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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加的房子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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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加的房子(散文)
                        
  文/郭旭峰

1
      母亲从老家打电话给我,厨房里煤气开关“滋滋”作响。我听着惊跳起来,一阵风朝南街猛刮过去。二十多年前母亲曾煤气中毒过,魂魄已经在奈何桥接过孟婆汤了,也许她想着我们姐弟兄妹还未成家立业,没看到娃们享受人世况味呢,于是一转向又飘附肉身,但也因此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笑容如纸花,颜色褪尽,谦卑无度。尽管近十年逻辑意识渐渐明晰,但曾经善良、开朗的母亲只存在于记忆的房间,她早和我们拥抱告别。
      煤气,提到煤气我就头脑发炸,一想到多难的母亲,我就如临大敌,随时前往奔赴和拯救。此时厨房煤气味儿很浓,母亲正望着煤气灶发呆。我揪住煤气软管细细看下来,是与灶体接口脱落造成的故障。我边紧固边埋怨她大意,她局促地说:“我只是擦了擦、我只是拿抹布擦了擦灰……”我突然感到不安,嚯嚯地心痛。
      客厅里略显凌乱,这种状况在父亲去年辞世后已成常态。他用过的茶杯、水果刀、核桃夹钳还在原处,似乎刚刚丢手放下。他走后,我拿走他用过的一面镜子、一个茶缸、一架刮须刀、一套运动短裤背心、一双运动鞋。镜子几十年如一日睁着眼睛看世间,里面隐藏着数不清的父亲的脸颊,从青春一直到白头,如今逐一与我对照、重叠。我用他的杯子泡茶,杯里有他目光沉淀,饮一口思绪半晌。我最后一次用剃须刀刮他毫无生气的胡须,“嚓嚓”如收割石头的丛林,如今精细地刮掉我嘴边的莽撞和粗俗。穿上他的运动装、鞋,我把自己变成父亲,在深厚的不近人情的夜晚,在小城渺茫如空的大街孑孓践行。
      这栋拥有两层小楼的院落离老城集市一胳膊远的距离,父母时常一前一后厮跟着出去散步、买菜,完了父亲喝豆沫儿要包子,母亲买胡辣汤吃油条,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吃饭也吃不到一块去。后来父亲身体欠佳,一步三喘,母亲就一人去集市上,吃完早饭后给父亲捎回他的口味儿。那段时间,母亲特别开心舒坦,办事、走路不紧不慢,随心所愿。原来离开父亲独自在外,自己也是可以主事当家的人。
      七年前刚买下这栋房子时,父亲准备大干一番,计划把窄小的老式院门拆掉,从偏处挪至围墙中央,屋门换上铁的防盗门,外走廊玻璃封闭、换塑钢窗户、铺地板砖等等等等。母亲这回坚决不同意,因为前几次搬迁后实施的无数次改造已经让她心烦至极,花去不小的一笔钱财不说,操心费神过后往往还没原来效果好,何苦瞎折腾呢。父亲看母亲态度坚决,只是在室内用腻子批了批墙,因墙体底部没清理干净,不久腻子就干裂起皮儿,特别是厨房,正在做饭,就有一片轻描淡写地飞进热气腾腾的锅里。他又在屋门外另外安装了塑钢推拉门,现在推拉艰难,如他们的当下相互支撑但干涩的生活。父亲的心血来潮往往成为母亲新的担忧。
      父亲走后我希望她住我那儿,住几日后不大习惯,说地板太光滑,说屋里“步步高”的小错层碍手碍脚的不便利,说天然气阀门太多,说饭、说……总之我这里就算是皇宫她也要回南街老家住,她忽然觉得老了老了,还是守着老房子好,至少可以想起父亲,一抬眼就能看到熟悉的物件。大姐离她最近,她几乎天天回去陪母亲。日久天长,人少气宁,房子里蜘蛛占住各个角落,编著它们美好的日子,精心捕捉微型生命,替母亲网络陈年往事。2016年的日历永远停留在9月27日那页,母亲无心再去翻看,被蜘蛛当做一个支点,吐丝向左边的挂钟铺设过去,似要网住不多的时日。这无疑增加了母亲的惆怅。父亲于那日辞世。她的天塌了,故人住过的房子还在,但一点点挪空她的心。
      我有许多天没来看望母亲。养个儿子,看似孝顺、懂得诸多世故礼仪,但往往忽略去母亲内心的苍白和无助。如今母亲独居老屋,在空旷旧院的葡萄架下,她一定无数次返身过来,以天做幕,投影一生大海般涌动不息的琐事繁情,无声无息,映照着我们曾经住过的一栋栋悲喜交加的房子来。

2
      我对房子的最初印象,来自父亲的祖居地。年轻的父母在附近一所学校教书,早起双双飞走,身影在乡下显得惹人观望。他们放羊般喂饱一群学生娃后回来,我时常找准一个身影猛扑过去,嗷嗷咆哮。没有院墙、柴门,两间草房坐南朝北,另两间肩膀紧挨,坐东朝西,形成一个直角。墙角处我依稀记得堆放着一辆独轮推车,我曾试图让它滚动起来,木质轴承已被岁月封闭,我推不动上辈子的事。堂屋对面是两间房子,一间做灶火,一间是祖父的蜗居。房子低矮,四壁漆黑,窗小如窖口,胳膊粗的树枝网成窗格,挡住更多阳光的探视,许多旧事物被圈在里面动弹不得。夜间,桐木箱的铜搭链会轻响两下,那是风透过墙缝轮番拍打。单扇门窄窄的,“吱扭”一响,知道有人外出或进来。有一次祖父把门摘下来,在上面晾晒粉条,我拿走支撑门轴的、反扣着的碗底,出去转悠一圈,晚上安门时怎么也找不到,被那个干瘦的老头儿按住,轻轻拍了下屁股。也因此我记牢老家所有的屋子,“家”就是一个破碗支撑起的。
      祖父三个儿子,大伯一家住堂屋,我们一家住东屋,三叔那时还小,睡床头给祖父暖脚,在各自的幽暗里做奢侈的梦。夜间,常有老鼠自脸上一跃而过,睁眼惊起,月光碎花一地,窗外树叶发音,打个哈欠,重回灰暗和无知。家猫老黑毛皮发亮,似闪电,一晚上能捉住五六只瘦弱的老鼠,整齐地摆放在床边,第二天“喵喵喵”讨赏。它耀武扬威,晃着结实、粗壮的尾巴,气定神闲。它丰衣足食,而我们时常饿着肚子。它有它的骄傲。
       大雪无垠,咿咿呀呀下过一天一夜,早起一咕噜下床推不开门。从门缝看见祖父正拿个铁锹一路朝大伯门口铲去,最后抵达我跟前,门“吱”一声开了,我飞奔出去,一下跌落进厚厚的雪原,房子呢,家人呢,我呢,全已埋在深深的洁白里。中午时分太阳出来,雪已清理干净,低低的屋檐滴水落下,砸出一连串小烦恼,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好玩儿的事情在后头。第二天一早,每家的屋檐下挂满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冰柱,下端尖尖的如刺。小鬼们高兴坏了,捡根大的摇晃下来,扛在肩头,呼呼啦啦拉起一只队伍,耀武扬威,走小巷过大路,巡视村庄,最后消失在茫茫原野。午饭时刻回来,当即被那个瘦小的老头儿一把扯过来,在湿漉漉的屁股上轻轻拍打两下。
      厨房无门可关,用柳条编个半截“门”挡住。那年大年三十,夜里有贼光临,把锅碗瓢盆打包借走,次日初一,无锅碗、筷箸可用,供销社不开门,这个年该怎么过?祖父满脸自责,跺脚怪自己睡得死,又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这个老头儿蹲下去,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庆幸的是年货放在祖父屋内未被拿走,左邻右舍的本家亲戚不断过来,拿个碗掂个盆,我父亲从学校借个锅,才凑齐做饭所需。中午,祖父盛碗杂烩菜放在堂屋条机上,插一双筷子,放一个菜包儿,燃柱香,领子孙们作揖磕头。他喃喃说道:“祖宗在上,我堂娃儿不孝啊,你们都瞅见了,我领的啥路,把家领到哪儿了啊……”父亲一脸惊恐,不安地劝着伤心的老头儿,在静默里咬紧牙关。
      祖父的老泪让一个小孩子感到好玩儿,要不是母亲双眼瞪着我,我几乎就要叮铃大笑出来。

3
      父母调往一个叫“河里圈”的地方教书,东西北三面环绕汝水、南部有伏牛山余脉阴山相依,像一个巨大的英雄豪杰用过的弓置放于此,千万年不弛不失。“河里圈”内有十三个村庄,山水景色,水盈地肥,诗意漫漶。父亲在山首旁的李庄学校教书,母亲在山尾处邵湾学校任课,我也跟去当她的尾巴。有时我想,如果他们愿意,爸爸自山头下乘船而行,不到一个时辰就可抵达山尾处的渡口,妈妈恰好也在洗衣,他们就能搭手相见。
      母亲的学校是个真正“小”的学校,四合院,十余间房子,其中一间还露个洞,有一次她板书完毕转过身来,发现学生少了多半,探头一看,都在洞外懒洋洋晒太阳呢。
      北汝河一样长的冬夜无息无声,无数幽灵聚集在枝叶间私语,风起而逃散。校园只我们母子住在孤零的小东屋,正对着校门,裹挟着暴动怒火的冷风长驱直入,撞得房门“叮当”作响,睡意全无。有几次就要破门而入,母亲忙下床找根木棍顶住。母亲搂紧我,轻轻拍着我,拍走周身的怯懦和鬼魅。只有这间房屋看出某种端倪,黑暗里加紧了翅膀,给予它有限的温暖。最冷的月份,内外一样严寒,万空萧萧,麻雀蜷缩在墙缝挨头取暖。为省煤,母亲只在做饭时打开煤火,没课时围坐在被窝备课、改作业,或者打几针毛衣。寒气从孔洞里、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如霉菌侵袭柔软的日子。母亲捂手在嘴边哈了哈,抬眼朝窗外望去,我在雪里打滚儿。她笑起来。孩子健康地活着,还能有什么让她如此开心呢。
      折腾够了,我窜进屋内,钻到床底下寻找母亲可能遗落的一份、贰分的硬币,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有一次竟在锅台后面发现一根干巴巴的油条,可能是上次过油锅时掉落的吧——我的天那,这可是难得的滋味呵。母亲打开炉火煮开水,把僵硬的油条放在里面烫了烫,我一把攥住就往嘴里塞。还有一次顺着苹果的香气,翻箱倒柜,从箱底翻出一个苹果,圆的如我红扑扑的脸蛋儿。狼吞虎咽地吞下肚,才害怕起来。夏天母亲从城里外婆家拿回两个苹果,切开吃一个,留下的要到年三十那晚才能享用。我小老鼠般等待堕入地狱的时刻。但年三十母亲并未提起苹果之事。等待过后是深深的失落,还不如痛痛快快挨顿肌肤之苦痛快。此后数年我不喜欢吃各类水果,油条倒是我大半生的喜爱。
      春天蹦跳着来了。小屋的微生物活动起来。门始终开着,自田园过来的甜丝丝的气息带着另外的风登门致歉。学校北隔壁、我的玩伴邵爱华家种几盆小刀红,白的红的惹人眼馋。我曾经要过,她不给,于是一个傍晚我潜身过去,猫腰剜走两棵。怕被发现,就在小屋、母亲幽暗的办公桌下挖个坑儿,草草种下,慌忙关门溜走。多年后我还在想,可怜的小刀红到底活过来没有。如果死去,是怀着怎样不甘败落的怨恨兀自消散。
      夏天过后,母亲调往父亲的学校,搬进两间瓦房,紧挨北墙有一个小棚子做灶火。比起村里饥饿的毛头小鬼来说,我家有小米,有烙馍蘸蒜汁儿,春节还有一棵大白菜炖来过年。在校门外,母亲搭个鸡窝,鸡蛋炒韭菜,端午节能吃上一两个鸡蛋。春节前夕鸡被人偷走,一地鸡毛,打那以后无蛋可吃,韭菜放盐,不香不淡。
      我时常另辟蹊径,寻找我的快乐光源。我拿着各色粉笔在墙壁上写字涂抹,画人描狗,复制另一个我的精神版图。大梁低矮,有时趁着父母外出,我在床上放个凳子攀爬上去,小腿勾住小支撑的木杠,吊在空中摇晃,整个世界颠倒过来,由此萌生出许多稀里古怪的疑问。有一次,我爬上中间的那根主柱,在高处脊木上画到:狗、树、草。父母回来颜色尽失,一番暴打之后还是后怕不已,找个机会搬往它处。房子高大,无依攀附,猴般自由散漫的日子,相去不返回。

4
      没人知道一个孩子住在别人村庄的陌生和疏离感。我们家只有书、各色粉笔和无尽尘埃,有村民不曾有过的煤油罩灯、一台老旧唱片机,这些是我向玩伴炫耀的资本,是我的立锥之地。我们没有土地、庄稼、哪怕透风漏气的一间房子。每年寒暑假,是我忐忑不安的开始,因为某一天就会突然接到通知,再次蚂蚁搬家。我只能一次次告别玩伴、已熟悉的泥土气息,开始新的恐惧和不安,多么令人伤心难过。我所逗留过的村庄的狗皆熟知我乳臭未干的气味,以我为王,往去无狂吠之声。所幸的是容身的房子如生命的蝉蜕,一一晾干在光阴处,装满童年的喜悦和想象,遇风雨雪霜呼呼作响,是柔弱的呼喊。
      父母再次回到故土,在老家不远的三郎庙学校教书。我们搬进一套像现在一厅两室的房子,大厅是学校的会议室兼父母的办公室,后面一间爸妈住,一间我独享。那时我初一,前后用零花钱卖过几十本小人书,编号登记在册,每逢村上老日子会就展开摊子提供有偿阅读,每次一本二分钱,攒够再去乡新华书店买新的连环画进来,最多的时候坐拥三百余本,颇具规模且小有影响。学校每次开会,念文件讲政策(现在想来是很枯燥无味的事),我的一木箱珍藏被与会老师拿去,台上讲者激情,台下看者安宁,会议轻松而过,愉快散会,仿佛散场的婚宴。
      房后是临街房,一个回族老乡的羊肉馆刚好与我们居住的卧室共用一面后墙,背靠背的一个棚子,烧羊肉、烩羊杂儿是这里一绝,附近老乡有重要的事情、或是发个小财都会选择这里要上几碗,再拿几块焦黄的火烧、锅盔,一字一板慢慢享用,仿佛咀嚼大半辈子的福禄。城里的好吃嘴也时常过来,呼朋引伴、拖家带口,几百人口的小村庄在贫困的泥潭里隐匿着小的繁华,悠闲安然,处事不惊,不易处点燃乡间的温暖和意义,真是不可思议。
      每天早晨六点左右,锅碗瓢盆准时“叮叮咣咣”演奏起来,比我的闹钟还准。然后羊肉的天然膻香一波波透过窗户飘逸过来。诱惑是巨大的魔鬼,欲望得不到满足是滚崖后的崩裂,我夺门而逃。而有时我正在屋里写字或躁动不安时,“当当当”敲窗声传来,肉香侵鼻,紧接着伸过来一个碗,说:“赶紧吃、赶紧吃!”原来这锅烧羊肉或烩羊杂做多了,剩下一碗半碗,权作喂给小狗呢。管他呢,解馋为妙,解馋为妙。这样的待遇一直到父母调往下个学校为之。那一年我整整窜高三厘米。
      父亲呢,也因这次调离,如他愿住上新房。
      父母调往新成立的公社中学。舞台还在搭建中,但戏班子已经在台下敲锣打鼓开唱。因新建校舍还未完工,学校临时驻扎在后庄村,村里把大队部和面粉厂腾出来做教室和办公室,教职工和学生住进老乡腾让出来的民房。三间刚盖起的大瓦房还没安门,房东“捐”出来让给学校用。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没什么文化,但却是是村里第一个走出省门的人。“捐”房子这回事,他认为多少能改变村民识字不多的状况,即使学校明年迁走了,也能留下点文脉。他执意要让做校长的父亲一家住,好像另有思虑和它图。村子里有能人,我觉得,这个村子不会就此穷困下去。
      我一直叫房东刘叔,几年前去世,父亲长久地坐着,努力回忆他的模样。他想起那年的新房子、艰难但亮堂的日子。作为激励孙辈们的内容之一,刘叔被父亲无数次提起。父亲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他年迈无力,想再像当年那样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已是煎熬般的无助和奢望。
      父亲希望有机会能去看看曾经住过的新屋,找回当年的自己。据我所知,房子也在刘叔过世后被子孙拆掉,建了两层的楼房。老房子跟随故人遁入泥土,无蛛丝马迹,无传说谈起。

5
      镇上新校舍建好了,呼呼啦啦迁去,我们家也如浮萍随波而至,寻找新的、可以偎依的安宁。新建校址紧挨着一所县直高中,一年后两校合并,称郏县堂街完中。“完蛋就中了?”“玩,中!”大多数学生当时想不通怎么回事。父亲专一在师生大会上讲:“初中、高中我们学校都有,这就是‘完全中学!’”响亮的洪钟惊飞一群麻雀。哦,我们每一个人完全都中!
      我们搬进高中部一个住着女生的单独院落,院门处于西北角,我家在左,右侧是我们的一间厨房,对面是一排厕所,原先有半堵墙遮挡住一个个蹲位,倒塌后没来得及修复。有相当一段时间,我去厨房时,偶尔可以看见对面有小屁股在招展。我十四、五岁,脸红脖子粗,莫名的躁动。有一次我去厨房端饭,脸贴着窗户盯着对面白花花的的方向看去,心跳加速,母亲迈步进来,楞一下,继而惊讶,尔后不慌不忙端上饭碗走了。下午放学回来,我看到遮墙砌起,恢复如初,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烧汤花按时开放,天依旧瓦蓝明朗。
      我日渐结实且多思,唇上贴着一层绒绒的毛须,不能再和大姐、小妹住一个房间,我卷铺盖住进班级集体宿舍,打地铺睡眠。宿舍在二楼,是民国时期的两层砖瓦楼房,木地板,年代久了,缩水干裂,透过缝隙能看到一楼一丛丛鲜活的花草,而楼底恰好是我们的教室。早晚自习课,一些早上不起来的、晚上逃课的“赖货”们会通过缝隙俯瞰眼皮底下的女生,细致观察,以此吹嘘、证明无所不知的浅薄世故。我经不住诱惑,有一次请病假留在宿舍,花红柳绿的人被我逐一相看,不能自禁。幸好后来修缮楼板,调整教室和宿舍,斩断内心还未升腾的雾霾,但隐约感到,男女之间,一定会有不赖的结局在等着,说不清也道不明。
       宿舍搬往原先的图书室,书籍被高高摞起,如时间的砖头,推挤在靠头一间,一面高梁薄企图封隔住发霉的岁月。出于好奇,“赖货”们开始探究隔壁的秘密,入寝后希希嗦嗦折断高梁薄墙,透出一个小洞,爬进去,把发黄的书扔出来当手纸、或点燃烤火取暖。有不少竖排的线装书,繁体字,没有标点,大多看不出一丝名堂,泛着颓废的气息。纸质脆弱不堪,一翻就要碎掉,朝空中扔上一本,“哗”一声浮尘般散去,洋洋洒洒,如时光的分崩离析。我从中拿到几本1957年的《诗刊》,看着有别于课本上模糊一片的文章,这些文字清秀地蹲卧在页面中间,两边辽阔如空,它们随时有起飞远走的可能。我拿回家放于父母的书架之上,反复诵读,灵魂光滑,如鸟立于白云,如鱼游走尘世之外。
      暑假过后,大姐去县城上学,我返家重跟父母同住。起早贪黑,一天紧张的、艰苦卓绝的学习过后,脖子发硬,眼睛发涩,浑身上下锈迹斑斑,进家门就把自己摔在床上,进入无底黑暗。有夜,迷迷糊糊上完厕所,推门而进,摸到床沿倒下,继续死猪一样磨牙昏睡……我躺在花海,水波荡漾,头顶月光柔媚,诗歌吟唱,少年手伸远方,漫步腾飞……一阵窃窃嬉笑弥漫梦境,我猛睁开眼,灯正小声亮着,身边围着几个女生,低头掩嘴嬉笑。我慌乱跳下床,光脚“噔噔”两步撞进我家,蒙住头,羞愧难当。后来想想,高中生大姐姐的嬉笑多么轻松无邪,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哄而上、依据不良之徒的恶行强行拿下,扭送给隔壁的父母,跳进黑布染缸也洗不清了。
      何时能有自己单独的房子呢,打滚儿翻跟斗,做鬼脸、来个奇葩的造型,能够尽情抒发年少光阴的斑斓和烂漫?对我来说,多年的移栽和游走,早已弱化了根须的抓力和粗壮,以至于我对泥土的渴求和依赖度,远远超过了我的父亲。

6
      1987年我还在师范读书,住上真正的楼房,吞吐城市粘稠的气息。图书馆和阅览室圈满文学的鬼魂,摄人心魄。高大、宽阔的体操房开展我一颗羞怯的心。在脱离泥土的日子我感念无穷,如添置了件体面的衣衫,抖擞精神像个大公鸡。我第一次拥有如此丰盈的云烟财富,拥有整个喜怒哀乐的世界。我搭建自己的精神门槛。
       因编辑文学小报,学校腾出教学楼一间杂物间做编辑室,这里是少男少女们温存的文学之乡。我第一次敢于和城市的娇贵公主对面畅谈。狭小的领地,草木繁盛,溪流宗宗,黑墨为雨,云做岩石,建构灵动的艺术长廊。如此精细、别致地活着,回答生活的询问,对我来说却有另一种反抗:我曾经不厌其烦地搬迁于各色房子,断定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房子,我在掌握某种建设技巧。无论身心,无论俗世,我执意要在先祖的祈望和废墟之上拥有我寸土的房间。我拖身它们作为背壳,抵挡邪恶和不详目光的拷打。
      艺术节,本可以参加作文比赛,我却选中绘画。我不是美术专业的学生,但那些众多的房子、早年住过的人,他们生存状况的点滴犹如底片隐约呈现,我遥望来途,心生想念,于是有挥毫、呐喊的冲动。土地日渐贫瘠,乡下老房子的墙壁粘贴着先人说过的话。灰瓦下压着代代悲苦,遇到甘露就生长出瓦松,似乎正挺直腰身,但一场暴雨足以让它们倒伏。我画的是钢笔画,碾盘旁蹲着老农,背影刚被石磙碾压过,消瘦、模糊而无怨无仇。我要给观者什么信息、表达怎样的主题呢?我不知道。村庄已不再饱满,没落前的各种征兆如蝇随从。第一代农民工留下父母和破旧的院子涌向城市,柴狗变得警觉,盯着挨家挨户贱价收购古董的南方人叫,它们的心智濒临崩溃。
       林卫东是学校文学社的辅导老师,是当时平顶山较早接触现代诗歌的领军人物,浓眉长发,明眸皓目,标准美男。他写过一首《扇面上的菜地》的诗,表述对城市不断蚕食肥田良舍的愤怒和无奈,震颤于我:竟可以用这种优柔寡断的艺术形式控诉蛮横而又无序的毁灭。林卫东笔名“森子”,也许因为故乡东北莽原林立的树木,它们的茂盛毕竟庇护过他。我当时理解为,森林之子,树木搭建和编制他的全部。包括居留所需的房子和灵魂的囊袋。
      城市的蜜蜂越来越多,需要更多的蜂房养育甜腻腻的日子。学校单身教师宿舍楼一寸寸拔高,建成后青年男女将入住,开始体验甜味和艰辛。幸福是复合、交叉的泡沫,一次次破裂、一次次涌现,作为他们的学生,我们隐约的涌出同感。房子建好后,等待安装门窗期间,我时常拿本诗集,抵达房子的某个单元,躲在阴暗处望向对面的教学楼。有一个人带着我的心。她无意间让十八岁的乡巴佬萌生情义,天空因此敞亮。有一天,她无意间也来晨读,呆板的邂逅情节与书本里大致相同。不同时日,我们丈量过每个房间,脸对脸相互磨蹭,晕眩而温暖。如果可以,我们把这间布置成卧室,那间留作厨房,还有一间给——未来的孩子。我们规划好一切,仿佛明天就是生活崭新的开端。
      两个月后毕业,我要回家乡去。家乡早已为我预留着一个粗糙、结实的孔洞,我只需蜷曲身体,就能钻进去吐丝结网,捕捉微薄的凉意。我不能与娇贵的公主共同拥有那些房子了,城市和乡村是如此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城市掠夺走众多的生灵万物,让乡野凋敝,从不易陷入新的不易。我执意回到故土,任凭城市如何喧嚷也割不断我钢筋般的根须。我的村庄正安静候立,一片片房子高低起伏,弹着四季的旋律和风声,迎来送往无数祖辈的亲人。泥土之上,云彩之下,砖瓦沉寂,发出沉闷的、不可远传的光辉。

7
      我师范毕业,回到阔别三年的故土,父母已再次搬家,我们在小城西关租到一处农家小院,三间瓦房,左耳房住着父母,右耳房住着姐妹。我蜗居小东屋(我想起在家乡老家、在邵湾住过的小东屋),下雨水滴“嘀嗒、嘀嗒”敲响桌上的脸盆,翻译过来,好像是说“回家、回家”。我得到人生第一个独立的空间,我将产生出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私,且版权在我。西有一爿草棚做厨房,自行车紧紧依偎在一起,累了,幸好可以嗅到一日三餐的薄香。后来父亲也为我卖个轻型26型永久牌自行车,浅绿色,是我梦里时常出现的颜色,我叫它“小马驹”,像我一样拥有力量和不知疲倦的奔跑。
      我被分配到一个乡初中做教师,十八岁的年龄领着全校几百名师生跑早操,步履一致,口号嘹亮,震得炮弹皮做的校钟“嗡嗡”作响,我是千百年前沙场操戈的郭大将军。因为教体育课的缘由,学校单独给我一间房子,办公室、体育器材室、卧室、厨房于一体,连同城里那处府邸,我有两间独居之所,它们犹如担子的两端,我稳稳挑起,尝试几步,摇摇晃晃,走上最初弯曲的人生旅途。
      一年后我奉调回城,刚好父母所在的学校分给两间房子,他们一间,另一间是姐们的闺房。外有一间厨房,我拉一方布帘分做两下,里寝外厨。小天地自有它的好处,冬天有煤火佐佑,身暖体温,只是夏天暑热难耐,我拎张竹席爬上教学楼的四层走廊,星稀月明,风轻送夜露,大天大地的地方,心就飞往浩空辽远的无边。
      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逃婚的同龄人。他违了父母的命,不同意一门强加的婚事,昼不进家夜不归宿,以一种决绝的执拗反抗巨大的家族压力。他未必判断和看得清楚事情后续结果的好坏,但他“啪”地扯断父母生硬拴在身上的绳索,犹如一棵玉米宁死不屈。我也被震撼了,他是书里重要的反叛典型。源于此,我找张草席和床单,书作枕头,收留他整整一个夏季。晚饭我事先用碗盛好,再拿一杯水或一个硬馒头,他一脸黝黑,一把抓过来,咀嚼吞咽,“呜呜啦啦”汇报一天的轨迹。或去他舅舅的砖厂,拉二十八车煤,答应月底给十块钱。或去附近卡拉OK厅打杂帮工,答应月底给五块钱。或去饸烙面馆刷碗,答应月底给十五块钱。暑假开学的时候我去许昌教育学院脱产读两年书,自行车借给他骑,几日后他写信说车弄丢了,我心疼不已。“丢了就丢了。”我安慰他。寒假回来,他给我五十块钱说,你添添再买辆新车吧。多年后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房产,无意间对我说:“有一段日子我苦呀,卖了你的自行车才算熬了过来……”我锤了他一下,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曾松开。
      也就是我在许昌读书的那年冬季,父母吵架闹矛盾,母亲独自睡在厨房,西北风弹着电线“呜呜”作响,使劲儿抵挡住煤气不让出来,第二天早上父亲不见母亲起来,想着还生气呢,没搭理。临近中午父亲突然意识到什么,踹开小门,母亲口吐白沫深度昏迷。命保住,但那个曾经健康、美丽开朗的母亲永久留在照片上。从医院回来,她面对前来探望的亲人,僵硬地傻笑,恍若隔世的相会。
      父亲决意要住上自己的房子,哪怕一半间草庵。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一些钱,又从亲戚朋友处借了大部分,在小城南街买下一处院落,红砖朱门的两层小洋楼,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原房主的电话也留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呈现眼前,真是不敢相信岁月的出其不意和折腾。一系列的修缮、美化之后,购置家具,选定搬家吉日。我时常在课余时间独自来到空空的院子,这才是真正的家园,家庭的灵魂自此可以舒畅,束缚解除,喜怒哀乐从此有了翻滚之所,我的孩子也会有巨大的存在空间,她可以撞到南墙后再折身回来,辨别和选择新的方向。民族有民族的敞阔性,也有它的狭隘性,它认为每个人都需要拥有一方落脚之地,在无常的天空下随时准备躺下。你的朗诵在此,哭泣在此,流血痊愈在此;你的锅碗瓢盆在此,血肉的亲人在此,有了此地,你会时常回首看看,看着多时不见的人,留下幸福的泪点。
      有一日我大醉,独自来此,倒拿着话筒打电话:“老天爷,我回来了!”然后四肢朝天,躺倒在地,睡了足够千载万年。

8
      在住过多间别人住过的房子后,我决定营造自己的房子。当燕子在老屋的暖阁衔上最后一口泥滴后,众多的燕子飞来展望,纷纷肯定,不住赞赏、颂扬。我受到极大激励,再苦再累也要如期完工。它将是我的大布衫,刀枪不入,剑戟不伤。
      十几年前我们两口子从土地局买下这块地皮,原先是菜地,当初想着紧挨老乡,未来可建个农家小院种菜养花,过上“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闲散日子,始料不及这些年城市猛兽般奔袭而来,原本三万多元地皮猛窜至几十万元,不容我多疑,让我五味杂陈。诗人森子《扇面上的菜地》描述和批判过的情形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我有点内疚。我从乡间的泥土里来,但却背叛初心,做起一剂腐蚀传统的农药。城市过度的膨胀等于生态环境的失衡,哪怕是小的风吹草动,都会为祖宗所痛首,但最终我还是铁了心,用钢铁的掘臂挖下第一铲黒肥的泥土。我祈祷千万年后恢复如初,生机依旧会勃勃在野。我的先人啊,我抵挡不住如洪的涌动。城市和乡土是一对冤家,斗转星移,进行不止的妥协和斗争,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在别人曾经的土地上建房立户,总有些底气不足,其间一群当地人挡住不让动工,我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无助。年轻人可以出去,但老的、壮年的菜农没有技能,况且小城也没有像样的工厂接纳他们,如何是好呢?我羞愧于此,躬身端茶递烟交朋友,他们说我伪君子也罢,专心夯实地基,红砖还是一块块垒砌起来。总合一往住过房子的种种弊端,在看过多家自建房后,我细致规划自己的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座房子。在各种功能房间中,书房比例最重,几乎占去二楼的大半区域。接触田园的机会少了,但足可在此间长久逗留。书中自有鸟声和花语,有人的无尽踪迹。村庄在典籍里一季季返青、丰收,循环朴素的饱满和芳香。
      楼房建好后,我让父母一块过来住,他们以种种理由拒绝。父亲来过几次,他站在白色装修的框架下沉默良久。相比老屋陈旧、脱节的布设,他有点窘迫。有一天他叫我过去,和我商量着要利用在家乡的老宅基地建个简易的房子,说是商量,口气不容置疑。我起初不打算同意,但他的一句话让我眼角湿润,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他说,我百年之后最起码有个窝棚暂时躺会儿,你爷爷、奶奶还等着我偎在床头给他们暖脚呢……我不停地点头,一一应许。父亲年少时单薄、清贫地走出去,暮霭沉沉时分叶落归根,在父老乡亲面前和善、谦卑地度过余日,我有什么理由去覆灭父亲最后一根火柴?他是在给泥土和村庄一个交代,从这里走出去的儿孙会荣耀归来,在家族的门窗上留下最后一枚残缺的指纹。
      最初说的简易房间,建设伊始就被父亲推翻另划,我怀疑是他小小的“阳谋”,房子的面积是原先规划的三倍,像城里四室一厅的格局,他说建成后还要住上一阵子。父亲太讲究面子,似乎想用一栋固化的建筑让大地记住他曾生死来过,郭家的荣光没有暗淡下来。看着父亲消瘦、病弱的身体在工地无序奔走,我替他担心和难过。房子的格局虽然变了,但建房材料还是建简易房的材料,屋顶是厚重的大块石棉瓦,屋檐处透着孔洞,风吹屋内凌然乱动,寻找可以认识的、从土地里浮生上来的旧灵魂。
      父亲76岁那年仙逝。头三天,他静静安卧在他建筑的房子内。他的黑白遗像兀自靠立于桌案之上。墙上贴着他的灵牌,上面黄纸黑字写着他的生日逝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周围,一切似乎都未曾消失,都还存在。只是从此,我少去最重要的一个人。
       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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