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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父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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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讷于言。
   早年母亲去世后,他正中年,后来一直没再娶。母亲在时,我和妹妹、弟弟都和母亲亲。母亲不在,我们学会和父亲相处,他并没有太多改变,不知疼人,不太关心人。表面看,他对我们只是履行父亲的责任,其他方面很难渗透。
   打小我就没见过祖父祖母,父亲从来不和我们谈家族的历史。只有一两次,他说过祖父祖母,那都是无天无地的一句。比如他说,祖父在那个年代置下了很多亩山林。又比如说,我们家那时是开豆腐店的。除此之外,你再也掏不到一句别的什么话来。我挺想要个子丑寅卯,后来追问他姑妈的媳妇,才略略知道一个大概。
   对父亲的作派,我见怪不怪。摸到他脾性,随着他,我自尽女儿的心意就罢了。
   在他膝前这么些年,也懂他一些事。
   他一生节俭。我们小时候,可以吃到别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那是他从城市中给我们带回来的喜糖。他自己舍不得吃。还买荸荠给我们,我们嫌麻烦,不太吃。父亲知道很心痛,也惋惜。
   上小学时,他给我买了一个明黄色的书包,大格子,缝双路白花边。双带。我每天背着它上学,很张扬。而我的学习伙伴,他们用收口的干粮袋作书包。
   “你的书包真漂亮!”他们摸着我的书包说。
   见我放学经过,老人家也会把我的漂亮书包拿来哄孩子,嘴里“啧啧”地哄,说你看这书包多漂亮。
   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送的礼物。
   与父亲相反,母亲出手要大方些,舍得给,也舍得花。每每父亲看到他带回来的东西不见了或者破损了,就会无限哀痛,“再多都给败掉。”
   一辆28英寸杭州牌自行车,父亲骑了十几年,还新如刚拆包装一样。每星期从城里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拆车和擦车,不锃亮不罢休。一间堂屋,要被他占用一个下午。母亲因为父亲整天捣腾车,不做农活,心下不满,有时忍不住“嗨”他几声。
   中学时,我自己想办法挣小钱,帮大队采茶,拿到报酬,经母亲同意,去代销店买布做衬衣,那时已流行“的确良”面料了,我却选了素雅的小格子棉布。在给油菜施肥时,母亲讲给了父亲听,父亲“哧”地笑了,无限温和地说,怎么不选“的确良”呢,真节俭。
   我弯腰干活,无法看到父亲的表情。他说此类话,稀闻。我舍不得忘掉。

   有时,母亲和父亲吵架,多半为他的不管事。一吵开,母亲就会把我和妹妹推给父亲,我们死活不答应,我们讨厌父亲!
   我和妹妹死死的抓住母亲不放,大哭着。母亲和父亲各站一边,中间好像隔着一条帕斯卡尔文中的河。他说,在河这边杀人是犯罪,跑河那边杀人就是行正义。那时,我是正义的想着父亲马上消失掉的。
   小时候我很皮,皮的法子多,母亲管不过来,无限生气,我就没少挨打。而父亲只打过我一次。
   我们大队开会算工分,不知怎么地,就喜欢放我家。母亲供茶水,还炒南瓜子给他们嗑,父亲帮忙算算写写。等事情都结了,他们就会和父亲一起打牌。我们几个毛孩子很吵,父亲叫我们出去玩,我不干。父亲皱眉时,我搜罗了平时从大人嘴里听来的粗口,挑了一句觉得好玩的,就“鹦鹉”了,父亲皱眉改竖眉,打了我一巴掌。我就发狠地哭。
   长大后,我知道父亲回家就会给母亲工资。大凡有什么事儿办不了,母亲就说,等你爸发工资再说。也许,父亲的工资就是父亲留给我们的美德。家里开支大,父亲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
   现在,他还是很节俭。家用的水,都到井里头取过来。满桶满桶地蓄着。父亲有关节炎,弟怕水多风湿重,劝阻过。父亲没改过来。
   我母亲去世时,父亲无比悲痛。男人也哭,哭起来简直很恐惧,也是没天没地的。那年弟才七岁。

   父亲爱干净,自己的卧室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的衣服脏过。他几十年保持着军人的生活习惯,睡觉从来不用垫被。父亲有自己的追求,他习书法,爱读书,生活很有规律,规律得不容更改。母亲为家事、农事烦心,父亲也许心挂的是他的追求吧。两个人想不到一块,但柴米油盐总是相同的。
   母亲去世后,家里欠下的债,父亲一个人扛着,他又不爱说话,不摊苦,不摊累,什么事都装肚子,我们也无法走进去。
   中国开放后,很多人开起了书法班赚钱。我也劝父亲收学生。他无限生气,执意不收。我懂父亲的操守,也讨厌父亲的固执。我也懂真正爱艺术的多半为穷人。
   我对父亲,也无限生气。
   我家欠债还清没多久,父亲也退休了。他每天早起习字,上午,坚持去图书馆阅读。空闲还炒股。
   我从没有看过父亲写日记。有一次,竟无意发现他的日记本,偷偷打开看了,有一篇写得很有画面感,大概说他去了乡下某人家,看到一些琐碎的生活场景。我才读两句,心就静了。觉得做那户人家的母鸡多骄傲啊,可以被父亲这么细腻地刻记。  
   他读书不爱戴老花眼镜,常用放大镜在字面上移来移去。读书法刊也是。
   极少看见父亲当着我的面读书、练书法,这是父亲不马虎的态度,他需要安静的绝对值,才能读书写字。
   我的父亲老了,真老了。不再是压不垮的父亲。
   我们为父亲过生日,六十的,七十的。祝他长寿。帮父亲搬家。父亲也戴上围裙给我们做饭,洗碗。带外甥和孙女。
   我们看着父亲渐渐地老,却还是和从前一样难以理解他。但是,血缘使这些变得不重要。
   前年,他和战友去越南旅游,给我们带回了凉拖鞋、红筷子和零食。恍如他是母亲。
   大大前年,市内流传长辈要给晚辈买银手镯,父亲听风,真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一个。本要谢绝,又想着戴父亲买的手镯,很温情,就遂了。
   我褪下自己先前买的银镯子,只戴父亲的。父亲一生不富,我也不求。
   去岁,腿疾,父亲打电话问恢复得怎么样了,我宽他心,回说好多了。然后他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的父亲,他心里想的,嘴上表达不出来。
   昨天,他打电话,问我有没时间回家拿东西,知道他要给我拜年的回礼。“要是你没………”赶紧抢父亲话,“明天我回家拿。”
   我没给他说送过来的机会。我家在五楼,有点高,如他送,我有犯罪感。
   时间是沙,冲走了父亲年轻的样子;父亲年老的时候,时间还是沙。而我不是沙,是父亲的女儿,永远永远都是。连梦都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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