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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篾 箩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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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水后,夜很快来了。
    首先还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远近的事物。沿着溪水行走,传入耳朵的,尽是湿漉漉的声音。忽而月亮从山顶爬了起来,像个银盘子。裹在月光里,风一吹,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月光,从山顶洒下来,清晰明亮。溪水却在水塅里悠悠回旋。不言不语的样子,很虚幻。
    这水塅与一只篾箩有关。
    也是这样的月夜,那个叫喜瞎子的老头儿,背一箩红茴,柱一根竹棍,从下畈一路摇摇晃晃走来,走到水塅的石桥边,吁了口气,蹑手蹑脚穿过桥面。却不料脚一滑,身一晃,不见了。到最后,浮起来的只有那根竹棍。时隔太久,好像成了个缥缈的传说,却仍给人一份伤感。据说,老头儿被捞起来时,两只手还向前伸着,想抓住点什么。
    也许是想抓住那根竹棍,可能更多的是不想死吧。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眼晴一闭,脚一撑,就没了。只有实在没活路的人,才会想到死。你想,老头儿即便瞎了还在路上走,在月光下晃荡。活着多好哇,不仅能享受阳光、人声鸟语,还能听到谷粒的喧响。
    今夜,那篾箩是否能从月光下的溪水里重新浮起,一步步走向炊烟四起的村庄,我不知道。
    我只晓得,顺着月光,可以看清溪水两岸密集着不少竹子,是楠竹。若是日里,看得更加分明。溪水,从竹林下流过,便将土墈浸湿了,水汽充盈了。汲了水的竹子,壮实挺拔,如精血饱满的村人。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尽管不乏诗意,但我的乡党似乎来得更加实在,把一根根竹子砍了,打篾箩,装谷子或其他的东西。阳春三月,操一把砍刀,走入竹林,憋足一口气,咣当咣当一阵,放倒七八根,拖回来,地坪上一扔,交给楠竹般挺拔的竹爹。
    竹爹,身长个大,有说有笑。他走入我的第一眼时,就这个样子。
    楠竹躺在地坪里,躺成一种鲜亮的状态。带节的干儿,纷披的枝儿,绿得发亮的叶儿,仿佛进入了我们的心里。
    阳光在空气里起落,带露的竹叶儿闪出无数的光亮,漫出满地鲜活的气息。那时的日子单调、无趣,哪怕屋外有一声狗叫,也会跑出来瞄几下,何况竹爹这样的手艺人来了呢?我端着饭碗边吃边瞄,得了不少快乐。
    老头儿还真像竿竹子,地坪上一站,有了挺拔的味道。阳光,顺着他的手指和篾刀在流。淌着的光里,想也没想,逮住一根,抓得与眼齐平,一眯,找准了入口。哗啦一响,只一刀,碗口粗的竹子就打开了。随后,将劈开的竹子放下,一只脚踩着,牙一咬,使劲一掰,满世界噼哩叭啦响,很有弹性和节奏地响。传入我的体内,也在哗啦哗啦的响。好闻的篾香,漫无目的地蹿,蹿得没个章法。老头儿吁了口气,围腰一系,坐在椅上,揣了破开的竹子,开始挥霍他的手段。一霎眼,刀牵着耀眼的光一路游走。经了手的摆弄,竹条儿、篾片儿、篾丝儿在刀锋里流出了一地。哧啦哧啦的声音,很好听,像溪水在潺潺地流。这声音,细脆,腻滑,而又带着一种节奏,让人陷入迷幻。篾片儿,一下一下的晃,闪出好看的弧,将人的目光弄得恍惚起来。他那不紧不慢的动作,有几分慵懒。而我发觉他的眼神总飘忽不定,时不时瞟几下田畈。顺着那个方向,看见一个影子在动,是队长李四海,扛了锄头正向这边移。那是个喊得水动的角,脚一跺,树都会摇几下,让人见了就怕。人没到,咳嗽声传了过来,震得树上的鸟儿招架不住,扑腾一下飞走了。
    呵,该剐条了。钢剐凳上一钉,呈锐角。篾条儿轻轻拉动,流出哗哗的声响。吃了水的东西到底不同啊。老头儿叹一声,开始编织。先编底,后收口,篾条儿根根勒紧,这一道道工序,他太熟悉了,像吃饭一样熟悉。黄亮亮的篾条儿似乎心领神会,迎合着手,找准应该的位置。手,在阳光里晃,仿佛观音的兰花指,拈花微笑。看久了,人就入神了,感觉那手根本没有织,是篾条儿自己在织。篾条儿一下一下的跳跃,充满了激情。
    有时,会用篾尺在筐上敲。篾尺,黄黄的,上了点年纪。敲一下,咚咚响。额上的皱纹也舒展一下,笑,嘿嘿嘿地笑。打好一只,放一只。半个日头,摆了一长溜。拍去篾屑,起身眯着眼看,像抚摸一群儿女。看着看着,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似乎得了一种莫名的满足。看得出,这物器融了他不少心血。不知怎地,李四海游魂般飘到地坪上。锄头,闪着寒光。他的身影闪过来,我们急忙矮向一边,躲着偷看。游魂瞄了下箩筐,眼睛变形了,炸出一串吼声:狗日的,前日要你给老子打,说没空,今日就有空了,嘿嘿。老头儿见游魂阴阳怪气,不理睬。李四海敲一下箩筐,咚咚响。愤怒的火焰刹地高过了锄头。哐当哐当几下,箩筐支离破碎,差点灰飞烟灭。篾匠戳在地上,脸黑如一张锅底。我的手心却冒出了一把汗。
    打出的篾箩,真像个样子。亮光,劲足。收割时节,汉子挑着一担担新箩,精气神儿十足。稻田深处,呼喊声、叫嚷声和我们抱禾把的奔跑声,连成一片,漾成一种收获的味道。篾箩与扁担站在田埂,静默着。新鲜的篾香,悄然舒放。车前草、半边钱以及一些野菊,开出了浪漫的花,与篾香应和着,成了整体。打谷机不停地旋转,女人拿了篾箩,摆成长长的一溜儿。掠出草屑、泥巴,还有一些昆虫。该死的虫子似乎不肯走,四处乱爬。女人一股脑儿装了,哗哗啦啦倒入筐内,沉甸甸的。汉子吸了口气,腰一挺,起。穿过田埂,悠悠地晃。谷粒装在筐内,仿佛找到了一个季节的方向。正午的阳光,把箩筐和谷子晒得大汗淋漓,忽而有只麻雀儿跳到筐沿上,闭着眼,打盹。大概是在享受悠悠的篾香吧。
    这清香,还生动了一个个婚嫁日子。那时候,梅溪沿岸娶媳妇嫁女兴用篾箩装一担担物品。这个日子,村人会提前打来两瓶谷酒请竹爹帮帮忙。山上的竹子多,却被封着,不准乱砍,如若被李四海逮住,少不了挂牌游行罚跪。只能摸黑偷,老头儿也只能躲在灰屋里偷着打。酒儿一抿,眼前出现了浪漫的气氛。婚娶那天,村人总能挑出一担担崭新的箩筐在田埂上晃荡。这一壮景,让李四海气得眼睛发绿。
    老头儿很有趣,常边做活边讲古,却有点夹舌头,所以发音总跑调儿。那次,讲《罗通扫北》里一段精彩的情节,却说成了“罗通歪(威)风柄柄(凛凛),色(杀)气腾腾,一美(马)当先,与厄(欧)阳晃大断(战)三十回合,百(不)分胜负”。最后拿了那把篾尺,在凳上一啪,说了句“娘买匹的,带劲!”听得我们哄堂大笑,他却不笑,干活儿。但有时也臭人,教你挂不住脸。一次,他给上畈一户人家做活。午饭时,那粗口拉叽的婆娘,喊她女儿总婊子来婊子去,听得人耳刺心燥。桌上,婆娘喊,婊子帮我盛饭,那被唤的女儿碗一接,立马盛饭。篾匠扒完一碗,也一吐一个字——婊子也帮我盛碗饭。婆娘一听,火了,大嚷:你怎么也喊婊子?放下碗,老头儿脸一黑,回敬:你女儿不是姓婊名子么?这一反问,却让那婆娘胀红了脸。
    婆娘怄了气,去告阴状。这还了得!咣当一响,一只酒杯砸在地上,粉碎。李四海一脚踹开门时,篾匠躲在灰屋,偷着给别人赶盛嫁妆的活呢。心一惊,指头给篾片划破了,血,汩汩地冒。狗日的竹鳖,你敢偷着打篾箩,老子整死你。篾匠一听,觉得完了。那晚,老头儿果然被一群村人五花大绑,在屋场上下挂牌游行,一双双拳头举得像森林。那个把女儿唤婊子的婆娘,上蹦下跳,泼天泼地大骂:老娘叫你阴肆阳衰、尖酸刻薄。丑不要脸,又不屙泡屎、撒泡血照照影子,老娘、老娘、老娘……简直一下子,“老娘”得无比风光、威风凛凛了。随后,一溜烟奔到田里,抠了一泡烂泥,三下五除二胡乱地搭在篾匠的脸上,一塌糊涂。然而,仍不解恨,又将一汪绿荫荫的鼻涕使劲吐出,啪的一声,溅在老头儿的鼻梁上,兀自地流。
    李四海显了威,解了气,坐在桌前继续喝酒。酒兴很浓时,一条身影摇摇晃晃挪到水塅边。溪水淙淙,月色透明。篾匠泪眼汪汪,喃喃自语:狗日的李四海,你不给人家一点儿活路啊,你狗日的不是人,猪狗不如哇。瞎子啊,其实你不想死,想死的是我呢,等着,兄弟来给你做伴啦……字字滴血,句句溅泪,似要把一世的苦愁,诉与这一湾的溪水和一垄的月色。当他被人从溪水里救起后,半晌,竟说了句让人怵目惊心的话——老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都不怕了。
    人一无畏,什么都不怕。怕啥呢?李四海再次碰见老头儿,正在地坪里用刀破篾,那刀锋利啊,闪着寒光。这狗日的赶紧往回走,怕一刀把他砍了。其实,砍了也好,至少能让他尝一下死的滋味,兴许还能改变别的什么。
   我也不想死。那年,突然患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觉天斜了,地也斜了,满世界都斜了。死神一步步在逼近。篾匠一瞄,慌了。立马把我抱入一只篾箩,同父亲飞也似的将我抬向岳州。那夜,月光很好。谷物正在金黄,吐着一垄的香气。茫然中,我依稀听见竹林在风里喧响,听见身下的篾箩在均匀地呼吸以及稻谷发出的欢笑。是的,那夜我被一只篾箩抬着,穿越月光和谷物,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在月光朗照的夜里游走,闻到了老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气息,有着竹子一般的硬朗与韧劲,在悄无声息地渗入我的体内,让我浑身的骨骼有了一种力量。还有篾箩的淡香,水一样地流经我的血脉。那种温暖,给人无限的希望和生意。也许是无意的,但一只庸常的篾箩确实让我远离了死神,重新站立起来,自由呼吸着人间的空气。没过多久,我回来了,却看见老头儿在溪边冲洗那只曾抬过我的篾箩,大概是想冲掉一些晦气吧。这才发觉,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害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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