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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与一个病人对视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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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一个病人对视


   我轻轻推开小破木门,光线迅速挤进屋内,跑在我前面,小屋瞬间亮了起来。他躺在一张小床上,铺在床上的麦秸零落着,散在地上。床边放置一只白瓷脸盆,里面盛满麦秸灰,这是给他吐痰用的,过一段时间后,麦秸灰倒进粪池里沤成有机肥。有人进来,他苍白的脸上嵌的黑眼珠滴溜溜的,随着我身体的动作转来转去,如鹦鹉般“啊,啊”几声,算是打招呼。我站立床前,边用脚偷偷把白瓷脸盆驱走,边应付他。他的眼珠不再转动,呆呆注视着我,紧绷的面孔呈现出疑惑,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记忆,是否还记起我这个堂侄子。我不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给他努力搜索的时间。良久,他的嘴唇张了一下,又快速合拢,剃得光光净净的下巴扯着脸颊松弛了,脸皮又如一张熨平的旧布被邋遢妇人拉成皱纹。他折腾起来,想迁一下身子,却丝毫未挪动。我忙帮他把被子垫在头下,让他舒服躺着。他的嘴角裂开了缝隙,笑声从喉里钻出来。

      屋里的光线被遮掩了一下,又瞬间亮了,似一双粗糙的手抓起,松开。她走了进来。十年来,她无数次把屋里的光线抓起,松开,再抓起,松开。如此反复琐碎的动作,她用一句话轻巧诠释,“俺不能让孩子没有爹,他只要有口气,俺家就有希望。”

      我回过神,不再与他对视。“婶子,俺叔还记得我呢。”我转身告诉她。

      她叹口气,“你叔傻了,病傻了,村里不管谁来看他,他都这样。”我不知她嘴里说出的“傻”是啥意思,实质的,还是虚拟。

      村里人说谁谁“傻”有寓意的,比如一个人做事认真仔细,做人忠实憨厚,就是啥“傻”,我思想里的傻是精神病患者,比如裸体在大街上疯疯癫癫的跑,再比如披头散发做些狂躁的事。他的前妻就是村里人认为的“傻子”一生乐善好施,那个时候,他是村里会计,大家都闹饥荒,他们家宽裕些,南来北往的乞丐看到他们家的灶台冒烟,就去他们家讨饭,不会空手而回的。我们一般小孩子也学着乞丐的样子,站立他们家门口,一个孩子使劲拍门环,一个孩子嘴里念念有词,“大爷大娘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俺饿的走不动了。”他前妻听到门环响就扯着尖嗓子问“恁是哪里要饭的?”这个孩子答“大娘,俺是南乡的,家里闹蝗灾,来逃荒的。”“哗啦”一声,门插板被去掉了,齐耳短发的她用竹筐端来两个窝头走了出来,看到是我们“噗嗤”一声笑了,“是你们几个兔崽子啊。”我们麻雀般一哄而散。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前妻不生育,母亲常唠叨,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一向温顺的他也变得暴躁起来,稍有不顺,便殴打她,让她去砖窑干活。一天上午,她不慎,掉入窑内,七八十度的热水把她的皮脱下,她在水里痛苦的挣扎着,嘶喊着,听到的人都说好像“鬼哭、狼嚎”等人把她拉出来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村民把她抬上板车,送往医院,他在地里正记工分,得知后,一路飞奔,鞋子跑掉顾不得去捡。他追上板车,急切的想看看她,板车停住了。他掀开盖着她的粗布被单,顿时惊呆,她倦伏在板车里,如同开水烫过的母鸡,凌乱的衣服裹着烫熟的皮,血淋淋的肉裸露着。他大哭起来,她已经没有痛苦,老辈人说人死之前不带病,更没有痛苦,她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如游丝般。他知道她不行了,他急切的问她:“你有啥要说的,就说吧,俺答应你。”她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她,嘴里微弱地“啊,啊’l两下,便没了动静。一个村民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鼻孔,轻轻的说:“回去吧,人已经走了。”

      她看我傻愣着,找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忙从往事里把自己拽出来,好像自己在做一件亵渎的事。他怕她,她与他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孩子就是女人手里的权。家,她当家作主。分地后,他主外,她主内,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村里人都说他的家里翻了天,他嘿嘿一笑,不作答。

      我接过她提来的椅子,放在床前。他忽然“啊,啊”起来,我惊异的看着他,不知怎么好。她告诉我:“你叔想解溲呢。”我做出要帮忙的架势,她说:“你出去吧,又臭又骚的。”我坚持,她犹豫了一下,不再推脱。他的下肢没有知觉,全靠人翻来翻去。他躺在一张木板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下是软软的麦秸,木板中间挖个洞,用来解溲,一米七几的个头缩成干柴,如一具排骨摆在案头,任凭屠夫宰割。

      他解完溲,我与她又把他放平、躺好。他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等待时光一丝丝度过。我悄声问她:“我叔能治好吗?”忽然,我感觉自己不该这么问,这是幼稚的话,他倘若能治好,不会在这里躺着。她还是慢吞吞地回答了我:“不能。”我没敢问为啥不能。现在的医学条件这么好,为啥能治不好,他不是癌症,又不是败血症,尿毒症之类的。良久,她又说:“你两弟弟拉着他去几个医院检查,说是要换掉大腿根节,可是费用太高,十几万啊。合作医疗呢,不是有合作医疗吗?我急切问她。她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绿本本,递给我。农村合作医疗本,几个烫金字在光线里闪耀。我翻看几页,不知道自己想从本本里得到一个啥结果,凭这个烫金字的本本是治不了十几万的病。他只有躺在床上等,长年累月的等。

      我把本本递给了她,她接过,放进抽屉里。我不能给她解释什么,政策的事只有专业的才懂,在政策面前,我是盲人,她更是盲人。

      忽然,我有了想离开的念头,他还紧闭着眼睛,匀称呼吸。我告诉她我要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他。她点点头,用期盼的眼神望我一眼。

      我走出屋子,门又闪了一下,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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