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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韩门往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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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茂才家在镇中学背后,隔了一个大麦场,门是黑色的大铁门,在周围一片窄巴的黑木门中显出几分气派。院里停着辆手扶拖拉机,旁边栽着几株红艳艳的指甲花,左手边是个烤烟房,右手边是三间半边盖,正对着大门最里面,是四间大瓦房。韩茂才个子高,差不多快一米九的样子,又瘦,故而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高粱杆”。韩茂才媳妇个子也不低,于是,韩茂才家两儿两女一窝窝都是大个子。韩茂才话不算多,喜欢在麻将场上打几圈,但不贪恋,多数时候作壁上观。庄稼地里,韩茂才在村里算一把好手,地里同家里收拾的一样齐整干净,别人看地知人,这人准差不了。韩茂才最让人佩服的还是在烤烟上,一样的育苗,一样的栽种,一样的烤烟房里烤,可韩茂才烤出来的烟叶就金灿灿的,褐的黑的麻点的烟叶很少,这金灿灿的一片烟叶送到烟站里就是金子啊,都是特等一等品过磅计价,别人的大都三等四等,最多二等,这价钱也是天上地下。别人看着钱都让韩茂才赚走了,也不嫉妒,人家那烟叶子,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韩茂才有什么诀窍?也是一样的程序走着,或许那些细微的差别才是关键。你倘若问他,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个稀里糊涂,倒不是他不愿传人,实在是他嘴笨,别人也就不多问啥了。
      凭着烤烟的手艺,韩茂才把两个女儿供成了人,大的上了南方的重点大学,二的体谅父母考了中专,毕了业在县上小学教书。两个儿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也都是尖子。尤其是小儿子,淘气归淘气,可也争气,羡煞旁人,都说这个小儿子将来肯定最厉害,能考上北京的大学。
      人心齐,泰山移。韩茂才家的好日子自然也是人心齐的结果。夏忙秋收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搜肠刮肚地找借口逃脱劳动,韩茂才家的孩子不,劳动仿佛吸铁石一般,把他们贪玩的心性吸了回来。也不是他们不爱玩,是因为他们心疼父母,不忍看着他们辛苦操劳自个儿还四处逍遥,那过不了他们心底那一关。于是,无论种麦收麦,地里麦场,村里人总能看见韩茂才一家子忙碌而又欢笑的场面,他们累并快乐着,让看见他们的人也受到了感染。不忙的时候,韩茂才家的孩子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爱玩爱闹,有着所有孩子纯真自由的天性。只是比一般的孩子多了些分寸,他们从不闯祸端,去远处也事先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韩茂才家的孩子,那都是榜样。
      儿女成器,韩茂才自然高兴,最高兴的是韩茂才他爸。韩老汉家离韩茂才家不算远,门前不远处一片芦苇荡。出门右拐就是村北头去往街道的主路,街道其实离韩老汉家也就百十步的距离,过了芦苇荡就是。韩老汉喜欢喝两口,常常半醉半醒之间坐在路边的石碾子上,朝着来往的路人自问自答地说着话,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孙子。孙子争气,爷爷也荣耀。看见有人过来了,他吧嗒一下长长的烟杆,眯着眼红着脸朝着来人说:你知道不?我那孙子就是能成,那没办法,我祖坟里肯定冒青气呢,先人们都高兴着呢,我也高兴,我等着享我孙子的福呢!说完,自己嘿嘿直笑,醉笑里也能看出几分骄傲。要不是老婆子喊他回去吃饭,他能自己说上半天。韩老汉确实有骄傲的理由,且不说他的孙子们都是念书成材的料,他的二儿子也是他的骄傲。二儿子在县医院当大夫,最近当了科室主任,年纪也轻,估计迟早能当上院长啥的,最可贵的还是孝顺,在他跟前从来不大声说话,每次回去都要放下些钱才走。他还有个小儿子,没啥出息,倒也老实本分,日子过得安稳。这情况放在村里也是排在前面的,韩老汉有资本自夸自卖,管他醒着醉着,别人反驳不了他,还都羡慕人家的清闲自得,也都盼望着自家祖坟里啥时也冒了青气,家境子女都能走到人前面去。
      这一日是镇上每年一次的大集,头一天,戏还没开场。街道上挤满了远近而来的乡亲,黑压压人头一片。戏不久就要唱开了,人流开始往北头戏院的方向涌动。戏院门口左边的墙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今天上午的戏名:《铡美案选段》。是老戏了,可百看不厌,花脸凤冠,看得就是个真切。好的位置都被人抢占得差不多了,不打紧,各显神通,上墙的上墙,上树的上树,上房的上房……凡是看得见戏台的制高点都被体力好的年轻人占领了。不管是地下的还是空中的,都兴奋地等待着,跟身旁三五人或说着热闹话,或吃着从街上买来的平时吃不到的吃食,眼睛不忘盯着戏台上随时可能拉启的幕布。
      眼看演出的时间都过了,戏还没开,兴奋渐渐变成了焦躁,热闹变成了吵杂,间或有叫喊谩骂声。人们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也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离大门不远,空中的人看见地上有一股人流向着门外移动,站直了眺望门外,门外也有一股人流朝南围挤。这些人流互连,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有什么热闹吸引了他们。乡下人是最爱看热闹的!于是更多人从高处低处加入到这个人流里朝南涌动,后面的问前面的有啥热闹可看,前面一问三不知,原来他们也是跟风而动。大家只好耐着性子朝前走啊走,挤啊走,终于,在电力局门口不远处不动了。围看的人实在太多了,估计有几百上千人,里外密实得简直风都吹不过去。人们个个伸长脖子像只笨鸭一样想一探究竟。消息像水一样不知道从哪儿传入了人们的耳朵——原来是死人了!电把一个学生打死了,还是个小学生,据说几个学生想爬上到电线杆子上看戏去,那个电线杆子是新栽的,电线还是半拉子,以为没通电,没想到第一个刚上去,就触电死了,整个人都给电打成黑的了,整个街道都停电了,戏也没法演了!人们都在为死了的孩子惋惜,也替孩子的家长惋惜!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娃!
      流言在人群里潮水般散播的时候,人群中央,也就是这场“热闹”的焦点,一个后生拿着根钢叉,疯了一般地朝着电力局的大门猛刺,嘴里歇斯底里地喊着让众人揪心的话。在他一旁的地上,躺着已经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也就是那个意外身亡的小学生。这个小学生就是韩茂才的小儿子,而那个疯了似的后生,就是他的大儿子!
      真相也像谣言一样四处蔓延,又时逢大集,赶集的人迅速把消息赶回了十里八村,众人纷纷沉浸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里,一面为这个不幸叹息,一面也为这个事故延伸出新的枝叶供他们回味。据说,真相是第一个被告知给韩老汉的。同玩的一个孩子往村子跑回去报信,刚好碰见坐在门前石碾子上跟人闲聊的韩老汉,孩子没轻重没估计,晴天霹雳倒出来,韩老汉当即就倒下来,送到镇医院不行,赶紧转送县医院。还没等当大夫的二儿子赶过来弄个明白,老人就咽了气,诀别了人世。也难怪,这小孙子最得他爷爷疼爱,也被寄予厚望,韩老汉心气又高,猛一下如此变故,实在是无法承受之重。
      韩茂才上高中的大儿子得知自己兄弟横遭厄运,自然也是无法接受这事实。悲痛之余,想着必须有一个说法,有一个交代,这没完工的电线杆子怎么就通上了电呢?电线怎么就能裸露在外面了呢?这不是意外,这是事故!不对,是谋杀……于是就有了众人在供电局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那疯狂的举动里浸满了无奈,无助,仇恨,悲凉……他想要个什么交代呢?人都死了,回不来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恨不得替自己兄弟去死,替不了,自然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没了姓名。
      消息传到韩茂才家,夫妻俩有点蒙,不相信这样残忍的鬼话。强忍着快要崩溃的神经来到现场,韩茂才媳妇当即就晕死了过去,被人送回了家里,醒来后,在灭顶似的悲痛里哭得死去活来,让一旁劝慰的邻里都泪流不已。韩茂才心里想大声哭,可哭不出来,蹲在已经看不清面目的尸体前看着看着,有些恍惚,也有些麻木,巨大的悲伤一下子把他撞晕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脑子了嗡嗡直响,眼睛肿大着,眼前犹如虚无。他无言地在事发地蹲了半天,后来直愣愣地回了家,蹲在炕沿下,继续僵死一般地承受着。他心里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却没有找到处理灾难的方式,他被灾难拽着一直坠落坠落,无休无止。他的力气、精神、言语……一切的一切都坠落在不可见底的深渊里去了。他在无助中对自己的失望让自己害怕,只能蹲着沉默着望着一双脚下的地发痴发呆了,全然没了一家之主的样子了。人们看着这样的韩茂才也满是同情,一个文化不多的农村人,面对一场他不能抵抗改变的灾祸,除了仰天长啸外,也只能在无言里诠释所谓的“认命”了!
      韩茂才的大儿子看着父亲悄然的承受,心有不甘,他马上年满十八岁,血气方刚,“忍受”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词汇,他需要发泄,需要让体内咆哮的野兽有一个出口,不然他觉得自己会裂开,会爆炸。这种情绪牵引着他,拿着叉麦草的钢叉,天天在供电局的门口做着自己内心的释放,这种惯性般的失控让大门内的人被恐惧加持,全都逃离了这座已然变成地狱的地方。也就是说电力局在事发后,由于这发了疯失了控的钢叉,成了被遗弃的空巢。而整个街道的电力也一直瘫患着,缺乏修复的勇气。夜里没了电照亮,黑漆漆的街道像是一场祭奠,让人心情沉重。
      几个发小也曾劝过这个被悲伤裹得快要窒息的后生,劝他快点让悲伤过去,让逝者和生者都安静平息。这些话韩茂才的儿子都听进去了,可他的钢叉停不下来,犹如一颗射出去的箭无法停止,他不知道如何停下来,他找不到理由。
      事发第三日,某个中间人来到韩茂才家,企图让这场悲剧走向日常的轨道。来人来回说着劝慰的话,这些话云一般从韩茂才一家人耳旁迅速飘过。韩茂才的女儿们看着沉默的父亲和泪如河流的母亲,不知道话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生活应该朝哪个方向滚动。韩茂才的弟弟也在,他了解哥哥的秉性,他倾向于跨过去,跨过这一场横祸,继续过该过的日子。所以他也劝慰哥哥,难来了,躲不了,难过了,也只能过自己的日子,这是命,没办法的事情。这些话让韩茂才的心里起了涟漪,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默下去,他也知道日子一定得继续下去,他不能抱头蹲着了,他得站起来,这个家还得靠他往前走呢!这样想着,韩茂才的心里好受些了,沉重的黑暗里开了一个缝隙,漏进来一丝丝光亮和空气。来人见有人帮忙说话,韩茂才也有所松动,便想着使命大半已完成,起身准备告辞了。这时,他从怀里掏出预先准备的三万块钱,放在了桌上,说是领导的一点心意,务必收下。三万块钱在当时不是小数,足够盖四间大房还有富裕。韩茂才看着厚厚的一摞钱,楞了一下,噌地一下从地下跳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摞钱恨恨地朝来人的脸上摔了过去。来人见状不妙,赶紧拔腿就跑,韩茂才追到大门口发疯似地喊道:老子少你这点钱不成?我儿的命是钱换得来的么?你们一帮杀人的畜生……几句说罢,开始抽泣起来,继而嚎啕大哭,沉默把他折磨的太久了!
      隔日,警察登门,例行的客套话过后,直奔主题。劝他们节哀顺变,倘若再任由大儿子继续胡闹折腾,政府部门不能正常工作,造成了恶劣影响,那是要负责任担后果的,要拘留法办。这一席话出来,韩茂才由悲变怕了,仿佛那样的后果真的就在眼前,叫他失去了一个儿子还不算,还要赔上另一个的前途。当日下午,他那兄弟又从县里回来,说医院领导也给他说了,让他回家好好劝劝哥哥,再不能让事情的不良影响扩大了,闹出去,给县上抹黑就严重了。领导给他说,工作放一边,回去把事情解决了再来。那一旁在县上教书的二女儿也支吾地说,他们校长也打了电话,也差不多这个意思,让把家里安顿好了再来!听完女儿兄弟的话,韩茂才也清醒了,路似乎也明了,日子该继续过了!
      后来,由于韩茂才的兄弟跑动,赔偿的款项增加到了五万,还答应等韩茂才大儿子高中毕业,如若高考不中,便在电力局给谋个差事。那原先拔尖的大儿子,后来果然高考落了榜,按照计划进了电力局,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公务员。只可惜韩茂才他媳妇,自打小儿子出了事,哭喊了几天后,就一直不怎么正常了,常常一个人哭哭笑笑,自言自语,站在大门口朝来往的村人吐口水骂人。韩茂才家当年让人羡慕的大铁门院子,也在周围迅速高大起来的建筑里被比较的暗淡了下去。后来,韩茂才和媳妇被大女儿接去南方生活了,那大铁门里的一切也迅速被雨打风吹得败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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