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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和解(已发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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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 解
           
    马慧娟
     
      炉子上的水泛着滚滚热气,发出沉闷的嘶吼。回应着这“嘶吼”的是母亲轻微的打鼾声,一起一伏。
      太阳快落山了,窗外的院子里一片惨白。母亲侧躺在我的炕上,外套的衣襟敞开着,一只手轻轻托住下巴,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我把被子拉过去盖在她身上,她惊醒了,大声说,不用,炕烫得很,眯一会儿就好。我没再勉强,用胳膊拄着没有收拾的炕桌——上面吃完饭的痕迹还在——侧坐在母亲的脚下,就这样仔细端详着她。
      母亲睡得有些失态。
      人衰老后的一切特征都显现在母亲的身上,肥胖、皱纹、老年斑、白发、怪脾气……
      我一直忘不了在三姨家看见母亲少女时照片的惊讶。三个人中梳着两条大麻花辫子、最漂亮的一个,居然是我的母亲。我盯着照片看了好久,怎么也把照片中的美女和现在的母亲联系不到一起。感谢我的外公,在那个年代舍得花钱给孩子照相,把母亲最美的年华保留了下来。
      但是我有些恍惚,这还是我儿时贪玩不肯回家,把我倒提着回去、拿鞋底狠抽我屁股的母亲吗?这还是一直嫌弃我没有淑女风范,对我横加指责的母亲吗?这还是我记忆之中一直没牵过我的手走路,没把我搂进怀里亲热过的母亲吗?这还是我有了委屈不敢对她说也不敢在她面前抹眼泪的母亲吗?
       鼾声依旧,母亲微微翻转一下,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
      
       我起身收拾碗筷准备洗锅。锅碗瓢盆发出这样那样的声响。我不担心吵到母亲,她耳朵已经背得很厉害了。侄孙女都知道和她太奶奶说话是要趴在耳朵上说的,小家伙是我母亲的开心果。有时候看着母亲无条件地宠爱侄孙女,我是羡慕嫉妒的。
       母亲生了八个儿女,成活了我们姊妹六个,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从我记事起母亲走路很少牵我的手,也不把我搂进怀里亲近;不许我上树摘杏子;不许我跟着男孩子掏鸟窝;不许我衣冠不整;不许我去别人家串门。
       我总是惹母亲生气。我把早晨刚换的裤子在泥泞中糊得污浊不堪;刚穿的新鞋子被黑刺挂开了口子;偷了家里的鸡蛋去外面烧着吃;招惹一群孩子去我家豌豆地里摘豆角……我的调皮捣蛋让母亲大为光火,巴掌和笤帚把落到我屁股上的时候,哥哥姐姐都不敢为我说情。我在歇斯底里的哭喊中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但是母亲很忙碌,我在她视线中的时间是有限的。整个童年我尽情游荡在黑眼湾的沟沟峁峁。拿木头削刀剑、做陀螺;拿哥哥的废书本叠手枪、叠纸飞机;披着母亲洗净的床单,在腰上绑上两个编织袋扮大侠;和男孩子挖战壕、钻地道,演练着电视上看来的精彩……这些是我成长过程中母亲从来不知道的情节。
       我小心翼翼,但母亲总是生我的气。我努力克制自己性格中的不安分,希望可以取悦母亲。我开始窝在家里安静看书,我开始打扮自己,我努力做家务,我谢绝了同伴邀请我出去疯。我的童年、少女时代就在这种取悦母亲的过程中度过了。
       就在母亲以为她把我改造成了听话的姑娘时,我却做了一件让母亲十来年耿耿于怀的“坏事”。
       回族姑娘大多早婚,二十岁的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然相貌一般,可媒婆还是络绎不绝,一张嘴就说我能吃苦耐劳、家教好。我心里暗暗生气:牛比我还能吃苦耐劳,你怎么不给牛说媒去?来了几个都是这种说辞让我相当不情愿,恰好这时候,从小和我一起玩耍上学的者布托人示好。
       母亲从来没有那么生气,天还没亮就闯进了我的小屋。我用被子蒙着头听着母亲的愤怒:“那么多人你不情愿,你要嫁给他,他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撇过他不说,他的妈以后让你有生不完的气。你从小就给自己做不了主,嫁给他你的日子怎么过?你看着老实,原来心里的主意这么多……”母亲站在我头顶足足骂了近两个小时,我躲在被子里一声都不敢吭。
      者布也没咋样,就是前两年风湿病严重得下不了炕,这两年稍微好点儿,可走起路来有些僵直。他的妈是村里公认的是非人。作为邻居,母亲大半辈子被打压受气,现在突然要和这样一个女人做亲家,母亲如何接受?
       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我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母亲再这样骂下去,我就不嫁了,怎么也不能让母亲伤心。可母亲不骂了,居然同意我出嫁。后来大姐告诉我,说母亲怕把我骂急了我跟着者布私奔,那样会很丢脸。我有些生气,为母亲对我的质疑和不信任感到委屈。可母亲已经认定我是个坏孩子了。直到我出嫁那天,母亲都没给我好脸色,陪嫁也远没有二姐丰富。我觉得,取悦了母亲这么多年,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和母亲的距离又拉远了十万八千里。
       我和母亲成了一个村子里最亲近的陌生人,她在村头,我在村尾。
       我隔三差五去看母亲的“脸色”。我一去母亲就开始数落我,可我不去母亲还是数落我,理由千奇百怪。我硬着头皮听完,满腹委屈地离开,只是偶尔吃母亲一顿饭。
       我洗完碗了,母亲还在沉睡。
       我结婚十几年了母亲没在我家的炕上睡过一次。
       者布和儿女去了银川亲戚家,家里就我一个人。
       我有半只鸡,我把鸡肉剁成小块腌制,切了土豆丁,擀了面饼,上锅蒸上,又捞了咸菜用清水漂着。
       我想让母亲好好和我吃顿饭。
       母亲不肯来,说邻居看见了又说闲话。我固执地坚持着,说都做好了。哥和嫂子看我为难,一起给母亲说情。
       我连拉带拽地把母亲叫到我们家。我家的台阶有点高,我先上去,转身伸手拉母亲上来,她没有拒绝。我感觉到母亲手上的伤疤硌着我的手,这双手是那么陌生。
      母亲进屋环视了一遍,说又挪这屋里了啊,我已经很久没来你们家了。我急忙摆好炕桌,泡好茶,拾好瓜子、苹果、桔子。这是沿袭着母亲待客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母亲上炕了,脸色缓和了下来。看见电视旁边堆着几本书,略责备地说:“还一天到晚看书啊,眼睛都熬得不好了,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那时候生完你姐坐月子无聊,看了两本闲书,到现在眼睛和脑子没缓过来。书这东西费人精神。”
      我笑笑,大声和母亲说没事。想当年母亲也是识文断字的才女,差一点成了老师,却因为父亲的执意反对,而当了一辈子农民。我有工作的舅舅姨姨们说起来就遗憾,说是父亲误了母亲的一生。可这些母亲自己是不说的,她用沉默将当年的风起云涌化为子虚乌有,陪着父亲在土地里劳苦,生儿育女。

      我坐在炕沿上大声回复着母亲的提问,锅里的蒸鸡肉已经溢出清香,屋里的温度也暖起来。母亲不吃瓜子苹果,只轻轻拧开茶杯啜着茶水。
      乡村的长嘴妇人捡拾起是非的细枝末节拼命传播。只几个来回,我婆婆嫌弃我的话就已经扩充了版本,顺利地送到母亲的耳中。母亲大怒,积攒多时的恶气冲我爆发开来。旧事重提,骂我当时是“睡在鸡架底下——眼让鸡屎糊了”,那么多人我不嫁,非要嫁者布,现在好了吧,自食其果、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没忘记这些词语,很好地把它们组织起来加诸在我身上,告诉我当时的选择是多么幼稚。
我欲哭无泪,只能拼命低头看着脚下,多想地下有个缝可以收留我。
      由于者布的身体原因,越来越多的农活、家务压到我身上,我像一只被鞭子抽起来的陀螺。每当我一脸疲惫坐在母亲面前时,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就如影随形。我越来越沉默,甚至讨厌两家人居住的距离。
      儿子的出生稍微缓解了母亲的“脸色”。母亲为他做了小棉袄、小棉裤、缝了小被子。母亲不来我们家伺候我做月子,在自己家做好面给我端过两回。母亲做的酸汤面特别好吃。女人在月子里娘家妈伺候的惯例在我这被母亲省略了。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任性的惩罚。
      撤了瓜子和果盘,蒸好的鸡肉和漂好的咸菜端到炕桌上了,双手给母亲奉上碗筷,续上茶水。
      母亲看着香味扑鼻的蒸鸡块,笑着说:“哎呀,长本事了,会做饭了。人家不在你把鸡吃了别又回来说你。”
      我笑着大声说:“没事,这就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他在你又不来我们家。快尝尝好吃不?我放的盐少,别没味道。”
       我拣了几块到母亲碗里,赶紧问好吃吗。母亲说好吃,招呼我也上炕。
       母亲当年的反对历历在目,我想起一句话:如果你的父母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她反对你的婚姻,你就要慎重考虑你的结婚对象。
       又一次琐碎的争吵升级,家里鸡飞狗跳,简单的肢体冲撞后我离家出走了。
       我坐在离家的班车上,痛不欲生。我想起争吵时哭着的儿女,想起母亲平时“恨铁不成钢”的责骂,想着我要走了没和母亲说会怎样?孩子没有我该怎么面对生活?太多太多的顾虑化成了不争气的泪水。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我在银川一家清真食堂找了份工作。我关了手机,我也没脸面给母亲打电话,只托侄子告诉母亲我好着呢。
       有一天外甥女把电话打到我工作的地方,和我说你走了她天天哭。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十来年的数落,让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不稀罕我的。
       我是做好了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通骂的准备才打电话的。但是母亲一反常态没有骂我,语气出奇得温软。她让我回来,说儿子女儿都瘦了,衣服鞋子脏得不像样子。
       “回来吧,我已经骂过他了,他也没说什么。孩子不能没有妈。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已经这样了你就忍着过去。”
       挂了电话,我在银川的街上哭得一塌糊涂。
       母亲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看样子对这顿饭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又问她盐咋样?她说,好呢,再咸她就吃不下去了。
      吃完没急着收拾,我陪母亲说着话,她靠在枕头上,我说累了就躺着缓缓。
      母亲难得听了一回我的建议,拉过枕头躺下了。
      我说:“今晚别回去了,住我家吧。”
      母亲摇头:“不住,礼拜的衣服都在家放着,歇会儿回家礼拜呢。”
      母亲把电话号码给了者布,他打电话叫了我好几次。我辞了银川的工作,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面对离家一个月的我,母亲还是骂了几句,但在我听来却已经不是骂了。
      我写的文字变成铅字印在杂志上,我拿给母亲看。母亲戴上老花镜远近调整着距离,当看见作者的名字不是她熟悉的名字时,问怎么不是你。我说就是我,起了个笔名。母亲撇嘴:“溪风,咋不叫东风,名字怪怪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母亲和我说着话的工夫就睡着了,渐渐有了鼾声。
      这一刻,我觉得和母亲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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