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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性情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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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勘选祖坟地的时候,风水先生问,要人旺还是要财旺?祖先回答,要人旺!人旺就会财旺。于是,我便有幸生长于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

    这个家族到我祖父辈时,叔伯弟兄八个,个个都是高大健壮的汉子,娶了妻之后也不分家,年轻的妯娌们俩人一班,轮流在灶头添火做饭。除三爷黄埔军校毕业不久殉国无后之外,各家都有男丁。到我们这一辈,光祖父一支,嫡亲的孙子孙女就有十一个。我排行老大,作为长孙女,有五个弟弟,五个妹妹。出生时,在整个父辈大家族中,是唯一的女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经过长期的战乱与政治运动,整个农村,处于普遍赤贫状态。我先天体弱,常常生病,没有好的物质条件,但得到的爱,却是少有人能比上的。我是祖父母与外祖母的宝贝,更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叔叔与姑姑们也对我十分喜爱。虽然父亲是长子,但祖父有三个儿子,内心没有传香火的压力。整个家族因为历代男丁总是多于女孩的缘故,也没有重男轻女思想。

    写到这里,想起一个小时前收到的短信,堂弟媳妇今天下午又为我娘家门上添了一名男丁。这是计划生育年代我的第六个侄子。

    就是这样。当年在我之后,各房各院接二连三都有了小孩子,满地滚的石头蛋儿一样多,多了就不稀罕了。

    我小时候,则是大家最稀罕的。长得玲珑白净,乖顺嘴巧,母亲又会打扮我,今天穿件果绿绸的偏襟小袄,明天戴顶镶兔毛儿缀银铃的粉色帽儿。谁都愿意抢着抱我,赞我,逗我。他们拍着巴掌从母亲怀里将我要走,往空中抛起再接住,做鬼脸儿让我咯咯发笑。他们抱我去和村里外姓家的小孩比漂亮。递给我一粒糖、一枚果或一块糕,弯腰我为掐一朵花,伸手为我撵走一只走近的鸡。他们望着我的眼睛,教我一支简单朴实的歌谣,教我一句没说过的话。后来都结婚做了母亲,父母叔婶们还照当地习惯,一见面,开口先叫我“乖”,作为亲昵的称呼,又是家中老大,小时候他们甚至专门叫我“老大乖乖”,又因为愿意戏谑着逗我,翘着舌尖慢慢念转了音,成了“老大该该”。

    “这是我大哥家的闺女,也是我家的老大该该,那个从小最有福的,吃鸡蛋长大的孩子。”常听他们这样笑着向亲朋介绍我。

    我自然不记得的。据大人们讲,在那生活十分困难的年代,我因为厌食,除了鸡蛋,什么都没兴趣。一年到头,全家珍贵的鸡蛋都让我一人吃了。“只怕一草篓也盛不下。”他们比划着说。草篓是那年月给牛盛放草料的巨大的柳条筐子。没蛋时,祖母就挪动着小脚去隔墙邻居家借,撩起粗蓝布褂子的大襟兜回来。祖父则想方设法去供销社买一包当时奇缺的白糖给我冲水喝。还作为一个中医爱好者,戴上老花眼镜,醮着口水翻翻他那纸质发黄薄脆的医书,皱着眉头望望我说,这小闺女不吃饭,莫不是有面积?“面积”,是他从“食积”二字想象附会得来的,因为我对面食没有兴趣,饿得耳朵透着明。结果惹住了坐在祖母怀里的我。那时我两三岁,觉出这不是好话,就说了一长串话骂祖父。祖父不但不生气,反而惊喜于我的敏感多心与嘴巧可人,和祖母哈哈笑弯了腰。我就越发觉得自己骂得对,骂得妙,越发得了意,将那句不敬的骂人话,整整在嘴里重复了一整天。这种让人惭愧的没有规距的情况在后来出生的孩子中是再不曾有过的。全家上下因为娇宠我,就默许了我的僭越与不敬,就将我骂人的话,也听成了百灵鸟的歌声。到了晚年时候,白发皱纹,牙缺齿豁的祖父祖母每每提起这件事,竟还会笑得合不拢嘴巴。



    阿青说:“我为自己无法作为一个男儿身存世而愧悔又恨意丛生。”

    我设身处地想一想,忽然就似乎明白了她骨子里文字中沉淀着的忧伤与沉重了。因为娘家没有男孩的出生,香火接续无继,成长中的她与祖母、父母亲承受了种种的深痛、煎熬、失望、羞辱与尴尬,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种无奈和伤害,过去是我从不曾觉察过与关心过的。

    表姐家和她家的情形仿佛,也是只有姊妹。表姐有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个性。她爱说爱笑,嘴不饶人,活泼泼辣又勤快能干。出嫁前当姑娘时,村里人谁也说不过她,谁也不敢惹她。

    小舅木讷,舅母文静,他们的大女儿竟是个异数。这一直让亲戚们奇怪。又想起母亲说过,表姐十二三岁时,晚上不睡觉,起床到月亮地儿里,对着石榴树下一块大石头嗨嗨地练拳脚,问她,她回答说,舅舅没有男孩顶门事儿,她要将身体练棒,拳头练硬,将来村里人谁要敢欺负她家,她上边拳打,下边脚踢,非要修理他们不可!

    大人后来就此事传播谈论,也不过当作笑谈。他们生活的村庄民风淳朴,百姓善良,舅舅又是村会计,德性极好,没有与任何人红过脸,村人也从不曾明显表现出对他们有讥讽低看之意,是他们自己觉得抬不起头。没有儿子一直是舅母严重的心病,她从来不和别的妇女们聚堆坐在大门外做针钱闲谈,常多疑自伤,心情郁结,造成长年身体不好。外婆为此也很操心,现在还隐约记得,有回天黑,她带我去一位敬神的人家,外婆为舅母虔诚地焚香铸告,频频叩头,并为供桌上的神像披上一领红绸袍,将解下的旧绿袍与一包香灰珍重地请回了家。

    表姐不爱学习,那时候学习本也不是重要事。她赶集啦,找同学啦,搬着板凳到邻村看电影啦,结伴去地里割草下河摸螃蟹啦等等,回来后,又前前后后,绘声绘色地在外婆跟前讲个不停,还总是提说,大哥如何如何了。大哥指的是我大舅家的儿子,比表姐大两岁。她没空领着我玩,却就爱跟着大哥疯跑。

    阿青也曾说,自己非常想有个兄长。还专门为梦想中的哥哥写过一组诗,表达内心的盼望、依赖与忧伤。我笑她太深情,有“哥哥情结”。当时并不明白,“哥哥”一词,在她心中,是一个郑重、严肃的存在。哥哥其实是另一个的她自身,却比她更高大,更有力量,更坚强,更能担当。是一个可以轻轻接过她肩上重担,拭去她眼中泪滴的男子,是一个在伤害她们家的村人面前,只因为性别的优越感与一幅宽宽的肩膀,就可以被仰视,被害怕,被尊重的有分量的个体。这么多年,她追求完美,不断地强大自己,但性别的尴尬使她从来不能在“哥哥”这一男性角色面前真正胜利。她想有一个哥哥,如此就能轻松地退回到一个妹妹该有的任性、爱娇与温柔身份,就像一个披甲戴盔的花木兰,十年征战后,终于可以回到她的闺房里,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我虽然也没有兄长,却并无此渴望。

    我的父亲和叔叔们慈爱又能干,他们出身贫寒,都于中年开始创业并取得成功。我母亲心智宽广,为人有礼有分寸,从小没有人能欺负我。上学后我成绩优异,是被老师赞着,同学羡慕着长大的。记得一个春天,小学三年级的我傍晚放学后打乒乓球,将语文书忘在球案下丢了,回家哭泣。刚好三叔下班从县城骑车回来,他掏出一个当时稀罕的圆面包给我吃,再拉着我的手去同学家帮我问。书虽然没找到,高大快乐的他,攥着我小手一路行走的感觉,我偷偷从侧面仰视他的感觉,内心的骄傲与被疼爱的喜悦,却让我久久难忘,也使我的心灵满足于这样的保护感,停留在诸如此类的父辈的呵护中,不愿再长大。在当时尚且稚嫩的我的眼中,高大年轻,臂膀强有力,走路一阵风,被村人尊敬的他们,就像天一样,可以遮挡全世界的风雨。

    我的父母更不用说,他们对我的深情无以复加。

    上初三时,大过年的,母亲忙着蒸馍炸点心,却说天大寒,怕我冻着,又怕油溅着,不让我沾手做事。她灌两只暖水袋,让我怀抱一只,脚蹬一只,靠在背窝里,读完一套《基督山伯爵》。等到后来,我硕士毕业后去妹妹学校代课,住在她家中。冬天她怕我冷,每晚亲自给我打开电热毯,再灌一个暖水袋塞进我怀里。

    二十年前在郑州上大学,返校时母亲让父亲送我到洛阳火车站。父亲不放心,竟几次干脆陪我坐车到郑州,再坐车返回。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早,过完周末我要搭早车来上班的地方,年过花甲的父亲交待完我到楼下对面搭出租后,仍然不放心似的,竟要坚持和我一起下楼,替我拦一辆出租车。被劝阻后,他趴在四楼窗台上张望,直到看见我乘车离开才罢休。

    那次下着小雨,我去师院参加一次求职招聘的试讲。老公为我借书,弟弟开车接送,师院教书的妹夫跑前跑后。讲了十分钟出来,弟弟还带我到饭店,请我吃了一顿饭。平时若回老家,堂弟就十来个,转眼他们已从满地乱跑的小屁孩,个个成了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看到我时慌忙让座倒水,问寒问暖,恭敬亲热地陪着笑脸叫姐姐,被我调遣时跑得飞快。

    嫁到老公家里,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我就成了最小的儿媳,大家看我不爱操心,处世做事笨笨的,一团孩子气,凡事便不靠我。老公虽然也跟我吵架,惹我生气,却又和父亲一样是个责任心十分强的男人,家里大事小事一概操持办理,不想着靠我,还帮我做家务。

    我生性善良谦逊,在这样的成长过程中,虽然被众人惯得不至于娇纵,却成了老天真。若说到情结,应该是“小女孩情结”。



    家族薪火相传的问题,困扰着阿青和我的表姐。让她们早早懂事,长大,成熟,最终成了能担当又能干超群的女子。

    而我,则因为在一个和睦、厚道的大家族宽大的屋檐下长大,虽然身为长女长姐,因多获取了阳光,没接触过风雨,长成了一个内心博爱,温暖,大而化之,易于相信又天真的人。母亲说,对谁都要好。想想小时候,哪个叔呀婶呀的,没有抱过你啊。这样的思想,使我在年华渐老,见识了生活的炎凉与人性的丑陋之后,依然在内心对生活深存希望和信心。仿佛世界是一个早晨的果园,我永远是一个穿着裙子在树下摘花的小姑娘。且长久地沉浸于这样的自恋中难以自拔。

    年轻时,我是那样的兴趣广泛和易于变化。今天想写作,明天想学英语,过两天又想学写毛笔字,后来又改成画画,买碟,十字绣,或是在缝纫机上做手工。每当一个兴趣到来的时候,就会心血来潮去买一堆相关的物品,末了又半途而废。老公居然能欣赏、支持和容忍我这一切。细雨的晚上,为一张非常想要的影碟,他开车带我去市区的店里淘。他弯腰从货架上帮我找到碟子吹吹灰递给我时,好像不是我在折腾,而是他带我到树林里,帮我采了一朵白蘑菇。这被培养出来的任性,最后变成了不和他商量,辞职考研,重找工作,教书写作,自私地为自己换了一种新活法。而他,陪我经过重重崎岖,依旧是处处支持。甚至在我面临失业的那段低迷时光中,他没有抱怨,只反复用一句话来安慰:没关系,我养活你。

    阿青在我的新书序言中说,“她的天真可爱,在于遇事常怀幻想。这种诗人气质在某些时候使她遭受到了创伤,但更多的时候,因为对事物抱有太多美好想愿的姿态,而使她的幸福感要超于常人。”每每想到“遇事常怀幻想”这六个字,就又惊讶又感叹又会笑,惊讶为着她的敏锐,感叹为着她的能懂得,笑是因为害羞与幸福。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凭这六个字,“知己”二字非她莫属。

    又岂止是知己。她亦师亦友,分明还是一位好姐姐。是她鞭策着我,鼓励着我在写作的路上走下去的。若文字是江湖,她已算是高手,若她是侠之大者,我则自甘承认是她的学生。没有哪位写作者能像我幸运,遇到一位这样有灵性,有自省,有创新,能永不满足,不断追求的作家做密友。也没有哪位写作者像我幸运,不仅能多年来有这样的朋友朝夕相对,并且她还能比你丰富,比你高明,有资格,有能力,怀一片痴心谆谆教导你,关怀你,授以秘笈,怕你懈怠,苦口婆心引领你一层一层超越和上升。甚而还是生活小事的参谋,关心你的冷暖,心情,健康,子女,交际,衣着和气质。

    母亲带我去白马寺转佛塔,耐心为我讲佛理。菩提树下的花坛边,她拉着我手,深情又忧伤地说,我既然知道有个西方极乐世界可以去,又怎么忍心不度你,百年之后,让你沦落六道轮回受苦?

    有一座文字的圣殿在云端矗立着,阿青既然耗费心血摸索到了一条特别的路径,又怎么忍心不带领我一同前往呢?那天,她严肃地宣布,以后我读什么书,你就读什么书,不要再乱读了。

    这篇文字只为记下不该忘却又怕忘掉的细节,告诉自己要知足和感恩。一般会说性格决定命运,可也常常还会是命运决定性情。我是家族这片林中的一棵树,出生与成长的境遇使我成为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的恩遇,究竟是因为我气质的软弱与纯朴使我易于获得关爱呢,还是前生深厚的缘分?我该珍惜这一切,却又怎么回报得完?



201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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