——李商隐的“先期零落意识”,《红楼》的崩溃结局及“空”观念——的这样两个特例呢?与此同时,他在其他文章中还引用了不少“禅味诗”,欣赏“乍晴乍雨雨还晴,天道犹然况世情”,“花开花落春何管,云去云来山不争”;引用了朝鲜诗人李彀诗《寄郑代言》:“百年心事一扁舟,自笑归来已白头,犹有皇朝玉堂梦,不知身在荻花洲”;同为朝鲜诗人李彦迪诗《无为》:“万物变迁无定态,一身闲适自随时,年来渐省经营力,长对青山不赋诗。”其中说的在朝在野的矛盾心情,与王蒙当时的处境与心态是否正相合拍?《红楼梦》有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商隐有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王蒙现象,是中国士大夫文化现象在农业社会向后农业社会转换中的一种延续与衍生。其深隐处,在这两组古典文学阐释文字中,可以找出许多阿里阿德涅的小线头。
  关于《红楼梦》,王蒙有一个评价,说是“又严肃沉痛又游戏”,既是“颂歌”,又是“忏悔”,又是“回忆录”,又是“超度书”。王蒙力求成为一个通人,作品也能如此兼其全。但是,由于他不能不受制于不甘寂寞的喜剧性格和功利主义的价值观,结果惟余“游戏”一途。不能说王蒙不严肃,其实他从亮相的时候起就是严肃的,只是这种严肃并非出于不敷衍不苟且的人生态度和个人的独立思考;失去了个人的根基,所谓严肃,就是“道”,“载道”,“卫道”,是正统意识形态及由此派生的主题。所以,王蒙的作品,总是有一副鲁四老爷的面孔闪烁其间;及至九十年代,随着某种幻灭感的产生,面孔就变做了面具,就像化装舞会那样蒙面跳自己的舞,也有干脆卸下来的时候,这就是貌似纯粹的游戏了。作品之外的王蒙又另当别论,面具于他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他要在一些特定的公共空间露面以显示他依然显赫的存在。也不能说王蒙缺乏痛感,但是经过长期的自觉和不自觉的钝化,已然如他所说,“变成了一个话题,一点趣味,一些色彩,一片记忆了”。
  王蒙极力标榜“超迈”,其意即是从“严肃”和“沉痛”中抽身出来,表现为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他是公开提倡“文学的游戏”的。在后部长时期,他发表了大量有关人生哲学的小品,如《逍遥》、《无为》、《轻松》、《安详》,诸如此类。他公开宣扬老庄哲学,把逍遥视作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一种“全方位的体验”,从而获得一种“开阔感,自由感,超越感”。他声称,“无为”两字对他是有启迪的,无为既是事务原则,道德原则,又是“养生原则”“快乐原则”,“无为是一种澄明”,“一种清明而沉稳的幽默”。在老子那里,只有无欲才能无为。王蒙可能做到无欲吗?刚刚写完《抄检大观园》,就俨然变得智者般的“安详”,接着教训起那些“大吵大闹”,“气急败坏”,“风风火火,咋咋唬唬”的人们。在《轻松》一篇里,当他赞颂了一遍“确实比后辈辛苦得多”的“老一代革命家”之后,竟顿时忘了“安详”之态,号召说:“安定团结要求着正常的生活气氛,正常的生活气氛有利于安定团结。亲爱的同志,请稍安勿躁吧。”王蒙所以不惮重复使用文件和社论语言,无非说明他根本不是一个游戏者。游戏论的伟大理论家约翰•惠静格指出:“游戏是一种由于其‘不严肃’的特点而有意识处于‘日常’生活之外的自由活动,它对游戏者有强烈的吸引力。”自由和权力,哪个对王蒙更具吸引力一点呢?他有什么可能摆脱权力以及正统意识形态对他的影响呢?有什么可能否定意义和价值的存在呢?他所宣扬的哲学,无一是他所决心实行,或能够实行的。因此,这类小品文字,也就不免流为虚伪的、无聊的聒噪。
  从游戏出发,面对不合理的现实,王蒙教人注意“自己的心理平衡”,而不是对社会原因予以深究,在自己的利益遭到损害时,自然也不必深究何以受损。为此,他提供一种所谓“最好的办法”,即“付之一笑”。幽默无非是一笑主义,王蒙评价甚高,认为是一种“保护性的反应”,甚至是“生理性的保护”,“可以转移一个撕裂人灵魂的冲突”。早在三十年代,林语堂等提倡幽默,鲁迅写了《小品文的危机》等文进行抨击,指出这不过是“把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罢了。曾几何时,幽默大师便由林语堂变做了王蒙。王蒙在《沪上思絮录》等文中对鲁迅的不敬——自然鲁迅也无须买任何人的尊敬——之辞,便变得非常可以理解了。
  关于笑,幽默,快乐,等等,美国心理学家霍兰德在《幽默心理学》中说:“从精神分析角度看,大多数的喜剧性现象看来是与自我的以往冲突有联系的……笑得过多的人必然有着甚多的‘类似的恐惧’需要克服。”伯克也认为,笑的效用是“对自我有威胁的痛苦的弱化”。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另有一种解释,说:“笑这种感情不是别的,只是一种突然的荣耀感,它产生于突然感受到我们自身的某种优越感,也是通过与别人的弱点作对照,或是与先前的自我作对照。”他还特别指出,“最容易发笑的人是那些注意自己身上极少那点才能的人,他们通过留意别人的不足之处来硬使自己保持优越感。”这些论述,都共同地把喜剧性现象当作个人性现象,同个人的品质与经验联系起来。对于王蒙,无论逃避恐惧和痛苦,还是优越感和荣耀感,两者都是他所具备的。这是一种假快乐。马尔库塞曾经指出快乐主义的根本欠缺,就是没有区分真假快乐。别林斯基在批评转型时期的一种“时代的疾病”时指出:“只有小伟人,变戏法的人和取悦有闲俗众的人,才仿佛寻开心似的,轻松而又欢乐地怀疑一切,而并不受痛苦。”很早以前,亚里士多德就把快乐与否归结为道德问题。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有专章论说作为一种选择方法的快乐主义,他认为,不能把快乐狭隘地理解为“愉快感”,从而提出一个与此相关的“善”的概念,还有一个达致快乐或痛苦的“最大净余额”的问题。西田几多郎在其名著《善的研究》中,阐述了有关的原则,说:“在快乐之外另有确定价值的原则”,“我们不能不承认,人在利己的快乐之外还有高尚的他爱的或理想的欲望。”但是,王蒙在宣扬快乐主义的同时,把“少布”时代视为“通灵宝玉”的“崇高”的一切,仿佛得道似地,都通通弃之若敝屣了。据说,这也算一种“超越”,叫“超迈”也行。老实点说,不要说超越时代,就算超越自己,又谈何容易。超越是一种内在体验,这种体验是痛苦的,深刻的,而且植根于自己的生存之中。
  在成为右派分子之后,王蒙一直要求一种“主导和引导力量”,要求承认自己的参与的权利,所以,在集体之内,他是不可能成为异质分子的。及至八十年代,尤其在进入权力层以后,他的如韦伯所称的“我们感”,“同类意识”就愈加强固了。古代有“大隐隐于朝”的说法,所谓“隐”,在这里不妨换一种现代的说法,就是隐匿个性,消除个性。鲁迅在论“近官”的“京派”作家时说:“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但是,这种“隐”是很难做到的。据说,元代赵孟頫隐于官,过的就是一种“形见”于官场而“神藏”于诗文的“吏隐”生活。金人王若虚断然认为:“吏则吏,隐则隐,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隐……此奸人欺世之言。”“奸”就是虚伪,不诚实。官场只有集体性,没有个性;要保持个性,就必然产生内在冲突。著名精神分析学家霍妮在《自我的挣扎》中说到解决内在冲突有三大方式,而按王蒙的性格,是只能采取“夸张的解决法”的。那结果,仍然得把个性整合到集体性,党派性那里去。直至后来,王蒙在结束他的做官生涯之后,也还是这样。他不可能完全退出。那是一个场,场有场的功能。
  王蒙的尴尬地位及整合方式,明显地反映在他的创作中。他说:“我是搞文艺创作的。”“搞”字是套话,但的确具有王蒙的特点。“搞”是外在的,运动式的,理性化的,技术化的。大哄大闹,有声有色,四面出击,到处开花,此之谓“搞”。王蒙立意要把“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写进他的文学,因此必然使用一种夸张的,铺张的,富有涵盖性的结构和语言。作为文学语言,王蒙缺乏必要的素朴,细致,和节奏变化;句中大量无意义的罗列,重复,拼凑,颠倒,拖沓,膨胀。在词序上可以看出,一方面留有昔日“语言恐惧症”的残余,常常在两个极端来回,互相抵消,模棱两可,油滑怪异;另方面仿照政治波普绘画,有意制造雷同。一个对权力感兴趣的人,注定是一个严肃的人,只是缺乏真正的文士所需的孤独与沉思;由于一贯重视市场价值,因此必然是善于筹划的,纵有千丈激情,也易于为理性所操纵。这样的人,不可能具有过度的幽默、游戏和荒诞。如果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界限而谦卑地恪守,自觉接受艺术法度的制约,而不是劳师远征,必欲制造一种“无边的艺术”,以王蒙的文学才能,当会有较大的成就的罢?
  
  德国作家伯尔在《艺术和宗教》一文中论及信仰、特权与艺术的关系时说:“一个投身艺术的基督徒,是只身面对他的艺术的基督徒;作为报税单上所承认的教会的一员,他和这个教会的所在成员都受到同样法规的制约。他所接受的特权越少,他就越是自由。特权只是为那些小丑、孩子和人们摇头取笑的人而存在。……只要艺术的奥秘尚未破解,那基督徒就只有一种工具:他的良知。他有一个基督徒的良知,还有一个艺术家的良知,但这两种良知并不总是步调一致的。这个问题不仅牵涉到基督徒,它也牵涉到所有承认艺术之外还有约束性的艺术家。如果强将两种良知统一于一体,就会伤害艺术,比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和绘画就是如此。强行制造完全一致的结果是,为了内容忽略了形式,伤害艺术的同时,也伤害了内容。这两者如何结合起来,至今一直是个秘密。”苏联作家艾•特尔茨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说苏联作家“必须去寻找一种妥协,去把不能结合在一起的事物结合起来;其结果,是造成一种怪诞的大杂拌”。他同时指出,这是一种不完全属于社会主义的半现实主义的半古典主义的“半艺术”。伯尔和特尔茨都在强调独立和自由对于作家艺术家的决定性意义。作为深受苏联文学影响的,在“艺术之外还有约束性”的作家,王蒙的文学,包括散文,也不妨称为“大杂拌”。鲁迅《吃教》说的是“杂拌儿”。王蒙有一个小说,名曰《杂色》,用这名目来形容或许中听得多。
  对于作品中的混杂性,好像王蒙本人也并不否认。这里有传统的,有现代的;有官方的,有俗众的;有固有的,有策略的;他把自己所尝试的,所服从的,所掩饰的,全都“搞”到一起来了。大海是他惯常使用的意象,他喜欢无所不包。他否认自己属于五十年代起来的作家,甚至许以“代表”资格也不予承认,而接受“跨代”的提法,说是“‘代’的超越性”。可以这样认为,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王蒙是一个“跨代”的典型。他是正统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作家,同时是新兴意识形态的最初一个作家;他以他的存在,显示了过渡时代中国文学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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