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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个村的阶级兄弟——黑泽明电影《七武士》评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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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黑泽明是鼎鼎大名的日本导演,我看过他拍的不少影片,最喜欢的一部是《七武士》。
  《七武士》是一部黑白战争片,上演于1954年,时值日本战败投降之后的第九年。但影片和日本刚刚发动并战败的法西斯战争无关,其背景在十六世纪初,日本处于混乱的战国时代,如片头字幕所述:“各地山贼肆虐横行,农民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有一个村庄的农民因不堪山贼抢掠,请来七名武士保卫村庄,抵挡山贼,这就是《七武士》的故事。
  以中国观众的眼睛来看,那群无恶不作欺压农民所到之处杀光烧光抢光的山贼很像用“武士道”精神武装的大日本帝国皇军,而这七名武士倒像是我们的八路军,为了老乡的生命财产和残暴的鬼子浴血奋战,人们很容易从《七武士》联想到《狼牙山五壮士》。当然,七武士不是狼牙山五壮士,他们是农民雇来的,农民请他们保卫村庄和山贼打仗是有代价的。什么代价?一碗白米饭,顿顿吃上一大碗盛得满满的白米饭。
  别小看了这个代价!对于顿顿只能吃稗子饭的农民来说,天天用白米饭供养七个大肚汉可是一件不小的负担,需要全村男女老幼一起勒紧裤腰带。稗子,见新华字典:一年生草本植物,长在稻田里或低湿的地方,形状像稻,但叶片毛涩,颜色较浅,主脉清楚,是稻田的害草,果实可以做饲料,酿酒。长年用只能做饲料、比谷糠都不如的稻田的害草充饥果腹,农民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在贫穷的战国时代的日本,能天天吃白米饭的就算不错的人家了。不过,对“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武士来说,为一碗白米饭卖命似嫌寒伧。一般武士们的雇主都是诸侯,为武田家、信长家打天下,当上城主、领主,是他们的理想。投奔诸侯无门,当不了城主,连生活也无着落甘愿为一碗白米饭替农民打仗的,只能是落魄的武士。
  这七个武士诚能算是落魄,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但若说他们只是因为落魄,为了混口饱饭替农民打土匪,那也确实小看了他们。在这七个人身上,都有一种中国人所称“侠”的精神,或欧洲人所称“骑士”精神。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在任何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老百姓指望的救星都是拥有这些高尚品质的“有本领”的人。农民太苦了,官,匪,兵,税,逼得他们没有活路:一年辛苦种田,收获的庄稼全送给人家,自己吃田里的害草,就这样还不能安生,人世间还有比这更不公道更愁苦的吗!?七个不得志的武士,身在社会的下层,同情农民的遭遇,答应帮助他们。
  好人哪里都有啊,从桃花山野猪林到盛产倭寇和太君的岛国扶桑,哪里总有几个仗义疏财的热心肠。可是要在茫茫人海里大海捞针地找到这几个热心肠就太难了——影片长达三个小时,从农民受山贼威胁,商议外出寻觅武士,到千辛万苦终于找来七名武士,光这段序幕便足足耗去了一个小时。

                                                          (二)

  影片的七位主角,七个武士,为首的叫做岛田勘兵卫,光听名字就像个武士。这人年过半百,本领高强,深通兵法,是个做指挥官的将才。一生为诸侯打仗,可是时运太差,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的全是败仗。”头发白了还孑然一身,四处漂泊,“连个坟地也没有。”心灰意冷,厌倦了武士的生涯,烈士暮年,壮心已已,不想再过危险动荡的生活了,可以算作“退休的武士”。 但是岛田有一副侠义的热心肠,他久历江湖,深知民间疾苦,为农民的困苦所动,答应帮助他们去打山贼,并充当首领的重任,其余的六个武士都是他替农民找来的。
  第二个叫做片山郎兵卫,不知履历和家世。用他自己的话说“光听名字像个大人物”,话的自嘲里也包含着辛酸。这人性格和善,机敏而富于同情心。他和岛田素昧平生,因被后者保卫黎民的高尚人格感动,甘愿驱驰,可算“来历不明的武士”。
  第三个叫千次郎,是岛田从前的部下,跟随他一起屡败屡战,在最后一次败仗中侥幸逃生后放下了武士刀,改做小贩谋生,不再打仗了,可算“改行的武士”。他出身职业军人,对昔日上司忠心耿耿,这次偶遇岛田,二话不说便受命加入团体。
  第四个叫林田平八,武艺平平,却是个乐天派,幽默风趣,善解人意。平时没正经事做,替客栈老板劈柴换个饭团,可算“不成器的武士”。是片山郎兵卫请他出山,试试用劈柴的斧子“劈杀三十几个山贼怎样”,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第五个叫久藏,是个武艺高强的剑客。此人清高孤傲,无意于功名,立志终老于林泉,闭门苦练上层武功,可算“不入世的武士”。他在与人比试剑术时被岛田看中,起初不允,后被武士们扶危济困的义举打动,决定加入。
  第六个叫滕四郎,是个富家子弟,长相英俊,不乏浪漫气质,却不做花花公子,立志拜师学艺,练出一身武士的本领。他亲见岛田智勇双全击杀劫持小孩的窃贼的身手,崇拜不已,执意要拜岛田为师,跟随老师去和山贼战斗,可算“学徒的武士”。
  第七个叫菊千代,其实不是武士,是个身份可疑的流浪汉,偷了一本名门望族的家谱,自称是这家的传人“菊千代”(按照家谱上的时间这个“菊千代”只有13岁,而且是女人的名字)。这人戏谑放浪,粗野无教养,却好管闲事,勇猛莽撞,颇像水浒里的黑旋风李逵。武士们并未邀请他,是他自己死乞白赖地硬要入伙,可算“冒牌的武士”。
  七个武士,性格不同,身份迥异,本领有高有低,却有着一般嫉恶与怜弱的心,义气相投,萍水相逢,便生死与共。七星聚义,不是去劫掠诸侯的十万贯生辰纲,图一世快活;却是以三餐管饱的微小回报,去保卫一村素不相识的农民。用岛田的话说,这是一场“无名无利的硬仗”,“可能会死”。诚如斯言,这队武士的组合:退休的武士,改行的武士,不成器的武士,不入世的武士,来历不明的武士,学徒的武士,和冒牌的武士……临时拼凑在一起,实在不像是一个强大的战斗团体,由他们带领农民去和几十名凶残暴虐武器精良的山贼硬拼,前途堪忧。可是无论成败,其为民请命之情实属可贵,观众该为武士们替天行道救护一村的阶级兄弟的义举点一个赞才行。

                                                               (三)

  至此一个小时的“序幕”结束,进入第二幕“发展”:七武士来到大山深处的村子,率领村民准备和山贼作战的种种曲折。漫长的第二幕又进行了一个小时。
  无怪导演黑泽明,黑白片的时代,生活节奏慢,电影的节奏也慢。2014年徐克导演的3D版《智取威虎山》,一上来就打得不亦乐乎,观众自始至终在高强度高密度下观剧,精彩的段落层出不穷。老电影想看个打仗真难,人物要一个个出场,故事要慢慢铺垫。不过,换一份怀旧的心情,也能看得有滋有味。慢火炖老汤,自有慢火炖老汤的好。出场人物七个武士和一干农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戏,每段戏有每段戏的精彩。这种精彩不同于3D特写一个手榴弹扔在空中爆炸放出一千块弹片四散飞向躲避在仓库每个角落里的土匪的精彩,也不同于现代叙事九连环般的复杂环环相扣悬念重迭令人如坠雾里如在梦中的精彩。这种精彩,并不是特别精彩,可是却让人喜欢。就像一锅原料,用老火炖靓汤的法子炖出来,每种料熬上一个钟头才好;而不是用涮火锅的法子涮出来,每种料只煮五分钟就好。
  电影拍的很细,很舍得用镜头,费时间。同样的话,经常说上许多遍,同样的动作,也反复做上许多遍。这是黑泽明的特点,在其他影片中也常见到。比如指挥官岛田的一个动作:摸头,慢慢地从后往前把长着花白发茬的头皮摩挲一遍,全剧出现了不下五次,看一次电影,就记住了他的这个标志性动作。而菊千代则像个孙大圣,背着金箍棒——武士刀,不停地东窜西跳,东抠西摸,大喊大叫,挤眉弄眼,各种肢体语言,嘴不停,手不住,演他同样长的时间比演别人累得多,难怪扮演菊千代的三船敏郎和扮演指挥官岛田的志村乔一起是这部大片的主演,名字放在最前面。武士有武士的动作,农民有农民的动作。名叫利吉的青年农民说话像打机枪,走路身板挺得笔直,紧张时惊恐地瞪大眼睛,额上青筋暴突,悲伤时喉头剧动,突然紧走几步,猛地蹲下,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而名叫兴平的中年农民说话语无伦次,走路罗圈腿,一副受气包的熊样,不管紧张还是悲伤都张大嘴巴,好像随时要接不上气。所有的农民都喜欢蹲,或蜷伏成一团坐在地上,眼睛瞪着一个方向,眼珠间或一轮,摆出一副表面上听天由命老实恭顺,内里却各有怀抱鼠肚鸡肠的肢体语言。因为没有3D特技,就特别在人在演员身上下功夫,在动作,台词,表情上尽力地找戏,做戏。我想,一个手榴弹凌空爆炸飞出一千块弹片是涮火锅的味道,而一个摸头一个挠痒痒的动作不厌其烦地演上五遍十遍是老火炖汤的味道。这大概便是老电影和现在的电影的差别吧。
  举个例子,菊千代毛遂自荐一节,岛田一眼识破他偷来的家谱是假,同样机敏而内敛的片山脸露微笑不语,反应稍慢的平八则要掰着手指计算过了“菊千代”出生的时间才明白破绽。一个短镜头里,三个人物的性格跃然银幕。再例如,寻觅武士时,岛田让滕四郎手持木棍藏于门后,对进来的武士实施突袭以试其反应和武艺,一共演了三次,试了三个不同的武士。第一个接受面试的武士(未入伙)身手矫捷,躲过了滕四郎的棍棒并将其制服,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何无礼?第二个是片山,人未进屋,已看出埋伏,笑嘻嘻地向屋里人说“别开玩笑”。第三个是菊千代,喝醉了酒直闯进来,毫无防备,被一棍打翻,恼羞成怒地追打滕四郎,引来一片哄堂大笑,也暴露了他并非武士的真相,因为岛田说过“是真的武士,就不会让自己醉的失去控制”。看这样刻画细致、精益求精的电影,就像读古典派大师的小说一样过瘾。

                                                             (四)

  回到第二幕“发展”。
  七武士来到村子,竟无一人迎接,四处静寂无声。这真是咄咄怪事。是农民请武士保卫村子,武士来了,他们却躲了起来,好像很害怕这些武士,把他们当成了抢粮又抢花姑娘的鬼子——山贼来防。本来是做八路,却成了鬼子进村。
  什么原因?村中长老,出主意请武士保卫村庄的老爷爷对纳罕而不平的“八路军”说:“农民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怕天旱,怕水涝,怕风,怕雨,怕虫,什么都怕,山贼来了怕山贼,武士来了又怕武士,永远都在战战兢兢……脑袋快要保不住了,还在担心胡子……”
  这是人性吧,中外文学家都爱谈论的所谓“永远不变的人性”,日本的农民,中国的农民,生为弱者的人们身上这些相同的品质;这也是“阶级性”吧,社会底层的农民和出身贵族、至少也是准贵族家庭的武士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武士,哪怕是落魄的武士,在农民面前也是“老爷”,穷得快要了饭,身上还揣着一本光荣的家谱。更别说他们为诸侯效力时,全是靠农民供养的;向农民收税,纳粮,征夫,派役的官府,他们也有份的。民害怕官,甚于怕贼,中华与友邦皆然,草民受当官的骚扰,向来不比做贼的少。老爷们这回是请来防贼的,但贼还没来,老爷会不会先做了贼,抢粮又抢花姑娘,谁也说不好。
  于是,电影文学戏剧性发展需要的矛盾便出现了。是阶级的矛盾,也是人性的矛盾。阶级的矛盾,农民受尽官府的气,对官府一伙的武士怀有敌意;人性的矛盾,墙头草,两边倒,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农民这样做确实不占理,武士们很委屈:我们可怜你们农民被山贼欺负,受着辛苦冒着危险来帮你们,你们倒先把我们当贼防!老子不干了,你们的白米饭还是喂山贼吧。幸亏机智的农民出身的菊千代解开了僵局,他敲响竹梆子发出山贼袭击的警报,霎时间一村的男女老少都从藏身的地方蜂拥而出,狂乱地喊着“山贼来了!”“武士老爷,救救我们!”把七个武士众星捧月地围住磕头作揖,给了村庄保护者应有的尊敬,才平息了老爷们的怒气,暂时抛开阶级矛盾,和农民一起投入到抵抗山贼保卫家园的大事中去。
  山贼去冬已来抢过一次大米,今夏要到麦子成熟后才来。麦熟还有十几天,七位武士和村民每天忙个不停,勘察地形,训练民兵,布置防务,演习战法,在村子四面设置屏障,严阵以待山贼的到来。麦子收割以后,他们又放水淹没麦田,拆毁河上的桥梁,旱地上设置防马栅,抵挡以骑兵为主、善于冲锋和劫掠的山贼。
  起初,武士和村民的相处还算和睦,虽然农民时常表现出自私自利和小家子气,大体上还能听从武士的指挥,团结协作。然而麦熟前又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几乎毁掉了武士与农民的联盟,让双方翻脸成仇……武士们在训练村民时,发现一些人家里藏有武士的甲胄和兵器。那是战国时代常有的事,每当诸侯打仗,失败一方的武士常受到农民追杀,夺取钱财和披挂。岛田和千次郎都有过被拿着竹扎枪的农民追赶的经历,看见这些武士的遗物大为愤怒,平八甚至扬言“想杀了这村里的人!”总之为他们卖命是决然不肯了。现在轮到武士这方面的“阶级性”上来了。眼看祸起萧墙,还是菊千代,这个身跨武士和农民两个阶层,深知双方“阶级立场”和“阶级矛盾”的人解决了问题。他对另外六个武士说:
  “杀了这村里的人?真是好主意!你们把农民都看成什么人哪,以为他们是规矩人?别让我笑掉大牙了,没有比农民更坏的家伙!他们会说自己没有米,没有麦子,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可他们就有,什么都有。把草席下面的铺板掀开,挖一挖看吧,那儿要是没有,准在库房的墙角下,你们一定会收获不小,装在坛子里的米,盐,豆,酒!到山沟里去看看吧,还有被隐瞒的田地。一本正经的面孔,一个劲儿地低头行礼,可是尽撒谎!哪里有打仗,他们马上做竹扎枪,准备捅死打败仗的武士们。你们听着,农民这号人,吝啬而且狡猾,又是软骨头,心眼儿坏,愚蠢,残忍!他们就是这样该死。但是谁把他们搞成这样小气无能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一打仗你们就烧村庄,糟蹋庄稼,把吃的征去,到处拉夫,玩弄女人,有反抗的就杀了!你说他们怎么办好,老百姓怎么办好啊!……”
  菊千代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辞是全剧最长的一段对白,它彻底击垮了武士们的堡垒,把他们的矜持和骄傲化为乌有,把对农民的优越和憎恨转化为了无限的羞惭与同情。至此武士和农民消除了芥蒂,一心一意,他们甚至把农民供养他们的白米饭也拿去分给村中的孩子们和被土匪杀光全家的孤老,真正像八路军一样做到了“军民鱼水一家人”。丑恶的“阶级性”泯灭了,武士和农民心中只剩下了一片其乐融融美哉壮哉的“人性”。在这个山贼威胁下的孤村里实现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大同社会,战国乱世中的一处世外桃源。
  接下来出场的,便是山贼了。

                                                            (五)

  第二幕“发展”结束,第三幕“战斗”是全剧最精彩的高潮部分,长度和序幕及第二幕相等,大约也是一个小时。
  这场村庄保卫战:七名武士率领村中青壮年,对抗四十多名骑马武装的山贼,从发现山贼的探子开始,直到将其全歼,共激战了四个昼夜。有影评家认为黑泽明把一个小村子百来号人的战斗拍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未免有点过誉。不过影片的紧张、胶着,的确扣人心弦,和前面缓慢平静的节奏大不相同,仿佛河流进入了险峻的峡谷,礁石丛生,浪花飞溅,轰响不绝……
  第一天武士们抓住探子,审出山贼的巢穴后,岛田决定主动出击,派久藏、平八和菊千代随向导利吉骑马夜袭敌营,焚烧了山贼的存粮,趁乱杀死多人,削弱了敌人的有生力量。这一仗颇像官渡之战曹操火烧袁绍存粮地乌巢,看来古往今来战争不分大小,断其粮道乱其军心都是军事家惯用的妙计,此役足见岛田的谋略。但是武士这边也付出了代价,平八为救护利吉被山贼的火枪打死,成为第一个牺牲的武士。
  埋葬平八的第二天,山贼大至,从村后的高山上纵马冲下,欲洗劫村庄,报昨夜烧粮杀人之仇,几十匹马铺开了整个银幕,颇为壮观,这大概是“千军万马”之说的一个由来。岛田等早有布置,在村子的东西南三面设下防马栅,放水淹田,拆断河桥,让山贼无法侵入。只有北面的树林没有设防马栅,那是岛田留的缺口,他说:“好的城堡总得留出个空子,让敌人集中在这块空子上,以便和他们决一雌雄。要是一味防守,就会被困死。”岛田确实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何故尽打败仗?强中更有强中手,还是命运之错?不可知。
  武士不可能长期据守村子,他们要全歼土匪,为村民永绝后患,而不是把土匪击退,等他们走后卷土重来。不出岛田所料,土匪几番冲击碰壁后,聚集在村北的树林里,排成一路纵队从一条狭路向村子进攻。岛田命令村民先将山贼放入两骑,再用竹枪阵拦住后面的大队,然后收拾进村的敌人。上百名男女村民和武士一起围剿两个骑马的山贼,如瓮中捉鳖,焉有不胜之理?待收拾了他们,又故技重施,打开竹枪阵放入两骑,再拦住后队,再瓮中捉鳖。山贼是一群只知蛮干的乌合之众,欺负农民惯了,从未对付过武士这等职业军人,不懂任何战术,也不管有没有埋伏,见了空子就愣头愣脑地往里冲,损失了几拨弟兄还不知是计,着实蠢的紧。第三天的战斗和第二天如出一辙,白天在围子里消灭的,加上久藏和菊千代的夜袭,山贼共被杀死二十多人,只剩下了十三骑。武士方面损失片山郎兵卫一人,若干村民牺牲。残余的山贼粮食已尽,还发生了内讧,濒临绝地而穷凶极恶,不退反进,孤注一掷欲与武士们决战。
  第四天的决战,岛田为了不留后患,命令将十三名土匪全部放入村子,集体歼灭。最后一战十分惨烈,大雨泥泞中武士们带领男女村民与骑马的山贼血战到底,包括匪首在内的敌人全部被杀。菊千代,久藏也死于土匪的火枪。战斗结束时,岛田、千次郎、滕四郎三个幸存的武士和村民们站在雨中,全体保持着紧张的静态,岛田目光炯炯地对老部下千次郎说:“我们又活下来了!”与此同时一群空着鞍子的战马从他们背后飞奔而过……这个凛然生威的镜头,和战斗伊始全伙山贼骑马冲下山坡的镜头遥相呼应,又一次令人感到了“千军万马”的意韵。
  七名武士共阵亡四人,皆是被火枪打死。影评家从这个细节里又发现了微言大义,论证其隐喻了“武士时代正在终结”,因为热兵器进入了战争,靠武士刀和弓箭打仗的技术落伍了。这也太过于牵强附会,影片的故事是在十六世纪,那时火枪还是一种不成熟的新产品,射程不远,装填很慢,造价昂贵,四十名土匪统共也只有三把火枪,战争的主要武器还是弓箭刀枪。我认为之所以黑泽明让四名武士均死于火枪,是因为武士们的战术素养和格斗本领远胜山贼,后者想打死一个武士除了使用威力巨大的火枪之外别无他法。而村民的死法就五花八门,有中箭的,有挨刀的。更何况战国时代正是武士们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哪里就终结了?武士时代的终结,要到三个多世纪以后明治维新的时代,由另一部好莱坞大片《最后的武士》来诠释。当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美国上尉加入武士(叛军)的行列,和一群穿戴着盔甲的中世纪骑士们冲向机关枪压阵的官军,在枪弹攒射下悲壮地覆灭时,武士时代才告终结。至于“宁为玉碎”的武士道精神,直到去年冯小刚导演的《老炮儿》的片尾还在那位手持武士刀冲向富二代的老北京胡同串子身上生动地体现。

                                                                (六)

  七个仗义疏财的武士,为了保卫一个村的农民和凶残的山贼浴血奋战,全歼了来犯之敌,村庄平安了。武士们牺牲了四人,兴平等多个村民亦付出了生命。双方战斗的情谊可歌可泣,每当有武士阵亡,村民们无不痛哭失声,好像失去自己的亲人,武士们也为村民的丧生悲恸不已。战死者的坟墓落在村后的山坡上,农民和武士不分彼此,长眠在一起。这个英雄主义的故事到此可以完美地落幕了,人性战胜了阶级性,人心中永恒的善良,同情,友爱,勇敢,责任,义气,这些正面的词汇得到了颂扬和表彰。甚至还有爱情。年轻的武士滕四郎和村民万造的女儿志乃偷偷地恋爱,并在与土匪决战的前夜,那个连朴实木讷的农民也要酗酒偷情放纵狂欢的夜晚发生了关系。这事不巧被万造撞见,叫起撞天屈,说庄户的女儿怎能和武士乱搞,白白让人家糟蹋了。但是村民和武士双方都原谅了二人的私情,认为既然两个年轻人你情我愿,别人就没什么可说的。利吉更尖刻地指出万造的女儿若遇上的是山贼,才是被白白玩弄,他的妻子就是在前一年山贼洗劫村子时被掠走的,用来交换留给农民活命的一点粮食。虽然都是吃亏,庄户的女儿不可能嫁给武士,可是在“我愿意”的前提下吃的亏,和“不得不”吃亏还是有天渊之别。想通了这一点,万造也就认了,不再追究这桩风化事件,残酷的战争片里添加了一段“爱情片”的柔美插曲。
  一切都太和谐了,人性压倒了阶级性。那么影片该怎样结束呢?一村的老幼送别幸存的三名武士,十里长亭,依依惜别,相爱的恋人更是执手相看泪眼,彼此来一番深情的表白,甚至义无反顾地私奔,打破门第的庸见勇敢地结合……假若这样,那就是三流电影的俗套,那就太不了解人性,太不了解武士与农民是怎样泾渭分明的两个阶级了……
  没有送别,没有泪眼,没有私奔,影片在农民集体下田插秧,一边劳动、一边唱歌跳舞的忙碌欢乐场景里结束。三个武士离开村子,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正如他们到来时没有一个人迎接一样。志乃挑着担子从滕四郎身畔经过,匆匆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疾步离去,加入到乡亲的行列。留下倍感落寞的三个武士看着农民的忙碌与欢乐,谁也插不进去,仿佛三个局外人。此地几天前发生的恶战已抛去九霄云外,战争像是古代的事,没有山贼,没有武士,只有这些打从天地初生便在这里耕种、繁衍的农民。
  农民和武士的鸿沟是不能消灭的。当危难过去,联盟解体,阶级性又压倒了人性。他们无法忘记种种宿怨,官府的欺压,横征暴敛;不能忘记农民追杀打败仗的武士,武士玩弄农民的女儿,这些新仇旧恨随着当下的敌人山贼的消灭,又重新在彼此的心中鲜明起来。感激变成了戒备,友情化为了冷漠。不能说农民忘恩负义,武士仅仅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他们欠农民的太多。难怪岛田充满失落地对千次郎说:“我们又一次被打败了。”“胜利的是这些农民,不是我们。”岛田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才是一个深通世情、宽宏大度的人,一个身经百战的真正的“武士”。无论恩多还是怨多,他们三个活下来的武士,此生不会忘记在这村子里的经历——而这村子里的人也不会忘记他们,活着的,死去的,都是曾经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阶级”兄弟。


  2016/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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