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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北京七味之油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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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学立子跟我说,护城河那儿有“卖油的”,是听他哥杠头说的。我说我告诉我妈去,家里油不够吃,让我妈赶快去买。他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哥说的,是一种活物儿叫“卖油的”。咱俩到德胜门河边儿去看看,带上抄子,连逮“老琉璃”(蜻蜓)玩儿。
  
  护城河桥西北岸,不少“老琉璃”飞来飞去。”看,那就是卖油的。”立子用手一指河面,只见缓缓东流的水面,几只2寸许大蚊子样的活物,像油似的浮在河面,竹节样细长腿脚,踏在水面如履平地。见有人靠近,它们就机警地摆动六只脚踏水远离河岸,划桨般游到河心。
      ——这就是卖油的。我有些失望。为什么叫卖油的,想不明白。后来知晓,“卖油的”学名叫:水黾。油脂可以浮在水面,水黾的腿脚能分泌油脂。
  
  听老人讲,北京过去吃油无非两种:芝麻香油和花生油。没有其它油,连豆油都极少见。北京有不少制售食油的作坊。有些胡同因此得名。截至晚近,以油坊为名的街巷犹有四处,一在灯市口,名油坊胡同,沿至本世纪60年代更名灯市口北巷。二在宣武门内,北起西绒线胡同,南至象牙胡同,亦名油坊胡同,沿称至今不变。三在西单北十八半截胡同,已历400余年,名大油坊胡同,《志稿》作油坊胡同,民国加“大”字。60年代改称北榆钱胡同。四在朝阳门内,北起禄米仓后巷,西在朝阳门内南小街,称小油坊胡同。民国始名,60年代改称禄米仓北巷。路过这些地界的人,都会闻到油坊飘出的榨油香味儿。那年月,有点生活来源的北京人,没为吃油犯过难。甭出家门,生活所需就给您送到门口了。您想吃油,那敲着梆子挑挑儿卖油的就来了。不是一拨,卖油的甭管老的少的,一水儿的干净利索。老北京经营买卖的无论坐店还是游商,都不能邋遢,让人看着您恶心,这买卖您还做不?什么坑蒙拐骗,没听说过。
  “梆、梆”走街串巷的卖油郎肩挑着两个木箱子,箱子里是装油的坛子。不管买多买少,都会跟您客客气气的,和气生财嘛。老太太拿个小碗儿,“卖油的,买1毛钱香油。”卖油的拿起小提子如数给打上,完了还得关照一句:“您拿好喽。”那会儿买油方便,吃油没有买多了的,有钱人家也是如此。没听见卖油的梆子声也没关系,油盐店离家门口也不远啊。像什么“天和泰”、“万和顺”。您手头不方便,可以赊账,都是老街旧邻的,没说的,卖家照样乐呵呵地为您服务。到了年底,掌柜的会打发伙计登门,逢人先笑,见人先叫,“大爷、大妈,到年底了,您高高手,给我们凑点。”说着,拿出一个蓝封套的小折子,“哗啦”用手轻轻一抖,折子就会展开。找到您的名字,下面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您赊的油是多少,钱是多少。折子记账不留白,有空白地方就会用元字最后一笔拉长勾上。会记账的小伙计字都练得极好,蝇头小楷,整整齐齐。您大概齐对一下结完帐,伙计就会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墨盒、毛笔,当着您面划掉欠账。还会口齿清楚地喊一声:“您看好了,给您结清了。”如果赶上您当天手头正紧,不碍事,缓您一闸,您说个准日子,过个三五天,十天半个月都没关系,伙计会再登门。老北京人仁义,没有赖账的,也没有吵猫子打架的。
  
  可到了五十年代末,人们吃油受到限制的日子开始了。食油供应按在京正式户口,每人每月发放油票一张。凭此票可购食油三两(后改为半斤),品种以豆油或棉籽油(当时叫卫生油)居多。花生油则在年、节期间少量投放市场。此外,春节每户额外增发“节日补助油票”一张。凭此票可购香油(芝麻油)一两。  
  这之后出生的人,黄皮子寡瘦居多。明白点事理就知道油是罕见物,一滴半口,恒念物力维艰。至于花一、二毛钱专买带油的肥肉,想沾点油水的想法,何止一家。  
  每户一两芝麻酱,据说还得感谢老舍先生向某个权威人物请求,说老北京人到了夏景天爱吃拍黄瓜,没芝麻酱不成。拜大人物恩赐,北京人沾光了。芝麻酱供应逢三节(春节、国庆、五一)凭《北京市居民副食购货证》每户供应一两(50克),无包装,自带器皿。打发孩子买这点芝麻酱,保不齐孩子半道会偷偷舔着吃,甭问,下巴颏上还沾着呢。拍黄瓜总算吃上了,可日子过得依然艰难。  
  没事,您把心撂肚子里。人民的救星他老人家百忙之中替咱操心,给百姓制定食谱呢:“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全世界有哪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如此关心和安排人民的生活?怎不叫人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话说立子他哥杠头也无例外地到兵团去了,去的是内蒙建设兵团,还带着一直喜欢吹的“萨克斯管”。内蒙兵团的生活极苦,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想象。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苦,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不清楚。  
  别说吃饭缺油少盐了,有时候粮食都会断顿,得靠上面从别处调拨救济。杠头有话,谁给你调拨好的粮食啊?无非是一些陈年的米面或者是生白薯晒成的干儿,还附带耗子屎。这种白薯干极难吃,上锅蒸完后,一人一碗。一看屋里的哥几个都跟耗子似的端着碗在那儿“嗑”,为什么说“嗑”,因为白薯晒干之前,有的是地蛆咬过的,怎么蒸也蒸不烂,得试着咬食,把嚼不动还带异味的吐出去。至于下餐,可能是一人3、4个蒸土豆。什么?菜,哪儿有菜,不过,你可以拿盐沏点水喝。  
  杠头说,有一次吃饭的经历刻骨铭心。那次吃的是“鲤鱼钻沙”,名字听着高雅,实际是剩面条和剩米饭开的一锅杂烩汤。从伙房把这盆汤端来后。哥几个围着这盆汤就各显身手了。杠头遵循着吃这种饭食的四步口诀开练。哪四步?诸位听好:“轻拉、慢提、溜边儿、擦底儿。”  
  什么叫轻拉?轻拉就是指拿着勺子撇表面的汤,因为油腥一般浮在表面。杠头知道做这种饭食,无非是把剩菜剩饭倒入锅内,加水,放些盐,待开锅后滴几滴明油,齐活。第一步自然是先撇一勺表面带点油花儿的汤;然后是慢提,好不容易捞起点稠的,起勺要慢,否则,就又被稀汤带回锅里了;溜边儿也是一个道理,用勺子从锅边进入;擦底儿不用解释了,一般稠的沉底。
  
  哥儿几个的心思都在这盆面汤上,正全神贯注地打捞实惠的。就听一声惊呼:“我操,我眼睛掉锅里了。”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外号“假眼”的哥们儿左眼窝空洞,看着还真别扭。原来这盆热汤一嘘,这哥们儿张牙舞爪一忙乎,那只镶嵌的假眼掉进汤盆里了。  
  大伙儿再素,亏嘴,面对掉进假眼珠子的面汤也膈应啊!就都闪了。只见“假眼”用勺子先把假眼睛找了出来,接着一人抱着盆撮一瓷实。自个不嫌自个脏。杠头讲话:假眼这孙子那天倒合适了!
  
  那年月,缺油水清苦的日子,让人几欲抓狂。云南兵团有一哥儿们在山上橡胶林里“割胶”,几个月没下山,待下山来会一个朋友。一进人家宿舍,见窗台上有一瓶炒菜的油,不由分说,拿起来对着瓶嘴儿,居然把一整瓶油都给痛饮了。那哥儿们得意地说,喝完那叫一个舒服,仿佛每个骨头节都得到了滋润。太缺油水了!一种纯生理的需求,见到生油,都生成无法抗拒的诱惑。俗话说:“油水大了,放一屁,把裤裆都油了,”没那八宗事。那哥儿们喝完那瓶油觉着从没这么神清气爽过。他倒美了,可苦了他那朋友,人家一个月炒菜的油,他一口都给招呼了。杠头深有感触地说,想吃什么就是缺什么,甜酸苦辣咸都是信号,油也不例外。
  
  79年,杠头开一假有病证明,被准返城了。他去街道办事处找工作,一个管分配姓郑的“搔脑儿(谢顶)”爷们儿,对他说,分你到二商局的一个单位,你到新街口利民小吃店报到去吧。
  杠头找到这个小吃店。店里一个像是负责人的胖女人,看了一眼其貌不扬的杠头,就领着他,踩着油脂麻花的地面,走到了后厨操作间,对他说:你负责看这个豆粥锅,熬豆粥;早上呢,负责看炸油饼的锅,这就是你的工作。杠头一看,心一下子凉了,心想我在内蒙8年,挨饿受罪,好不容易回北京了,让我和这粥锅、油锅打一辈子交道。得,回见吧您。杠头劲儿一上来,打道回府了。  
  再去找郑“搔脑儿”,只见他倒背着手,驴脸呱嗒托着很长的尾音言道:让你干啥你干啥。既然你不服从分配,那对不起,你家呆着吧。  
  杠头赌气回家,找出萨克斯管,吹肯尼-基的曲子《回家》解闷。乐器演奏声,惊动了一个街坊,姓齐,是一个缝纫机厂的副厂长。瞅杠头见天在家晃荡,就问:没上班啊?杠头说办事处让我到小吃店炸油饼,我没去,他还不管分了。姓齐的街坊说,这么着吧,你要是愿意进工厂,我给你说说,上我们厂子来上班吧。杠头说那敢情好。
  
  过了些日子,杠头在前门大街北碰上了姓郑的“搔脑儿”。杠头下了自行车对他说,你是姓郑吧?对方说是,您哪位?杠头说,你真够不是东西的。你丫还认识我吗?你把自己个的闺女安排到新华印刷厂工作,你让爷我去小吃店熬豆粥、炸油饼。我本来闻见油味儿就过敏,你丫够孙子的。那姓郑的说,嘿,你怎么骂人呢,你还想不想找工作了?杠头说,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找工作也不能在你丫的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早就上班了。老子烧锅炉,你丫干缺德事吧,早晚给你丫顺锅炉里烧了……
  
  现而今,人们吃油不再受限制了。一进超市,各类品种的食用油让人目不暇接,促销员的热情也让人难以招架。  
  油多了也不是好事,特别是那大豆转基因油,谁知道吃完将来会怎么样?更别说那从阴沟流向餐桌的“特色油”了。
  
  快60岁杠头有话:人生下来是得接受磨难和历练,可人不是谁的试验品,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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