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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胡同的故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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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同的故事
                                       

                                                                            雪梅


                                          一      

         我们这条老胡同,有五户人家。对门三爷爷是老住户,我父亲于1955年从部队上复员回家,政府把他分到这里,安了家。从解放初期到现在,已经生活了四代人了。
    三爷爷成份高,大地主。四合院,高高的大门,北屋住着三爷爷,东屋住着大叔,南屋住着小叔。印象中的三爷爷,老咳嗽,但脾气很大。三奶奶瓜子脸,绾着个小籫,穿着大襟褂子,小脚,慈祥和蔼。
    我父亲没爹没娘,与三爷论起本族辈份来,该叫他三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初到这个地方安家,得到了三爷爷的诸多关照。大叔和小叔,与父亲投脾气,情如自家兄弟。年轻的母亲,也与三奶奶、小婶子投脾气,就像亲婆媳亲妯娌一样,两家走得越来越近。
    但大婶子与三奶奶和小婶子性格不投,因家庭琐事把我母亲也牵扯进去,后来对母亲也心生了不满。
    老胡同里两家人的恩怨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二
   
    我家当年曾经是让人羡慕的家庭。我的父亲, 15岁就投身革命,成为党员,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荣誉军人,复员后在生产大队当过主任,保管员。他的实诚厚道,全村有名。
    我的母亲很孝顺。北坡的堂哥打了鱼,给她送来。她做成鱼汤,放到饭罐里,让二姐跑10多里路,給姥娘姥爷送去。姥娘姥爷吃的时候,鱼汤还热乎呢。
    我的母亲心灵手巧。邻家大姑娘小媳妇绣荷包,绣鞋垫,做鞋子,都找我母亲画样子。她最喜欢画腊梅花、荷花,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也含着梅、莲、莲花、文化,也会在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上绣上花,引来同伴们羡慕的眼光,我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的母亲心地善良。在文化大革命时,县重点高中的一个老师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批斗会上,因为他拒不承认红卫兵给他捏造的种种罪行,被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母亲从台下冲上去,喊道:“他犯了什么罪呀?你们要把他活活打死吗?!”然后扑了上去,紧紧地护住了这个老师,让他躲过了以此生命之劫。后来,我邻居家的玲姐考到县高中去上学,那个老师还向她打听过我娘的消息。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母亲还师承我姥娘的针灸技艺,专治“小儿撮口风”,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救治过许多小婴儿,在我们鱼龙湾村称得上是家喻户晓的“女先生”。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去过很多人家,给刚出生的小婴儿针灸治疗,还用自己的奶给小孩们“搭口”。
    美中不足的是,我家接连四个女孩出生了(其中一个六岁时夭折),一直没见男孩的面。母亲又怀孕了,因为她为人好,又有能救命的手艺,全村人都盼着好人能有好命,老天爷能送给她个男孩。在我母亲救活的孩子中有个小“孬包”,她娘那时曾经对我母亲说:“如果你生出的是男孩,孬包就是你的干儿;如果不呢,就送给你作儿子。”
    我那时还做了一个梦——有两个女人,坐着火车来,送到我手里一个孩子。大人们欢喜着问我:“梦中,是男孩女孩?”我顺着大人的意愿说:“是男孩。”大人们高兴地说,“你这梦,一定很准。”果真,母亲给我生了个弟弟。又因母亲孕中曾梦见过一个又圆又青的大西瓜,姥娘就赐名为“圆青”。老来得子,亲戚朋友、庄里乡亲都为我父母高兴——认刘(留)干娘,吃百家饭,辫长命锁,穿百衲衣,为的是祈求弟弟能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三
   
   “ 福,祸之所伏”,乐极生悲,阴云向我们家庭袭来。弟弟10个月大的时候,记得是麦收时节,大婶子与小婶子闹家务,闹得很厉害,小婶子不时到我母亲那里倾诉苦恼,母亲当然只能是好言相劝。而大婶子看小婶子与我母亲相处得好,心中便生出嫉恨。
    一天,大婶子把拌了农药的玉米粒撒在小婶子的鸡窝里,药死了小婶子的十几只鸡。又把拌着农药的玉米粒撒到我家院子里,药死了我家的鸭子。母亲心想,药死了鸭子不要紧,但孩子尚小,正满院爬,一旦不小心吃了毒玉米粒,那后果不堪设想。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我还清楚记得,在生产队打麦场上,母亲当众和大婶子大吵了一架。
     大婶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没别人,闯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奶孩子,没有防备。粗蛮彪悍的大婶子把我的母亲死死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下去,母亲为了护我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喊着……哭着……直到东邻婶子闻讯赶来……
     记得那天中午,我和二姐正在家附近的小河里洗澡,嬉戏。邻居家的玲姐哭着找到我们:“你娘出事了……”我们赶紧往家里跑去!我家院里屋里已聚集了很多人。我的母亲就在炕上,歇斯底里地哭啊笑啊,在炕上倒下......起来.....倒下.....起来......芹姐和小婶子哭着照顾着我的母亲......17岁的大姐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弟弟也吓得哇哇大哭!我和二姐扑上去,喊着“娘......娘......”但母亲已不认得我们了!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只听乡邻们叹息道:”莲她娘疯了......”。六岁的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疯”,什么叫“精神病”,自此我们成了“疯老婆的孩子”。后来,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的母亲后面喊着“疯老婆,疯老婆......”,我才知道这称呼不好。一听到他们这样喊,我就攥紧拳头,疯了似地朝他们冲过去,他们会笑着喊着一哄而散。直到现在,我听到这三字,心像刀片划过,汩汩地流着血.....生痛!
    邻居家一个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当治安的父亲。父亲急火火地赶回家。他光着膀子,脸涨得通红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上一把大斧子,朝 大婶子家的大门重重地砍去......  大婶子家里已空无一人,东屋门上锁着一把锁,大叔大婶已逃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向带锁的东屋门砍去......很多年后,他家大门、东屋门还留着那些深深的刀痕,也成了我们两家人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我的母亲是彻底毁了。衣不蔽体,不断地往外跑,还骂人打人,引来很多人围观。我的姥娘来看她,这个曾经最孝顺的女儿,把小脚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着“老太婆,你给我滚!”连她的宝贝儿子圆青,她也不认了。有一回,差点把他摔了,姐姐赶紧抢下来,吓得弟弟哇哇大哭。
     舅舅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变成这样,心如刀绞,发恨把我娘抬到仇家炕头上,或者把她法办。父亲念及老邻居以前的种种好处,考虑再三没同意。舅舅恨恨地说:“你这人老实又窝囊,我姐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人?!”
     半夜里,仅10个月的弟弟饿得哇哇哭,父亲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门求助。婶子们怜惜我弟弟,念及母亲的种种好处,委屈着自家的孩子,也要先喂饱我弟弟!圆青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芹姐姐的孩子和圆青一般大,她让大姐带着圆青住在她家,一边一个孩子,吸着她的奶子。那时候家家生活困难,没有油水,乳汁不够用,吸得乳房生疼,芹姐姐半夜就得起来,在水里放上点盐或酱油,喝下去,以补充乳汁。后来我当了妈妈才知道,乳汁不够,孩子硬嚼着,是何等的滋味!
     那一段时间,我母亲的遭遇成了街头巷尾的传闻。在街上,人们看着我娘疯疯癫癫的样子,不禁扼腕叹息:“一个好人啊,一个有用之人啊,怎么变成这样!这个家,算是毁了!”
         
                                      四
     
    在族人及庄里乡亲的的资助下,母亲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惠民地区精神病医院。父亲定期骑自行车去探望。母女分离半年,我太想娘了,睡梦中常梦见她搂着我和弟弟睡觉,醒来便泪湿枕头。
     那一回,我得知父亲又去看娘。一大早,我一听到动静,就赶紧起床,爬到了父亲的大轮自行车上,不管大姐、父亲怎样软硬兼施相阻,就死死地抱着自行车的座子不松手,最后,父亲妥协了。
     我出了生平以来的第一次远门。父亲带着我,累了吃些带着的干粮,渴了向路旁的店铺讨些热水。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及又长又宽的黄河大桥,见到了农村难以见到的大汽车,坐过“摆渡”......一路上快活极了,因为马上能见到娘了。  
     傍晚,我们赶到了在那里当工人的一本家姐姐家。第一次爬了楼,父亲牵着我的手转啊转啊,不知爬了几层,才到了姐姐家。姐姐姐夫热情接待了我们。饭桌上,他们怜惜地看着我,不断的给我夹菜夹肉,那顿饭可真香啊,直到现在还能回味起那红烧肉的香。吃完饭,大人们说着话,我则在父亲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睡梦中我看到了娘又向我走来.......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起床。父亲带着我骑行了一段路,才到了母亲所在的医院。那是个大医院,收治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父亲怕娘看到我会激动,把我藏到一边,等着母亲出来放风。等了好长时间,母亲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竖格子病号服,手里端着一个水杯。一看到娘,我忘了父亲的嘱咐,几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攥着大门的铁栅栏,透过门缝,往里望着望着......“娘 ......娘.......”,我几乎要喊出声来,父亲赶紧捂住了我的嘴。
     医生只允许父亲进去探望。“藏起来,不要出声,不要让你娘看见你。如果你听话,下一次还带你来。”父亲给我找好了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独自进去了。“.....圆青好吗?晚上哭吗?......我没病,求求你,带我回家吧!......”母亲说着说着开始激动起来。父亲哄着她:“圆青很好,孩子们都好。你好好养病,我很快就接你回家。”
     我屏住气息,透过门缝,看到我娘提着父亲的名字骂,还要打父亲,护士们赶紧把娘拉了进去。父亲赶紧抽身出来,眼睛又红又肿。我紧紧地攥着铁栅栏,感觉那铁栅栏好凉!.....好凉!......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们有妈妈,但在情感的蛋糕上却骤然缺失了母爱那一部分。那时,我喜欢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多么希望和娘快乐地坐在谷堆旁边,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我深情地吟唱着,吟唱着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母女情,一遍又一遍!
                                    五     
   
      母亲病情缓解了!回家了!我们家像过年一样,我们家又有了希望!庄里乡亲也纷纷为我们这家人松了口气。但家境大不如以前,债台高筑!日子还要过下去,母亲作为一个家庭主妇,面对艰难的日子,烦躁起来,又犯病了。一犯病,还是不断地往外跑,父亲和姐姐不管白天黑夜就得四处找她。
      为了不让母亲四处跑,一把大锁把她锁在了房屋里。母亲站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双手抓着窗棂子,向外望着,骂着每一个看到的人,连那些平日最要好的庄里乡亲也会骂!   
      季羡林先生曾在《怀念母亲》一文中写道:“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弃养,只活了四十多岁。我痛哭了几天,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真想随母亲于地下。我的愿望没能实现,从此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是灵魂不全的人。我怀着不全的灵魂,抱终天之恨。一想到母亲,就泪流不止,数十年如一日。”对此我深有感触!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姐姐们去生产队干活了,母亲被反锁在堂屋里,叫骂着每一个过路人。七岁的我感冒了,发着烧,浑身发冷,只好留在堂屋旁边的小伙房里。侧躺在用两个蒲团临时搭起的“床上”, 我双腿蜷缩着,双臂十字交叉,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快速跳动着,头也变得越来越大,涨起的动脉血管伴随着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
     小小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寒凉”,感觉到了心灵的“孤独”!直到现在,我还时时保持那样的睡觉姿势,那是一种身体上情感上自我取暖的姿势!我多么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把我从那种感觉中拉出来!那种力量叫温暖!
     还有一次,八岁的我不慎掉到村里的水井里。我在水中挣扎着,凉凉的井水呛着我,我绝望地呼喊着,呼喊着......浮到水面,又沉到井底,还掉在井底一只鞋子,几番浮浮沉沉,我以为我要淹死了.....就在这时,我感觉一双脚钩住了我的腋窝......我被好心的乡亲们从井中救了出来,死里逃生!
     如同我在丼中的经历,我们一家人在希望与绝望中煎熬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弟弟跟着当治安的父亲在马踏湖上的小渔屋子里生活。大姐二姐则在家里陪着母亲生活。直到上学了,我才回家住。
     记得我家的大炕,已被母亲跳得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姐姐们只好在炕上找能托住她们的地方睡。我身板小,则睡在我家的原来招待客人用的大方桌上。有一回,竟从1米多高的方桌上跌了下来,头上磕了个大疙瘩。
     同学芳子、春花、小玉知情后,给父母说明情况,让我搬到她们家过夜。我先后在这些同学家里睡过几年,直到小学毕业。
     在同学家,我才体悟到了完整的家庭是怎样的,真是羡慕她们父母健全、平常而普通的家庭生活。二年级的时候,父亲的一个老友徐老头曾和我开玩笑。“你不是你娘亲生的,你亲娘在张店,过几天,就买上好吃的,买上好衣服,来接你.....”我追着打着不让徐老头继续说,心里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希望。
     他说的次数多了,我竟然信以为真了,哭着告诉了伙伴们这件事。她们告诉我:“徐老头骗你的,别信!”我还是信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问了我母亲。那时她大概清醒了,摸着我的头,慈爱地笑着说:“你是我的亲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娘啊。”母亲的笑容,母亲的慈爱,在我的心灵深处定格在了那一刻!
     但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到队里干活了,中午只剩下我和母亲吃饭。我急着去上学,怕迟到了挨老师批评,又怕娘跑出去惹事,或者跑远了,找不到她。我劝说娘进屋,娘死活不进去,我和娘纠缠到一块。那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把娘压到了我的身子底下。她似乎清醒了,哭着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对待我?......”
      邻居们纷纷赶来相劝,二姐也匆匆赶来。二姐姐骂了我一顿,我羞愧难当,不知怎样解释。我大哭着跑到了学校。同学们围了上来,他们不知什么原因,七嘴八舌,只听好朋友芳子着急地问:“你哭啥?你缺少钢笔还是本子?我给你......”我什么也不管了,一味发狂地哭着......
      芳子啊,善良的芳子啊,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哪......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娘啊!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娘啊!              
     直到现在,芳子和同学们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样哭。我也把这件令人羞耻的事深深地埋压到心里,很沉很沉......无处诉说!年龄尚小的我,曾跟随姐姐到基督教堂,祈祷过,忏悔过,痛哭失声!我那已在天堂的娘啊,请原谅我这个不孝不懂事的女儿!
              
                                 六
     
     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年轻时的影像很浅很淡。
     依稀记得,我曾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做过一个至今难以忘怀的梦:许多人在台上演戏,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咿咿呀呀,花花绿绿,有笑的有哭的,唱尽恩怨情仇,悲欢离合!
     依稀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小土桥,坐着小溜子,去湖上人家给小孩看病,人们盛情款待,道着感激不尽的话。
     依稀记得,在冬天,调皮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冰上玩,掉进了冰窟窿,母亲把我拖上来,背回家,哭着在我屁股上打了几下,然后用草木灰把我唯一的棉裤弄干。
     我现存着母亲年轻时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眉目清秀,时兴的纂高高地绾起,后面扎着靓丽的蝴蝶结。我感觉二姐长得最像她,而我表妹说我长得最像。其实,我们几个女孩中,大姐的忠厚善良,二姐的心灵手巧,我的悟性及针灸技艺,都只是秉承了母亲的一小部分。
      俗话说:“宁有要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一个家庭有女人的料理,生活虽艰难些,但有家的温暖,家的凝聚力!无疑,母亲的命运影响改变了我们每个子女的命运。大姐早早当家,担负了起母亲的责任。二姐早早辍学,因为有精神病的母亲,亲事屡屡受挫,嫁给了腿有残疾的姐夫。弟弟缺了母亲的照顾,身体赢弱。
      在所有孩子中,我还算幸运些。因为学习好,一家人又把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也很争气,1985年,通过各科竞赛选拔,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我立志考上医学院,像母亲姥娘那样,治病救人。
      在那时,农村孩子考上县重点,可是件很轰动的事。在乡亲们的祝贺声中,父亲高兴地说:“只要你好好学,考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庄里乡亲纷纷解囊相助。圆青的刘干娘,给我送来了十元钱(那时的十元钱不是个小数目),说:“你考上了重点中学,虽是大喜事,但等你上完大学,得剥你父亲三层皮呀!”
      父亲高兴地驾着小船,带我去北坡干活。那是七月天,芦苇青青,碧绿的河水欢快地流着,芦苇荡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唱着歌。我躺在船头上,风儿爽爽地抚摸着我的脸,看蓝天上那丝丝白云轻轻飘过,听船头有节奏的击水声,欣赏着映日荷花,还有荷叶上那滚来滚去的晶莹的露珠.....路上不断有人给父亲道贺,父亲沉浸在喜悦中,这个家又升腾起一份希望!
                                 七
   
     高一时,我在班里的成绩排前十名,很让父亲欣慰。暑假,炎炎烈日下,我还到建筑上打过工,一天4元钱,总共挣了72元钱。父亲给我买了块手表,供方便学习用。但高二那年,母亲又得了肺病,病很重。我回家看看喝酒颓废的父亲,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看看瘦弱的弟弟,只能偷偷地躲在被窝中哭。第二天擦干眼泪,赶往学校,装作很坚强,真是人前欢笑人后泪。在极度压抑的情况下,自己也得了一场病,学习落下不少。
     高二暑假,我又到邻居家王哥的建筑队上找活干。好心的王哥知道我家情况后,非常同情,拿出一些钱给我父亲,嘱咐他好好供我读书。最终,父亲没同意我去干活,让我在家照顾病重的母亲。母亲那时身体已很弱,我就到街上给她买最想吃的猪肝。
     高三开学后不几天,我母亲病危。去世前几天,我说不出的烦躁,坐卧不安,无心读书。后来知道,母亲临死前,一直反复念叨着我们四个孩子的名字!亲人之间真是有心灵感应的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学校被叫回家。我看到的是母亲那蜡黄惨白的脸,摸到的是母亲那双冰冷的手,那双冰冷的脚!
     母亲曾经用这双手画过腊梅花,绣过映日荷花,绣过鸳鸯戏水;母亲曾用这双手救治过许多小婴儿,用她那美丽的乳房哺乳过无数的小婴儿;母亲曾牵着我的手,走过马踏湖的家家户户,而观音娘娘的慈悲笑容也曾闪现在她的美丽的脸上!
     唉!我的亲娘!爱!我的亲娘!我曾经美丽善良的亲娘!40岁后,你人不人鬼不鬼,受尽耻辱,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整整12年的时光啊!......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啊!......唉!我的亲娘!爱!我的亲娘!
     我的舅舅来了,坚决要把我的母亲抬到仇人家里发丧。我的父亲,这个全村闻名的老实人,向舅舅拍了桌子:“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上一辈子积下的恩怨,难道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吗?!我对不起你姐,我没保护好她......”父亲捶胸顿足,痛哭起来:“12年了,破屋烂墙病老婆,带着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我不怨我不恨吗?......你姐人已经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圆青,过来给你舅跪下!”
     舅舅赶快扶起了12岁的外甥,冲着躺在棺床上的亲姐姐,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我那......苦命的.....亲姐姐呀!......你......一路走好.....”那声音像钢刀刺痛着在场的每个人的心。舅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舅舅与我父亲生死再没见面。
     我劝慰父亲:“爹,你可要挺住,还有我们呢......”后来听大姐说,看到父亲躲在里间偷偷地哭。回想含辛茹苦12年,有妻子却没有普通夫妻的正常生活,又当娘又当爹,人到中年的父亲心境该是何等的悲苦!
     大叔也过来帮忙了,没有人和他搭话,他孤零零地坐在锅灶旁,添着火。一个是曾经亲如兄弟的妻子,一个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我走了过去,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大叔,你过来了......”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局促不安地答应着:“嗯......嗯......”接着便是长久地沉默。
      在乡邻的叹息声中,母亲走完了她五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举葬那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雨,看来老天爷也为母亲而叹息!
    母亲去世后,乡邻们还常常会念及她的好。
    孙大娘攥着我的手,叫着我的乳名说:“唉,看见你就像看到你娘一样亲!你娘,好人哪,60年发大水,我和你娘去南部山区讨饭。热水先给我喝,她喝凉水;要来煎饼,先给我吃,她吃窝头!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啊!一说起她来,我这心眼儿,痛啊!”
    旬嫂子说:“俺四婶子四叔心眼好啊!那时我们家没吃的,他们接济我们。你旬哥哥做手术那年,还给我们凑钱治病!四婶子给俺家小桓台治好了病,还给他喂奶。俺这一辈子忘不了四婶子的恩情。 ”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握着我的手说:“你娘是个有用的人啊,当年她背着你来俺家,给俺家的孩子治好了病!那么好的人早走了,真是疼煞人啊!”  
    90岁高龄的大姨妈到现在还经常念叨我娘:“你娘从小心灵手巧,看到别的姑娘穿着好看的绣花鞋,回家很快就做出来。鞋子上的绣花,真是活灵活现!”              
   母亲去世后,1988年高考,我因几分之差而名落孙山。所有梦想、所有希望在那一刻幻灭!高中班主任郭老师,担心我顶不住打击,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人骑着自行车,大热天,骑行40多里,来到我家里,鼓励我明年再考,重燃生活的希望!
     当时的家境惨淡,父亲已无力供我上大学了,这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正好我们乡镇中心学校招收一批老师,我成为了一名长期代课老师,一直干到1998年。
      
                                         八
     
     母亲生病以来,大姐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给我们洗衣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出嫁了,更要兼顾着娘家婆家两个家庭。在她的操持下,我和二姐相继出嫁。我们姐妹三个齐心协力,帮衬着父亲给弟弟盖了房子。
     一年后大姐带头拿出了自家准备盖房的8000元钱,加上父亲的老面子,东家借西家挪,凑了近2万,给弟弟娶了媳妇。弟弟婚礼那天,我们一家人高兴地照了个合影,42岁的大姐,面带倦容,头发稀疏,牙齿脱落,看着就像50多岁的女人。
     天有不测风云,2006年秋收后,我猛然发现一向健壮的大姐突然消瘦下来,和我说话也没有了精神头,老是打瞌睡。临近年关,寒冬腊月天,她感冒了,咳嗽不止,晚上去输液,白天还咬着牙去卖藕。春节后,姐夫带她到县医院去查体,结果是肺癌晚期!
     我们一直瞒着父亲,但他还是知道了。他拿出了第一个季度的抚恤金1000元,去看姐姐。他对大姐说:“你娘走得早,咱家里你是老大,接替了你娘的担子,我这当爹的无能无为,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这些钱不多,你拿着治病吧。你会好起来的!”一走出姐姐家,父亲老泪纵横!
     2007年深秋,52岁的大姐最终还是倒下了!病重的那些日子,我和二姐轮番替换着姐夫陪着姐,听着半夜里那不停的咳嗽声,看着她呼吸困难,憋得满头是汗,我的心被撕扯着,生疼生疼!我甚至祈祷:“亲娘啊!你救了那么多孩子,如果在天有灵,来保佑一下你的孩子吧!”
    十月初一那天,我坐卧不安,心里很烦躁。因为第二天要上班,下午我要回我家,临走时,我又回头看了大姐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竟成我们姐妹的永别!
    忠厚善良的大姐的早年去世,又引起了庄里乡亲对我母亲我大姐甚至我们整个家庭的慨叹!
    大姐去世后,老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曾哭着对我们说:“人生三大悲,我摊全了。”不知他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他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我们难以体会老父亲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与无奈!

                                   九
     
      2009年8月25号,一向健康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不到二十天便离开了我们,没留下一言半语!
     病重期间,83岁的三大爷,和79岁的小叔,为了见老兄弟一面,竟然骑着自行车,拿上马扎,骑一段路,坐下来歇歇,再继续骑,一直走了40里路,去县城医院看老父亲。多么令人动容的老兄弟情啊!
     父亲病危之际,本家几个哥哥日夜守候。已有孙子的邻居小字辈们,晚上也过来陪伴父亲。大家一起回忆着:“四爷爷最喜欢小孩了,我小的时候就稀罕(当地方言,喜欢)我,前段日子,我还和他开玩笑,四爷爷你只看你小孙子,也不稀罕稀罕俺!”
     几个要好的老朋友,腿疼的拄着拐子来看他,也有坐着轮椅来看的,宝爷说:“看一眼少一眼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了,今辈子没做够,几年以后,我到那边了,咱们接着做朋友!”
     父亲走了,因为是老党员,大家要为他开追悼会,由我来草拟悼词。回顾父亲的一生,我才知道,自己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了解得太少了。他的革命历程,他的内心世界,需要我慢慢地去挖掘去探索去理解。
     我坐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父亲的遗容。回想我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回想他一生遭受的艰难困苦,泪水化作倾盆雨。
     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因反映村民的问题上访,被那些村干部打过。他对待长兄如父,每季度发了抚恤金1000元,都要拿出100元供养生活拮据的大伯父。
     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间,80岁的他积极捐款捐物,捐了100元,两袋子面。这是当时他一个月的复员军人抚恤金。记者采访时,他说:“我们这里发大水时,人家帮助我们,人家有难了,我们也得帮他们。这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父亲清贫了一生,但他不是“穷人”!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父亲友爱族人,和睦乡里,默默忍受了命运给予的最大的不公平!  
     81岁的父亲,走完了他坎坷不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所有的恩怨悲苦!
     父亲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是一条岁月的长河,让我思索!让我敬仰!让我思念!
                                       十

     大叔的家境比起我们要好得多。他的大儿子二女儿考出去了,只有小儿子宁宁务农在家。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大婶子躲到娘家待了两三年,直到村干部出面说和,两家的关系平缓了,她才敢回来。即使这样,我看见她也要躲着走,对她,我心有余悸。我恨她,是她毁了我们这个原本平常而幸福的家。年龄大些了,见了她,最多礼节性地叫个婶子,然后敬而远之。
     后来,她搬离了这条老胡同,我们已很少见面。偶然一次见到她,发现她有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白发!她信奉了基督教——虽然我们家没追究她,但她自己背了一辈子的十字架!
     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让原本不想走动的两家人,走动起来。那就是我的发小芳子与大婶家宁宁的结合。
    宁宁、芳子是我从小的玩伴,我们一起游泳嬉水,一起逮鱼摸虾抠螃蟹,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和泥玩泥巴,一起吃过“乞巧饭”,一起上学唱儿歌.......
    宁宁性格内向谦和,说话慢条斯理,略显懦弱,这一点酷似大叔。大人们的事没影响我们那份纯真的感情。但年龄略大一点,觉得男女有别了,都害羞起来,交往也就少了。
     芳子心地善良,从小与我情投意合。小学时代,我晚上到她家住了几年。初中毕业后,她就在我们村毛毯厂工作,而我上了高中。我一回家就找她玩,谈我的学校,谈她的爱情,谈心谈到动情处,还互相陪着掉眼泪。看到我穿着姐姐换下来的皱巴巴的旧裤子,她就把她的新裤子拿来给我穿。母亲去世时,她与伙伴们一同陪伴悲痛的我,一直到深夜.....
      后来,芳子嫁给了宁宁。我心里有祝福但有些不舒服,与芳子交往也就慢慢少了。有些人不愿再见到,有些事不愿再触及!
                                十一
     
      时光飞逝,新世纪伊始,我开始了我的英语培训工作。万事开头难!正巧芳子的孩子也到了学英语的年龄,她给我提供了她家的房子,慢慢地帮我把辅导班办起来。我们的交往又亲密起来,谈的话题更多起来。
      一来一往,见到大婶子的机会也多起来。老年的婶子满头白发,已没有了以前的粗蛮彪悍,性格温和多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恨她了。
      有一回,我去找芳子玩,只有大婶子在家。大婶子主动地谈起我父亲:“你爹很喜欢孩子,每年给发发(芳子宁宁的大儿子)送些你家树上结的桃子.......”这件事听起来很小很平常,但我听了,心里震动很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难道父亲已经真正地放下了两家以前的恩怨?!
      带着疑问,我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说:“人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日本侵略中国,但中日人民是友好的!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了那么多年,是兄弟与兄弟之间打仗,这不又和好了!远亲不如近邻,你三爷爷三奶奶,困难时帮过咱家,我和你大叔感情又好,仇结仇还有头吗?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子的事。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后头看啊!”
      老实沉默的父亲吆!你是我慢慢去读的一本书啊!你都放下了,我也要学着慢慢放下!
      父亲去世半年后,善良的宁宁在自己小儿子没出满月时,查出了病,肺癌晚期!乡亲们慢慢地知道了实情,议论纷纷。兄弟媳妇给我说:“邻居家都议论宁宁哥这个事。说他娘害得咱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他娘造下的孽,这不当辈子遭报应了!有的乡亲们说,让她也尝尝那想儿子的滋味!”
      听了这话,我又震惊又难过:“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要是老天爷报应的话,也不该报应到善良的宁宁身上,还有芳子和两个孩子呢。咱爹活着的时候已经放下以前的恩怨了。以后听到这话,躲得远远地,别让人家以为咱家幸灾乐祸。”弟媳连连说是。
      因为芳子还未“出月子”,对于宁宁的病情,家人一直瞒着她。我更不敢问她。一想到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想到善良的芳子,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我的心不寒而栗!精明的芳子很快知道了宁宁的病情,大哭一场。我一直等待着她主动给我道出了实情,电话中我们相对哭泣。
     后来,我开始不断地抽时间去他们家看望孩子和宁宁。宁宁化疗后,头发已经很稀少了,也慢慢地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开始看些圣经方面的书,听芳子给他唱圣歌,以减少身体及心理的痛苦。
     半年后,宁宁还是走了,我也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知道消息后,我赶紧往他家赶。在路上,心里一直念叨着:“老天爷啊!冤有头债有主,假设真有因果报应,怎么就报应在宁宁身上?!芳子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下去?!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大姐死了,宁宁死了,两个家庭,两败俱伤啊!”
     宁宁穿着一身西服,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睡着似的,很安详,周围放满了鲜花。芳子哭着对我说“宁宁走了!.....宁宁走了!.....”很久以来,积蓄的悲痛一下子喷发了出来,我和芳子不顾众人的劝说,拥抱着嚎啕痛哭,很久很久很久......
      我们两家的墓地依然是邻居,宁宁就埋葬在我父母墓地的附近。 又一年的清明节,我们姐妹几个给父母亲上坟,正巧碰见了大叔一家也在给宁宁上坟。宁宁的新坟上花圈依然很新,在风中飒飒作响,似乎是宁宁在诉说着什么。芳子、大婶子已经痛哭了很长时间,我们上前劝说,两家人一起站在宁宁坟前呆了很久很久.....
     回家途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父亲的话反复回响在耳边 :“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上一辈子积下的恩怨,难道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吗?!”“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后头看啊!”.....是啊,亲爱的老父亲,所有恩怨都应放下,留下真情从头再说!
      晚上,三爷爷,三奶奶,父亲、母亲、大姐、宁宁竟然都笑着进入了我的梦乡......


   十二
  
     
     四五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们的老胡同里,老一代换成新一代,老房子变成了新房子。老邻居有几家已经搬走了,换了新主人。小婶子小叔还住在对门,他们的儿子锋锋搬到了县城住了;圆青的干娘还住在这老胡同里,干哥哥孬包在青岛打工。
     老弟圆青找了个精明能干、勤劳善良的媳妇,一儿一女承欢膝下,小日子也慢慢地变好了。圆青媳妇和小婶子、干娘依旧像亲婆媳一样相处着。弟媳妇要去干活时,由小婶子和干娘轮流替她接送孩子。我家有好吃的给你家小奥运送去,你家有好吃的又给我家小谊铭送来,老胡同的人依旧和睦地相处着......
     宁宁的大儿子发发上大学了,小儿子宝子也上了幼儿园。芳子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找了一个勤劳善良而知冷知热的人,共同抚养着那两个孩子,毕竟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老胡同,每天依旧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故事接近尾声了,我依然会唱起一首歌,我心中最困惑时高唱的那首歌 ——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过去未来共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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