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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鞋(四次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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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黑得早。二姐搬个凳子一坐,拿根儿麻杆攥着,两胳膊一伸一收像轰小鸡那样,剥麻。去了皮儿的麻杆似脱了衣服的娃娃,白生生一地。
    麻劈儿像飘动的长头发。麻劈儿乱飞,沤泡的酸腐青气弥散,飘着一层死苇,村口臭泡子上蒸起的晨雾似的,隐隐洇洇。二姐的两条辫子在那团湿气里探进探出。灯花炸芯,倏地一跳,把二姐手臂不停张牙舞爪的影子黑重地摔在墙上。
    二姐把剥好的麻劈儿高高地挂在靠炕头的墙上,用拨浪槌儿把麻劈儿打成绳。拨浪槌儿挂在房梁耷拉下来的钩上,一扭,麻劈儿拧成一股,缠拨浪槌儿上,缠满,捯下来,头尾合一起,边缠边合边撸,成了绳。
    二姐把事先打好的袼褙拿来,把鞋样按在袼褙上,随弯儿就弯儿,随圆就圆的剪。袼褙是春天打的,二姐把破衣服拆下的布用玉米面浆糊一点点粘在长方形的饭桌子上。她打袼褙极其认真,桌子放在炕上,周围全是破布,左手边是浆糊,右手边是王麻子剪子傻大黑粗。二姐手里拿着布,比比这个试试那个,不规格的、毛边的剪掉,抹上浆糊,布放好抹平,前后左右不停地串,薄布一层,厚布一层,共四层贴墙晾干。晾干后的袼褙特硬,剪起来很费劲,二姐嘴往一边努,牙齿跟着剪子的张合一下一下咬着,我看得呆了,我的牙也跟着咬起来,只听“咔嚓”一声,一剪子下去,吓得炕脚底趴着的老猫抬抬胯,扬脑袋歪着瞅。铰完一只,二姐腾出手把刘海儿往耳后掖掖,甩甩手接着又铰。
    鞋底儿有爸爸的、大哥的、二哥的、三姐和我的,还有她自己的。剪好鞋底,拿白布条粘边儿,白面浆糊一片一片粘一堆。一双鞋底至少四层,也有五层、六层不等。
    纳鞋底便是做鞋中最费力的了,二姐握着鞋底,贴胸抵脸,拿锥子扎眼,韧好绳的针顺锥子眼走,半闭着眼两手反方向用力拽,过来绕锥把儿缠两圈,结结实实一勒,针脚竖着纳,针脚排一横行,下一行在两针脚中间纳。二姐纳鞋针脚密实均匀,鞋心带花纹。看脚印,二姐能辨出自己做的鞋。纳好的鞋底,里面看乱乱的,面上却整整齐齐,疏密有致。
    这些鞋中,最费功夫的要数爸爸、大哥、二哥的,他们做苦力费鞋,针脚得密实,鞋又大。闲时,二姐拿着鞋底去二丫家,边聊边纳。二姐有时把活儿带到地头,歇气也纳两针。二姐是不是找情人幽会的时候也把鞋底带了去呢?半夜睡醒一觉,看二姐还哧哧拽着鞋绳。拿锥子拨拨头发,锥鞋底,拽麻绳,影子晃来晃去。梦见二姐做了满屋子的鞋,有棉的、夹的,有花的、格的、黑的,有大绒面的、趟绒面的,数我的最多,我试完这双试那双,使劲一蹬鞋,醒了。二姐说:睡吧,我也睡。
    冬天,二姐背着我去二丫家玩。我的棉鞋还没做出来呢,她把我两脚揣在她胯兜里。二姐驮着我边跑边乐。总算轮到做我的鞋了,花趟绒面,系带的。我穿鞋偏,脚往外掰,鞋的外侧都磨没了,里侧还厚厚的,鞋崴着脚不舒服。看着将要做好的新鞋,守着二姐围望。我可不惹二姐生气,想想就要上脚的新鞋,二姐让我干啥我干啥。二姐把刚绱一半的鞋放下去厕所,我赶紧跳炕上试试,软乎乎的,大小刚好合适,乐得过年似的。看二姐回了,紧忙脱下来,没事人一样在门口候着。二姐在家是王,我们可不敢惹,什么你地没扫干净啦,屋子没收拾齐整啦,没捡粪没抱柴禾啦,叫你干啥你不痛快啦,我和三姐动不动被她打一顿。二姐活没少干,还挨爸妈数落。
    后屯来电影,白天我和三姐商量二姐带我俩,二姐没答应。到晚上,二姐没在桌吃饭,站外屋地上吃点,跳后窗户跑了。我和三姐尾巴儿似地跟着。二姐边走边往家撵我俩,我俩就是不回去。她快我俩快,她慢我俩慢,走了二里多地,二姐不撵了,一手拉一个。回来时我把鞋跑没了,二姐背着我,大口喘粗气,到家路上没人了。二姐把我摔炕上数落:鞋丢了不知道啊?怎么不吭声呢?我自觉没理,不敢大哭,手背捂着眼睛抹擦。第二天妈妈做鞋面,二姐做鞋底,傍黑儿,我又穿上了新鞋。
二姐要出嫁了,做了好多双鞋,有她自己的,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的,还有她那个人的,叫包包鞋。
    二姐拿包袱皮儿一双一双裹好,撂炕脚贴墙,又扥过来紧了紧。二姐把她的要强和未来要走的道儿都裹进了那张包袱皮儿里,虚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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