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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岁月忽已晚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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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小镇,天空是明晃晃的蓝,公公坐在临河的石屋里,一身灰色对襟薄衫,眼睛里挤满了年老的浑浊,阳光照过来,花格木窗把一些光亮吸进去形成了流年的暗影,投射到公公脚边,隐约有纵横的裂纹,这裂纹让人有一点点恍惚。太阳快落下去时,公公坐在椅子上就能看得见远山的落日,红彤彤的。窗子外面的那条河叫龙浦河,龙浦河穿镇而过,河水缓慢而生动地流淌着,依河而居是公公引以骄傲的事。有河就有桥,有桥就有流水,水声潺潺,这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公公一直生活在河边的石屋里,龙浦河的河水时满时浅,生活的琐琐事事便在河水中沉浮。一些事在水中沉积下去,一些事在水中浮现出来,在沉积和浮现中,公公慢慢地老去,脸上的皱纹沟壑纵生,嘴巴瘪瘪的,没有牙齿只有牙床,人老了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呢?
公公今年94岁,一个人在世上快要走过百年,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总是对婆婆说:我还想多活几年。于是婆婆就说公公,能活到这把年纪已经不错了,想那么远干吗?公公摸摸胡子,张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了。婆婆比公公少一岁,93岁,却比公公瘦弱多了,小小的个子,驼着背,喜欢穿一件蓝粗布马夹,稀疏的头发被她用牛角梳,服服帖帖地梳到脑后,然后打了个小小的S结。牛角梳是我出门旅游时,在街角的一个店铺里买来的,送给婆婆时,婆婆捂在掌心好久好久,对着窗上折射过来的光线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说着:这梳子好,这梳子好!

春天的时候,龙浦河里的水清凌凌的,婆婆把门前的石子路清扫得干净极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剥蚕豆。蚕豆碧绿绿的放在白瓷盆里,白色配着这抹嫩绿,映出鲜美的色泽。一群小鸡围着婆婆,争抢偶尔掉下来的小蚕豆,公公看着婆婆剥蚕豆,也不过去帮忙,一个人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戴一付老花镜,看一本被他翻得发黄的医书。争食的小鸡偶尔会跑到公公的脚边,公公“嗬嗬”几声,就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小鸡又围到婆婆的旁边去。公公年轻时是中药铺里的小学徒,自认对中药很懂,中药的一些品性、作用,公公记得特别清楚。每次感冒吃药, 会把说明书看了又看,认为不可以吃的药,他是绝对不吃的。婆婆就说他:你这糟老头,医生的药能毒死你吗?公公哼哼唧唧,握着那张薄薄的说明书,看着里面的蝇头小字,就是不肯吃药。公公说里面有黄芪、党参,吃了不顺气,九十多岁的老人,真是拗得很那。
公公是无辜的,执拗是他的性格,家人给公公买了一台洗衣机,小天鹅的牌子,放在卫生间,刚开始公公特别兴奋,看洗衣机里的水哗哗地滚动着,洗涤、脱水,衣服干干净净的,晒干后还有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后来,公公把洗衣机用一块蓝色的布帘遮盖起来,公公说这洗衣机浪费水,一桶一桶的,哗 哗,心疼着呢。 他更愿意去河里打水洗衣,他迈着双腿特坚定,蓝球改装的小桶,公公攥在手里,一根绳子细长细长的,“咚”地一声,公公把桶投到河里,河水荡起一阵涟漪,从河里提上来水会洒出去好多,但公公却开心极了,一个人不停地打水、提水。婆婆说他“背时人、吝啬鬼”公公也不答话,洗衣服就是不用洗衣机。
公公喜欢把衣服泡在那个大木盆里,盆里蓄满清凉的河水,衣服被水浸透,颜色特别饱满。公公用肥皂把衣服的边边角角都抹上,然后用刷子刷,先是慢慢的,直到泡沫把衣服涂满才用力刷,白色的泡沫随着公公的动作,有时会轻飘起来,公公这才把衣服重新浸在木盆里,用手不停地搓着,直到水里没有一点泡沫,拧干,抖开,晒在河边的那根绳子上,风吹过来,衣服在阳光下忽忽地飘动着,公公做这件事是非常的认真,你绝对看不出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实际上公公就是九十多岁的老人,那天看着公公把晒干的衣服平放在桌上,然后弯腰认真细致地叠起来,暮光里那剪影特别让人感动。

初一、初六是小镇赶集的日子,龙浦河成了热闹的场所。大清早河里会有船只来往,吱呀吱呀的摇橹声,惊醒了两岸的居民,木匠铺会把做好的凳子、椅子、扁担、箩筐摆放出来,箍桶匠、修锁匠也挑着担子出来了,打铁匠的火炉红红的,裸露的胳膊闪着油亮,那个算命的瞎子阿公提着一只鸟笼也来了。这一天公公是兴奋的,他会早早坐在门口,跟赶集的人打着招呼说着话,有时也会站在隔壁的木匠铺里,看他们认真细致地雕刻着,把那么一根粗糙的木头凿出美丽的刨花。直到集市散去,婆婆做好饭,公公才会移步回家。

公公婆婆的年龄加起来有187岁,这在小镇还是很少见,龙浦河两岸的邻居有的老伴早没了,孤独一个人生活着。有的虽然相依着,比起公公婆婆还是少那么几岁。冬天的时候,街上的梧桐叶寂寂地飘飞着,小镇渐渐冷起来了,公公穿上爸爸当兵时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整天蜗在家里,很少出门外了。一天黄昏,公公突然听到隔壁忙乱的脚步声,那种声音让公公心慌,出去一问,才知邻居公公生病了,家里人正忙着送医院呢,夜幕里,医院救护车的声音有点刺耳。一小段日子后一直没见那位邻居公公回来。公公每天若有所思,我不知他在思考什么,直到有一天,公公看到邻居家一脸凄然,门口椅子上放着那个暗红色的盒子,才喃喃地念着:怎么躺着躺着就像烟一样没了呢?公公看着就老泪纵横。那盒子四四方方的,没有特别装饰却冷冷的,上面罩着一把黑伞,是遮另一个世界的风霜雪雨吧。他不停地叹息着,人死了,就剩下这么一点点灰,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接连好几天,公公没有往日神采,他歪坐在那把旧旧的竹椅上,椅子的藤条泛着暗亮的光,这光亮衬着公公脸,让公公看上去特别苍老。这个时候,婆婆不同于公公,婆婆就会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都活这么久了,还怕什么死啊,眼一闭,脚一伸,就是一世啊。公公不说话,看着屋前的河水沉默着。

不久,公公病了,吃什么哇什么,婆婆慌了,打电话把姑姑、伯伯们都叫来,公公躺在床上,眼神无力。伯伯说:去医院吧,公公执意不去,他说想明白了,反正都要死的,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可怕的。他说这话时,其实是半真半假的,伯伯他们清楚公公的想法,于是,也没等公公说更多的话,就把公公送去医院,挂了几天的针,吃了几贴药,公公的气顺溜了,饭也吃得下了,从医院回来后,公公突然悟透了似的,不再沉默不再无言,整天开开心心的,还莫明其妙地爱上了看电视,看地方台的讲白搭,那些家长里短,笑话古话老话,一字不漏地听着,看到开心处,会一个人张嘴开心地笑着,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看动画片,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那么入神那么开心。其实一个人的开心与否,看他的脸就知道了。我知道公公是想开了,死亡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当下,只要公公开心地生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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