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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三周年祭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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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三周年祭
  
  □红茶花
  
  转眼婆婆去世三周年了,眼泪启动心笔,我写下如许的文字,引燃鞭炮和冥纸,去追忆她的生平。
  
  三年前,农历四月二十九,我正在县城给娘家妈妈祝寿,忽然,塌天了!撑起乡下家庭的那一方“天”塌了!——婆婆,往生了!
  
  我的心扑腾一声,泪珠就落了下来。
  
  婆婆是个土里刨食的乡下老太太,个头不高,身躯也过于单薄,体重还不足八十斤。但她面色温情柔软,内心忍耐坚强善良,情感丰富生动细腻,对人很有亲和力。她没有整天挂上一张苦瓜脸,相反,艰辛的劳作成为她卑微生活的营养霜。
  
  娘家与婆家,距离很近,只隔一个山岗。如果嗓音尖而高,拖声袅袅地喊,这湾喊得那湾应。声来声去,能引来鸡犬的和鸣,也会孕育一些竹马青梅的缘分。比如夫和我就是。如此,我回一趟婆家就相当于走了一趟娘家,走一趟娘家也等同于回了一趟婆家。我回乡下看婆婆,通常会赶到娘家吃和住。因为婆家穷,怕她为弄不出几个“好”菜而发愁,怕她因床铺窄而不安。木匠门前没有櫈子坐。这是我娘家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的公公是木匠,家里却没有一张完胳膊完腿的椅子坐。也因为缺了那根脐带相连的血脉之亲,我才会对婆婆客气着生分着吧。记得有一次,我抱儿子走娘家,婆婆一再问我几点回县城,我的回答有点不确定。女子,你看哪是不是你婆婆?妈妈眼尖,婆婆也眼尖,不待我们走近,她就迎上来,喜出望外地说,生怕等冒了错过你们娘儿俩。此时,当正午,路边刺槐树的叶儿都晒得打卷了,知了的叫声也一声比一声高亢,花荫地遮挡不住的太阳,毒辣辣地,蒸得她眉眼滴汗,脸和唇也紫红紫红的。她等酸了脖子望大了眼睛,等在路边一个多小时,原来不过就是为送几十只鸡蛋呀!我的婆婆您傻呀,您干脆去我妈家不就行了?突然明了,她若去了亲家家,鸡蛋给谁好哩?听夫说家里的油盐钱全指望鸡蛋换,婆婆从来舍不得吃一个,她拿不出更多的鸡蛋来对亲家行礼。她的窘样让我眼潮。那一刻,惭愧和疼痛覆盖我心里的不屑。婆婆说我夫的生日快到了,那天千万莫忘了给他打碗荷包蛋。又追加一句,也莫忘了孙子。你看我婆婆,心里只有儿子和孙子,而没提到我。敢情在她的字典里,女人,每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理应得忽略掉自己。
  
  和夫儿一起回乡下,吃和住在婆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临走,婆婆照样会手拎鸡蛋,送我们一程又一程。只是有了儿子做依靠,她少了那份拘谨而让感情恣意自豪地流淌。一双烟火熏红的眼睛,因为不舍而更红,噙着泪花儿尖起嗓音远远地还在招手:秃(对我儿子的爱称)!有空跟爸爸妈妈常回来看奶奶呀!这时,我就会被她那一声含了笑意带了甜味的黏稠乡音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时,我的夫就会厉害她——娘您快转去!您再不转去我们就误车了!婆婆并不计较儿子说话的语气,汪着眼泪连声应诺好好好。
  
  婆婆出生在动荡年代,幼时逃荒,十三四岁追随哥哥参加革命,“中原突围”时掉队,成家后又为公公的成份所累。其实,公公的地主划得冤。这冤是他不知妥协的犟脾气招来的。他的几亩薄田早无姓氏,跑小日本抛荒三年长出碗口粗的麻栗树了。儿女们的求学婚姻却一一被耽误。这是婆婆最大的心病。尽管婆婆当选过县第一届人大代表。尽管她的战友谢某在北京某医院当了总护士长。这只是后来听说。她依然避不开她命运的劫。那样的年月,她去找谁呀?不说你逃兵就够念声阿弥陀佛的了。她因此磨砺成一个不辨东西不分早晚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的极其忍耐的农妇。她的大儿子三十好几了,才讨了一个老婆,灾难却更为深重地降临到这个家——儿媳患有精神分裂症,她得替儿媳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抚养孙儿和孙女。
  
  唉,我的婆婆,她挨疯儿媳妇的棍棒袭击,她吃喝闷酒公公的拳脚,几次险丢性命!
  
  好了,这个家庭终于往光明道上奔了——地主摘帽,二儿子重拾课本走上迟到的求学之路,小女儿去首都务工挣钱补贴家用了。社会好了,婆婆说,你们要知恩感恩呀。
  
  小女儿从十四层楼的吊车上摔下来了!终结了一十九岁的青春!婆婆捏着照片每天看一阵儿哭一阵儿怨一声儿,大女儿若不给小女儿进京的路费钱她哪会赶去送命?!我夫狠狠心销毁掉小妹的照片和一切能引发婆婆联想的物件……让时光去慢慢抚平婆婆内心的伤痛吧。
  
  真的不容易呀!婆婆对我说:盼到头啰,熬出头啰,孙儿孙女长大了,长孙可以打工挣钱啰!长期绷紧的弦犹如失掉弹性的弹簧,一下子松驰下来。十年之中,婆婆经历过两次肠穿孔修补术(医生说她长期营养不良肠子薄的像纸),一次骨折……脊柱因麻醉和骨质疏松严重压缩变形成罗锅。行走,她得靠一路小跑来维持身体的平衡,才不至于栽倒。
  
  身体上的病痛尚可忍受,心灵上的痛楚如何捱?长孙海也精神分裂了!我的婆婆,从前挨儿媳地打,现在又挨长孙地打。这遭的什么孽啊!好饭好菜不舍得吃,留给丈夫、儿子、孙子吃。有病舍不得花钱看,钱给丈夫、儿子、孙子花。还一直心生愧意地念叨没给我看孩子,所以有病瞒着怕给我们添麻烦。您好傻婆婆!我怨过您吗?我能怨您吗?您是走不脱啊!孙儿孙女转眼看不见您就一个劲地喊奶奶找奶奶,这样的家庭您一走就散了,就吃不上饭了!
  
  婆婆!用柔弱的双肩撑起这个千疮百孔之家的婆婆!最后竟在彻夜地呻吟之后,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愧啊,婆婆!我为没能为您尽力,而愧,而痛,而不安至今……
  
  婆婆是患嵌顿疝走的。她平时舍不得吃好的。她吃素。炒青菜也舍不得着油。她的肠子太瘦了!她的腹膜太薄了!肠子坠下去,腹股沟就有鸡蛋那么大的包。因为脊柱变形成罗锅无法麻醉无法睡上手术台,因为年龄大怕意外而放弃手术治疗。前一次用手一托,肠子还能还纳回腹腔,这一次怎么就不灵了就托不回去揉不回去呢?肠管卡死了!腹膜坠破了!
  
  假若我不怕承担责任不怕落埋怨,第一次坚持送她到条件好一点的能搞插管全麻的医院去,或许……现在,没了或许,再多的假如都是矫情和虚伪,都不能减轻我内心的痛和愧。
  
  是我给婆婆洗澡穿衣合上眼的。别人怕见她死不瞑目的样子。婆婆眼不闭嘴不抿的,是在挂牵疯瘫的大儿媳妇从此无人送饭?有病的长孙以后没人来疼爱?等待与不在身边的儿女见上最后一面?
  
  灵前假寐中,婆婆竟身子骨笔挺地立在我面前,穿了缎子寿衣让我看。她穿这身衣服太美了。她一辈子没舍得穿好衣裳。而美丽的衣裳和首饰,我知道,一直都是女人们的最爱。
  
  仿佛有预见,婆婆走的这一年,强行塞给我三百元钱让给她扯布做寿衣。我怎么肯接受哩。这钱是婆婆从“中原突围掉队”政府每月补贴给她的几十元钱中瞒瞒抗抗积攒几年才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但她态度很坚决。她摸着我的衣袖说穿薄了冷。说以后少往家贴钱。说“那家”是填不起的穷坑。说这钱别让他们知道。我红了眼圈。她对儿媳地体恤如此地入心又入肺。我的内心早已回应并接纳了婆婆的爱。是呀,如果儿子知道了一定会骂媳妇,如果女儿知道了一定会说偏心眼。而我明白她是要我应承下对“那家”的责任和担待。婆婆见我接受了,笑了,那笑容是舒展和温馨的。
  
  我添九百元钱给她买了这一身绸缎。我得让她手握金元宝脚踏莲花屐不留遗憾地走!
  
  一睁眼,婆婆不见了,耗尽气力熬干了油的婆婆躺在棺材里。一盏长明灯,忽忽闪闪的,快要熄灭了,婆婆终于解脱了她永无穷期的责任和苦难,再也无暇顾念她的儿孙了……我抹去泪水,竟有些替她高兴。
  
  放心地上路吧,婆婆!
  
  早走早安息吧,婆婆!
  
  今天,正值婆婆三周年祭,我用心笔再道一声:婆婆,安息!
  
  2006-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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