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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室内漫游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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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漫游》四则

1
      病假期间,几乎足不出户,于我的身体是休息,也是禁闭。一个梦幻者,很容易在某一个封闭空间里沉迷,某种声响,某个细微之物,某些抽象符号,都可能会惊醒我,牵扯着我,以致把我带到一个自己也不清楚的模糊地方去。
     
      初夏的早晨光线温凉,孩子用餐后去上学,我便在窗户后面站着目送她和我的先生,看父女俩笑着转过身和我挥手,看女儿和邻家上学的小姐姐一蹦一跳马尾巴上的蝴蝶结。窗台的君子兰喇叭形的大花瓣也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早晨也这般一煽一煽地愉快走去。

      接下来我或许会接个电话,很可能是一个推销业务员打来的,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于是我的耳朵就会愉快地听任话筒里那个声音的摆布,等听完全部的房产或室内装修这些信息广告,我向业务员大声说: “谢谢了!我会考虑考虑,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对方就挂电话了。我于是从窗口转过身,上,下,左,右,打量起自己的居室:

      “我自己的单人间充满了惊讶

       墙壁涂上了我的秘密石灰”
                                 ——皮埃尔-让-茹弗

2
       一只镶嵌着椭圆形镜子的实木褐色挂衣柜。立在卧室门后靠墙处,柜子体型细瘦,可是当挂上衣帽的时候,立柜就庞大臃肿起来。我几次试着想把立柜移到另一处,抱它,拖它,拉它,推它……如此几次三番,它还是立在原地。无声,但不可战胜。

       我气喘吁吁败下阵来,琢磨它的孤独和重量——就像卡尔维诺那个“不存在的骑士”!一个深刻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却实际上不存在的骑士:一幅笨重的铠甲,会在楼梯上走动,而且总在夜半时分练武功。直到战争爆发,铠甲骑士飞身而出,做了查理大帝的完美骑士,功绩赫赫,然而骑士的存在被质疑,战绩被抹杀。

      查理大帝逼问,“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这幅铠甲还爱上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爱情。

      卡尔维诺是20世纪的传奇和经典作家。我怎么能跟他探讨生命本质这么深刻的话题呢?所以我只好沉默而孤独地看着我的立柜,他这样无声、庞大又滑稽:挎着我的背包,戴着我的鸭舌帽,又披着我先生的大衣,还系着我女儿的红领巾。他的裤兜里(抽屉)有我家的钥匙、一点零花钱,或许还掌握着另一些家庭秘密,不过他守口如瓶。

      他不会介入战争,更不会报复我,爱上我。在漫长的室内生活中,他成为我居室里一个忠诚沉默的友伴。那面椭圆形的镜子,也就是他的眼睛,偶尔也会扩大了我的孤独,或是会映照出我的重影。当我一个人在空空的白昼里感觉到困乏的时候,就会走过他跟前,轻轻对着门边说一声:伙计,我气虚体弱,我的睡眠就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堤岸那样,拜托看好啊,拜托了…..

3
       那天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接一个电话,当电话结束后,我一眼瞥见一只小猪正坐在树桩打盹儿。一个水晶球八音盒,静谧的午后。

      一定是女儿在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八音盒里的电池早就拆卸了,小猪不会被惊醒。

      “荣格艺术性人格的生日礼物。”十几年前的求学时代,一位攻读心理学的男友送与我时,这样说。他后来狂热地迷上弗洛伊德,神秘性便都变成了心理病理学解析,于是乎,一切就不那么美妙了。不过穷学生时代一个男孩子赠送的八音盒,我还是未能丢弃。近期读本雅明的著作时,似懂非懂,但看他常常为物所累(他着迷收藏),便心领神会偷着乐了。

       小猪在做什么梦呢?伸手摇一摇。水晶球里的雪片纷纷扬扬,小碎片无声地飘居在事物内里。

      《一千零一夜》里王子会解救一个美丽的女奴,不过我不需要唤醒水晶球里的小猪。呵呵,没啥好看的,它就是一个我收藏的幼稚小玩意儿——小猪睡眠香甜,与一切拉开距离,包括时间的流逝。它永远肥胖、可爱。而我只觉时光有趣。

      现在,我要走进我的另一间休息室:书房。

4.
       孩童时代,我很长一段时间未能拥有自己的房间,常常会找个角落蜷缩着看小人书,写悄悄话,那种感觉又忧伤又幸福。现在好了,我可以在一天某些时刻完全沉浸在一间属于我的书房里,即便撤掉我书房里那两组有模有样表示书香气的大书柜,满地书籍凌乱,书页散落,我也可以在其中绕来绕去其乐无穷。

      书房窗外是整栋宿舍楼的后园,有两株木槿和一片蓬蓬勃勃的野花杂草,也包括从天而降的暴雨、呼啸而过的风中的树叶、鸟鸣,以及长长的沉默。天气甚好的黄昏里,夕阳的余晖便会从另一侧的建筑斜照过来,地板上会留下长长的阳光印迹。书房里的书和各种物什这时便从白昼的静寂中纷纷醒来。夜晚也将到了,我会走去赴约。

       盛夏里,我喜欢坐在平静的地板上翻阅读物,有时心潮起伏,有时也会迷迷糊糊打瞌睡。不过山中多半天气凉冷,我更多时候是坐在椅子上,起先是一把木头靠椅,不过硬椅子不适合幻想,就换了。柔软的椅子,美妙的读物,我坐着,又一点点从身体里走了出去。“金蝉脱壳”想必就是这样吧?

       这种出发,时常会使我身处的地点变得模糊。一本书,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化成一间变轻了的居室,或者是一个旅行空间了。生命奇妙而遥远,没人知道我离家的原因,就这样游进黑夜,安静甜美,或是波涛汹涌。庄周梦蝶并不虚幻,这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是谁?很可能就是我做的一个梦!而我的居所其实在水獭那里,或是在蜗牛那里吧。“我居住在树叶的安静中,夏天长大了”、“它们还不是生命但渴望生命, 它们还不是声音只是琴弦的颤动。它们是生有双翼的天使,对幽光闪烁的故国十分忠诚。”这样的诗句,这样的梦话,总是会惊醒我,就像一伸手,我的银镯子碰碎了黑夜的声音,让我动容,让我觉着真真切切却又无法说出。

       这世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话,我真觉得美好而可信的话往往是梦话。那些说梦话的人,他会使所有铺陈着的日常琐碎笼罩着神秘的氛围,充溢着一种美妙的张力,他还可能会从一个世界打开另一个世界,直到看见事物深深埋藏的灵魂。我总遗憾自己不能去做一个深刻的梦,平日里我多半处在清醒状态,偶尔想说句梦话也是瞻前顾后,终还是变成文质又彬彬的得体话。所幸的是,我的书房里充溢着这些声音,这些声音来自一些诗人、作家、画家。他们可能是一些令人不安的人,也可能是有着奇异柔情的人。

       刚刚,有鸟飞来,在木槿枝上停栖,我感到喜悦。室内漫游25天,山中的夏天已经青翠碧绿。明天我就可以出门四处行走,停下来,拍张照,然后继续走。设若有人与我一样异想天开,想要看见自己身上长出枝叶和羽翅,那么他一定会记得,要回到一间小小的书房。

                                                      2016/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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