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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锁链(外一章)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锁 链


怎么会走到这儿,我说不清楚了。

天气很好,出门前我和女儿静伊说,我们向环绕着我们房屋的山慢慢走,随意玩耍。山道四通八达,向南向北都可以,向东向西也都是可以的。“要紧的是我们抛在身后的距离。”我摆出一种流放他处的姿势。

“可是,妈妈永远不会走很远。”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是的,日落之前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因为家人在等我们。”那时是晌午时分。

我们经过人来车往的牯岭街,公园牯牛石雕,菜市场,石头或是木质的老别墅,呼啸而过溜冰的男孩们,背包的游人,猫,垃圾箱, 广告牌,亭子,山谷……那么多的画面、词语、符号、生活,还有弥漫在山中那种奇特氛围,似乎那些山的记忆、那些逝去的缺席者,正与在场的风景盘根错节交相融汇——整座山中小镇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阿拉丁山洞,那么有魔力。我有时会渴望这种漂游在风景中观望的奇妙感觉,就是穿梭在巷道石阶楼梯、观景台与晾晒的衣物之间,我都有可能迷失了自己。也时常看看身边走着的女儿,想从她的表情中探寻一个孩子对周围世界的感受。

我们这样一路漫步,像是在观赏,又像什么也没看到。视线中的风景似乎和我们经历着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又一一擦身而过。不知何时我们走进了这片密密的松树林,我记得松树林中有一条通往回家的松树路。

一轮很大的落日担在西山那条细线上。几棵倒下的枯树干斜穿过我们正要探寻的方向,小路在我们相信它的地方突然折断:前方是断崖溪涧。

  
       高处的山坡上,树木太稠密了,密密的叶子如同云彩。我们要找的松树路在哪里呢?

看看四周,还有一条小道通向松林中的一栋屋舍:石头叠上石头,故事加上故事聚集起来的,就像山中所有真正活着的老建筑一样,联系着往昔的光阴。它们多半很有些年头,有一堆无法回答的问题。尤其是那些隐藏在密林深处的老房屋,更令人有一种梦境般的迷惑感。

那条白狗就是这时向我们转过身来的。起先我们没注意到它,屋檐有那些挂在晾衣绳上的布巾衣物,它背对我们蹲着,如同屋檐的一块大石头。它是这房屋的一部分,不过它是锁链栓住的活物,它站起来,用眼睛盯着我们。这是一只高大的短尾牧羊犬,毛色全白。这热情的美丽囚徒开始汪汪汪咆哮起来 。

“别怕。”我感觉女儿在往我身上靠,“它被锁在墙上。”

“ 树林里也有打狗队来么?它会很难受的。”

“主人生怕它出去迷路了,出危险。它会习惯的。”

“它还在叫。”

“因为我们的出现。”我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头。

“我不喜欢那根链子。还有——妈妈可以换一种方式么?”静伊发现了我的小动作。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腰杆挺直,眯着眼看了我们一眼,并不予以理睬,但与他的狗交谈。用动作,他伸出双手与它轻轻扭打,互相推来搡去,又摸摸它的下巴,狗安静下来,男人转身进屋了。想来这是一个缄默的家伙,如同他的房屋。

“他是牧羊人吗?或者是……山林强盗?”

“松树林里没有羊。他也许是镇上的导游、司机、设计师,说不定也是画师、摄影师……总之是跟我们一样的山中居民,做自己的事,有自己的喜好和习惯。”
      “他刚刚在和他的狗说话。”

静伊盯着狗看了一会儿,又看看那栋林中老别墅,渐渐不再害怕。这里人迹稀少,但脚下的湿土和枯叶的气味、四周蔓生的植物和的这栋房屋的生命迹象,令一个七岁的孩子置身于又奇妙又自豪的勇敢探险之中。甚至是,她本能地就可以进入这个世界,和树林、鸟鸣狗吠及流水的生命接轨。

房屋的几扇门或敞开或虚掩着,但并未等我们。山风轻柔却绵而有力,头顶的树木在天空交汇,有些稳定的,几乎像要永生的雀巢很醒目地攀在树枝上。鸦雀晚归了,看看山那头,余下半个落日。

“他们住在真正的树林里,可是永远这样也挺无聊的。”静伊叹了口气。      
       男人再次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大铁桶,大步朝我们走来,我们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它有锁链。出口就在那儿。”男人抬起下巴歪了下头,朝屋后示意了一下方向。随后跨过枯树干,下得溪涧,再不说话了。他的热情全都倾注在那哗哗喷泻而出的水流上,一段历经潜流地底、又飞跃四溅的旅程。   
      “走过去。”我和女儿将手对在一起,彼此手指交叉,似乎会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

白狗站在那儿。在最初的警惕兴奋之后,它不再狂吠,而是用它的眼睛凝视着我们,试图了解什么。我们装出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走过去。在悄无声息的静默中,我们彼此等待着相遇,接近。它会不会在某一刹那间挣脱链子向我们扑过来?我的眼睛不断撇见墙壁的锁链末端,那儿在摇晃,这么近。一切解放都蕴含着美感和危险。如果锁链和一切的惯例都挣脱了,我手心里的小石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过来吧。”一个声音从我的喉咙里轻轻飘出。我伸出了我的手,小石头无声落在小径草丛中。

它把潮乎乎的鼻子伸过来,它美丽的皮毛柔软而气味奇特。

哺乳动物的眼睛,潭水一般忧郁。

      
       站在松树路上,我和静伊回过头,看了看那只狗。它依旧站在屋檐,凝视着我们的方向,犬吠声再次传来。这四足动物困扰着我,它同我一样置于万物之中,为何身在此处?“生命虽四处皆是,但少有全然的呈现或完美自由的个体。”一位终生使用黏土表现可怕压力和束缚的伟大雕塑家如是说。  如果链子加长一些呢,它可以从屋檐走到阳光下的小路、松林又回来,是否会如我一般多一些快乐了呢?

山林的言辞是富饶的,多神而凡间的。林木、风声、溪流、星辰、炊烟,或许是站在屋檐下看世界的一种补偿?我闭上眼睛这样想着。

                                                   2016-3-20



用草和草细微致意
                                                                                               


从谷山做清明回来,田间阡陌上,一个小孩从他爷爷背上向我招手,很尖细的声音,说,姨姨。声音像一声春天的鸟啼。

一个袖珍朋友。夫族里本家的一个小孩,我们认识。

几年前在山下买了块地,一些周末节假日我们时或会来谷山农舍住。晚饭后,村里几个小儿便会站在屋檐柱子下向里张望,他们是来找我女儿一起玩躲猫猫的。有次孩子们躲着躲着,之中有个小孩好像不怎么会走路,他站我身边,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长裙子——我的裙衣不算很长,然而那时我坐在屋檐的长板凳上,裙裾便拖着地面,也许很像一顶帐篷?

可以装下一个小小孩。于是我笑起来,像狗仔,像猫咪——过来吧!月光以洁白而轻柔的光线围拢着我的裙裾小帐篷。那小小孩便乖乖蹲在里面,认真遵循游戏规则,一声不吭。终于他憋不住自己又爬出来,他让我抱他坐到板凳上,藏在我的背后面,保持躲猫猫的神秘游戏感,又不时探出头来,他是希望被伙伴们发现的。孩子们也许跑得太远了,也许躲猫猫的游戏已经结束了?他有一点失望,有一点希望,但是他不说的。

  然而他终是感觉到自己被伙伴们遗忘了,嘤嘤的抽泣起来——他哭的力量也很弱,好像有病。我搂搂他,说,天上有一个月亮,还有一万颗星星陪着你呢。小男孩于是仰起脸,对我慢慢微笑,渐渐地在长板凳上晃起细短的双腿,在板凳轻轻的摇晃中我们似乎有了一种亲切温柔的亲情。

  就是这孩子。他应该比我女儿小一岁,个子却瘦小很多。我后来还见过这孩子几次,听说孩子父母在外面做事,爷爷奶奶照顾他,二十来个月的时候,这孩子走路就没力气。

他爷爷很忙,放下孙子嘱了几句,冲我笑笑便随同族里一些男人先回村里。小男孩留在我对面,剃着光头,耳朵很大,拖着鼻涕,多像电视里那个大耳朵图图!我说,崽崽,姨姨带你回家。他摇摇摆摆向我走来,手里握着一把草,似乎随时可能摔倒,但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在他的脚边,一盏一盏的蒲公英金灿灿的。阡陌上、田野里、谷山上一簇簇光与颜色的流窜,春天了。

小男孩趴在我的背上笑着,他一再纠正我,告诉我,他不叫崽崽,叫啾啾!今年六岁。他还告诉我他的父母叫什么,在哪里做事,何时回来带他看过医生,他有个哥哥念中学,还有姨姨家的小姐姐呢,去哪儿玩了……他有一筐话愿意和我说,也有一筐话想问我。

从墓地回来的人很多,后边又一群人说笑着走到了我们前面。啾啾看着已经从田埂踩踏过的人们的背影,悄悄贴着我耳根说,谷山墓地那边有多得数不清的甜艾——爷爷说,吃了甜艾果,多泡艾叶汤,以后我就能走得跟大家一样。他将甜艾的嫩叶片拂了拂我的颈脖和脸颊,绒绒的,像闪动的绿色羽片。阳光下,他举起艾叶高兴地挥舞着,我看见在路面投下叶片的小小翼影。我不会相信甜艾就能治好孩子的病,然而孩子相信这是祖先给他的佑护,这是春天对他说的话。

我轻轻闻着这逼近的嫩甜艾的青草味。孩子的声音紧帖着我  ,这声音也是甜蜜的 。他还小,尚不知命运深处的疼痛。每一事物的开始,都应该是甜蜜的。

在一把青草里,啾啾寻找着他失落的东西。

当爷爷掀开灶上的蒸笼,用筷子夹一只甜艾果放进啾啾的嘴里,他坐着——他一定总是坐着,像一只蘑菇。啾啾慢慢地咀嚼,吃着慈爱和寂静,艾的青草味冲过舌头奔进喉咙,啾啾就能吞下某种佑护。艾的家族谱系古老,祖先捕捉过它忧郁的滋味入诗,然而文字于啾啾还没开始,啾啾知道的是艾的甜香味,艾生长于泥土的卑微而庞大,远方有多远,艾的脚步就有多远。谷山山洼沟渠遍地的甜艾草,万千闪动的绿色羽片,那么多那么多,给啾啾希望。当他的小胳膊小腿静静浸泡在艾叶煮水后的褐色汁液中,他的肢臂细腿就会神奇地不断伸长…….那时,啾啾将重新和他的小朋友结识,和他们一起奔跑,躲猫猫,再没有人会遗忘他。

我的女儿和另一个小姐姐从身后向我追来,马尾巴一跳一跳的,小脸蛋被阳光晒得红扑扑。她俩惊讶地看着趴在我背上的瘦男孩,啾啾却很高兴,要从我背上下来,啾啾向姐姐们展示手里的那把青草。姐姐,这种草,是祖先给我的,是甜的。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唔,我的祖先屋子也长了好多草。啊,小鸟飞来了,又一只,在那儿……

天空如水,身后墓地上的烟火似乎都是滋润的,柔得白茸茸的。在谷山的袋囊里,有祖先仁慈的佑护,甜艾,青草……爱的灰土,爱的大地,用草和草细微地相互致意。

20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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