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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爬上山坳的芭茅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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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前只在文字阅读和影像观照中,相遇过辽阔水面茂密幽深的芦苇荡。说到芦苇,就有水泊梁山的好汉跑来,就有微山湖黄昏的歌声飘来,就有东平荡的雁阵飞来,瓦尔登湖是不是也拥有一方苇草?蓝天之下地平线上的芦苇是多么惬意的柔性景观啊------而这只是一些幻象,这些长江以北的实物离我五岭山麓的家园太远了。儿时小人书告知的事物对于当下的我,时间跨度大,本该若即若离,奇怪的是,我的脑容积中,为它们挪出了声与色的备份空间,准确的说,是它们占据了我精神生活的一些处所,让一个山地旱鸭子般的男人某时某分抵不住柔情似水,飘飘洒洒,随风摇曳。
     一方芦苇荡不需要拥有太柔顺的标签,也可以营造梦一般的场景:湖岸,晨雾,黄昏,水面。视角再放宽一些,就有所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猜湖边高过人的绿草大约就是指芦苇吧?是不是在一个春天的黄昏,太阳没有落山,月儿已经探头,放眼烟波浩渺的湖面,一位古典诗人成就了这首中国诗经典范?但在湘南老家我看不到芦苇,只能看到类似于芦苇的芭茅,芭茅具有极为接近芦苇的外形,芦苇的大美我只能用芭茅去虚构。
     我曾经把那位佳人想象成我的妻子,那时候来自井岗山的妻子有一米多长黑黑的秀发,长头发飘起来,很有天地人物和合之喜悦,可妻子拒绝散开长头发在只有芭茅草的北湖岸边留影,她笑笑说,在芭茅草旁照出的不是美女,而是山鬼扮成的水妖呀,我无语至极。
     芭茅也可以飞扬芦苇那样的花絮,在我老家雾界山东边岭,芭茅处于一种很卑微生存的状态,山民要它存在着,但规定了它的繁殖地域和间距,恰如那时严格的计划生育,它鲜嫩时是耕牛的冬粮,干枯时是山火的源泉。
     在我读小学时的一个冬夜,盛祥叔叔在中厅屋开了一个会,队上二十多头耕牛已经没有了粗饲料补给。他盯着大家,大声宣布上雾界山砍芭茅草五十斤算八分工分,那时一天满工分是十分,这样力气大些的劳力砍一百斤就可以比一天半工分还多些,但事实是再强壮的大力士也只能挑回来七十多斤,比十分工分收益确实是多些,但大家伙还是说队长盛祥不是人,挑着芭茅走下坡路的难度他故意低估了,那个没有粮食有了芭茅的冬季,我队上二十多头耕牛全熬到了春耕。 在接近过年的日子,骂盛祥叔叔最厉害的包子堂兄,还打晕了一个啃着芭茅草根跑得慢的野麂子,给了盛祥叔叔二斤肉,也给了我家二斤,我至今还没有发现有比吃芭茅草根更美味的麂子肉。
      悠忽之间,作为画家的妻子,既没有留下湖边的靓影,也没有湖边以芦苇为主题的创作,长头发不再青春不再,岁月真如一把杀猪刀。
      本年春节长假,我从罗霄山脉东,穿越五岭山脉西,经吉安,桂东,资兴,蓝山,宁远,江华,江永,道县,龙盛,考察中国南方瑶族迁徙与精准扶贫情况,春雨以多变的视角多变的姿态来到了瑶山,它催促裹足不前的人,一个新年开始了。
     行走也使我看到了一个不希望看到的事实:开发速度和环保速度有巨大落差,春陵江旁,潇水沿岸,芭茅涉水而上,向山中进发,占领原本该是生态林的领地。在九嶷山,我就看到了这样的芭茅对抗队列沿着湘江源头三分石进发,所谓万山朝九嶷情定三分石,我真的希望神山还是应该拥有植物自然群落,而不该芭茅为王。芭茅的茂盛一是缺乏人的计划实施落实检查管控,另一方面,恰恰是这样那样的以人为本造成了众生平等的生态破坏,撤销了限制芭茅疯狂生长的那些约束条件,低估了芭茅草的智商。
     芭茅作为草本植物,它的根系制造了极为丰富的有机元素,共生了相关植物族群和动物族群,是自然平衡的因子。在植物平衡战争中,芭茅能够忽视比它不具生长优势的草本或灌木,但不能容忍比自己高大得多的乔木,高大的乔木分分秒秒遮蔽了芭茅吸收阳光的权利,芭茅就枯萎成干草引来冬日的山火烧毁自己的敌人,它们甚至有烧光森林制造草原的本领。
     回到郴州,分别的这些天,妻子竟上山写生了一幅很大的油画《爬上山坳的芭茅》。我问她这座山在哪里?她说就在老家雾界山东边岭呢。
      芭茅的繁殖方式极其特殊,一株母本,携带有百万的受精孢子,受精孢子在预定的时间获取到充足的光照,合适的水分,裸露的地表,才发育成一丫单株。一粒粒在空中飞翔的受精孢子,她们视逶迤的山脉为湖面般平静,它们唯一担心的是,到达不了有真实给养的土地。通常的山地,有地衣植被,有卧伏类草,再上一层有树,受精孢子极细微,想穿越这层层防线难上难,是故受精孢子虽多,芭茅总还是生活在近水近雾的山岚。如果无序砍伐或开采就等于是腾出了芭茅的无序生长空间,这些侵入者如没有人的节制,就成为泛滥的母本。
      我第一次去东边岭的时候,见到不知早多少届的学长在山谷一处平坝干打垒的三栋面积不算小的黄泥屋,那是学校农场的住房,小小年纪的我在母山度过了梦幻般的时光,夏日的山鹰,入夜的虫鸣,山风分明是件往事。今年登上故地,虽然泥屋依然,但有些墙体已经倒塌,它们更像芭茅丛中的伏兵,芭茅俨然更像拥有至上权力的王者,我再也体会不到近山者智近水者灵的陶醉。
      我细细观看妻子的大作,感觉娴静的妻子其实最具后现代眼光和创作实力,片片绿色芭茅偏偏用那厚重的赭色表现,疏处如冬日残荷,与空灵的绿荷场景相比,用墨少,但心血肯定是更甚的。
      帕斯卡尔说人是思想的芦苇,他把芦苇放在了植物智慧的极高级别,蒋蓝兄写的一篇随笔《苇草的经脉》,他较多叙述的是苇草与人的互文,这些修辞广义上是可以适之于芭茅与人性人心的。
      一座雾界山东边岭爬满芭茅,总归还是可以斩草除根的,要是井岗山呢?九嶷山呢?环五岭山系呢?看着妻子的油画《爬上山坳的芭茅》,她已经用作品向我展现了全部可能性,可我觉得,对于一个优秀的画家,我还是没有完全将画意映射为全部文字。
       若果人与苇草互喻,对于爬上山坳的芭茅,山坳也可视为容留绿色的脸面,这脸面的变化在于季节的更迭,绿的脸,黄的脸,还是黑的脸-------只取决于一点小小的火星,就或成燎原之势,山的自然命运居然交给桀骜不驯最不具稳定秉性的小小火苗,这未免太以小搏大了,当事人首先亟需自我整改。
     芭茅的性格其实人们早就熟悉,它烧成灰头土脸不会死,来年有二月春风剪裁,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过火的不可能只是芭茅,还有不可复位的名山名木啊。
     芭茅花絮,飘在天空是轻盈的,枯黄在五岭山坳的芭茅草就是沉重的了。
     爬上山坳的芭茅-------我们还可不可以订立和约,回归最初的我们?



                                          2017/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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