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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未雪(散文集)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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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未雪(散文集)

岑水悠扬

在时光的杯影里,喊出一个人,一方地名,哪怕一条河流,如果不是源于爱,那只得像我,攀援采场,搬动每一块矿石,尽量的保持沉默,尽量的拱着背,远远地望过来,如一只小甲壳虫,尽量的让生命卑微着,却活得富有尊严。
   我还会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休憇,只仰望天边的云彩。我怕一低头,看见岩石的灰暗,又自不量力的怀疑这一个透明的世界,也灰不溜秋的。
   淙淙,淙淙。在金属的秩序里,一个个单音节,轻轻地敲着心扉,就像漆黑漫长的夜里,孤独的等待敲门,可门一打开,朦胧的夜色猛得灌了进来,却淸晰的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淙淙,淙淙,在采场的山角下,一泓洁澈如碧泉。老矿工们说,这一涧浅浅的河湾,叫岑水。经久不衰地,吟唱着一曲不老的歌。
   岑水,不是天外之水,它来自羊径山。
   岑水,从苏东坡的诗句的字里行间流淌出来,沁着心脾,感人肺腑。
   梦回宋朝,得有一颗虔诚之心。
   水面上,分明有一挂半弦月。张九龄的明月生海上,也不是李白的床前明月,那,一定是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读来倍让我浮想联翩。
   从苏东坡的月光走向宋朝,就像从阳春白雪走向下里巴人,从风花雪月走向质朴无华。
   四百八十寺的宋朝,有多少亭台楼榭浸淫在烟雨中呢,只能询问采场上括过来的风,而一小截老窿木,暴露无遗的把它脉络清晰的展现。
   梦回宋朝,得有一颗澄澈之心。
   几片阳光“牵”出来的清晨,单薄的风一直赶在路上,我去了铜采场,风就吹向了我的脊背,有些钻进耳朵,像有好消息要告诉我。那时,采场上的尖锐的石头也竖起了耳朵,想要分享。
   铁采场高呵铜采场低。可看它架势,岩壁一样的险峻,陡峭,巍峨。一些开采过的地方,坑坑洼洼的,有几台推机正伸长胳膊,排土。采场上,并不是天真臆想的遍地黄金。
   风还在漫山遍野的跑,拉扯着我的视线。铜采场,更多的是硫矿。散发的气息,让人生畏。只有经过了破碎、筛分、精选,才可以择出铜矿,原先,大宝山矿有一座冶炼厂,可以焙烧出铜来。
   厂房里,机器的轰鸣是多分贝的大乐章。钢盔里长出一座座绿色森林的矿工,热火朝天的挥霍青春的力量。
   在采场,我遇到了一截大约有二十公分长,比铁面无私包公的脸还黑的木桩,直径也大抵有十几公分粗。出于好奇,我把它捡起来,左看看,右瞧瞧,还是不知倪端,没个底细。
   此时,一位安全员走上来,催促我下山,或者到休息室呆着,别出来。因是中午,趁吃饭时段,爆破。
   我如获似宝,抱着它去了休息室。他泡了一杯茶给我,说:这是老窿的支柱,叫窿木。前几天挖出了几根,运到矿山公园。你这一截,拿回去,至少可以作个纪念。他喝了一口茶,看我听得认真,仔细,又接着说:在这铜采场,最早开采是南宋。当时叫岑水场,开采的铜矿,运到韶州,在那办了一个永通监铸币厂。韶铜,也就出了名气。
   我拿回家后,给这一小截老窿木洗了个澡,薄薄的刷了一层桐油,就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裳,“供奉”在书房里。它是有灵魂的,不然,怎么能从宋朝“走”到今天。在纷纷扰扰的人世,能够相遇,这也是冥冥之中的一份缘,所以,我的眼里,它就是一个知心的朋友,抑或,把它尊为长者。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去狮子岩,游马坝人博物馆,看到一些青砖、铜钱、高足碗、紫铜片、莲花碗瓷片、老孔支架木等标本。意想不到的是,馆里的一个女馆员说:这是南宋的,是从大宝山矿北采公路一座古墓采集出来的,采集的时间应该是一九七三年左右。
   梦回宋朝,得有一颗浩瀚之心。
   昨夜,闲来无事,读《苏轼,卷二十二》,才知他写了《郁孤台》,郁郁寡欢出了虔州,过《大庚岭》,就是南蛮之地了,夜宿月华寺,看到岑水场的繁忙景象,写了《月华寺》,气势恢宏地传阅了千年。
  
   寺邻岑水场,施者皆坑户也,百年间盖三焚矣。
   天公胡为不自怜,结土融石为铜山。
   万人采斫富媪泣,只有金帛资豪奸。
   脱身献佛意可料,一瓦坐待千金还。
   月华三火岂天意,至今拔舍依榛菅。
   僧言此地本龙象,兴废反掌曾何艰。
   高岩夜吐金碧气,晓得异石灿青斑。
   坑流窟发钱涌地,暮施百镒朝千鍰。
   此山出宝以自贼,地脉已断天应悭。
   我原铜山化南亩,烂漫禾黍苏茕鳏。
   道人修道要底物,破铛煮饭茅三间。
  
   通读此诗,可以发现,在宋朝,在岑水场炼铜的气势是如此壮观。也是在前不久的一个夜晚,去一位工友家喝茶,他是搞地质的,聊起这话题,他挺有兴趣,说了很多。譬如:在矿区的老窿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形式上有圆井、方井、斜巷、平巷等。规格上有仅能单身匍匐通过的,有宽达1.5米以上的;深度上有开挖几米的,有深达数百米的。这些都可以佐证苏轼妙笔生花却不失真实。
   其实,又何必梦回宋朝呢?
   “高岩夜吐金碧气,晓得异石青灿斑。”这凝炼的句子,我一直都默念着,感悟着只有矿山人独特的情怀。
   回忆是一只鱼饵,可以垂钓往事。
   那天,在铜采场的休息室,那安全员声情并茂的说:大宝山矿正在大开发,打赢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打造百年老矿就不再是一句口号。我听得入神,不住地点头。过了一会,从窗口可以看到铜采场冉冉升腾的“蘑菇云”,多么得振奋人心,那就是矿山节日的礼花。
   还是要回到宋朝,邀请苏东坡来大宝山矿走走,他一定会更加激情澎湃,斟酌文字。
   如此,也了却我一桩心愿。


凝眸处处

50栋在建设路的家属区是一栋老房子,很简易地隔出了一厅、一房,还带了一间厨房,但没有卫生间,我就住在那里,205号房。一开门就可以远眺到北采场。
   有一天,208房搬来了一位仁兄,一说话就震天晌。住我隔壁的206房的是一个女人,跟他在铁矿办公室上班,虽不是同一科室,但也打得“火热”。有一次,那女人告诉我,他在北采的爆破班工作了几年,常去放炮,耳朵出了“故障”,怕别人听不见,就只能“喊”话了。
   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我在《大宝山科技》上间断地拜读过几篇,对于安全,他有白己的主张、意见、建议,还别出新裁,由此,我“亲近”过他,希望得到他的点抜。
   住204房的是一对小夫妻,女人在北采场烧电焊。住203房的是一家三口,男的虽然在地测上班,可每一次遇上,他总是说从北采场下来。他是搞斟探的,打风钻是他的看家本领。
   所以,我不上北采场,都晓得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开门就见北采场。
   心痛的是,北采场的矿工像一群群公蚁,丝毫不松懈的,一天啃一点的,长年累月,给啃得很低,很低,而我历经的日子,黄土埋到了双膝。
   为什么会热爱一朵朵从北采场升腾起来的“蘑菇云”呢?这采场独特的景观,召示着什么呢?一个矿工面对着一群群会飞翔的矿石,是生命的救赎。
   采场,一座青春的祭台。
   那一位仁兄,在离开北采场之后的几年,每一次跟我聊天,其实是一次次回忆的完美过程,我从来不厌其烦地当一个听众。有时,他恨不得把采场所有的往事搬下来,娓娓动听地讲述,或许,这不需要任何原因。热爱?是的。
   他在我这儿讲了一遍,转身,进了206房,一屁股坐在一张布艺沙发上,又从头到尾讲一遍,很像意犹未尽的。但在那女人眼里,成了“炒冷饭”的。
   开门就见北采场。
   在铁矿,我一次也没有攀援上去。其实,采场的矿工都是乘坐客车的,雨水天,一路泥泞,天晴,黄泥滚滚,每出一趟车,车像“钻”进黄土里,裹得严严实实,只能拿水泵抽出来的高压水冲洗。
   跟我同一栋居住的家属在九五年大宝山矿兴建了第五生活区,热热闹闹地分房,兴高彩烈地搬进了新居,那一位仁兄,远走海南。一栋房子,只有我一“户”人家,空空荡荡,不免失失落落。
   后来,我下了铁矿。一座北采场,存活在我的记忆里。
   爱怀念的人也许真的老了,在离开铁矿之后,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于是,写了一些句子,想要摆脱一种莫名的无奈。
    
   或者在悲伤的山谷中展开你的翅膀
  
   你怀抱的是一把断琴。但你不能悲伤
   你可以告诉你的手指,告诉它们是怎样的长短不一
   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得快乐。一如山涧的溪水,可以没有鸟鸣
   但你有明亮的音符,自你的心海流淌
  
   不要告诉我,这一刻的悲伤还会延续,你得把它掐灭
   你得放飞,你的梦想,自由,和快乐
   你得走出去,听风里的消息,是不是有些快慰,有些振奋人心的东西
  
   是的。这一刻,时光的简,岁月的残卷,命运的告白
   这一刻,你回到内心,就像你回到了自己的田园
   这一刻,天空湛蓝,你可以裸露的狂奔,打开思
   或者想的闸门
  
   你怀抱的是一把断琴。但你悲伤又有何用
  
   你得跟命运谈妥,如果有了转机,就像有一个专属以自己的春天
   还那么热爱曾经的不幸,却又在庆幸里
   度过余生
  
   直到我进了广东韶关的五月诗社,为了写作矿山诗,我只得利用周末,背一个包,“躲”在实地静静地观察。那是零八年了。我头一次上北采场,还是有些胆怯。
   在采场脚下的一间铁皮屋里,一个老矿工深情地回忆,这里,一开始是竹搭棚,而且,是他徒步从十一公里的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大根的做柱子,厚实的篾片做梁,稍微薄的做篱笆墙。然后,从山角下割了几捆茅草,盖在梁上,就成了屋顶。
   严柏棠在这里写出了几本厚厚的日记。也是在这里,严柏棠给他做过几次思想工作,启蒙了他的心智,闪烁理想的火光,有了崇高的信仰,光荣地“火线”入党。
   严柏棠率领33人组成的采样队,是在六八年的九月。天渐渐转凉了,可采场上,风沙弥漫,黄土滚滚,打在脸庞,硬生生地疼,钻进衣裳里,粘着身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到冬天,最可怕的是女矿工两只手都长“红萝卜”,严重的,就冻坏了,发炎。转眼是春天,浓雾重重,雨水不断,有时,雨夹雪,落冰雹。
   釆样队是不轻易下山的。缺水,缺粮,是常有的事。有时,一个馒头要分三顿,有时,遇到山上没电,得去山脚下的树林里捡些枯枝来烧,煮饭,烧菜。遇上缺水,早上洗脸的水留到晚上洗脚,洗脚水“养鲜”了,第二天早上洗脸。
   克服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只为了贯彻韶关大宝山矿资源综合利用会议纪要,抓紧氯化焙烧试验的要求早日实现。
   他捕获一颗初绽的芳心是在六九年的夏天,年轻的骚动,缤纷的青春潮,粉红的回忆,在熙熙攘攘的人世,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四月天。那时的爱情,比任何一杯红洒都要甘醇,芬芳,甜美。
   铁锤。镰刀。七月。在采场,他把自己交给了党。火把。信仰。崇高。在采场,他敢以挑起一肩重担,扛起一肩使命。两肩霜花,他走到今天,看着矿山巨大的变迁。
   青春是无悔的。
   离开了铁皮屋,我越往采场顶“攀援”,劳保鞋底粘任的黄泥越沉重,几乎提不起腿来,在后悔没穿水鞋时,生产车队的一辆运矿车途经我身旁,按了一下喇叭,示意我上车。
   “釆场已没什么铁矿,赶上去,一般就是排土。”他看了我一眼,说认得我,在他们的休息室,还“躺”着我去年出版的一册诗集。
   为什么一次次凝眸采场,回望采场?难道,仅仅是开门就见采场。
   热爱?是的。
   采场上,轰鸣的机器正推着矿山前进,每一个矿工都在大显身手,一派热闹的景象。
   从北采场俯视铁矿矿区,我曾经居住的房子给推倒了,一大片的老房子都推倒了,开门就见采场温存在记忆里,想起来了,还是会遍地金莲。


五月,红了起来

五月,在大宝山是红色的,红得热烈,红得热闹,红得蓬蓬勃勃,红得轰轰烈烈。
   矿山的五月,自一月的开门红还没来得及降下帷幕,又掀起了劳动竞赛的高潮。
   起劲地,在五月的工地,厂房吆喝出年轻的风采,沸腾起青春的热血,勾勒成生命的亮丽,在光和影的世界里,建筑开拓者的雕塑。
   往亊逍遥。
   自古黄山一条道,殊不知,从沙溪上凡洞也只有一条公路,那就是东线公路。
   你好呀,大宝山。初来矿山,上凡洞铁矿,是一九九一年一月底,记得那天早晨,烟雨濛濛,在矿工会前面的一个车站等矿公勤车,四毛钱一张票,过沙溪镇,还可以看到笼罩在雨丝里的树木,村庄。可越往山上爬,越是分不清哪是雨,哪是雾,只有呵一口气,伸手擦一下窗玻璃,可,一米开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晰,朦朦胧胧的。
   坐在车上,身子一会往前倾,一会往后倒,一会往左斜,一会往右歪,冷不丁,身子好像要弾跳起来。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多少个坡。
   大约上了九公里,客车“拨”开了雨雾,才晓得,坡有多陡峭,弯有多峻急。一路盘旋,就像一只陀螺从平地旋转到了云端。
   在这逶迆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我一走,就走了十几个春秋。在夏天,山上的蝉鸣一声长,一声短,声声慢,把一个夏天裁得一小节,一小节。在往事里烘托,渲染情绪。
   一九七二年五月,是一弯半弦月。就像今晚,在北采工区的值班室,听着徐徐吹来的山风,仰望着满天的星辰,多想从岩层的裂隙里豁出光来。
   建设大破碎厂的过程中,一台鄂式的破碎机,从沈阳矿山机械厂运到了沙溪,总重250多吨,有五大件组成,其中最大件是底座,重52吨,最小件是轴承,也有1.7米直径,重33吨。
   要在铁矿试飞每年230万吨铁矿石的梦想,如果没有它,就像一面鼓,少了一杆槌,怎么能过穿透历史的风沙,撞响未来的钟呢?又怎么能过在太阳冉冉升起的地平线上,抒写一笔壮丽的汉字呢?又或者,这一台机械,就像在黎明前迎接的曙光。再或者,是漫漫长夜里点燃的火把。
   但,要把它运上凡洞,谈何容易。所以,一半欣喜,一半忧虑。也许,在成功的路上,总要伴随着阵阵悸痛;也许,选择了来路,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既如此,只能奋不顾身了。哪怕粉身碎骨也义不容辞。
   这台机械,可以分成五大件。金蝉脱壳。可惜,再火眼金睛,也看不出“门道”。只能智取。
   越是困难重重,越是关山万里,前程无限。
   在矿党委的提议下,很快成立了由王济平,屈锦周,董镇嵩,贺春华,胡荣,胡松林等同志的“三结合”抢运设备的攻关小组。
   这是智慧的碰撞,闪烁理想的光芒。
   根据实际情况,研究决定了把十五吨法制贝利特汽车,改装成大平板,是时钟的秒尖上舞蹈,是力,是信仰。
   为万无一失,对东线公路的五座桥以及每段路基进行了实地勘察。
   五月,一只蝉飞上了采场。这是今早,我听到的很富有磁性,却又沙哑的歌唱。
   在采场,我看到了一只蝉
   不容置疑,采场的多声部里
   赋予了另一种节奏:简洁,缠绵
   而又意味深长
   它来到了我们中间。在这
   突兀的时光
   当我们讲述命运
   讲述一块饱蘸着我们热血的矿石
   怎样给火演绎出它的铿锵之美,磅礴之气
   它的粗犷之韵,丰腴之姿
   它来到我们中间。身体单薄,羽翼明亮-----
   它没有选择一颗树,拒绝了属以它的
   福祉
   它只能拼尽全力的歌唱
   哪怕是不柔美的,不和谐的,高高低低的
   坑坑洼洼的
   但它每一个音符,都有阳光的痛快
   和淋漓。白花花的石头
   挺拔尖锐的耳朵
   一些惊奇的力量,正在
   神秘的生长
   在一盏豌豆般的灯下,枯燥地写了这些文字,也许,是为了日后在百无聊赖时可以朗读。而这一只蝉,紧紧地,把七二年的五月给我“拉”了回来。
   那天,一部180匹马力推机在平板车前作牵引,一部推机在后面作车挡。
   前进,是听从命运的召唤吗?
   前进,是不依不饶。
   领导干部、技术人员、工人在炙热的五月,齐声合唱。大宝山,你看到了吗?这一群朝圣你的“信徒”,不顾山路崎岖,坡多坡陡,艰难的,为你写诗。
   是的,他们都是行走的诗人。每一行抑扬顿挫的脚步,每一声急促的吆喝,每一句亲切的叮咛,每一个俏皮的眼神,每一种皱眉时的谓叹,每一次定格的背影,每一回凝望远方的伫立,我总可以读得热泪眼眶,读得心潮澎湃。
   看见了吗?那些矿山的家属,送来了热菜热饭。她们,也在推动着希望。
   山风徐徐,从青青翠竹间吹来。送来的清凉,可以解乏,消除疲劳吗?
   马不停蹄,经过几天地连续作战,终以,有了一个华丽的转身。
   就在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破碎厂,时光的碎片缝合在这一台破碎机上,有些斑驳了。我轻轻地伸手,触摸了它的一根神经,七二年的五月,又如期而至。
   五月,挥汗如雨。
   五月,热火朝天。
   五月,在一声声的蝉鸣里,勾勒往事,在岩壁上,刻画出年轻的身影,在石头里,期待开花,甚至,在月朦胧,鸟朦胧的夜里,守一帘幽梦,在七叶草的叶芽采集甘露的芬芳。
   当我写完这一篇文字,走出值班室,向山下望去,阑珊的灯火,是守卫矿山的保护神。而那一扇打开的窗前,一个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思索的人,是不是在描绘矿山的明天。
   哦,这是你的,我的,他的矿山,只要情系矿山,每一个日子都会火红起来。每一个日子都是一座开拓未来的里程碑。


青松不老,松青长绿

大山巍峨。
   岁月也有鬼斧神工,劈开记忆狭长的隧道。一些人,注定与你重逢,一些事,注定与你相遇。
   认识吕松青二十几年了,背地里,有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土匪”。真不晓得,他有没去过乌龙山,但每年的八月一日,是他一个“特殊”的节日。
   九一年,初春。矿山,不是细雨绵绵,就是迷雾重重。我,一个农家子弟,没有鱼跃龙门,也跳出了农门。考工,矿情学习,等待分配。之后,上了凡洞铁矿,巧得很,我分到了他领导的单位。学汽车修理。
   那天,我随一客车的新矿工在铁矿的办公室门前下车。突然,一位大姐问道:“哪个是李琼,跟我来。”我大声地“嗯”了,挑起两张棉被跟着她,拐了好几个弯,才走进“后勤车队”。她陪着我上了楼,进了一间办公室,让我把棉被搁一个角落。说:这是吕队长的办公室,他下沙溪开会去了。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可以下去了,找行政科,看看你住哪儿?
   文明路不文明,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但我在那一条路的二十三栋单身宿舍睡过大通铺,是记忆里一笔走不脱的财富。四个人一间,除了摊四张床,就只剩一条过道。那三个是“土生土长”的矿山子弟,有一大帮的难兄难弟。第一个晚上,就买几瓶酒提进来,也不需要杯子,坐庄一样的一人喝一大口。演到最后,猜拳。满屋子的烟味,酒味,呛得我剧烈的咳。于是,他们也逼着我来一口,说什么出门靠朋友。可我真滴酒不沾,他们又起哄了。一直闹到半夜三更才散场。
   十六岁,穿上了不太合身的蓝色涤卡工作服,跟一位老师傅学习怎样拧扳手,怎样铲刹车片,卯片,怎样换钢板,在一条地沟里爬上爬下,满头大汗,还一双手的油污。有时,遇到难题,卡壳了,吕队长就会走过来,“你们蠢得猪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在他的手里,怎么就成了“小把戏”?他一干完,又扔下那一句。虽然,有些不忿,却又不得不服。
   后来,慢慢发现,他一天到晚都在忙。有一次,一个中年人来车队,也许,他根本不认识吕队长,却又来找他。当时,吕队长在调度室的走廊里焊一只发动机水箱。不巧,那个人走到他跟前,问:吕队长在吗?他微微抬了一下头,反问了一句:哪个吕队长?那人一下子记不起“吕松青”三个字,随口说土匪。他才直起腰,呵呵笑了笑,“我就是。”那人恭维地说了声:“你当队长都这么累呀?”他也不客气,“我每天都这样,不干活,一点都不自在。”
   有一个晚上,宿舍又同样“热闹非凡”,三更半夜的,一个喝多了的,推开窗子,往外扔出了一只酒瓶,只听“晃荡”一声,对门的一扇窗玻璃砸碎了。
   第二天,我刚走到车队门口,他站在二楼的楼道上叫住我,让我上去。看他的架势,气呼呼的。我一上去,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藤椅上,我看见他两眼燃烧着怒火,“我真的想一拳擂死你!”我莫名其妙地立在那儿,像一根空心木头。“你年纪轻轻的,坏死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底气,问:“我哪里惹你了?”他猛地拍了一巴掌桌子,脸上暴露出青筋。“你给我老实交待,昨晚是不是你扔酒瓶砸碎对门的窗玻璃的?”我紧咬着唇,过了很久,才叫道:“不是!”
   那个晚上,砸碎窗玻璃之后,宿舍的一大帮人作鸟散状,一个个默不着声地走了。只有我,提心吊胆地蒙着头躺在床上。
   过了几天,他帮我换了一间宿舍,跟一个师兄住一起。还一脸严肃地让师兄管住我。
   科技路大兴科技。铁矿的大部分领导都住在路的两侧。上一个斜坡,就是围着篱笆墙的平房。吕队长住43栋,靠路的第二间。我仅仅去过一次。
   不记得是我在铁矿的第几个冬天了。那一天,一辆运矿车在九公里出了故障,派我跟师傅去处理。眼看着就要下班了,但安排的任务不得不去完成。师傅捡了几样工具,坐一辆工具车到了那儿,才晓得,那儿是一个巨大的风口,寒风呼啸,一会儿就冻得手发麻,脸发木。幸好,师傅经验丰富,天快要黑下去时,把故障“消灭”了。
   在调度室,吕队长正查阅生产任务表。待我洗干净手,准备回宿舍,他走了出来,说:铁矿大饭堂打烊了,路边的饭店也只有剩菜剩饭了,干脆,你上我家。也许,是肚子不“争气”,来不及思索就答应了。
   也就是那一次,我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七十年代,他复员来大宝山,安排在生产车队运矿。一开始,他驾驶一辆很“破烂”的克拉斯。在别的司机眼里,这车没一天好过,不是坏这就是坏那,他不来,有可能就“闲”在车场,安度余生。他没有计较,只去要了一套工具。在他的手上,这辆车“风生水起”,一点也不比别的车差。他上了北采场,别人休息他拉矿,别人出勤他还在拉,没日没夜的,长年累月的不下山,才“赢”的了一个绰号:土匪。
   他的车也会“生病”。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去找修理工。他怕“浪费”了时间。
   八零年,他获得了“韶关市五一劳动奖章”。他的名字一度上了韶关日报。
   八四年,铁矿大整顿,他当上了“后勤车队”的队长,却比一般的工人忙得不可开交。
   打开记忆,有一件事还栩栩如生。在车队,一个驾驶平板车的老司机的爱人病了,入住粤北医院。在病倒的那天晚上,是他亲自驾驶一辆小面的,陪着那司机及爱人一起上医院的,后来,又接送了那司机几次。当得知医疗费用太高,他又立即开会,号召大家捐款。“众人拾柴火焰高”,也许,杯水车薪,但“雪中送炭”也可以了一份心愿。
   青松不老,松青长绿。
   当我伴着白炽灯的嗞嗞声慢慢地回忆这一桩桩往事,他已退休,回了潮汕的老家,算是叶落归根了。当我推开窗户,矿山的夜色一下子涌现我的眼前,压抑不住内心的感动。
   吕队长,你生活得可好?


矿山不老

每一位矿工都是一部鲜活的历史。
   我在凡洞铁矿穿上工装的某一天早晨,提着一支暖瓶去开水房打水。其时,排队等候的人很多,有一张“国”字脸朝我笑笑。怯生生地我只是瞧了他一眼,更别提问好了。然而人世凭的也许是一份缘,在我上班的路途,在我敲盘子进铁矿饭堂,甚至,在我周末挤客车回家,几乎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每次,他都朝我笑笑,“避”不过了,我很“勉强”的跟他打上了招呼。
   他姓王,我很识趣的喊他:王叔。后来,才知道,他在铁矿机关的党办。我觉得羞涩,好像是高攀了一棵大树。再见到他时,赶紧低着头,他看出了倪端,说:工作上,我是你领导;平日里,我是你王叔。我只得认了这一个叔。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去了他家。他乐呵呵的给我泡茶,还拿出了一些点心,说:你早就该来我家了。
   大抵,这就是“忘年交”。有时,他家里炖了靓汤,也会喊我一声。好像是铁矿生活比较辛苦,怕我熬不住,会闹着下沙溪似的。可,这给我一起修车的师兄弟看见了,肯定要闹笑话。所以,我一直没尝到王叔家的美味。但工作上,我勤心勤力的,跟着师傅,抢着干活。
   在九八年,车队鼓励我们写入党申请,我递交了一份。王叔知道后,从他的办公室给我找了几“部”头的书。我常是云山雾罩,请教他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孜孜不倦教我。我也不知自己变简单了,还是复杂了。每月写思想汇报,从一开始的几句话,到写满一张纸,再后来,还可以提出所谓的“意见”,文字就更多了。
   王叔也会龙飞凤舞的洒泼文字。有一次,我去参观他的办公室,只见他写了满满一抽屉,把我看傻了眼。他注视着我,过了片刻,说:大宝山是写不尽的。我嚅了嚅唇,支支吾吾地说:可惜,我不会写。他沉思了一会,说:你真想写,往后,有时间,你可以来这儿。
   或许,就这样,我吃力的写起了文章。
   可惜,我的文字散发出墨香时,他退休了。再后来,又搬下了沙溪。见面的机遇自然少了很多。
   一晃经年。
   再见王叔,是在大宝山矿医院,内科。经护士介绍,他在21床。我去时,他在吊着点滴,半躺着。一见我,执意坐了起来。说:那边有张四方凳,搬过来,我跟你聊聊。说真的,我一点也不觉他的苍老,他还可以精神抖擞的。毕竟,一位七十挂零的老人,在送走老伴,却迟迟不愿跟儿子去大城市享清福。大宝山,有什么还可以让他如此眷恋?
   七二年,王叔中专一毕业就马不停蹄的来到大宝山矿。他经历了230万吨破碎厂的建设,箕斗卷扬的建设,东风200型潜孔钻机技术改造,东华筛分工程,更记忆犹新的是夺矿大会战。
   在每年230万吨铁矿规模即将建成之际,矿党的核心小组和革委会及时把工作方针从抓基本建设为主过渡到抓生产为主。七五年六月十一日,召开了由工区,车间正副主任以上干部参加的为期六天的企业管理学习班,着重解决了如何加强企业管理工作,加快发展生产步伐的问题。六月十二日,矿党委除一人留家以外,其余由胡明,刘思明,朱青,蔡耿丰等带领矿机关79人,深入基层单位帮助开展生产活动。六月十三日,在铁矿成立了夺矿大会指挥部,由赵奕岳同志任总指挥,张强,顾保安,宋学忠,胡荣任副总指挥。指挥部办公室设在采场上,做到指挥工作到现场,办公到现场,政治工作到现场。全矿上下,前方后方,一切行动听指挥,大会战首长告捷,头一天三班共采矿4026吨。
   那一年的七月,党旗插上了采场,很多矿工“火线”入党。王叔也攥紧了右拳,高高举起,这一举,举出了热爱矿山,奉献矿山的雄雄壮志。而且,无怨无悔,光明磊落。
   我坐在王叔的床前,他仔细的询问我是不是调下沙溪了,工作上遇到的难题能不能克服?我如实回答了。继而,他说:你的文字有了些进步,但远远不够,还有,你得坚持,大宝山是一座富矿,你得握紧手中的那一杆笔。
   我看了一眼窗外,绿茵茵的草地,有风轻轻的吹拂,不知从哪一个角落润物细无声的传来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
   在七五年的七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中国共产党大宝山矿第一次代表大会在矿本部胜利召开。出席大会的正式代表261名,代表着全矿1052名党员。朱青同志在会上作了“中国党产党大宝山矿第一次筹备工作报告”,大会一致讨论通过了胡明代表矿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的工作报告,一致讨论通过了深入开展工业学大庆群众运动的决定。大会选举产生了中国共产党第一届委员会,又31名委员组成,二十三日召开了第一届委员全体会议,选举产生了党委常务委员,由胡明,刘思明,朱青,蔡耿丰,于进福,朱同,张景彬,宋学忠,赵奕岳,王济平,陈仁先,王耀元等12名同志组成,选举胡明同志为党委书记,选举刘思明,朱青为副书记。
   王叔与我谈了很多,一个护士走了过来,让我跟她出去一下。在门前,她细声细气地说:王叔很需要休息。我晓得了其中的含义,便又走到王叔的床沿,说:改天我去他家里看他。
   不知怎么的,一下楼,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天突然下起了细雨。朦朦胧胧的矿山,给我的,是一种扑塑迷离的美。
  

矿山的路

从沙溪上凡洞铁矿的路,大伙叫东线公路,去坝心,东华装卸站,索道筛分车间的路,大伙叫西线公路,去建安公司,菜市场的路,叫建安路,去机修的路,叫机修路。大宝山,路有几百条吧。可我要说的,一条在云端的路,那就是索道了。要去看索道,最好是天下着小雨,撑一支伞。在十米之外,慢慢地仰望上去,在朦朦胧胧中,可以忘却一些劳顿,可以畅想生活的一些美好。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回来时,写下了一些文字:
   索道•一线天
   天空几乎给我仰望小了
   却在我的心里豁显辽阔
   我的前世溶解在每一块给机器碾断肋骨
   肉体四分五裂的矿石
   它们小得不能再小了,一如卑微的蚂蚁
   一只只穿梭来回的矿斗
   缩短了它们浴火共荣的距离
   它们还在路上
   多舛的命运还没有从一个虚词过渡到
   一个实词
   此刻,我静默的伫立
   秋天落败了叶子的一棵树
   记忆是狭长的一线天,架空索道运输线,是230万吨生产规模系统中的一个重要项目。该索道是由我国自行设计,自行制造,自行施工的系列化索道,有海拔640米装矿站延伸到280米卸矿站,单线全长3.4公里,落差350米,两条索道全线共41座支架,最高的有46米,低的才4米,坡度陡,跨距大是这两条索道的一大特点。
   在上级领导机关和长沙黑色金属矿山设计院,第十六冶金建设公司,省电业基建公司以及汕头工程团和佛山民兵团的支持下,大宝山矿建安公司于一九七0年十月开始动工兴建架空索道。
   山区气候变幻无常,地势艰险,技术力量单薄,经验比较缺乏,吊装设备和运输条件度比较差的情况下,艰苦不卓的努力,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一日建成了第一条索道。接着,在年底建成了第二条索道,七五年投入了运输适用。
   索道•一线天
  
   山与山对峙
   恪守着一种坚持
   载满希望的矿斗,来来往往穿梭
   穿梭着金,穿梭着银
   穿梭着日月星辰
   爬上前额的,是岁月哪一根弦
   弹拔着矿山的情韵
   仰望,风在白云之上浩荡抒写几行
   跌岩心间
   流淌,淙淙岑水
   啊,岑水,吟唱怎样一首歌
   山花灿漫了
   杜鹃啼血了
   斑驳的矿石,长出一印印情深谊厚的记忆
   长出矿山的前程锦绣
   山,岿然不动
   是一种伟岸,一种挺拔
   默默拱起,矿工的脊梁
   矿工高昂的头颅
   矿工肩负的使命
   任重道远啊———
   前进中的宝山
   将会从这狭窄的一线天
   开辟出一片广阔
   开辟出无限美好的未来
   峥嵘,辉煌
   这一些文字,是我从五月诗笺网摘抄下来的。记得,我刚去五月诗社,社长桂汉标老师就让我跟着他学写矿山诗,在八十年代,工业诗盛行,他常去曲仁煤矿,写了很多煤炭诗,其中,《我开采太阳》已成了经典。写矿山诗,决不能“闭门造车”,于是,每逢周末,我都是背一个包,带上矿泉水,面包或者馒头,上凡洞铁矿,去索道筛分车间,实地考察,访问老矿工,为这几年创作矿山诗打下了一些根基。
   白云之上,索道穿梭忙。
   由于矿山建设规模定为每年230万吨,并考虑今后发展,沙溪车站作为矿山铁路的主体站和编组站,原有的三股轨道不能满足生产运输的需要。一九七五年,经广东省冶金局和广州铁路局批准,矿决定沙溪车站扩建9股轨道,增设牵引线,货物线,机车整备线等各种专用股道以及沙溪车站站房。这些项目的土石方和土建工程,均有建安公司组织施工。
   一九七四年十月,建安公司已基本完成了站场扩建土石方工程,十一月中旬,铁路管理处筹建组,负责沙溪车站扩建的铺轨工程。为了节约国家资金,多作贡献,及早铺好九股道,筹建组召集铁路全体干部、职工,开展了“沙溪站场九股道大会战”,人拉肩扛,把成百上千吨的碎石路渣,成千上万条枕木,重有半吨的一根根钢轨铺进了股道。干部与职工一起参加会战,他们从早到晚,不论刮风下雨,日夜奋战在工地上。经过40多天的艰苦工作,沙溪站场九股道全部竣工,为承担矿石外运任务奠定了基础。
   夏日剖面图
  
   我把夏天端了出来
   我不需要它的火热
   我要的,是一颗滚烫的心
   在下午,柠檬样的黄昏
   一个矿工在扳道
  
   火车,火车,他一阵欢喜
   只要火车来了,他的奖金就有盼头
   他的工资也不折不扣
  
   他有小酒喝了
   他鼓起腮帮,吹了一声口哨
   火车,火车,途经了他的小站
   多像刮过了一阵凉风
  
   他多像一列火车,在时光之上
   岁月之湄
   他的确是一列火车,他牵引着一家人的幸福,美满
   欢歌,笑语。当然,也有苦恼,哀怨
  
   他小跑了一段路。他不是舍不得火车
   而是油光发亮的矿石
   只要有矿石,还愁没火车来吗?
   他一跑,带动了一股风。其实,跑动的不是风
  
   是我端出来的一个夏天。一头淋漓的汗
   浸湿了劳保服的汗
   他也想甩成两瓣。就像花朵。
   现实总是残酷的,在八十年代,有些家属到铁路旁捡煤块,焦炭,由于粗忽大意,有一个家属给装满车皮的火车压断了腿,造成残疾,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之中。也有抄近路的,没注意火车的动向,来不及躲闪,造成事故的。当然,更多的,铁路,带给矿山的,是希望,是憧憬,是期盼,是幸福。
   记不清是哪一个日子,远道而来的一个摄制组来矿山摄几个镜头,他们说只有大宝山还有老式的火车,烧煤的,蒸汽机火车。还招了一些群众演员,一时间,矿山热热闹闹的,都渴望在影片中看到自己热爱的皇天厚土,看到在烽火岁月里沉淀在矿山的丰功伟绩。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于是,热爱每一条矿山的路,都可以发现“心迹”。而走在路上,远方,还会远吗?


工装上的党徽

闪烁的,是星辰。比星辰更亮的,是工装上的党徽。
   怎能忘,二零一二年的四月那天,天气晴朗,微风拂面,韶关五月诗友来大宝山矿采风,矿里也组织了几个文学发烧友与他们一起交流文学。其中就有罗明生,刘为林,宋洁花,曾树林,有幸的是,我也去了。大约九点钟,在矿科技大楼门前集合,矿里派了一辆小客车,一起有说有笑地从东线公路出发,第一站是北采。
   到了采场,在值班室小憩了一会,便上了采场。大抵是采场离太阳近了许多,有女诗友撑起了太阳伞,领头的桂汉标老师马上制止了。是的,采场上不需要太阳伞,只需要热火朝天的采。采,不停地采,是采场的主旋律。
   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了一个人,朝大伙笑笑。桂老师眼“尖”,在那个人的胸前,在工装上,闪亮闪亮着。桂老师马上走了前去,才知道,是一枚党徽。罗明生介绍说:“这是北采的李主任。”桂老师立刻让摄影的诗友把镜头对过来,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在北采,每一个党员胸前都有这闪亮的党徽。是的,把党的话牢记心间,还得以自己的行动作出一个党员的表率。要有担当,要义不容辞地为矿山尽心尽力,添砖加瓦,把自己美好的青春奉献给这一座沸腾的矿山,生命才会如夏花般的绚灿。
   李主任说了件事,前几天,工区有一个党员,回老家结婚,婚假都没度完,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当天就上了采场。只因为有一台机器出了故障,在岗的弄得焦头烂额也排除不了,没辙,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请教。他就是不放心,把爱人晾在家里,他也没跟我们说自己上班了。等他一身油污出现在我面前时,讲真的,我们很感动。
   像这样的党员,在工区还有很多。一个月前,有一个党员身体不舒服,硬顶着。谁说只有一个开门红,红五月。在我们的心里,天天都是,日日如此。为了多采矿,多为矿山出点力,是值得的。
   我们认真地听着,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采风之后的一天,《韶关日报》的丹霞副刊发表了桂老师写的《工装上的党徽》。我一遍遍地读着,感慨万千。在铁矿,把这铿锵悦耳的诗歌复印,张贴在宣传栏里,激励着矿工们向党员学习,更让党员们把党徽擦得更耀眼。
   黄沙滚滚的采场,每一个党员都走出了一串闪光的足迹。
   岁月,喂饱了矿石,也喂大了记忆。
   大宝山在建设“三小工程”的同时,就着手进行二百三十万吨规模建设的筹备工作,一九七零年六月二十六日,在毛泽东主席亲自批发的中共中央(70)48号文件中,把大宝山矿的建设和选矿试验列为国家重点项目,八月下旬文件发到矿山,矿山一下子沸腾了,给了矿工们极大的鼓舞。
   是的,共和国的目光注视着你,大宝山,怎能无动于衷呢?
   一九七一年六月十五日,海拔一千多米的铁矿北采场上第一次基建剥离五百九十吨级大爆破,标志着二百三十万吨铁矿石规模建设开始了。
   在一朵朵蘑菇云升腾上天时,看到了吗?矿山建设拉开了序幕,有多少党员奋不顾身,废寝忘食,餐风宿雨,披星戴月的战斗着,为矿山谱写了壮丽的凯歌。
   一九七二年冬天,上级给大宝山矿拨来了两台三立方米的电铲。可是,原承担安装任务的专业队伍却提出了要三个月才能安装一台。根据这个情况,原铁矿维修连主动要求承担安装电铲的任务,他们用土洋并举的办法,解决了吊装运输等难题,把大小部件运到海拔八百米的山腰上,并冒着持股的严寒,日夜装配,经过十七天的紧张工作,完成了两台三立方米的安装任务。
   看到了吗?党员们矫健的步伐,迈得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义无反顾。
   历史在风尘漫卷里披沙拣金。一座轰轰烈烈的矿山,走出了“模范共产党员,开发矿业的先锋战士”李秋河,“宝山铁人”李四弟,凡洞铁矿汽车队“小老虎突击队”称号,建安公司一队棚工班以“硬骨头棚工班“称号。在这些称号里,难道没有共产党员的身影吗?
   还记得吗?有一年的七月,在采场,镰刀与铁锤相互辉映,热血与激情相互辉映。插在岩壁上的党旗随风飘扬,攥紧拳头高高举起的矿工,掷地有声的“我愿意”响侧了山谷。
   这就是党的战士。
   这就是我们。
   在五月诗友采风之后,整个大宝山矿都欣起了向北采工区学习的热潮。每一个党员都向他们看齐,这一根标杆,这一枚枚党徽,是永不退色的。
   如今,我的工装上也有一枚党徽。看见它,在工作中从来就不敢倦怠。看见它,遇到难题时总会不顾一切的思索,不达目的不罢休。而在荣誉面前,却“退避三舍”。我深深地知道:我是一名党员,就得挑起肩上的重担。
   哦,工装上的党徽,我热爱你,我要让你永远闪光。


丰碑

翠竹拔节,岁月在郁郁葱葱中繁茂成长,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凝成消瘦的汉字。堆积的风雨里,往事招摇。溶身体里的记忆,有着海拔的高度,强悍的,积聚力量。
   雕刻在岩壁上的七零年,沧桑中有坚强。
   那年,大宝山矿建设年处理50万吨的小破碎厂,给戏称为“摸着石头过河”。设计工作,原来有设计院负责,但冶金部决定矿山建设规模扩大到230万吨每年以后,设计院便搞扩大设计,50万吨便没有做。
   没有设计图,但宝山人心怀梦想,心存高远。矿山,有一张心形的宏图,就没有什么可以吓退。于是,矿里组织了一个由干部,工人,技术人员参加的三结合设计班子。他们根据长沙设计院的总体设计,并走出办公室,深入工地进行现场设计,只用了一个月便完成了小破碎厂的设计工作。
   有了宏图,开始奋斗。即使缺乏设备,大宝山四处派人找旧设备,对旧设备进行革新,改造,加上海南铁矿支援的一批旧设备,在困难重重中,寻找到了突围的方法,突破的途径,为国家节约了大量的资金。
   然而,新组织起来的大宝山矿建筑工区土建一连,过去一直在城市搞民用建筑,在海拔700多米的山上建设厂房还是第一次,大部分同志连破碎厂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于是陷入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境地。但大家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信念。齐心协力,团结一致,迎难而上,犹如“虎口拔牙”,大家以饱满的热情投入进去。
   人定胜天。七零年初,高山气温在零度以下,不能浇灌混凝土。他们采取积极措施,在捣制混凝土时加进促凝剂,盖上稻草加强保温,使浇灌顺利进行,质量符合设计要求,保证了工程的顺利完成。
   当安装屋架和铺盖瓦顶时,风雨不停。他们顶风冒雨爬上高空进行作业,加快了工程的进度。在设备安装时,安装工人打破了原来土建结束后再进行安装的陈规,采取安全措施,安装和土建交叉进行。
   奋战了四个多月,年处理50万吨的破碎厂在五月一日建成。
   激流勇进。在破碎厂基建安装的同时,铜选厂厂房的土建施工也在进行。破碎厂建成投产后,安装队伍马上转入铜选厂的的设备安装工作。
   根据计划要求,要在四十天时间内把上百吨的设备从十五公里的山下运到厂房内安装,当时没有起重设备,没有专业安装队伍,时间逼急,紧迫。似乎有些“自不量力”。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原机电连和铜矿连接受了安装铜选厂设备的任务。义不容辞呵。
   板式给矿机是铜选厂的一台主要设备,该机是委托外单位加工的半成品,厂家不给装配链板,而链板的加工精度要求高,本矿又没有专门的加工设备,请大厂加工,仅一套模具就要三千元,并且要等三个月才能交货。
   为了按时完成安装任务,机修工人主动要求承担链板的加工任务,经过技术攻关,反复试验,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加工出了192块板式给矿机的链板,并铺设了各种输电线路2万米,铺设管道2千米。
   六月,日处理250吨的铜选厂建设完工了,十五日,正式全面试车投产。
   呵!这就是大宝山人自强不息,自立更生的精神。才有了煌煌历史。
   在二月开始筹建的800吨的铜冶炼厂,当时正是全国推广甘肃白银厂最先试验的把焙烧,熔炼,吹炼三台炉子三步作业合并为一步作业的旋涡炉一步炼铜工艺。大宝山采用了上述工艺自己进行设计,自行施工,到八月底基本完成了火法冶炼工艺流程的厂房与设备安装。
   然而,由于设计的不合理,十月份就停产了。
   直到七二年,广东省计划委员会以粤计革基字(1972)302号文批准,决定对冶炼工艺流程进行改造,把火法冶炼改为湿法冶炼流程,即为现在的焙烧,浸出,电积的工艺流程。并决定由铜冶炼厂自行负责设计,矿建安公司负责施工和安装设备。
   当时铜冶炼厂从马坝冶炼厂调入了七名干部和23名技术工人,派出29名新工人到广州前进冶炼厂受训,他们是生产的骨干力量。由林良驹,强炳环,胡紫英,康家淑,梁元三等组成三结合的设计小组,负责流程改造设计,并到马坝冶炼厂实地考察,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夜以继日的搞设计,加快了设计的进度。
   施工初期,冶炼厂的同志看到施工队伍干得热火朝天,而他们却在等待施工队伍完工后办移交,心里很着急,为了加快季度,他们在厂领导的组织下,参加工程施工工作,一个月内,完成了一条由三千立方米的土石渣坝的砌筑工程,并从远离厂区几公里的地方运回了三百多立方米的花岗岩片石,不但节省了工程开支,同时也加快了工程的进度。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仅一年的时间,铜冶炼厂冶炼系统基本建成。
   这就是大宝山的“三小工程”。
   这就是矿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就是历史的丰碑。


一盏幽亮的灯下

总喜欢独坐一盏幽亮的灯下,读几行书,写几个字,以度过夜的漫长。那些年,我一直很“宅”,在四张床挤十二平米的单身宿舍,根本容不下一张书桌。但每个人都可以从供应科领一张“排骨凳”,四方的,两个巴掌大的样子,要写字时,我把它搬到床上,半跪着写,所以斱是些“鬼画符”,过几天自己都得艰难地辨认,而且,还常常出错。
   从沙溪上凡洞铁矿,一开始坐四毛钱一张票的通勤车,后水涨船高,要二元了。只是,我一星期下沙溪仅在礼拜六上了半天班之后的下午,那时坐在车上,就像我在乡下“筛糠”,左转,右拐,上坡,下坡,颠箥得厉害。
   那天下午,主任陪着一位戴金丝边框眼镜,前额给春风吹皱的老人,一走进车间,老人像“阅兵式”地检阅每一台机床,尤其是那些年岁大了,挨到“退休”了的,脚步更舍不得迈开。在这些机床上,一定有他记忆的味道。
   在车间,出现这么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是很稀罕的。可我们都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他一眼,各自进了班组的休息室。
   在休息室,我们猜测着他的来历,没有谁认识他,但可以肯定,他在这车间干过活,才培养出了感埥,而且,日子越长,越坚实。
   主任陪他进了我所在的班组休息室,我们都热情地让他坐下,班长忙着换茶叶,烫杯子,斟茶。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在坐的,他语气圆润,细腻地询问着近来的工作状况。
   他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随风潜入夜地给我们分享。
   一九六八年三月四目,由温毅同志向冶金部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计划司和基建总局等部门汇报了矿山建设工作,国家计划委员会重工业局的同志到会听了汇报。治金部有关部门的同志表示:矿山投资及建设进度,同意省安排。……
   在“百废待兴”的六八年,春风扑面而来,有柳暗花明,更有“谁主沉浮”的豪情,披风戴雨,餐风露宿地不畏艰险,踏破荆棘地寻找开发矿业的征途。
   四月二日至三日,为了贯彻冶金部对大宝山建设工作的指示精神,加速矿山建设,广东省重工业厅邀请省建委,长沙矿山设计院,省有色冶会设计院和大宝山矿有关同志一起作了讨论研究,着重讨论了矿山运输方案和铁铜两矿远近期如何结合全面规划方案的问题。并于四月十三日,以(68)重冶字笫26号文,向广东省革委会生产组呈报《关于大宝山铁矿建设问题的报告》。
   他讲得眉色飞舞,动情处,语言有些激烈,像在“指点江山”,像回到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完全忘记了舟车劳顿。离开矿山有十余年了,总想回来看看,就像回老家,念旧。这次,小孩来韶关办亊,央求了几次,才如愿以偿了。
   他喝了一口茶,我忙着盛上。
   四月二十日,韶关专区革委会(68)宿专革字第227号文,批准成立“大宝山矿革命委员会”,批准贾德贵(军代表)同志为代主任,蔡耿丰、林武森两位同志为副主任。二十二日,召开了革委会成立大会。
   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唯有记忆是一脉相承的,也唯有记忆,可以带来温暖,带来心灵的宁静和致远。他望向了窗外,好像六八年在不远处伫足,给他召唤,多么地心驰神往。
   八月三十日,治全部和广东省革委会共同在韶关市召开了大宝山矿资源综合利用会议,讨论了大宝山铁矿综合利用的试验和建设规划问题,印发了“会议纪要”,决定大宝山矿铁矿的建设规模为年产200万吨矿石,其中供应韶关钢铁厂50万吨,余下的,供应湘潭钢铁厂。
   九月,为贯彻韶关大主山矿资源综合利用会议纪要,关于抓紧氯化焙烧试验的要求,织组了一支由33人组成的采样队,由严柏堂同志带队上山,多数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
   我吃惊于他的记忆,那一年,他风华正茂,怀着一颗献身矿山的赤诚之心,从象牙塔走出来,就投入了水深火热。
   那一年,他有了心仪的女人,不顾家里的强烈反对,筑巢,生儿育女。而今,岁月在发稍上凝成了霜,洒上了盐,落下了雪。在感叹时,虽有些遗憾,但淡泊如云烟的往事里,矿山,很值得欣慰。
   六八年,这车间叫机修连,他的老伴还是个妙龄少女,有一双黑溜溜的长发,一上班就盘起,戴一顶布帽,他刚才“看望”过的机床,老伴都是轻车熟路的。这一回,她也要来,可惜,腿脚不太灵便,他就为她“代劳”了。而他,在北采,每天只顾着探矿。
   他坐了大约有半个小时,起身,告辞。他说下去还耍,去建安、铁路、索道走走,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是很幸福的。
   那个夜晚,室友们早早冲澡,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很叫座的,听说再硬肠子的人也会看哭。我的心很是软柔,怕惊受不起,便关上宿舍门,一个人枯坐着。不时有风敲门。在窗前的草丛地里,蟋蟀架起了竖琴,弾抜着心弦,注定这是一个不眠的夜。
   六八年,在他的生命里,就是一个胎记。
   大宝山,太“折磨”人了,可每一个矿山人都如痴如醉地爱着,无怨无悔地的奉献着,生命本就绚灿如夏花,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还是矿山好呀!”他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发自肺腑的话语,总是暖心的。
   很多年之后,我也难以将此事忘却,尤其在夜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打捞起一些文字,慢慢地学会去爱,是刻骨铭心的那种,只有如此,矿山,在青春就要挥霍一空时,才会屹立起一座丰碑。
   哦,一盏幽亮的灯下。


大自在,大圆满

回忆就像一辆风车,越把它转动,从它的“嘴里”就越哗啦啦的“吐出”金黄饱满的稻谷。而现在,窗外,月光的羽毛一片又一片的落了下来,偶尔,徐徐吹来的风,夹着草香的味道。我静静的坐着,脑海里不停的浮现一张严峻而又端庄的脸庞。
   岁月是拿来觅渡的。
   在矿山,工会办了一份文学双月刊,如期而至的《宝山文苑》,经常可以读到一个叫“梦吟”的作者的诗歌,散文。文笔很清丽,如行云,云卷云舒;如流水,澄澈明净;有时,眼看着“山穷水尽”,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只能高山仰止。
   读一个人的文字,其实,是在交心。所以,每读一次,就拉近了心的距离。
   但,我一直苦于没法结识,不知其人的“庐山真面目”。
   也好,这“别处”的风景,只要灿烂,在矿山,在冥冥之中的一份文字缘,迟早,会让我大吃一惊的走进我的视线。
   难以忘记的是零一年四月的某一天,韶关的五月诗社来大宝山矿采风。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能够跟一帮诗人,作家近距离的接触,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很三生有幸。
   那天上午,矿里的文朋诗友在矿办公大楼门口集合,很快的,我焦急渴盼,等待得五月诗社的老师们一位位闪亮的出现在眼前。走在前面的是桂汉标老师,冯春华老师,接着走来的是虞永新老师,唐学莲老师。还有几位老师,经过桂老师的介绍,也铭记在心了。
   真想不到,我心里千万次膜拜的女神,“梦吟”竟然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姓罗,名明生的中年汉子。刚从铜矿的铜选场调进矿党群部,“高大上”的一位官员。也许,是文学的浸染,熏陶,潜移默化,他一点官架子也没有。
   那一天,我们都玩得很痛快。华灯初亮时,矿山的文学爱好者依依不舍的告别了五月诗社的老师们。记得,在矿文化广场上,罗明生悄悄的跟我说:文学,是他的命。既然认识了,往后,你有时间,可以去他的办公室,文学交流。我听了,心里很暖,热乎乎的。
   过了几天,五月诗社的老师们传来了各自写大宝山矿的精美华章。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跟罗明生参加了五月诗社的例会,顺理成章的成了五月诗社的一员。
   在诗社,开通了五月诗笺网,全国各地的诗友都纷纷注册,踊跃的发表各种体裁的文章。而我,作为其中的一员,却迟迟“拿”不出东西。当罗明生知道我没有“电脑”时,很畅快的说“把你近期的诗歌给我,我可以帮你打字,你也好让更多的人认识”而后,很委婉的说服我去做一个“键盘手”。
   大抵几个月之后,由桂汉标老师作序的矿山诗选集《年轻的岩画》出版了。我特意准备了一大纸皮箱书赠送给五月诗社的老师及诗友们。可,这一箱书,至少也有几十斤重,当我无计可施,罗明生二话不说,在详细问清我的住处后,开了私家车过来,亲自送我上了韶关。
   这人世,要遇到一个很热心,很诚恳帮你的人是梦寐以求的。
   眨眼,认识罗明生一年后,他调去了广州。
   在诗社的QQ群,诗友们都给他送去了祝贺。但他很坦然,说是“借调”。有些人,是“借着借着”就不回来了。我跟他聊过一次。只知道,辛苦着,幸福着。工作着,快乐着。
   他是一个人去的。或者,他也害怕“沉陷”在灯红酒绿中。更多的,是他割舍不了这一份沉甸甸的矿山情。
   在一盏灯火摇曳的夜晚,从五月诗社回来的路上,他意味深长的说,从江西的一座矿山转战到广东的大宝山矿,这一生,绕不开一个“矿”字。把一生奉献给矿山,很值得,无怨无悔的。
   他到底从广州回来了,去了社会工作部。当大宝山准备建筑棚户区,他毅然担纲。
   岁月是拿来觅渡的。
   在五月诗笺网,有他的一个文集,很富饶的文字,美美的“啃”下去,就像吃了一顿很丰盛的筵席。
   “明生暗色染诗香”是他一张具有个性的名片,而“明生暗色染诗香,午夜屏前煮句忙。百态人生窗外过,风花雪月韵中藏。”是他的诗言志吗?
   在五月诗社迎来三十周年庆时,他来往接送的诗友有多少他自己都不晓得了,但他忙得不亦乐乎。在诗友的印象里,罗明生是一个把任何事都要做得极致完美的人。
   那是一二年的五月,叶文福风尘仆仆的从北京来到韶关,来到他赋予“诗城”的三江六岸,武江浈水,给韶关的文学发烧友在帽子峰路的韶关师范学院演讲,朗诵。却选择了马鞍山下,狮子岩旁的马坝镇上的一个诗友家居住。
   在一个晚上,诗友们去了马坝,向叶文福索要墨宝。罗明生也在。当叶文福凝望了他片刻,气定神闲得提笔,“大自在”,在他待要出版的诗集作了集名,也算是一种提题字吧。
   随后,在粤北的许多文学活动中,都有他活跃的身影。而他的文字,也日夜精进,在国内的文学四大花旦中,他的诗歌发表在《十月》。《韶关日报》丹霞副刊更是常常露面。
   人生,得以自在,是很了不起的。
   遥想当年,在铜选场,他可以一周下六次井,并且把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就不得不给他刮目相看。而我经历过的事中,他也从不居“官”自傲,一直把我当作朋友,这,在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也是难以做到的。
   我突然想到了“圆满”,在人生坎坎坷坷的路上,怎样的不懈进取才能做到呢?但,罗明生做到了。只因他有一股子韧劲,一种拨开迷雾见阳光的精神,一腔大爱无私,舍我其谁的豪迈。
   我庆幸,生命里有了他,遇到困难,也知道百折不饶了。
   生命是拿来歌唱的,却苦于赞美。


风中的院门


回忆是月光飘洒下来洁白的羽毛,当它触摸到了矿山的神经未稍,一些往事就在寂静时分来敲门。
   说不出爱,也无法没厘头地说不爱,只有疼痛。
   从六月开始,釆场上的每一个矿工,都是一株仙人掌。他们的内心,起码得有一场暴动。
   在崇山峻岭之间,风,低低地徘徊。
   风也会跑上釆场来的。只是在淸晨,在矿工没有踏响脚步声,也仅仅是“溜达”一会儿,就草率地离开了。抑或是黄昏,太阳歇脚之后,风,一大步就跨上采场,好像要清点什么。
   莫不是要把石头晒出汗来。一定会有矿工在全身即将“燃烧”,小心地嘀咕一声,他也怕赤裸的石头忍耐不住,坚持不下来,而暴跳如雷。
   釆场上,只有采是鲜艳的。热火朝天地采,不顾一切地采,舍身忘我地采,好像全身沸腾的热血只为养活一个“采”字。
   这是一群不死的魂灵。仙人掌一样,默默地向上生长。
   也许,他们会骂几声娘,会讲几句晕段子,会唱几腔黑色的摇滚。但是他们,最懂得矿石的脾气,侧耳聆听,一块块矿石在感激着他们。再活一次的勇气,也只有他们才能给与。
   焦灼期盼的大雨,在采场,顷盆。坐在休息室的矿工不约而同地飞奔出来。既使淋湿了一身,也欢天喜地的。
   风也“趁热打铁”呼呼地刮了上来。有矿工按耐不住,脱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胸肌,“好雨知时节”的洗去他一身的疲惫,厌倦。
   这是九四年,剥离大会战的前奏。釆场上的矿工,像仙人掌一样,一头扎了进去,迟迟地不肯下山。
   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一位老矿工还是下山了。在采场笔直的一段山路旁,有一张陈旧的长木椅,他走了过去,坐下来,斜靠在椅背上。
   风,徐徐地吹,徐徐地,他望向了采场。
   当凝望绚烂成一挂风景,就不得不慨叹:采场上,有哪一个角落他不熟悉?发生的事,哪一件不能闪烁他回忆的光芒,既使那一堆刚刚垒起的矿头,恐怕也有他掌心里的温暖。
   他精神还那么矍烁,脊背还那么硬朗,目光还那么坚定。
   在风中,沁着一股幽幽的草香,清新,芬芳。微微地让他陶醉。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才吐出几个烟圈。在风中,慢慢地扩散,又飘远。
   这就像怀有恩仇,在一笑而过之后,就风轻云淡了。
   釆场上,每一个矿工都是一株仙人掌。
   那个下午,工区主任找到他,说可以内退了,明天去办手续。他一听,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是不是一种临阵脱逃?
   他解开了风纪扣,让风直接跑进他的腋窝,风在他的腋窝变灰时,他的烟只有几个火星子明明灭灭,扔在地上,他也站了起来,把烟蒂踩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风也在山谷中幽幽的叹息。明天,他办了手续,或许,难得上采场一回,吹皱了他前额的风,从此就少了一个敌国。
   山脚下,袅袅的炊烟升起。他有一扇院门,在科技路旁,那几排低矮的小平房,有他的一扇院门。
   采场上,每一个矿工都是一株仙人掌。在他的院子里,他也种了一株,在岁岁年年各不同的日子,浇水,施肥,长得一个人高,而且,还开过几次花,虽不姹紫媽红,也不冷艳妖娆,但很素净,玲玲珑珑的。
   他喜欢搬一把竹椅坐在院子里。院门敞开着,这样,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听到不同的声音。
   我上班得路过他的院门,他只要一见我,便很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还邀我在空闲时到他院子里喝茶。
   他是独居的。他朝夕相处的老伴去了省城的大儿子家,带刚刚满月的孙子。他还有一个女儿,很争气地考进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正准备着考研。他可以陪老伴一起去的。但一想到采场,他那一个没出师的徒弟,全身就不歹劲。他得留下来,万一徒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他还能够顶力相助。
   釆场上,风还是不愿意沿着山路吹上去。香汗淋漓的女矿工,身材玲珑凸浮,若隐若现的胸脯,给炙热的太阳烤直了视线的单身狗,滚烫的眼神火燎火急的望过去,望得出神,女矿工也不掩遮那一份羞涩了。
   既使碰撞出火花,又到底是谁惹得祸?釆场上,只有荷尔蒙是过剩的。
   从采场的第一次大爆破到如今的剥离大会战,他一直守着这个院子,就像一直在北采场,两点一线的生活,既使枯燥,也生活的有滋有味。
   从北采场传到矿机关的捷报,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和颜悦色地走出院门,津津乐道地跟退休工人讲,自然,也屡屡地跟我讲,在细微处,还联系着他在采场的往事。
   釆场上,每一个矿工都是一株仙人掌。
   有一天,工区主任走进了他的院门,叫他穿上工作服,赶紧跟他上采场,说有一个故障,查了几个小时都不知出自哪里,而他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
   他给返骋了。
   每次路过他的院门,总是关着,院子里那一株仙人掌,孤独地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等风吹来。


邻居白晴


傍晚,落了几滴雨,山野之风徐徐吹来,沁凉沁凉的。要是独自走在弯弯的山路上,抑或坐在窗前,一不小心,就沉迷在揺曵的往事里。
   我在铁矿文明路旁的家属小区住过。记忆不是飘浮的云烟,205号房一定有我心灵的轨迹。
   我是从拥挤的单身宿舍搬过去的。九四年,人间尽芳菲的四月,在铁矿的早晨,还是迷雾重重,遇上雨,就细雨霏霏了。那天还好,太阳露了一下脸,我春心荡漾了。
   我喜欢早读。每天,天麻麻亮,起床,洗涮完毕,我就朗读《散文百家》里的精美华章。而且,我总是放开嗓门,这个时候,单身宿舍楼里睡得正香,于是,我成了“扰民”。无奈,只得让我去家属区住。
   住了一段日子之后,我隔壁空空如也的房子分给了一对燕语呢喃的新人。
   一块矿石豁出火来都能照亮的铁矿,即使呼不出名也认识的,哪怕不知根知底,起码,也打过几回照面。
   白晴,是一个美人胚子。细瘦,显得高挑。走起路来,猫一样,轻盈,迈着莲步。尤其是铁矿举办文娱活动,她总是一袭长裙,上台,唱《九路十八弯》,很有范儿。
   她嫁给了一个威武帅气的军人。婚假一渡完,就只剩她独守闺房了。
   她下班总是较我早些。从她走廊的窗前路过,我的脚步总是放慢些,轻些,以免打扰她看电视里的珠江新闻。而每次,她好像总有预感,微微侧一下身子,看向窗外,跟我打一声招呼。
   当我洗一把脸时,她也走进了厨房,可以听到涮锅声,过了一阵子,从厨房的窗子飘进油香味来,我也端一个饭盒去食堂吃大锅饭。
   文明路两旁的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建的老房子,夜间走在路上,有老鼠从身旁溜过是常会遇上的。在垃圾池,有老鼠争食物吃,还可以听到犀利的尖叫声,很是悲惨。
   那是一天傍晚,我散步回来,她站在走廊里,一见我,有些难为情地说她家里跑进了一只老鼠,要我把它赶出去。
   老鼠其实是很精明的。你不动,它就在一个角落窸窸窣窣,你一抜动点声响,它又躲起来,藏在一个很隐秘的角落,而这个角落,也许是你平日里最疏乎的。
   我进了她的客厅,她给我斟了一杯茶,她的手白晳皙的。或许,这就是凝香玉脂。她坐在一旁,我坐在另一旁。但她身上有一种清纯淡雅的芬芳还是沁入心脾。她雨丝一般细腻的语气,询问着我的近况。
   穾然,从她卧室的大衣柜靠墙壁的一侧传来“吱”的一声,我蹑手蹑脚,屏着呼吸走了过去,可又什么也听不见了。但我确凿地相信,老鼠一定没跑掉,便拍着大衣柜门。这老鼠也太胆怯了,一溜,进了床底下。我趴在她床前,看着那老鼠在一个墙角,死活不肯动一下。我便喊她拿扫帚来,我一喊,老鼠往上一窜,竟窜上了床。我也猛地一扑,真印证了“瞎猫遇上了死老鼠”,我把它掐住了。
   或许,动静太大了,惊扰了住同一层楼的阿姨,她走了进来,看看白晴,又看看我,一张不好的脸色。而那一只老鼠,给我活活地攥死了。
   从这以后,白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五月,矿山开展剥离大会战。北采场,旌旗飘扬,举行誓师大会是二十八日,每一个矿工都热血沸腾,磨拳擦掌,展示出矿山人的英姿峻飒。
   她是北釆的一个焊工。在弧光里,即使戴着鬼面罩,半蹲着,点焊着一件待“逢补”的机件,也掩饰不了她骨子里属于她一个人的丰韵。
   我很少看见她了,有时,一个星期也不见她开过门。
   在采场,只有采是主旋律。高分贝机器的轰鸣,拉矿车轮胎卷起的黄土飞扬,泥沙滚滚,勾勒出一帧悲壮的画卷。
   北釆场成了山上山下的焦点,这是背水一战,如果完不了生产任务,也许要改写矿山的历史。
   这一群坚贞不渝的矿工,一座釆场就是一座青春的祭台。
   我只是担心白晴。无厘头的担心有时也是一种折磨,言不由衷的苦楚,把自己逼迫成一头牛,时常反刍。
   采场上传来的捷报,我不关心。我只关心白晴。有好几次,神喻一样地怔在她窗前,只想听听屋里的动静。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那一天,阳光刚烈,可一阵狂风之后,落下了一场暴雨。白晴,伤了暑湿,高烧不退,住进了矿医院。这是她一个工友告诉我的,说两隔壁的,远亲不如近邻。
   当天下午,我去矿医院的二楼内科,向一个白衣天使询问白晴住几号病房,只见她一脸的错谔,说白晴上午办出院了,住了一宿,常规检查都没有完成。她是闹着出院的,拦也拦不住。我真没想到,一个老鼠都会怕的女人,怎么会如此倔强?
   剥离大会战渐渐降下帷幕,每天傍睌,可以看到白晴了,她消瘦了许多,肤色也晒得酱黄。我每次在厅里阅读时,可以听到富有节奏的啪啪声,出于好奇,还是从她窗外“偷窥”了一次,她在打脸。我就觉得心痛。现在想起,感到当年的幼稚而惭愧。其时,她在做面膜,怕影响效果才出此下策。
   翠年三月,白晴产下了一个女儿。
   十月,矿第五生活区建成,白晴搬进了新居。如今,我也搬下了铁矿,偶尔,去岑水花园散步,她的女儿一看见我,很亲热地叔叔长叔叔短地喊。还邀我去她家喝茶。
   我去过一次,堆高了二十几年的风雨,在白晴的额头竟像春风吹皱了的荷塘水。她退休了,闲赋在家,而她唯一的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在矿机关大楼谋得了一份事业。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白晴,那一个邻家少妇白晴,只能深埋在记忆里,即使想起,颇多的还是皱眉时的一声谓叹。


写在鸡年贺岁卡上


在釆场,每一个日子都像草上飞,翻过一脉山峦,又一脉山峦。一直翻到我鸡年贺岁卡上,我竟不知该说什么,挽留什么。
   六九年初,大宝山矿遭遇了大冰冻。当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像身子剜了一块肉,尽管不知每一块肉的重量,但滴着血,好像从没有痊愈过。
   从沙溪拉上凡洞铁矿的电线结的冰有碗口粗。不知折断了多少千辛万苦抬上山的,日夜作战竖起来的电线杆,断电,断水。这几乎是伤口上撒了把盐,在寂寞的漫漫长夜,细数着,就像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尽管,痛苦可以酝酿希望,而希望也常伴随着痛苦成长。但不该在春天,不该在行走的春天里的那一条路上,看不见单薄翅膀拍不出明亮的风的蝴蝶。
   所以,写下第一句:鸡年吉祥。
   这是祝愿,但更多的是期盼。只有盼,也就是巴望着,巴望着,才能凝聚更多的力量,凝结更多的情思,才能在处处凝眸时,表达更多的热爱。理想的光芒更多的在工作中点燃智慧。
   而祝愿,沦为了乌托邦。
   时光是火车进入大瑶山隧道,一盏盏灯火像点亮的星星。
   没认识陈伯之前,六九年的大宝山矿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根线索,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陈伯是六八年从长沙的一所矿业大学毕业分配来大宝山的,一开始就进入北釆工区,从此以后,不管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严寒酷暑,都在北采场跟矿工们肩挑手扛地屹立起一座座矿山的丰碑。
   在凡洞铁矿,大部份的日子都阴冷潮湿,也许是这个缘故,没有滴酒不沾的矿工,豪爽的,拿大杯干,甚至碗,咕咚咕咚,简直是一口焖。陈伯也不例外。他喝酒,一碟花生米就行,一边喝,一边津津乐道地说些往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北采场,有一个女矿工经常在竹搭棚的工区值班室向陈伯讨教技术上的问题,陈伯并没有书卷气地讲给她听,而是浅入浅出,让她听得入神,掌握到了窍门,有时,还跟着她去,实操给她看,渐渐地,那女矿工产生了爱慕之心,却羞于表白。
   所以,在鸡年贺岁卡上,我写下:爱。
   爰就一个字,简单明了,却意趣情长,耐人寻味。甚至于还得耐心等待。
   陈伯也蒙在鼓里。但他清晰地知道:广东省计划战线革委会于六九年一月十四日,以(69)粤计革12号《关于大宝山矿设计方案的批复》,指出:“大宝山矿综合利用会议,已经确定建设总规模年产铁矿石200万吨,以供应湘潭钢铁厂和韶关钢铁厂,在着手进行每年200万吨建设的同时,应优先狠抓矿体南部每年50万吨釆矿场的建设工作。矿山今明两年内,铁矿建设计划和各项施工先后等,均应本此精神,分别轻重缓急,安排落实,要求今年基本建成年产50万吨设计能力,提早供应矿石,以保证韶钢和支援外省铁矿石的迫切需要。”
   我吃惊于陈伯的记忆力,他有板有眼的回想,那是一个下午,在北釆机关的一间大办公室,技术员,各办公室的负责人,以及北釆场的值班长等人员,座无虚席地听工区主任做生产结合汇报,念“红头”文件。
   釆场上,那个女矿工还是一如继往地找陈伯,也许,在她心里,一根木头也有开窍的一天。这是一场拉锯战,也是一场爱情保卫战,但都是谍战。
   五月,长沙黑色金属矿山设计院提交了《广东省大宝山矿铁矿扩大初步设计说明书》,初步设计按200万吨规模设计,考虑到运输和选矿过程中的部份粉矿损失,故采场每年釆出铁矿原矿量为220—230万吨。设计提出了窄轨电气化铁路和箕斗巻扬联合运输方案和640米水平以下架空索道运输等二个方案。设计认为架空索道运输方案在技术经济上有明显的优越性,生产可靠,管理方便,基建投资和年经营费均省。设计推荐架空索道方案。十四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冶金工业部军事代表生产组,以(69)冶军生基字452号《同意大宝山矿铁矿设计方案》指示:同意报来的大宝山铁矿设计方案。
   在鸡年的贺岁卡上,我想到了:信仰和照亮。
   在方案同意之后,加强了矿山的领导班子力量。任命武正之为矿革委会主任兼革委会党的领导核心小组组长,先后任命于进福、刘思明、周宽、蔡耿丰、林武森、郭训之、刘少力、李海涛等为矿革委会副主任,党的核心小组成员,并从地区“五七”干校,省霄雪岭干校,曲江县干校调来了大批干部和专业管理人材,以加强矿山建设的领导。
   陈伯也给安排在了铁矿机关的生产科,但他每天还得上北采场。有一回,在采场的值班室,陈伯看生产任务完成表,那女矿工不知怎么也来了,陈伯看了她一眼,问近来可好?那女矿工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不好,天天想你。话都没讲完,一脸的羞涩,跑了出去。
   为这一句话,陈伯日思夜想,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可,当陈伯要告诉那女矿工时,她却不慎给车床切掉了一根手指,在矿医院治疗。陈伯当即请了假,每天陪护在她的身旁。这一陪,竞是一辈子的相濡以沬。
   当陈伯讲到这一桩事,语气放得很缓慢,有些凝重。但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爱一个人就得让被爱的人身心温暖。
   在鸡年的贺岁卡上,写出几个感动人心的名词,一点儿也不难。但要去完成,就得走一条布满荊棘的路。一条颠沛流离的船等着靠岸,是每一个人隆起的手臂筑起的港湾。


岁月煌煌

时光是一匹锦缎。
   织锦的往事,一直伸入到八五年的四月。“人间四月芳菲尽”多么意境辽阔的诗句,带给人无限的遐思。四月的矿山,笼罩在茫茫的雾色里,只有等太阳一层又一层的拨开云团,万道金光才照耀在矿山的每一块热土上。
   早已步入春天核心的矿工,在厂房里,采场上,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甜蜜的梦想,瞳仁里的希望擦亮智慧的火光,昂起的前额走向时代的辉煌。
   四月下旬,中国地质矿产工业部副部长温家宝,在省冶金总公司副总工程师陈小林一行二十多人陪同下来大宝山矿调研工作。
   温家宝一行还没到,邱世强副总工程师就站在矿办公大楼等候着,不一会,温家宝乘坐的车来了,车刚刚停下,邱世强己热情的去迎接了。经陈小林引荐,邱世强忙伸出手掌,有力的跟温家宝握手,然后,陪同温家宝上了四楼的会议室。待坐定,一阵寒暄之后,进入了正题。
   也是在四月,中国有色金属总经理费子文,副总经理沃廷枢,在广州有色分公司萺杰,总工程师王永清陪同下,一行15人于十七日到大宝山矿视察。朱明洲矿长汇报了大宝山矿南部铅锌矿,小露天强迫下降开采北部,中部铜硫矿的初步设想,副总工程师邱世强汇报了大宝山矿地质矿产资源情况。费总经理对大宝山矿的工作表示满意。
   八五年,大宝山矿经济形势一片好转,兴建了一栋栋家属区楼房,改变了破破烂烂,一穷二白,不堪一击的旧面貌。着实让人艳羡。
   会议结束之后,温家宝决定上凡洞铁矿,因当时派车比较困难,邱世强只得当即派了一辆北京吉普,吩咐司机小周在路上多注意安全。而其他的随从由矿领导安排浏览观关。
   往事,是破茧而出的飞蛾。
   1968年初,刚过完春节,温家宝告别父母,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挤上了从北京驶往兰州的列车。行李很简单,一个装衣物的帆布箱、一套用儿时曾用过的油布捆绑的被褥、两个装满书籍的木箱。列车在朔风怒号中开动了。此行是前往甘肃省地质局报到,那将是从事地质工作的新起点。他给分配到了甘肃省区测二队。
   当时,区测二队有近四百人。1965年之前,甘肃省地质局原有一个区域测量队。1965年,为支援三线建设,黑龙江、宁夏的一批地质队员来到甘肃酒泉,重新组合成立了区测二队。随后,每年都有一批大中专学生和技术人员分到队里。
   当时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号召年轻人去西部,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北京地质学院研究生毕业的温家宝响应国家号召去甘肃的。
   1968年,因为是区调工作,工作范围大,每周都要搬家。为了搬家方便,我们只能携带轻便一些的单帐篷。可是单帐篷不保暖,晚上冻得睡不着觉。每天晚上,队员们钻进鸭绒睡袋,把脱掉的衣服全部压到睡袋上还会觉得冷。
   1969年年初,温家宝被分配到区测二队五分队,开始区域地质测量及找矿工作。
   祁连山区的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号称“生命禁区”。那时,温家宝主要从事祁连山地区区域地质调查及找矿工作,其工作区域涉及甘肃、新疆、西藏、内蒙古的部分地区。区域地质测量被行内人简称为区调,这是一种全国性的基础地质调查。它是以1:20万国际标准图幅的地形图为底图,将各种地质现象,用统一图例填绘在地形图上。这是找矿、工程地质勘查、防灾与环境保护的基础性工作。
   这份工作是最艰苦的,一般每两公里布一条地质路线,一公里左右一个观测点。当时五分队负责平川幅、高台幅、祁连山幅三个图幅的区调工作。那时,温家宝工作区域常常在海拔4000米以上,即使在夏季,夜晚的温度也在零下十几摄氏度。
   做区调,野考面积广大,要不停地迁徙。小搬家一周一次,大搬家十几天一次。一次小搬家几十公里,大搬家上百公里,还要搭帐篷、支炉子。搬家途中,遇到沼泽沙坑,车马陷进去,要人力去抬。
   在祁连山区的荒野深沟中,温家宝经常背着装满石头样品的地质包,一步一步向高山攀登,累了就靠着山崖歇一会儿,然后就继续往前走。他从不敢坐下,生怕再也起不来。
   这是一个地质人员的本色。在严峻的考验中,把温家宝锤炼的更加成熟,更加有了担当,有了更大的胆识和魄力。
   东线公路,崎崎岖岖,坡多陡峭,绕来绕去,云山雾罩。两旁翠竹青青,挺拔,高耸。这是矿工的气节!遥想开矿初期,一穷二白的宝山人,就像竹笋冒尖,组织起无比强大的力量,挑出一座矿山,扛出一座矿山,过往的每一个日子都是里程碑。
   车越往上盘旋,行驶得越吃力。在十四公里处,温部长叫司机停车,他兴致勃勃地走了下来,凝望着高高的采场,是骡子还是马牵出来溜溜就知道的采场,只有机器轰鸣。
   在铁矿机关办公室门前,时任副党委书记的邹邦铭紧张地站着,阳光火辣辣地洒在他身上。不一会,温部长乘坐的车“嘎”地停了下来,邹书记赶忙走到温部长面前,温部长一双手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邹书记,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也许,太激动了,心潮起伏的心惹得邹书记说不出一句话。
   时光是一匹锦缎。
   邹书记的童年是在沙溪新华屋邹村,他的眼皮底下就是58年初建的大宝山矿,那一年,他毕业于武汉地质学院,也即是现在的中国地质大学,却分配到西夏王朝古都宁夏银川的国家地质大队。
   银川市位于黄河上游宁夏平原中部。东与盐池县接壤;西依贺兰山,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为邻;南与同心县、吴忠市利通区、青铜峡市相连;北接平罗县与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旗相邻(以明长城为界)。
   银川市矿产资源有煤炭、赤铁矿、熔剂石灰岩、熔剂白云岩、熔剂硅石、磷块岩、水泥石灰岩、辉绿岩等。贺兰石“石质莹润,用以制砚,呵气生水,易发墨而护毫”,自古就有“一端二歙三贺兰”之盛誉,为中国“五大名砚”之一。灵武矿区的煤炭、石油、天然气储量丰富,特别是煤炭储量以及其具有的高发热量、低灰、低硫、低磷等品质,在宁夏自治区乃至全国也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记忆横亘在贺兰山下,那时的邹邦铭吃得苦,不怕累,在莽莽的大山深处斟矿,往往要走很长崎崎岖岖的山路,有时,悬崖峭壁也得攀援上去,有时,翻过了一座山,又要翻一座山。峰峦叠嶂,奇峰异秀,怪石嶙峋,有时,为逼切的斟得新矿源,把自带的干粮吃完了,又供给不上,饥肠辘辘,只得爬上树,摘野果子吃。艰苦成就卓越。
   风云际会。66年大宝山矿重建,百废待兴,很需要地质技术人员,当得知邹邦铭是本地人,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身的本领,具有专业精神,矿领导亲笔写信,希望他调回来,为大宝山献计献策,大展鸿图。
   直到72年,邹邦铭投入到大宝山矿火热的建设中。也许,为购买地质方面噐材的便利,他先安排在铁矿的供应科。十年磨一剑,82年,他调到了矿地质科,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大宝山的地质状况很复杂,釆场上,有很多不明就里的断层,在这矿山"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虽担任了科长,却与斟探队的矿工一起,顶烈日,冒暴雨,抗严寒,战酷暑。当钻机队的矿工遇到了难题,他也身先士卒,绞尽脑汁的排除。而采样队的矿工,他也认真的询问,核实数据。他孜孜不倦的工作,忘我的精祌是矿工们的楷模。
   天道酬勤。84年,邹邦铭调回铁矿当副矿长,副书记。后又工作上的安排,重新调整,于85年当了书记。主要负责矿工们的思想政治工作。
   其实,温部长与邹书记是没有谋过面的。但是,65年,一批从宁夏银川地质人员因了支援三线建设,去了甘肃酒泉,肯定会回忆起往事,邹邦铭,这三个字,就像生命里,灵魂中绕不开的烙印。冥冥中,也就有了一份缘份,一份君子如水的情谊。
   邹书记陪温部长绕过开着一坛鸡冠花的花园,清风徐徐吹来,花香满怀,沁入心脾。穿过机关楼狭长的走廊,上了二楼,向右拐,第三个办公室,待温部长在一张靠背的四方凳坐下,邹书记一边沏茶,一边把矿山的现状、发展规划详细地汇报了一遍。是的,矿山必须迅速地崛起,努力地壮大。温部长浅浅地呷了口茶,润了润唇,端祥着邹书记,和蔼地说:“好呀,大宝山矿潜力巨大,祖国的建设就是需要你们这样的,要敢于创新,勇争一流。”邹书记微微扬起了嘴角,这是矿山的自信。
   身“居”粤北的大宝山矿,从建矿,到被迫“下马”,又重振旗鼓地复产,在这一条布满荊蕀的路上,矿工们不畏艰辛,不怕困难,不惜流血地走了过来,为铁讴歌,为铁礼赞,为铁挥霍青春,为铁谱写生命的壮丽。这铁打的营盘,矿工们都不愿做“流水的兵”。
   绝不是目光短浅,固守着一座曾经怪石嶙峋,有野兽出没的大山,而是有了一种高贵的信仰,一种不我与谁的决心,一种誓不罢休的毅力,坚守!开发!为矿山的明天,高昂起智慧的头颅。
   不谋而合,两人谈兴正浓,不觉到了下班时间,邹书记亲自陪温部长落脚铁矿招待所。草草地吃过饭,温部长有些急切地要上采场,邹书记不干了,说:“您大老远来大宝山,一路风尘,得休息。”
   下午一上班,邹书记要去安排车,温部长摇了摇头说:“这样吧,坐大东风平板车。”然后,又幽默地说:“不是欠东风吗?那就得多去吹吹,去跟矿工们打成一片,矿工们的心才会打开天窗。”
   在车上,温部长就跟几个矿工拉起了家常。这一座矿山,早已溶进了矿工们的血里,可以同生,共死。
   上了采场,温部长向邹书记翘了拇指。是呀,只有思想工作做全做细,做得矿工们心悦诚服,才会有凝聚力,向心力,才会志同道合,把矿山抬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高高的采场,在下午,山风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吹在湿透了的工衣上,有一股沁凉。邹书记陪着温部长,每到一处,都提醒要注意安全,遇到什么难题,哪怕是生活上的,能解决的尽力解决,不留后顾之忧。
   在谈话中,矿工们都流露出对邹书记的钦佩,感激。“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邹书记讲话时,温部长也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原先,温部长计划视察完凡洞铁矿,下沙溪,再回京。
   邹书记说凡洞在晚上有天然空调。我在铁矿时也深有体会,别看白天可以晒出一层皮,每到傍晚,渐渐转凉,有时睡到半夜,还要盖一床簿簿的被单。
   温部长饶有兴趣,在铁矿留宿了一晚。开出的条件是邹书记得陪着,像老哥儿俩。
   时光是一匹锦缎。
   大宝山矿还记忆犹新。当我决定写下来时,心里忐忑,深怕笔力不够,可不写出来,比我年轻的矿工能知晓么?


水煮矿山

有人喜欢水煮"三国",我等矿山大老粗,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所以,空闲时聚在一起喝茶,也只能长一句短一句的天南海北的胡侃。顶多的是回忆往事,好好的一个下午,给一箩筐的闲话耽搁了。
   喝茶,是偷来的乐。
   上个礼拜六下午,老胡,一个退休了的工程师,打电话说家里水管裂了,要我拿管钳,扳手等工具去他家。我应允了,忙了一身汗才搞掂。
   我洗了手,他乐呵呵地请去阳台坐坐。此刻,电水壶的水沸腾了,他很麻利的烫杯子,洗茶叶,斟茶。玲珑的茶杯,透明,澄静,溢出的茶香,丝丝缕缕,沁心,润脾。趁热,我饮了一杯,满齿茶味,慢慢地,一直到胃里都是酥酥的。他看了我一眼,说这是罗坑的雪花岩。这茶,只能品。要是喝,就有些浪费了。为了它,还特意去买了这一套功夫茶茶具。
   我只得赞他用心。
   跟有文化的人坐在一起,不论是赵,钱,孙,李。我心里都挺别扭,不知从哪里找话题。还好,老胡不计较。他说开了:大宝山铁矿是从一九五九年七月一日起启用的。原先叫大宝山铜矿。这日子很荣光吧。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二日,冶金部正式颁发了设计任务书,指示大宝山铁矿的建设要加快速度,不以韶钢公司需要的数量为依据,韶钢投产前所产出的铁矿石及韶钢投产后多余的铁矿石由冶金部统一调用,铁矿的规模为年产铁矿石300万吨,一次建成。
   他喝了一杯茶,自个儿斟上一杯。这么久远的事,在他的记忆里,像一把梳子,时光也由此缓慢起来。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二日,韶关钢铁公司决定连平铁矿与大宝山铁矿合并。职工总数为1638人,其中干部265人,工人1382人,固定工人143人,学徒242人,合同工59人,临时工317人,民工356人。九月十一日,成立中共韶关钢铁公司大宝山铁矿委员会,张家运任党委书记兼矿长,叶子先,欧阳源任副矿长。
   一九五年至今,也不过是一口茶到胃的距离。心朝向了远方,天涯也是咫尺。当你走了很远,很远,回望遇到的风景,并且,悉数的把它们记录下来,就叫做历史。就像面朝了大海,春暖花开。
   一九六零年,冶金部决定大宝山铁矿建设大施工,当年计划投资1600万元,主要施工项目及要求是:韶钢至船肚铁路专用线21公里,民用建筑二万平方米,机修厂房,平洞2公里(含电机车道遂道二座),竖井溜槽及分阶剥离全部建成,电机车铁轨及摩电线路全部建成,总降压变电所,高压输电线路,全矿用水全部建成,订购凿岩,挖矿,机修,运输机械若干台。除完成上述冶金指标外,仍应本着以矿养矿精神,要求一九六零年开采二万吨硫铁矿及铅锌矿。
   他娓娓讲来,铿锵悦耳。激动处,还拉长了嗓门,有些高昂。
   一九六一年八月,冶金部党组根据中央农,轻,重的顺序和工业“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决定撤销韶关钢铁公司,铁矿独立。八月二十八日,矿党委召开支部书记以上会议,宣布大宝山铁矿,韶钢特种工程公司二个单位合并,命名为“冶金工业部韶关铁矿”,为冶金部直属企业。
   我给他激起了浓厚的兴趣,便插了一句,问:“那时,你来大宝山了吗?”他略思索了片刻,皱了皱眉头,说:“没有”。他一边说一边娴熟的换茶叶。
   于是,又烫杯,洗茶叶,斟茶。
   其实,一座矿山就是一勺茶叶。
   只是,茶叶越冲越淡。而矿山,“浸泡”在每一个矿山人的心海里,即使“滚滚长江东逝水”,也是芳香馥郁的。
   “韶关矿务局”这一个招牌,我也是前几天听来的。现在,有一个“矿山通”在我眼前,不正好“逮”着了吗?
   那是一九六二年五月十日,冶金工业部发来电报,“国家经济委员会以(62)经冶饶字329号文批准,将韶关铁矿与凡口铅锌矿两个企业合并,成立韶关矿务局。”六月二十六日发来“韶关矿务局“新印章一枚,六月二十七日开始启用,韶关矿务局正式成立。
   不过,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广东省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以粤色计字第十一号文通知,撤销韶关矿务局,成立凡口铅锌矿,广东冶金建设公司,同时设立大宝山铁矿维护办公室,并有凡口铅锌矿代管。
   我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说:得回去了。他便将我送出门,还不忘说:“有空,多来坐坐。”
   放心,我会回来的。
   茶,好是好喝,但他讲的矿山的历史,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不是更引我注目吗?


滋长在心里的矿


   初上凡洞,在柠檬样的黄昏,邀三五个工友下凡洞村,散步。路很窄,又上坡,下坡的,崎崎岖岖,蛇一般逶迤。但有说有笑,乐此不疲。
   记忆犹新的是,一个工友走得很慢,还埋着头,就像可以捡到宝,还如此笃定。但他紧跟在后面,只得耐心的等他。有一次,我不知哪来的脾气,就催促能不能快些。因为回来时,常会拖得有些晚。还得去澡堂冲凉。
   他不急不徐,说:耐心点。哪一天,真碰上了狗屎运,捡到一块石头,拿去化验,发现了一种新矿,到那时……他伸出一只胳膊,往里一拐,摊开一扇巴掌,掩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此刻,总是山野风沁凉。
   此刻,就想他真的可以捡到一块石头。可,只有日落凡洞村。
   其实,每次散步,都没有走进凡洞村。问熟悉路的工友,他也只是比划,还老远着呢。于是,在中途折了回来,去一家代销店买些菊花茶,一路喝着回单身宿舍。
   这,惹得他总是不舒服。
   这,多少耽搁了他的重大发现。
   时光从善如流,在一次陪他走夜路时,他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一九五五年冬天,凡洞村民拿着矿石样品向曲江县工业局报矿,粤北专员公署工业处送样化验证实是铅锌矿石后,分别报广东省工业厅资源调查处和地质部中南地质局,要求派地质队查明地质资源情况。
   一九五六年十月,中南地质局粤湘地质队踏勘组来矿区踏勘,十一月进行地质普查。
   如此,揭开了大宝山开矿序幕。
   一九五八年五月五日,韶关地委决定开办凡洞铅锌矿,任命张家运同志为矿长,谢光为副矿长,并有专署工业处基本建设科邱儒光协助开展筹备工作。
   难怪,他心里痒痒的,总想找到一块以众不同的石头。他是认真的,也就不缺少发现,而是真没有那一块石头。
   他不甘心。
   一年之后,他调去了地质处,打风钻,探矿。
   在山上探矿,得一年四季的奔跑。每到一处,得卸下笨重的“装备”,打“风”眼。每个眼都得五六十米的纵深。运气好得很时,三五天。艰难的,即使打了一半,“吃”不下去了,只得放弃。再寻一个地方,重新来过。他是一个乐天派,打一个眼,半个月的,他也没松懈过。他说:拔花生一样,四处开花又何妨。他得找到滋长在心里的那块矿。
   春天,哪怕不下雨。在山上,都会一身潮湿。有时,一身泥一身水也闹不准。同行中会有开小差,骂骂咧咧的。他总会说:省着点吧。想想矿山的开拓者们,牛一样的拓荒,才有了今天。而夏天,酷暑难挡。回来总是灰头土面,一身黄泥滚滚。回到宿舍,一坐下来,挪个身子都好像没那个力气。
   有时,我也会提醒他,真干不下去,换个工种什么的。他就有点小瞧我了。从心里的那种,表面平静,心里却是松涛拍岸。
   可我也常常陷入深深的回忆。到了一九五八年夏天,专署直属机关抽调了三十多名干部到大宝山,职工增加到一百多人。他们一方面扩大生产,一方面修整砂溪到凡洞的东线公路,并自筹资金购买了一台四立方米的压缩机和一台二十四千瓦的柴油发电机,国家又拨来两台汽车,生产条件得到了初步改善,生产工作面也有二个增加到四个。
   一穷二白的大宝山,终以迎来了署光。开天辟地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凡洞铅锌矿改有广东省投资,改名为大宝山铜铁铅锌矿。办公室从凡洞搬到沙溪。十二月,又改名为大宝山铜矿。
   韶关,这一座火热的华南重工业基地,把大宝山铜矿列入了“八大厂矿”之一。
   当时光的列车驶入一九五九年三月,广东省委批准成立了中国共产党大宝山铜矿委员会,以加强对矿山建设的领导。
   大宝山强大起来了!职工队伍已发展到962人,其中干部198人,固定工人81人,学徒230人,临时工317人,民工136人。建立了十三个科室和凡洞采选厂,三个砖瓦厂和二个民兵连。
   他成家了,住在文明路的51栋,二楼。在矿山,要娶得上老婆很不容易,跟他的女人,是从乡下带来的,长得标致。可惜,右脚有些不灵便,还伴着口吃。有一个女人暖被窝总是不赖的。
   他很痛惜自家的女人。有些天,铁矿停水,要到地测处门口的一个水龙头挑水。因那儿地势低吧。他去到时,已有几家在等。他耐心的,偶尔“嘣”出一句,让人乐呵呵的笑着,几乎要忘却这一桩烦恼。当然,女人也有“本事”,可以吊着他的胃。
   再后来,我下了凡洞。也搬了家。
   一年之后,我在矿科技大楼遇到了他。面黄肌瘦的,也学着沉默了。偶尔,夹着几声咳。他正在办调令。说干了几年,也没有发现自己滋长在心里的矿。反倒得了一种怪病,每逢天气有风吹草动,膝盖骨就痛。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也搭腔了,说:有一个晚上,痛得他在床上打滚,嗷嗷得叫,像我乡下杀猪似的。
   我一时语塞。
   他去了当门卫,滋长在心里的矿,真开采出来,一半的苦,一半的甜。一半的笑,一般的泪。一半的一半,是五味杂陈里,矿山,又崛起了一米,一丈。但会很灿烂。


绿魂


   一说到矿山,总会想到:脏,乱,差。可,只要你走进大宝山矿,或者在矿区的周边走走,这一种印象就会一扫而光,甚至,你还会艳羡。你会情不自禁把这么美丽的矿山介绍给你的亲人,或者朋友,让他们也啧啧地赞叹。
   近年来,大宝山矿在经营压力大的情况下,不等不靠、主动担负企业环境治理主体责任,咬定目标不放松,攻坚克难求突破,在环境治理、矿地关系、技术升级等方面,取得明显成效。
   “以前,一下雨,整条河水都是黄浊的,沉淀一下就会变成红褐色,别说生活用水,连灌溉都不敢用。但现在确实好了很多,水体清亮,水质也达标了。”站在横石河河边,附近村民何林(化名)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根据他的描述,一条河水由红变清的曲折路逐渐清晰。
   阵痛:民采泛滥,矿山流下“浊泪”。
   造物主对粤北山区一向厚爱有加,不仅给韶关人民留下青山绿水,还在地下储存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大宝山矿、凡口矿为代表的采矿区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就源源不断地为国家提供矿产资源。
   彼时,大宝山矿业有限公司在建成年实际生产能力为一百五十至二百一十万吨的大型露天铁矿时,也配套建设了槽对坑尾矿库和李屋拦泥库,对规范堆存尾矿、拦截排土场下游水土流失起到关键作用。
   然而,由于利益驱使,从1984年起,大宝山周边的非法民采民选出现,并于此后十至二十年达到高峰期,非法矿窿达一百一十九条,选矿厂八个,洗矿点二十多个,日产各种矿量一万吨以上。
   民采矿窿乱挖乱采排放的废土、废石和低品位矿石,以及民选矿厂排放的大量选矿废水和高含铅、锌、铜、硫尾矿,严重破坏了矿区生态环境,也远远超过了槽对坑尾矿库和李屋拦泥库的承载能力。尤其是后者,最初的设计使用年限为六十五年,原本只用于拦蓄大宝山矿开采过程中剥离的表层泥土,但由于滥采的因素,拦泥库使用不到四十年便库满为患,一到雨季,溢出的污水直接排放到横石河,出现村民何林所描绘的景象——满目红色。
   “大宝山区域由于本身为硫化物高异常区,区域水系偏酸性。而大规模的非法民采、民选、洗矿点屡禁不止,遗留的废弃矿窿、废渣严重破坏了大宝山区域环境,因大量民采流出的废水进入横石河,自然会造成严重污染,也加重了政府和企业的治污难度。”大宝山矿业有限公司环保部工程师廖正家对当年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担当:国企出手村民尽展“欢颜”
   混杂着国企开发和民采泛滥的大宝山矿区,带来物质财富的同时,自身却承受着巨大的伤害,且影响正在以看不见的速度扩散。
   治理,刻不容缓!
   关键时刻,是国企出面将责任扛在肩上。
   “李屋拦泥库外排水处理一期工程于2011年5月竣工,投入使用后发现还是不能满足雨季外排水处理的需要。因此,大宝山矿又建设了李屋拦泥库周边清污分流工程,坝体加高工程和腾出有效调节库容工程等。”大宝山矿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吴泽林介绍,截至2016年9月,该公司已累计投入八点二三亿元(工程总投入将超过九点五亿元),完成十一项环境整治工程。最大手笔当属李屋拦泥库外排水处理扩建工程——总投资一点二二亿元,日处理能力达到四点五万立方米,配合一期工程,日均污水处理量达到六万立方米。
   这意味着只要不出现极端天气,矿山山体流下的水将一滴不漏地全部收集到李屋拦泥库外排水处理厂处理,不会再出现此前的横流现象。
   经过整治,现大宝山周边区域的环保情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治理成效得到省、市环保部门的认可,未来区域环境风险将彻底消除。
   沿着环形处理池一路向前,笔者见证了村民所描绘的由红变黄变清的过程。韶关市雅鲁环保公司的技术人员告诉记者,废水从管道进入处理池,通过加石灰、絮凝剂、重捕剂等药剂对水体进行净化、杀毒、重金属削减等处理,最终水质达到行业和地方标准的最高等级后才会经地下管道排至横石水。
   采访中,笔者还了解到,为了应对李屋拦泥库可能因遭遇特大暴雨极端天气,发生污水外排、污水处理厂进水管道损毁甚至溃坝等突发情况,进而对横石河水质产生影响,大宝山矿又建成了李屋溪应急坝工程,做到极端天气可应急处理,确保达标排放。
   有了这几道“保险杠”,何林和其他村民们终于在愁苦了多年后重现笑容。
   付出:克服困难社会责任大于天
   毫无疑问,李屋拦泥库4.5万方外排水处理扩建工程和李屋溪应急坝工程的建成进一步提升了大宝山区域废水处理能力,多年来备受污染困扰的大宝山区域环境得到了彻底改善。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逾八亿元的投入对大宝山矿意味着什么。在供应充足而需求较弱的市场大背景下,矿产品价格持续走低,前年大宝山矿亏损8458万元,去年上半年亏损5000万元。此时,要拿出巨额投资做环保,还要承担李屋外排水处理厂每年6000—8000万元的运营费用,压力可想而知。
   “一味等和靠,问题是得不到彻底解决的,受苦的是老百姓。我们是国企,有义务去承担社会责任,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将予以治理。希望通过埋头苦干、实干,一步一个脚印地解决区域环境问题。不能因为经营效果不佳拖环境治理的后腿。”决策者在动员大会上一席斩钉截铁的发言定下了基调。
   据介绍,大宝山矿业有限公司的目标是建设成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绿色矿山的典范。公司总经理刘聪对公司下一步环保工作用“一回收二达标三建设”作出了承诺:
   “一回收是指以建设矿产资源综合利用示范基地为契机,加大对低品位铁铜硫资源的综合利用,伴生金属及尾矿中有价金属的回收力度,从源头上减少重金属的排放量;二达标是指通过运营好李屋拦泥库和槽对坑尾矿库两个外排水处理厂,实现生产废水100%入库,100%收集,从未端保障水质达标排放;三建设是指加快凡洞村新尾矿库配套污水处理厂建设。坚持走‘先治理后开发’的发展道路,以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双赢’”。


  难以磨灭的记忆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风冷嗖嗖地吹。在采场,每一块会奔跑的石头都在抱团取暖。四九二层面,在我的记忆里,是血腥的狰狞。每一回想起,都会打颤,从身上一直到心里,颤抖的,却又想屏住呼吸,让时光凝固。可,时光还是从指缝溜走。四九二层面也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有破碎的记忆,只有记忆里的一点一滴,点点滴滴,还似乎有几分火热。
   今夜,在采场,想起谁都好像有个预感。
   我在采场,就一定不在图书馆。这一句话很闪烁其辞,犹记得,在凡洞铁矿,我喜欢泡,很受用地泡,这渐进式的生活,残忍地让我热爱文字,有多么不幸,而这不幸,是因为即使掏空了心,也难以弥补历史的罪恶深重。
   七二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但落了几天的冰雹。采场上,只有风在突飞冒进,又像是在冒险。只能竖直掘进二百米的潜孔钻,经常“卡脖子”,这成了李秋河的“欢喜冤家”。有老矿工说:他就爱琢磨,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没读几年书,却凭着惊人的毅力,深读《矿山机械》,深究《机械原理》,在没有办公室的条件下,他家里的一张饭桌就是书桌,坐在一张小木板凳上,机械制图。日积月累,他掌握了潜孔钻的“要害”“命脉”,又或者老矿工说的“打蛇要打七寸”。他胸有成竹,为矿山的正常发展添了砖,加了瓦,也从不居功自傲。
   他当了凡洞铁矿革委会副主任,但没有过上一杯茶、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日子,他沸腾的生命“煮”着采场,他精挑细选技术骨干,组成“三结合小组”,并亲任组长,采场上的机械故障,在老矿工的印像中,他就是一个“神算子”,一摸一个准。而且,他亲自上阵,常弄得一身油渍渍的,也有老矿工饱含深情地说:秋河哪像个当官的呀。
   七二年,大宝山已组建了八四厂,自力更生地研制主要原料为硝酸的雷管,俗称“土炮”。那一天,天空灰暗,空气凝滞。爆矿班打孔,埋药,吹哨,引爆。精确地计数,有一枚“土炮”没爆。一双双火眼金睛都看到了每一根导火线索都吐烟了。但有一枚“土炮”不争气,没爆!于是,通知值班室,一个副值班长下山,找到了李秋河,他当即组织了“特别领导小组”。有党委办的,生产科的,安全科的,机动科的,调度室的主要负责人,协调好各项事宜,小跑上了采场。李秋河先让爆破班人员下山吃午饭。班长再三请求,留了下来。按规定,爆破是要矿工们下班,趁吃午饭之际,长长地拉响警报,我在凡洞铁矿时,也是如此。警报拉三次,一次比一次紧促,过十多分钟,向采场望去,可看到一朵朵蘑菇云,从采场面慢慢升腾上去,很惊心动魄。
   李秋河拿出了一块秒表,默默地计算着,足足有二小时四十五分零八秒。他小心地徇问了爆破班长,凭经验,“土炮”应该失效了。他环顾了四周,思索了片刻,叫值班长下山,通知广播站,延迟上班。然后,叫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要掉以轻心,加强做好掩护。然后,自己去探个究竟,可,他刚刚走到“土炮”前,死神拽住了他,仿佛就在他面前劈下了一个闷雷。爆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尚存鼻息。消息不径而走,山上山下,沸沸腾腾。家属们听到噩耗,一家老小,奔向采场。顿时,哭声撼动了采场,可,大山肃穆。
   这是大宝山建矿以来第一个重大事故。
   这,也成了我每一次痛心疾首回忆的往事。
   而今,采场越来越矮了,四九二层面早己刀削面一样掘得一干二净。我只能默哀,沉痛地说:安息吧。征服了山的终将埋于山下,为了矿山,一代代宝山人不就是不怕流血、敢于奋斗、勇于创新走过来的吗?大宝山呵,南国的一颗璀璨明星。
   闪烁的,是每一个矿工前额的智慧和汗水。但愿,钢盔里长出一座座绿色森林。


一个人的矿山

一个人在纸上筑一座矿山,不需要华丽的词藻,也不需要疯狂。就像某一个宁静的下午,独自平静地给自己泡一壶龙井,溢出茶香。
   起风了,一个个温馨的文字都是可人儿,花骨朵一样地盛开。
   我在采场,也是一个人,慢慢的回忆,中了毒一般。但我相信,这一座矿山,不止我一个人的,所以,学会了分享,学会了把喜忧哀乐放一旁。
  
   一、这不是那一个黄昏
   (题记:当你老了,再来采石路走走……)
   这不是那一个黄昏。那一个黄昏有多远,你的记忆就可以铺一条多长的地平线,为什么跟这一段路重叠、吻合得无痕?
   那一个黄昏,你从采场下来,蹬着沉重的劳保鞋,风,吹乱了你的头发,有些疲惫,风也吹得有些狼藉。
   这不是那一个黄昏。这一个黄昏,在你生命里辗转了多少回,你才站在山脚下,平静地向上仰望。
   这一条路,还是那样的长,长得就像你的记忆,你来了,一切都向你盛开。
   这不是那一个黄昏。那一个黄昏,你遗忘了什么,却要在这一个黄昏,把它如贝一样地拾回来。让不能和解的,握手言欢。
   这不是那一个黄昏。这一个黄昏,就像一座桥,把那一个黄昏,渡过来。
   只有风在吹,风在吹。
  
   二、哦,白桦
   哦,白桦,金色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慢慢流淌。篱笆墙是入海口,两片薄薄的嘴唇,夹着一枚叶子,吹响一个静顿的早晨,是风。
   哦,白桦,像这一个早晨的单纯。手臂一样粗壮的躯干,擎着天空的青蓝。候鸟退居到了另一个疆域,地平线是湛蓝的海岸线。
   哦,白桦,当阳光铺天盖地而来,也镀上了一层金色。这是生命的大光辉,我无法企及。
   但我也不赞美。在这样的早晨,适合诵读一些短句。我只站在一扇窗前,看阳光怎么把白桦往后推。
   哦,白桦,仅仅一个转身,走出了一生的华丽。
  
   三、燃烧的村庄
   你的心里,一定是一块干裂的土地。渴望甘露的滋润,渴望一只蝴蝶,带来一场风暴。
   来吧,到林子里去。那里寂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洗日光浴,你的酮体比出水的芙蓉还娇艳欲滴。
   我可以跪着,站着,躺着。让你尖叫,让你不可一世的战胜。撕去你的羞涩,这无比绝伦的事情。
   在多年之后,在葡萄架下,悄悄地想起,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你多希望再飞来一只蝴蝶,颤动单薄的翅膀,颤动你空旷的心房。
   可那时,你怎么可以遇上我?既使遇上了,你也会把我当作陌生人。只摘下一串甘甜的葡萄,给我解渴,给我洗洗风尘。
   那么,让时间慢下来,让风停下来,让所有的一切凝固下来。看着你打开的心扉,是不是有幸福的泪水。
  
   四、蓝雨
   雨。雨滴。蓝色的,一线一线地垂落。在这样的清晨,你一头扎了进去,你的背影,黑得比黑夜还黑。
   风从哪里来?这多情的风,泛滥成灾。你的裤管湿了,你的上衣湿了,你的脸庞大抵也湿了,你的发大抵也湿了。不湿的,也许只有你怀抱的小孩。
   他在低烧。他越安静,你的心越乱,乱如麻。只有你的脚步,马不停蹄。按住命运的七寸,在这样的清晨,一辆公交车上空空落落。
   昨夜,他咳了,忍不住地咳,揪心地咳。你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时地询问要不要喝一点水。你真的怕夜太长,夜,真的很长,长得让你遇上了雨,敲打玻璃窗的雨,就像你眼眶里的泪水。
   雨。雨滴。蓝色的,蓝得把你挤进了一条胡同。狭长的,胡同。越往前走,越黑,越黑,你越得走。你得转动他小小的宇宙。
   他咳了。在急诊室,探热,做检查,化验,打点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的?”面对如此的困惑,你也困惑了。
  
   五、秋色赋
   久违了的楚歌,为什么四面八方还暗藏着杀机。你看看那些青草,刚一抬头,就给脚踩瘪了。而现在,你再看过去,草,一截、一截的枯了。枯了的草,吃尽了四季的苦头,所以,残留着草香。
   当岁月中的泥尘淹没了你的膝盖,你也如草一般。哦,你原本就是一棵草。你移动的脚步,踩碎了美梦,所以听到嚎叫。
   和你一样,走在路上的人,遇到桥总是犹豫不决,害怕得抖瑟。可风还是刮了过来,破了的不是衣裳。是一颗孤苦的心,草一般的。
   你不会喝酒,注定了不会高歌。阡草一般,默默地注视,对峙。你奉献着的友爱,可以消溶你的仇恨吗?如果不能,请滴尽你每一滴血。
   草只有骨头,你何不如此?在草丛里觅小诗,又何不是你的垂垂风范?可你刚一抬头,却给脚踩瘪了。
   谁,掐灭了你命运的火焰,你还是奋不顾身地抬起头来,迎接晨曦里的第一道曙光。草一般的,弥漫淡淡的草香。
  
   六、野葵花
   这些不真实的歌声来自哪里?却在我的心里鼓荡。那么多的风,吹过我的黑发,让我变老,渐渐,一个秋天的序幕,给怎样的一双手揭开?那些歌声还没有走远,但我还是回头看看,过去的时光里。
   怎样的孤独让我想放纵自己?我得把鞋子藏起来,然后,裸踝奔走,去寻找到歌声从哪里来的源头。
   可是,我渐渐地苍老了,我的腿是生命的拐杖。我把自己击溃的一个念头,挂在一棵向日葵上,告诉它,我的信仰。
   那么多的风,从来也没发觉它的疲惫。不是轻轻地吹,一棵草还没有行走,太阳落了,它丢失了一串钥匙,所以,久久地没有移开散落在大地上的目光。我还是那样的穷困潦倒。只有不真实的歌声了,如果,还有其他,我的富足不亚于一座银行。
   我想到了排队。一些人先走,我只是惭愧地低下头,表示默哀。在秋天,在那些歌声的背后,我不喊痛。在这个尘世,我是谁的几分之几。
   那些不真实的歌声一定会渐渐真实。砍下我的头颅吧。在秋天,我有饱满的果实,你嗑着,吐一地的皮,然后,我仿佛回到了子宫。
   我需要母亲再一次把我孕育,让你听听我的第一声啼哭。
  
   七、在山的那边
   一些忧伤的事,把采场逼迫得低了。我突然想起早晨的饭盒给一只蚂蚁爬过。
   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尖锐的耳朵边缘,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却留下了一颗心跳。
   我把每一件事物阅读成风景。在山的那边,我要寻找的一个陌生的词,是否有含情脉脉的温暖。
   在山的那边,要有一间低矮的房子,像一株秋天的向日葵,安放着我饱满的往昔与曾经。
   多少年之后,当我奔跑向山的那边,一条清澈的河流给我洗了把脸。
   我触动了这一个世界最坚硬的部分。原来,不在别处,而是在我最柔软的身体里,伴着脉搏,匀称地呼吸。
   一扇泣血的心。在山巅上,寂寞地融入了拔尖的矿石。
  
   八、白鹭,一只又一只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哦!白鹭,轻轻地飞了下来。在矿山宽阔的草地上,它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哦,白鹭。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碧绿的草地上踱着方步。优雅,安逸,自得。如此,可以做多久的停留?
   那是秋天一个晴朗的午后,夕阳的门环才刚刚扣响。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哦!多么洁白的云,轻轻地飘了下来。
   我的眼睛把自己欺骗了一次。在矿山十余年,我第一次领悟什么是一行白鹭。但它们,此刻,不问青天。
   哦,白鹭的白,在草地上堆起了一堆雪。
  
   九、静听河流的涛声
   那么多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涌入河水。那么长的河水,仿佛一下子给时光带走。也许,带走的不仅有我的往昔,还有我睁开眼却望不到的未来。
   只有寂静,冷清,孤独,只有嵌入蓝宝石梦境的空虚。如河水一般潺潺流淌,自上而下,涛涛。多像我释卷的历史书。
   我是无法穿越的。在时光之内,时光之外,一条河流遍布了我的周身,那里,涌动新鲜的血液。而每一块骨头垒起来,就是一座座山峦,而每一根毛发竖起来,就是一座座茂密的森林。唯独我的眼睛,是敞开的窗。
   我是无法抵达的,一座古城墙的砖的厚。只有如流水,薄薄的,薄薄的流。三千里的烟波,把以往的历史深深覆盖,却没有乱花迷眼。
   这是我可以慰藉的。流水还是流水。看惯了云卷云舒,静听河流的涛声,时光是一寸寸长了,又一寸寸短了。
  
   十、是谁把春天吵醒了
   从冬天的玻璃逃逸出来,透明的,而又不能再单薄的风,是阳春的请柬。一些坏的心情早已霉烂,揉在云朵里,代换一列列水的方程式。
   冬天里撤退下来的叶子,又一次纷纷爬上了枝头,攒动着喜悦,攒动着一年里最美好的光景。有希望从我的掌心打马走过,往后的日子是葱茏的草原。
   是谁把春天吵醒了,是谁从一块石头里锤出坚实的语言,从泪水的核心走向无边的辽阔,是谁从泥土里探出尖锐的耳朵,日夜聆听这一场喧闹。
   多么高大的春天。在庭院里的桂花树上,两只小鸟俏皮地委婉呢喃,清脆嘀啭。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正轰轰烈烈。
  
   十一、青芒,锁片,蓝墨水
   锁不住酸涩的记忆,隐藏在一株青芒温柔的背部。阳光的碎片是曾经的幸福。忘川之水的往事,在一管柔韧的茎。天穹湛蓝,深不可测的蓝,掩饰不住每一个满含心情的文字。
   一个季节的潮汐,风是绵柔的。踩痛阡陌交错的田埂,掰开一粒黄豆,这是另一个世界,嫁接抒情的语调。草房子的寂寞,胜过一株比肩芒草的高。
   你去了哪里?追问如晚钟,撞开心扉,撞出一海的潮汐。在一只贝壳拉长的耳朵里,乖巧地窜出一只小鹿,却不见鹿回头。
   再也不回头了,即使开掘时光的深井,就像攀援一架纸梯,穷尽所有的旗语,还不如摘一片嫩绿,唤醒初始的甜蜜。
  
   十二、没有哪一条路漫长过这一个灿烂的季节——致如花
   给你的爱,不能是一只飞鸟,若干年后,它会是一具标本。也不可以是一颗黄玫瑰的心,当风雨凋零,它也会枯萎。
   给你的爱,只能是一个灿烂的季节,没有哪一条路比它漫长。
   这样的季节,一些时光悄悄爬上了窗台,静静溶在每一枚嫩绿的叶子。潮汐涌来,枝丫间星星点点绽放金黄。这阳光的色彩与呼吸,是当你老了,还那样年轻地长成我生命里的一树淡雅的菊。
   但我俩还走在路上,回首就是阳关。不要说什么告别,所有的往事早已如落花,碾在泥里。如此,赢得了一个春天,让你面朝大海。
   在这样的季节,给你的爱,简单得不必背负。没有了沉重,去哪里寻找一声叹息。而幸福,早已落满了山坡。
  
   十三、祭奠
   历史是一块磨刀石,它砥砺了你的青春。而你,再也不想走了,你坚毅地留了下来。但你的血染红了共和国的旗帜。所以,我宁愿相信,你在簌簌的风中,低沉地表达给这一方贫瘠土地的热爱。所以,我万死不辞地来了,每一簇杜鹃都燃烧着你的梦想,并且,你的微笑深藏在每一枚骨朵里。
   站在你的面前,鞠躬是何等容易的事。保持肃穆,这一个表情我学习了不知有多少次,但与你相仿的年纪,却没有思索,如果祖国需要,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做一个你,做一个山间的孤魂?野鬼?不,这是多么的悲壮,何等的气魄。
   我与你只有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得那么远,那么远,以致于听不到你的呼吸,脉搏的跳动。但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硬朗,那么朝气蓬勃,那么热血沸腾。
   多想,握握你的手,我想,这是继承,发扬光大。可,我只能拭去悲伤的心情。在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也得轰轰烈烈地去赢一回。
   有微风拂面,这是你的嘱托吗?我得好好地珍惜,一路的奔波劳顿,算得了什么?哪怕挟裹着三千里的冰雪,我也会义无反顾地穿越,把你的爱戴拥护下去,让历史复活。
  
   十四、在一块空地上比划一座房子
   阳光很美。在一块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没有给秋风吹茅屋所破歌而困惑。从神经末梢蹦出来的词,都可能是一块砖,一片瓦,一根原木……
   我在一个词语的内核走进了春天,阳光清丽。在岑水花园有我一个房号。一辈子的奋斗,只为告别一个公共卫生间。但是,妻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那是一栋“田”字楼。
   我只得在一块空地上,比比划划……这更让我坚信:所有的美好都会在春天里绽放。向左七步,向右七步,再向左七步,我走出了春天的轮廓,完整,辽阔,充满生机。
   我把阳光装进口袋,然后,让它照亮一间潮湿的,阴暗的屋子。然后,写下的文字长出荆棘,刺痛爱抚我的每一双眼睛。我不体察春天的短了,就像我的咳,牛一样地反刍。
  
   十五、雨中的马
   许是雨打芭蕉,我看到了一匹黑瘦的马。在雨中,它要奔向哪里?没有哪一条路可以纵深到我的灵魂,但我却听得到四面楚歌,惊天动地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那一匹马,长啸一声,我听到了它的踢踏,它要奔向我的梦里。而我,还没有迷醉,没有沉睡,枯坐着,格外地清醒。那它要奔向我的体内,在我张开嘴冲着雨里的一个黑影叫喊。可现在,我只顾翻阅一册画集,然后怀念,然后沉思。
   这样的一匹马,只能注定在雨里,在雨里说出它的命运。在躲避不及时,一声闷雷从天边滚来,闪电划开了夜的黑暗。我从一道光的裂隙里,看清了这匹马的脸庞。多像数年后的我,烙着古铜的记忆,并且,开始复述着,古铜的来龙去脉。
  十六、在矿石里点亮一盏心灯
   你一定认识铁的。譬如,你在乡下,那一把雪亮的镰刀是铁的。你在城市,那一辆公交是铁的。即使你足不出户,你的锅,也是铁的。
   但你不一定认识矿工,一群山的野魂灵。
   他们沐浴晨风,与落日接吻。他们拥抱大山,与长风共舞。他们是硬派的,但又是软柔的。他们害怕孤独。
   他们有黑色的幽默,他们也会骂娘。他们有磁性的嗓音,满山坡地唱,也唱不来一颗初绽的芳心。他们有粗壮的胳膊,却没有隆起一座睡城,一座宁静的港湾。
   他们挖掘矿石,却没有给家人挖来一口甘泉。他们妒忌拔地而起的楼房,却为每月能按时出粮深感庆幸。他们喝高度的二锅头,却为念书的儿子没考到理想的分数而愤慨。
   他们期盼领养老金,一家老少的,安安稳稳地度过夕阳红。又怕那时还是闲不住。
  
   十七、一块矿石在午夜把我造访
   该来的都来了。在词语的碎片里,在生活的裂隙里,阳光的部分,其实,也很忧郁。
   我能告诉你的,也许,远远不止这些。
   今早,我去了集市,卖镰刀的阿婆,问我要不要买一把。真的,我不知该当如何。铁,上等的铁,制了镰刀,却暗藏了锋芒。
   她只等着我回话。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没有讨价地买了一把,说:哪里找呀,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铁,冰冷的铁,如果你有爱,它的心也是热的。
   那只是一把镰刀,那只是一把——好铁。我暗忖时,她漏了口风,她是一个打铁匠的妻子,她有一个外孙在学矿业。她的外孙也是一把好铁,无容置疑,我没有买一把镰刀,但我的手心捏出了一把汗。
   所以,你从采场来,没有把我质询,而是推心置腹地说:好钢,一定要用在刃上。
  
   十八、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
   终将投入火炉。
   一开始,它一定是一颗受精的卵,一粒胚芽。三十年了,不事喧哗地生长一枚矿石,一块心头肉。
   我何尝不知道它的重量,一如罪孽。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只不过为寻找一句供词。
   我是清白的。既使离开现场,也可以看到背影的人。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我的血喂养了一块矿石。尽管它还粗砺,显露不出锋芒。
   采场,祭奠青春。每一块矿石,是矿工的孜孜以求。长河落日之下,那一座高不可攀的炉膛,岂不在把我们冶炼?
   头颅的光芒,矿石燃烧的燧火,并且,只留下一粒火种。
  
   十九、天籁无声
   说起红色岁月,我就上了采场。每一块矿石喝朝露喝得酩酊,它的一生也只有赤潮。
   这,多像我,赤诚的热血,青春,不曾荒芜呵!我把一个滚烫的词写在岩壁上,一如雄鹰振翅。
   崖上,没有回头路了。天空与山谷一样的蓝,深不可测,一样的辽阔,漫无边际。
   我说出了爱,没有羞涩地说出来,随风飘远。我热爱矿石,就像小时候热爱玩具。譬如积木,每时每刻地垒,搭,堆放。
   这些动词,幸福了我的一生。是的,我不敲着膝盖骨喊痛。这天气的征兆,与我不依不舍,我得含辛茹苦地把它喂养,丰沛着它的气血。
   我得说晚安了。告诉树上的鱼,我热爱矿石,绝不亚于热爱一个梦境。它们睡了,枕着七叶草的芬芳,它们都到天上去了,闪闪烁烁,窃窃私语。
   我只得侧起耳朵,静静聆听天籁的足音。
  
   二十、我从钟表店捡回了一些坏了的时间
   钟表店的那一个古怪老头,早已给那些坏了的时间,维系着他的过去、现在、将来。明天是一个多么虚幻的词。他戴着一架眼镜,配合着一架显微镜,他要修好坏了的时间,其实,很简单,只需拔动秒钟,那不过是一根修长的腿。
   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一个来过店里的少女。那两根白皙的,滚圆的,弹力紧凑的腿,晃动着,他的青春由此浮想联翩。而现在,只有我在店里,等待着他收拾残局。
   这是昨晚的九点,我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句子。硬生生地多了十五分。他打开了表壳,就像打开了记忆,娴熟的,好像知道我吃了多少盐。
   没有秘密了,“齿轮打滑”,他语气缓慢,“你还是换只新表。”
   “我早就想换了,可是时间……”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一脸茫然。
  
   廿一、午夜的钢琴曲
   在午夜,采场上的矿石安静地睡了。但梦醒着,风醒着,幽幽的,从笔架山捎来香樟树的芬芳。蟋蟀醒着,以大地为琴舒缓地弹拔优美的音符。
   我泾渭分明地看到一条逆光而上的河流,每一个音符,就像一尾尾自由游弋的鱼。那一只只眼,就像一颗颗晶莹的星星。
   一座座记忆的岛屿,微微地抖动着肩膀。离离往事,如漂木。让我魂不守舍地呼唤出心里还温暖着的名字。
   他们都居住在月亮的上面。每一张熟悉的脸,却浮现在我空壳的脑海。充满慈爱、善良、悲悯。
   我多想把尘世生活,一一地向他们讲述,哪怕是垂直向下伸展的枝条,哪怕是一只异乡的老鼠,都会有岁月截面的回声。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枚忧郁的花蕾。只要绽放,就怒不遏止。“天一亮——我就要走了”。这是一只蟋蟀对另一只蟋蟀的浓情表达,深入了我的骨髓。
  
   廿二、九月九
   是谁唤来的一场秋雨,淋湿了思乡的锦缎。九月九日,一大清早,我登上了一座采矿的大山。机器的轰鸣,如狗吠。
   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没有带来雏菊的芬芳,那一簇簇金黄,比锦缎还美。
   我热爱着脚下每一寸土地。但,不能遗忘,母亲喊我乳名的村庄。那里,盛产水稻,盛产不经雕琢的语言。
   而这里盛产古老的矿石。每天,我都在忙忙碌碌地收割,伸向遥远未来的思想触须。从一块矿石的裂隙里,我还可以豁然地看到闪耀希望的光。
   但,今天,我的心情,犹如一块随手抛弃的岩石。那样的灰,那样的暗,以及割肉的疼痛。
   为什么有九月九日?为什么不能从眼皮底下,如漏沙,透明地滤过去。
   不,我应该心存美好,虔诚地向他祈福。并且盖上九月九日的邮戳。
  
   廿三、时光不会打着补丁
   我拿着洗白了的不小心划破的工装,去文化广场门前往右拐的一棵老杨树下,听缝纫机的歌唱,奉献出精巧的手艺。
   那是一个青涩未脱的女孩。她的眼里含着两颗晶莹的葡萄,她一言未发,只听时光从她娴熟的指尖,清脆地滑落。落在我的心里,才会坚硬地生出疼痛。
   如果不是这件衣裳,划破的就只有我的皮肤。那一刀长长的裂隙,有时光悄悄地穿过。
   我产生了一些犹豫,多想让歌唱嘎然而止地停下来,让时光不拐弯抹角。
   她听到了我急促的呼吸,也一定知道我剧烈的脉搏。才微微地抬头,轻易地擦过她的眼神,有我沁汗的前额。
   如果,不是我的衣裳,而是一面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鲜亮而又破烂的旗帜,给她缝补得精致漂亮。我是多么的诚挚感谢,甚至我会泪流满面。
   我转移了视线,却看到了天空更辽阔的一角。
   时光不会打着补丁。
   时光只是老杨树下三尺阴凉。
  
   廿四、密探
   为什么?你可以采探比玫瑰还闪亮的矿石,却赢不了哪一颗粗糙的芳心?
   你烧弯的眉毛,让着急跳舞。给矿衣裹得严实的女工胸脯,那里,活脱脱的两只兔子。不,那里,耸立两座挺拔的山峰。肯定是富矿。
   但,你开采不了,这是你的遗憾。所以,你只能躲在暗处,窥视。并且,你的呼吸,没有提纲挈领地开始急促。
   是的,只有在炎热的,比你眉毛还焦灼的夏天。女工的胸脯隐隐约约的暴露,那是你的柳暗花明,山穷水尽疑无路时,你却难以企及。隆起粗糙的胳膊,给哪一个姑娘筑起一座弯弯的睡城。
   因此,你每一次听单身情歌。却远远地望到有情侣在一河两岸依偎呢喃。你总会忿忿不平,拔刀就是夺爱了。你的脑海里总悬浮着一个白晰晰的胸脯。
   你的思想深刻地汇成一条永不枯涸的河流。
  
这些错落有致的句子,多像采场的台阶。这是我一个人的矿山,我也不知道哪一块石头有你需要的矿石。开采吧,把所有的日子。
   起风了,从哪里吹来的风,你的心里荡漾的涟漪,是不是给青春最好的惠赠?
   是的,期待。


从头越

6610,这一串寻常的数字,却有着非一般的意义。
   把记忆的潮水灌溉枯燥的生活。在岑水之畔,放飞孤独的心情,让它去旅行。
   风在荡漾。
   没有月光撩人,心,更接近以湖泊。
   所以,心在荡漾。
   一杯的时光里,6610,可以孵化出诗意。但我却情愿,这诗意,耗尽我生命的温度,在矿山,写一笔跟太阳一般壮丽的地平线。
   这,一定是为了纪念。历史的天空,从来就是虚幻。当逼近真实,有一个日子,比烈火燃烧的还要通红。
   哦,6610,记忆的艰难,来自于一张空白的信笺。一抬头就是“中共大宝山矿革命委员会”,压轴的是邮编,然后是电报挂号。
   我打小的时候就认识。
   但,我不知道大宝山在哪。只知道,那是我父亲的矿山。
   我有一个当矿工的父亲,这是我的骄傲。
   迈过十六的花季,我也是一个矿工。6610才成了我生命里的奇迹。
   在采场的一块空地上,我曾拿一颗鸡蛋般大小的岩石写下:
   “风从笔架山吹来我一无所知
  
   没有笔架,只有山了
   长草的笔架山不长矿石
   它逶迤着,如一尾蟒蛇吐出了杏子
  
   它是有话要说的
   它把唐朝的月华说得只剩山脚下的一泓清泉
   和几声滴翠的鸟鸣
  
   但今晚的月亮属于矿工
   采场上还在热火朝天地采
   风擦亮了矿石
  
   站在一台潜孔钻前
   所有的希望都在向下生长
   我听到了谁低语呢喃,恍若隔世般的
  
   有星星踩在山脚的屋顶上
   一盏豌豆大的灯折射灵光
   风从笔架山吹来,我爱的人,以及爱我的人
   把好的消息赶在路上”
   如此的吉光片羽,也只能在采场才可以歪歪斜斜地写下来。而今,再说一遍,就不是一无所知了。
   岁月遥遥。在一九六六年的九月十七日,广东省计委以粤计基王字678号文,向国家计委提出《请批准大宝山铁矿设计任务书的报告》。
   一九六六年十月八日,冶金部以(66)冶基字2073号文下达了大宝山矿建设设计任务书,决定铁矿建设规模为年处理铁矿石50万吨,由长沙黑色金属矿山设计院设计;铜矿建设规模为日处理250吨原矿的采选厂,分两期建设,由广东省冶金设计院设计。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日成立了大宝山铁矿筹建处,温毅任党委书记,戴福任主任,王金祥任副主任。
   当我从矿山志摘抄这一些文字,似乎轻而易举。但,6610,却不知是多少矿山人的梦。
   如愿以偿了。
   可我还是在想,当我站在采场仰望星空,还可以如碎银般拧下一些文字,而这一些文字,还可以温暖如初,期许如初。
  
   “在采场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难以驾驭
   只能以旁观者窥视
   漫布在它周围的事物
   亦只能游鹜八极地联想
  
   就像今夜我站在采场
   站在矿山的至高点
   只有风拍打着我柔韧的肩膀
   是的相对于每一块巨大矿体抖动的肩膀
   它太柔韧了
   但它敢于义不容辞地担当
  
   今夜我只能凝望银河里的星星
   多么晶莹璀璨
   那是亿万年前的光
   那时我是活的化石
   可以容易地喊出每一个美丽的名字
  
   今夜我只能静默地聆听矿石
   深藏不露的呓语
   那样小心屏着呼吸
   却看到了山角下一间低矮的小屋
   闪烁萤光一般的灯火
   一万颗星星踩上它的屋檐
   把每一片瓦从容不迫地翻转过来
   才让我看到那是祭坛所有生命的归宿”
   从6610这百尺竿头,一越,几十年的春华秋实,雨也走过,风也走过。才有了今天的红红火火,轰轰烈烈。


饲养


有一次,坐火车南下广州。在车上,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老者,有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看了看我,热情地问道:“你是矿山的吧?”我微微笑了笑:“大宝山的。”他站了起来,欠了欠身:我就知道,你是大宝山的。
   我想,只有心眼里有矿山,才能对矿工有情结。果真,他在矿山奋争过。而且,也是大宝山。
   谁说时光无情?尽管他早已离开了矿山,只要闲着,他还是会回来看看。
   如他这么沧桑,还俊朗得很的矿工,不多了。
   62年的天空是哑的。
   他陷入了回忆的困顿,厌倦。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久久,久久也关闭不了。这好像是一场疾病,患上了,就难以治愈。
   62年的天空都是哑的。
   他复述了一遍。天空,真的像一艘倒扣的船。“一只青鸟,夹着闪电的翅膀。”
   回不去了。62年,燃烧的青春里有无数颗希望的火种。62年,他也没弄明白,真正的出路在哪里。
   但,路在脚下,在弄潮儿的梦里。
   62年,大宝山停建。也就是说:他有力不知往哪儿用,有劲不知往哪儿使。只有思想与信仰,是一面旗帜,只要不倒,梦就还在。
   他饲养了一只鸽子。他宁愿少吃一点儿,或者干脆留一顿不吃,也不亏待鸽子。他听懂了鸽子的“咕咕”声,仿佛爱情。
   62年的天空总是哑的。
   他还在一股脑儿地复苏记忆。好像不撞南墙不回头。
   62年,充盈着冰雪。
   停建!难道可以停止车轮的辘辘声?
   停建!难道可以停止对矿山的热爱?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天公不负有心人。
   果真。
   他拿起桌上一瓶“宝林山”矿泉水,轻轻拧开瓶盖,浅浅的呷了一口。也许,他有些累了,合了眼靠在椅背上。又或者,他进入了更深刻的回忆……
   这是下午的三点一刻。火车在英德站小憩。有几个乘客上来,火车上有推车在叫卖。
   下一站,花都。
   再下一站,南大门的广州。
   他饲养鸽子,其实,是在饲养心情。
   62年,我在娘的娘胎里,娘还是一个羞花闭月的少女。
   如此遥远的回忆,没有爱的支撑,没有一颗火热的心,也许,早该忘了。
   到底是矿山的62年,我还是可以在滚烫的文字里,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在那年的四月,冶金工业部的吕东副部长来矿视察,指出:“大宝山矿应以铜铁并举,有色为主的建设方针。铜的规模建设400吨/日(即年开采原矿13.2万吨),而后再扩建一个4000吨/日;铁矿的开采不超过150万吨/年,满足50万吨炼铁就可以了。”多高瞻远睹。如此漫长的路,要多艰辛刻苦,要遇上多少困难险阻。
   停建,其实是,不过是“骑马让路”。老红军王承忠经常对矿工们说:“我们的任务不但是守摊子,而且也是在为矿山早日大上创造条件,我们的任务光荣,责任大。”
   工程维护工段长鄢海桂说:“我们不生产产品,国家照样发工资,我们要对得起国家,保护好矿山,不要等上马时缺这少那。”
   这,就是矿工!
   这,就是矿工的本色!
   停建,从一九六二年的六月到一九六六的十月,多么漫长的四年。矿工们没有闲住,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他们的援助之手。可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火车进了花都站。十分钟左右,抵达广州。他提着一只旅行袋,向我告别时,他说:小伙子,好好干,矿山是锻炼人的。我说了声谢谢。很快就涌入了人潮。
   这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让我在心里饲养一只鸽子,振翅高飞时,矿山的天空会不会更开阔呢?
   只有期待。
   有期待,梦就不会躲在阁楼里。


矿山的平洞


老鼠爱打洞。
   你知道么,矿山人也喜欢打洞。
   在一个夜晚,许是贪杯,去了一位老矿工家叙旧。他泡茶从不用茶壶,而是用一只茶盅,放茶叶也不是少少的几片,而是拿一把调羹,打开茶叶罐,掏一、二勺,待电磁炉上的水沸腾,洗茶叶,烫杯。他的茶杯很精致,玲珑,薄薄的,隐约的,透明。
   我这一说,你肯定明白,他来自潮汕,喝的是功夫茶。如不善饮,真的会喝醉。
   “不怕你写的多,就怕你知道的少。”他端起茶杯,劝饮,然后,“嘘”的一声,自个儿一饮而尽,然后,又洗杯,来了句口头禅。
   大宝山自一九五九年二月,采用大断面掘进一次成巷法,开始掘进的是315平洞,同年六月,因洞口大塌方,无法掘进,被迫停工,后因缓建没有恢复。塌方前成巷约100米。由于当时还没有供电,白天掘进时,工人用镜子反射太阳光作照明。当时,广东省重工业厅关开兴同志,在谢光副矿长陪同下,到现场检查工作。
   功夫茶一定要趁热喝,并且,要先含在嘴里,慢慢地吞下去,才觉茶味。
   “再告诉你,420平洞,一九五九年一季度开始施工,因缓建及设计变更停工。”
   他又洗了一次茶杯。
   夜,静了一些。
   一九五九年三月,大宝山开工了630平洞,七月掘进到180米时,地压一天天增大,支柱间距由0.7米加密到0.4—0.3米,最后改为四面支护,也无法承受地压,掘进到230米处,遇上老窿,出现大塌方,流沙冲出8米多远,张家运矿长亲临现场指挥,清理了三天三夜,流沙仍不断大量下来。因缓建停止施工。
   他下厨炸了一碟花生米。确实,功夫茶慢慢喝,在不知不觉中,跟肠子搅上劲了。
   “我念一首诗给你听听,看看你知不知它的来路:
   腰拔海面六四零,巍峨延绵雾缠峰;
   古心明悉富贵在,奈何根叶渡残生。
   残生翻身作主人,气吞山河欺天公;
   白云深处穿山过,万紫千红扶钢龙。”
   对以古诗,我真八窍只懂七窍。为不浪费时间,或者说,急切地想知道,便摇头。
   “这是640平洞竣工,韶关钢铁公司副经理林昆,欣闻640平洞全面贯通,兴奋之余,提笔赋诗。”
   640平洞,位于大宝山640米标高水平,从凡洞穿山而过,谓之铁矿石运输咽喉工程。设计为三心拱平巷,断面面积19.454平米,全长1628.36米。工程于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开始作施工准备,一九六零年二月,东口首先开始掘进,接着,西口同时掘进。同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午,全洞贯通,历时近一年。
   这不是讲古,一些术语我也不懂。但,他有兴致讲,我听着就是了。
   譬如:在学习了马万水工程队的先进经验,推广了“四八交叉作业循环”和“药包倒掌子技术”。好像挺灵的,工效由日进2.5米,提高到了4米左右,曾创月掘进90米纪录。
   工程师黄克容,针对630平洞掘进遇到流沙的问题,提出了小断面掘进,双断面同时进行,后扩大成巷的施工方案。
   三工区长鄢海桂提出了,在掘进方向挂红灯指示方向。
   我一本正经地问,他们人呢?真的,好遗憾!他压低了声音:走了。
   但,640还在。有它作证,大宝山能忘记吗?忘得了吗?
   一九六零年元月开始,420平洞在去年施工的基础上,采用小规模掘进,扩大成巷法施工。元月十八日下午五时五十分,因窿内正前方,发生塌方冒顶,造成重大伤亡事故,死亡一人,重伤一人,轻伤二人。在临时作业台上作业的陈奇浩,因未来得及跳下,大量泥土突破支柱,全身被埋入土中,虽经抢救,但陈伤势过重……
   这是大宝山建矿以来,第一次发生的重大伤亡事故。
   同年的七月二十五日,420平洞工程已掘进320米,在发好旋前面,发生冒顶事故,冒顶崩落长约25米,高至地表约40多米,无伤亡,工程难以修复。
   为了加快矿山建设进度,争取早日出矿,施工中,又在640平洞上方760米标高处,加开了一个760平洞,以加快900—640米溜井的施工进度,工程掘进至溜井位置停工。
   而今,很多矿工只知道640平洞,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在640平洞工程贯穿时,矿党委现场召开了祝捷大会,矿长张家运作报告,表扬了一批积极分子。
   那一夜,如果他不提醒,说:明天还得上班。我有可能会继续坐下去,一边品茶,一边听他讲曾经、以往。我觉得,他是大宝山一部活的历史。
   是的,只要在矿山奋斗过,谁又能忘怀呢?
   从他家出来,抬头一望,夜空的星星都寂寞了。可是矿工,在隆隆的机器旁,怎么度过这不眠之夜呢?
   老鼠爱打洞。
   矿山的人,在希望的岩层里,要豁出光来,也不容易。何况,继往开来,不学学老鼠的钻劲和锲而不舍的斗志,怎么去激发磅礴的青春,抒一笔波澜壮阔的地平线呢?
   期待明天。


不说再见


七月,流金。
   当我陪一个文友爬采场,我不去想还蕴藏着多少矿,而是不停的追问:有一种精神还在不在?
   七月,是镰刀与铁锤的图腾。所以,在七月,内心火热,富有激情。
   “五八年是个奇迹。”当他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我突然向他说道。
   他怔了怔。
   五八年,太遥远了吧?那时,我在哪里?再推迟十六年,我就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光不饶人呵,如今,我不惑了。
   没有教科书告诉我,五八年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是,身为矿山人,并且呼吸着矿山新鲜的空气,不知道张家运,那就是可怜的,可怜的孤若寡闻。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是伟人毛泽东气势澎湃,力挺千鈞写下的《长征》,而张家运就是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老革命,老战士,老干部了。就是他,为大宝山写下了一笔波澜壮阔,波涛汹涌的诗句,但不是拿笔,而是拿脚。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那么,可不可说:山上本就有矿,采的人多了,才叫矿山。
   文友捡起了一块如鹅卵石的岩石,使劲地搓了搓,一些粉尘轻飘飘落了下来,只有往事沉重。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每一块岩石就是一本书,读懂它,比读懂你,还要,艰难。我凝思了片刻,笑了笑:是吗?
   姑且叫岩石书吧。其实,在采场,当我心血来潮,又找不到纸,只好把一些诗句写在岩石上,索性写在岩石上,万分愉悦的写在岩石上,等风吹,雨打,霜冻,日晒,时间久了,还抹不去的,那,真叫难忘。
   “所以,读你的文字,很硬。”他拿一张手帕把岩石抱了起来,说:一看到它,就想你,这样,容易一些。
   而我已纠缠于他说的“硬”,这是生命的本色。
   五八年,张家运只领了1000元开办费,向工业处要了一张旧办公桌,一个旧算盘,便带着一名会计员,一名办事员和二十几名工人,从沙溪步行到凡洞,开始了建矿夺眶的战斗。
   没有大张旗鼓。真的,就像长征路上打小游击。文友有些难以置信,迫切地问道:“为什么不坐车?山高路陡,弯又急,怎么上?”
   那时的大宝山一片荒凉,到处怪石嶙峋,荆棘丛生,山高草密,野兽甚多,处于原始状态。沙溪到凡洞的路虽给地质队开通,但是,只能拉货,不能坐人。就连小孩,都是借用农民的箩筐挑上来的。
   文友听得有些入神,我只得继续。
   “竹做房,竹做床,高高大宝山,一片竹子房”这是技术员吴圣忠在日记本上写的一首打油诗,现在广为流传了。但确实是当时的情景。
   “竹子!”文友有些兴奋。坐车上来的时候,路旁两边依旧翠竹青青,微风轻轻吹来,还可以闻到竹香。
   更有意思的是:当时没有通风设备,就打通大毛竹的竹节当通风管,用山藤当绳子,绑上一块大橡皮,装在“通风管”里,人站在大毛竹的两端,一来一回拉山藤,以“土代洋”解决了通风问题。
   真是智斗天公!
   “那年,真开出矿了?”
   是呀,仅仅三个月的奋战,打通了老窿洞,挖出了一千多吨铅锌矿,卖给了湖南水口山矿。
   此时,天边飘来了云彩。哦,是彩云飞,文友站了起来,往山下望去,一棵棵树也在招枝展叶。
   多美的矿山。矿山,多美!
   可是,我们不能忘了矿山的开拓者。应该坚实的,昂扬着睿智的头颅走进未来。
   “对了,你得向潜孔钻学习,不断地,掘进,掘进!”文友拍了拍我的肩膀。
   离开采场,坐上车的那会儿,文友探出头来,还想看看那繁忙的工地。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掌,“明年,我还要来。”
   是的,不说再见!
  

他从大宝山矿走来


三月,春光妩媚;三月,生机盎然。南国花城,广东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隆重召开了“广东省岗位技术能手标兵”表彰大会,来自全省各企业单位的英才俊杰济济一堂,当主持人声音洪亮的念道:“唐俊克”,会场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且久久不息。
   他从大宝山矿走来。
   他是凡洞铁矿车队的一名司机。
   他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的辛勤工作,汗水终于浇开了丰收之花,喜悦之花,带着丰收的喜悦,他依然故我的在采场上让党徽闪闪发光、发亮。
   就是他,由于各方面表现突出,自2000年被评为矿业公司标兵,2001年,被评为韶关市劳模,2010年,被评为公司“优秀共产党员”。
   这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来之不易,但他并没有趾高气扬。而是和工友们打成一片,在车辆维护、保养、检修中,工友们每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总是很可亲的叫唐师傅来答疑。而他,即使在忙着也总会放下自己的那一份活,帮工友解决了再回来忙乎。
   他从大宝山矿走来,只因为他把根深深地扎进矿山。在他的心里装着一座矿山的兴盛发展,孜孜不倦的绽放劳动的美丽与芬芳。
   在此次活动中,全省共评出100位省级岗位技术能手标兵。唐俊克是韶关市10个获得此殊荣之一。
   唐俊克在平凡的岗位上熠熠闪光,是他始终以优秀员工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处处做表率作用,脏活、累活抢着干,是铁矿生产车队生产中的中间力量和技术骨干,在2011年度里,全年共完成运输量14343车,为计划5760车的2.5倍倘若计划不变的话,他一个人就完成了两年半的生产任务。
   他从大宝山矿走来,他就是矿山的金凤凰。但他不为名所累,每当工友提及,他总是轻描淡写的说,那已经过去了。是啊,只有轻装上阵,人生的路才会越走越开阔,越走越坦荡,越走越实现心中的梦想。
   据统计:唐俊克2011年共出勤近300天,只要车辆没有故障,几乎都能看到他在北采场忙碌的身影。他工作很扎实,不浮躁;他言语不多,是一个真正的实干家。在去年,面对铁矿对车队下达的60万吨成品矿和300万吨采剥总量繁重的运输任务,他积极投入到生产中去,利用下半年的好天气,多出车,请保养,提高了运输效率。特别是第三、四季度,每月运输量平均达1706车,是月计划480车的3倍多,再排土车司机中的产量名列前茅。一份耕耘换来一份收获,业绩带来荣誉。他是当之无愧的。
   唐俊克在2011年度没有出现任何安全事故,这与他能够不断地刻苦学习,勤于钻研/提高了操作水品。在学习中求进步,是他的一贯宗旨。同时,他还能够积极参加矿公司的各项技能培训,他技术过硬,先后多次获得“大宝山百项技术大比武”大通车驾驶状元。为节约能源,降低车辆耗损,他凭着自己多年的驾驶总结经验,能够及时发现生产中遇到的问题,及时处理,避免事故发生。正是由于唐俊克是一位爱岗敬业、忠于职守、工作热情高涨,超产完成生产任务,技术过硬的岗位能手,且严于律己,大公无私,才获得如此骄人的成绩。
   新的时期,在回顾与展望中,大宝山矿的可持续发展,应该培养出新的宝山精神,唐俊克就是我们每一个矿工努力学习的榜样。以矿董事长刘瑞弟为首的矿领导给每一个矿工搭起了一座施展才华的舞台,只要勇以拼搏,敢以创造,励精图治,我想,每一个矿工都能够迎风破浪,给这一座古老而年轻的矿山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
   他从大宝山矿走来,走出了宝山人的豪迈,宝山人的气概,宝山人的风采。
   当前,大宝山矿的大开发正旗锣密鼓,矿山涌现了一位唐俊克,还热切呼唤出许许多多的唐俊克一样杰出的优秀员工。如此,打造百年老矿的夙愿有望了。
  

老家的老师


不知因何种缘故,母亲要我回一趟老家。其实,念及老家,我早就盼着能回去,哪怕只是走走。所以,母亲一说,我就无厘头地答应了。
   这是九月,天凉好过秋的九月。
   从上午,一路颠簸,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汽车,才踏上那一方贫瘠的、热烈的、梦魂牵绕的乡土。
   当我提着旅行袋从车站走上街,在一个路口,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阔别故乡十几载,从无知的青春年少,到如今的三十而立,我是第一次返乡的。我的名字,从哪一个人的记忆中搜索出来,会是多么的艰难!但,我分明听到有人在喊我,并且,是从我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我侧过脸,真的,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精神矍铄、面容含笑地朝我走来。
   他怎么会认识我?
   又或者,我怎么称呼他?
   他见我一脸地疑虑,和蔼地提醒我:“不记得啦?我是你中学时代……”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富有磁性,并且,有很强的穿透力。呵!他就是我的语文老师林传训先生。但他的严峻,是我六年来最担心害怕的。所以,我一直不敢仔细地凝望着他的脸。
   就是这样的一位长者,总让我难忘。
   打开记忆的闸门,在滚滚长河里采撷一朵浪花。“桑木,进来!”那是一个说不上天气有怎么好的清晨,我走在上学路上,听到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远远的,就看见他夹着讲义,走进我可爱的教室。当我气喘吁吁的跑到教室门口,还未站立,他旋风似地向我打了招呼。他一说完,捏着一根白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干净利索,苍劲有力地写下:藤野先生。
   我刚一落座,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同学们,很郑重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此时,教室里安静极了,连心跳也听得清楚。一束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桑木!”他点了我的名字。我只得缓缓地站起来,脚上似乎没有生根,颤抖得厉害,我只得努力地克制自己,生怕她看出破绽。要知道,昨晚,村子里放电影,我一放学,匆匆地吃了几口饭,就火烧屁股似地跑到大操场上,跟小伙伴们打打闹闹,当场子里站满了人,才开始上映。当我幸福满满地回到家,一看到床,就要躺上去。此时,我的脸只觉得热辣辣的,一言未发。但他并没有责备我,而是语重情长地说:“明天,要记得早点来。”便在黑板上写出答案。
   他陪着我走了一段路,才拉开嗓子,低声地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桑木,这些年你生活得怎样?”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谈起。只记得,当我要离开村子,离开这一座城市,我还四处打听他的住处,希望跟他道别。但,由于时间紧迫,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些消息,一张车票,把我漂泊进了一个很陌生的矿山。并且,还穿上了工作服。那年,我十六岁。
   “你发表的文章,我能找到的,都读了好几遍,我真替你高兴。”他留住了脚步,硬朗地笑着,他前额上的几道皱纹,也似乎给喜悦填平了。
   “谢谢老师!”我不由自主地说。
   是的,人生的路,原本就该是一条感恩的旅途。
   每当邮递员给我送来印有我文字的报刊,我会像获得宝贝一样。喜滋滋地乐开了花,我也会情不自襟地想起他,尤其在群星灿烂的夜晚,我漫步在矿山的小路上,总仰起脸,认真仔细地分辨,哪一颗会是他呢?
   现在,他站在自己面前,却不太敢端详他长满皱纹的脸,是敬畏吗?我说不出来,但我却信心满满地伸出手,去握紧他那显得粗糙、干瘪的手掌。
   乡村的风,跑进城里,也是温馨的。在风里,似乎还有我潮润的往事。
   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夕阳的余晖,把一些树叶镀得金黄金黄。他从教室里二话不说地把我喊到这里。我两手插着裤带。因为紧张,两只手掌都沁出了汗。他几乎没看我一眼,轻声问道:“这几天,你上课无精打采,有什么心事吗?”
   “没,没……”我支支吾吾,压低地语音,如蚊子一样渺小、低弱。
   “我愿意为你分担的,请你相信我!”他伸出了一只手掌,我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包裹着我。而他的真挚,感动得我流出了热泪。
   我怎么可以让他为我担心呢?那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篮球场,疯狂地跑了几圈,跑得汗水淋漓,跑得勇气倍增……
   其实,那一回,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我投递了一篇文章给县里的一份报纸。苦苦地等待,硬撑了几个月,结果是泥牛入海。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待遇?我的习作,他一直当作范文念给同学们听。
   从街道飘来一支如雷贯耳的歌,我听出来了,是《搭错车》的片尾曲。他走在我面前,亦步亦趋地说:“桑木,你什么时候回去?”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接着说:“我想送送你。”
   “老师,谢谢!”真的,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又走了一会儿,是的,在新华南的街口,他热情地说;“要不,去我家坐坐?”我略思索了一会,不无遗憾地说:“改天吧。”要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想去他家,哪怕只是泡一壶热茶,把积淀在内心深处的美好往事挑出来,津津乐道地分享。但,我又深怕累着他。他便详细地告诉我住址、电话号码。
   “再见!”
   道别是为了重逢。
   我目送他走了很远,有些微驼的背影渐渐消失。我才猛地省悟,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他促膝长谈,聆听他谆谆的教诲。又或者,不管是如此地惊鸿一遇,也会让我感动得情不由衷。
   我在老家并没有逗留几天,我想赶在九月十日,从我工作的单位,给他惠寄一份惊喜,一份血液里涌动的挚爱。
   我确信,每一年我都可以,并且能够做到。
  

细雨霏霏


雨,一直下。
   我不知怎么走进细细的、碎碎的,如针一般的雨中的。也不知怎么走到了矿一中的校门前,却又那么迫切地想找一个人,等一个人。
   过往的岁月是一把折子伞的骨架。一撑开就要收起,一收起又要撑开,反反复复,循而复始。矿一中,我只去过一回。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十月,我领了一张招工准考证,一如中考,一脸严肃地埋头走了进去。那年,我刚刚来到矿山,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穿上了工作服,第一回读到了《宝山文苑》。主编是张宣,吕学煌。在工余时分,一说起吕学煌,工友们就起劲了,说他是矿一中的老师,说他是一个诗人,说他上语文课拿出一张油印报纸,朗诵他发表的诗歌。我就遗憾了,我没有成为他的学生,哪怕一天,哪怕只上一节课。
   风,斜吹过来,雨轻轻松松挂在睫毛上。我就像一个泪人。至少,会像刚痛哭了一场。
   如果,没有什么值得回忆,也就不要怕失去什么。可是,在朦朦胧胧中,我还是发觉自己投了稿,然后等消息,然后泥牛入海,然后固执地写了十年。然后,在诗社的三十周年,我的身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自报了家门,说他昨晚就赶来了,从深圳。他从衣袋里拿出一盒草珊瑚含片,说含着喉咙会舒服一些,还问我是否来一片。我善意地拒绝了。过了一会,他似乎压抑着激动,说他在大宝山矿教了一辈子书,是个教书匠,姓吕,名学煌。
   我不相信缘份,可那一次,我不得不信。尽管,我没有做成他的学生,但冥冥中,两个人一定达成了一个约定。才那么巧地坐在一起。我立马握住了他的手,说自己也是大宝山矿的。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说为什么我那时投稿那么少,还以为我放弃了。“你还在坚持,不容易。”或许,这是一个老师对学生最高的褒奖。
   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诚意。隔着一道大铁门,望向一扇早已陈旧了的玻璃窗。我依稀听到他在板书。对了,是《岑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抑扬顿挫地朗读着,他的头顶,有雪花在纷纷飞舞。而我哭了,在这炎热的七月,心里的一团云也化作了一滴滴雨。
   “吕老师,走了。”这是在诗社的QQ群听到的一个意外。他虽然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腰板骨很硬,很倔。怎么能够给一场疾病击倒呢?尽管十万个不相信,但还是走了,走了。
   我知道了,真的,我什么都知道了。在这雨中,他真的可以诗意地栖居了,一如在一张白纸里,独善其身。在这纷纷攘攘的尘世,哪个角落都无法安静一会。
   在天堂,他可以拧出一些漂亮的句子,然后,雨一样,一线一线,一行一行的垂下来,进入每一个人的眼睛,然后,植入大地。
   是的,当我捧起《玲珑小语》,读着那些滚烫的句子,一定会深情地问一句:“吕老师,你还好吗?”然后,我又看见了他的头顶飘着雪,皑皑的雪……
   天,霁了。


风动


风翻过了几座山,越过了几道梁,才来到我的面前。而我在采场,搬动一块矿石,就像搬动一些沉重的词语,搬动一个扭曲了的句子。
   风一直在动……
   他来到我面前,有些惋惜的说:“过两天,我就要下山,”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低过了风,只见草动。只见搬动了的石头下面的潮湿,仿佛记忆。
   今年一开春,这些石头就像凝固的泪滴。他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还不能熙养天年。可是,矿山严峻的形势,不得不有一些矿工“内养”。所谓“内养”就是矿山每月都给他们发工资,而他们不需要再来上班。尽管如此,还是忧心仲仲。
   他坐了下来,习惯的点燃一根烟。他吐出的烟雾似乎有些笨重,低低的落了,就像灌了铅的云,就像大雨要来时笼罩的阴影。“过两天,城里的小舅娶媳妇,要一笔钱。”他加重了口气:“肯定要敲一笔的,少不了。”
   他解开了风纪扣,在他的脖子上,留有一块伤疤。那是一块铁的幸福,那时,他带了一个学徒,在采场烧焊,突然,他听到了风在动,他一把推开学徒,铁,飞镖一般的割了他的脖子,血流出来时,就像朝阳。事后,他的学徒胆战心惊地说:“如果不推一把,自己就瞎了。”
   他一直没弄清楚铁从哪里来,就像风,风在动。
   其实,一些事压根儿搞不明白。譬如“内养”。他讲到了那一只绿皮工具箱,说每一件工具都跟他很有感情,真有些拿得起放不下了。此时,我才明白,他来找我,是因为我曾经想要那一只箱子,而现在,他可以大大方方的给我,以及他的工具。
   他好像还没这个意思。他嚅了嚅唇,说:“那一次,你问我如何焊接自来水管,我没有睬你。”我长长的“哦--”了一声。是的,我不需要原因了。那是一门高级活儿,只有他,才可以干的漂亮!对以我,不停水,只能束手无策。或者说,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嫌疑。何况,我还没跟过他。
   风,带动了他的话,跑得很远,很远。是的,我一直没有学会记恨。“你一定得学会,为了矿山。”他以为自己老了。他才奔五,又加五。在矿山,只要一退休,就会让自己压抑的感觉老了,这一点,不如风。而风在动。
   “你还是后生。”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技不压身。”他示意我跟他去,在采场,爆水管是常有的事,到了事故地点,他一边操作,一边给我讲解。这一次,我领悟到了,并且,能够胜任。
   风在心上,心,在动。
   两天之后,他没有带走一样东西,而每次,走到他的工具箱前,总要肃然起敬。风在动,风在不停的舞动,不论哪里,都有阳光的呼吸和生命的色彩。
  

缠绕灵魂深处的烙印

清晨,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在一面挂了镜子的墙上,我看见了海,它不是天青色的,而是翻着鱼肚白。松涛有了阳光的呼吸,强有力地拍着海岸线。如果海囚了我的心思,我会尖锐的叫喊一声,喝断这一个日子。
   不要太沉缅往事,在这样的日子,得提醒幸福。
   然而,他在说小时候,就像拾级登上了马鞍山,倒退着下来,在很低处,站定,看四野的风景。
   我想到了午夜的探戈。音乐刚起,又戛然而止。在谈不上什么滋味里,我也不能掩面哭泣,更不能垂头丧气。
   他在说一只铁环,碾过家属区的每一个早晨。他没有别的玩具了,一个矿工的孩子,是不是必须先认识铁,然后情不由衷地理解缠绕在灵魂深处的烙印,得拿出一生的自信来救赎。
   他坐在我办公室的窗前。窗台上,一株绿萝,长出了几片嫩叶。
   回忆也是有藤蔓的。
   我小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记得,邻家伙伴们从田地里捧一团很有韧性的泥巴,一起去操场上,把泥团做成一只碗,倒过来,使劲往地上一拍,只听“嘭”的一声,炸开了花,又把碎了的泥巴揉成一团,再做一只碗,再炸。有时,还来比赛,看谁的最响,得奖的,伸出一根指头,在“落后”的那个伙伴的鼻子轻轻刮一下。要吃饭了,痛惜我们的妈妈远远地“钓号”,我们就各自回去了。常常,玩得像一只“花猫”,可大人省心。
   知了把夏天裁成一小节、一小节时。我们折一根竹子,把竹子的“尾巴”弯一个圈,然后,在屋檐下缠些蜘蛛网,就跑到有知了叫的树下,偷偷地抬头,看见知了,心里一阵雀跃,却得轻轻地举起竹子,知了是很聪明的,它不叫了,默不着声地趴在树上。此时,得眼捷手快,一拍过去,蜘蛛网粘住了它的翅膀,它使劲地叫唤了,好像巴不得天气再炎热些,热得心发慌了,它才有“逃跑”的机遇。其实,它不了解我们,只要“逮”住一只,再热,心里也是凉爽凉爽的。
   洗一把扯脸,再洗一把脸,我的童年也过丢了,十六岁的花季,原想在菁菁校园读几页鲁迅,竞没料到,那年秋天,气候不再酷热的十月,我跟着父亲来到大宝山矿,顺利地考工、练操、矿情学习,然后上了凡洞铁矿,穿上蓝色涤卡的工作服,从此就站进了矿工的队伍。
   这是前几天的一个上午,一个“土生土长”的矿工来找我喝茶。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童年。按说,童年是五彩缤纷,接近太阳的光泽的。
   在铁矿科技路,曾经有一个托儿所。听说,里面有几架婴儿床,尿盆、屎盆都不知有多少只了,有些女工,一生下孩子,顶多在家一年余,喂奶,洗尿布,就“逼不得己”地抱孩子来这里。几个阿姨很热心地带着孩子们,但大些的还是站在紧锁了的铁门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一定在托儿所生活过,但不愿提及。这一个沧桑过来的名词,有时,会像一块从未结痂的伤口。
   那年,他五岁,初复,矿里“进口”了几台苏联老大哥的贝拉斯,他爸爸也去接车了,不慎在十四公里,坡有些陡,路面又险峻,为回避一辆装满矿的生产车,他的爸爸打了一把方向,不料想,一只前轮掉进沟里,被扣上了“破坏革命大生产”的帽子,给押进了远在韶关黄岗的一所监狱劳教。自然,他成了一个“黑”孩子。
   也是那一年,他的妈妈拉着他的小手,跑到铁矿工会的一个大操场上,很自觉地,排成两排,密密匝匝的,广播一响,不由分说地哭了起来,很伤心,很悲惨,很痛不欲生,可他哭不出来,他的妈妈急了,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他才拉风箱一样地打开嗓门。震天响地哭,一个劲地哭,压倒了一些哭声。
   他五岁,也就是七六年。
   “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广播词在一些反映那个年代的影片中都是如此震耳发聩的。那个日子,定格在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
   他妈妈拧的那个地方,现在还有一块青瘀。
   这多像一枚钉子,深深扎了进去。要拔出来,是多么艰难。即使不小心触碰到了,也会隐隐作痛的。一个时代,也许,会有一个时代的悲哀。在悲哀的时代,要催生出崭新的力量,就像“竹笋冒尖”,要举着一种怎样的信仰?
   那年十月,党中央彻底粉碎了“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全矿隆重集会热烈庆祝打倒“四人帮”的伟大胜利。十月三十一日,矿党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二级领导,机关科室负责人出席了会议,会上传达了广东省委电话会议和韶关市委“抓革命,促生产”会议精神,总结部署了工作。十一月四日,全矿分凡洞,沙溪两片同时召开了“揭批四人帮滔天罪行,大战两个月,提前完成生产,基建任务誓师大会”。全矿上下群情激昂,士气高涨,投入大战活动中去,在全矿职工共同努力下,提前67天完成年度生产计划。
   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不关心这些。但他记住了痛,就像记住了一个时代最柔弱的部分,而且,成了生命的一道脉络。
   七六年的一月,大宝山矿开展了大干一月份,实现“开门红”群众性活动,全月完成铁矿石8.0324万吨,被踩完成采剥总量28.548万吨,完成铜精矿41.7吨,完成基本建设投资100.47万元。二月九日,矿召开了表彰大会,表彰了在开门红活动中成绩突出的单位和个人,进一步开展学习先进,赶先进的群众活动。四月二十三日,矿党委召开了扩大会议,有各二级单位负责人,机关科室负责人共45人出席了会议,研究和部署了“红五月”生产大拉练的问题。会后,组织了机关干部50多人,分山上山下两个工作组,深入到一线,帮助开展生产大拉练活动。
   矿成立了拉练指挥部,负责组织大拉练工作。
   大拉练动员了矿属单位铁矿,建安,索道,铁路,冶炼厂,汽修厂,机关参加,形成一条龙。
   五月三日,全矿每年230万吨设计规模生产大拉练正式拉开了序幕,揿起了学习开发矿业先锋战士李秋河,“夺矿保钢”的生产热潮。凡洞铁矿汽车队和北采工区开展了“一条龙”劳动竞赛,促进了生产的发展。
   从那以后,大宝山矿的“开门红”“红五月”每年都会开展。
   可在他的记忆里,一只铁环比妈妈还要亲热。甘以奉献的宝山人,总是“舍得”,才有了如今的风饶美丽。
   窗外,风徐徐的吹,那几片嫩绿的叶子,要等到哪个日子,才有自己的风姿呢?
   他浅浅地笑了笑,说:今年,我得跟女儿过一个六一,还有她奶奶。
   是的,我也需要,一个彩色的六一,蝴蝶一般的轻盈,在单薄的,澄澈的风中,舒展明亮的翅膀。矿山的美,尽收眼底了。


九月末央


柿子红了。
   采场的半山腰,穿过一丛芦苇荡,走一段下坡路,有一棵野柿子树,每一个枝条都挂着几枚柿子,铜钱一样的大,既使红得如节日里的灯笼,摘下来,咬一口,涩得舌头好像厚了一层,忙吐出来,全身仍不自在。所以,没人摘,却是鸟儿们喜欢的,就像饭后的甜点。
   我家的后院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树有屋顶那么高,柿子随年的,譬如去年结得柿子可以压断枝,今年就少了一些,甚至稀稀拉拉,但长得很大个,有的一枚足有半斤重,很有卖相。向阳的柿子,也澄黄澄黄的,娘站在地上,身旁放一只竹篮子,她仰头,瞄准一枚,伸长黄皮竹做的叉子,柿子一进入叉子,轻轻一拧,把叉子往后退,一枚柿子就摘下来了。
   娘摘了满满一箩筐柿子,抱到屋檐下,一枚枚放进水缸里,然后加水,刚刚淹没柿子,把握得很准的抓些熟石灰进去,拿一只箥箕罩住缸口,怕给阳光晒得过以厉害。
   在柿子树的顶上,柿子早熟,诱惑飞鸟。娘常去后院,回来总叹着气,说鸟又啄了几枚柿子,摔下来,稀巴烂的。可我知道,鸟吃过的最甜。趁娘不注意,我小跑到柿子树下,一怕摔烂的柿子蒙上灰尘,二则怕招惹蚂蚁,我蹲下身,把软乎乎的柿子捡起来,慢慢地舔,很是享受。
   站在地上叉不到的柿子,娘只得把一只竹篮拿一根绳子绑在腰间,爬上树,择一个好站脚的树桠,解绑,篮子系在树枝上,娘像猴子望月的叉柿子,装满了篮子,用绳子吊下来,我忙着倒进箩筐里,娘又把篮子吊上去。几个来回,我分明看到娘的额头沁着汗。果然,娘从柿子树爬下来,头发都湿了。
   我在采场,每一想起娘摘柿子,就有些惭愧。娘养了这么大一个儿子,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心里更是愧疚。
   但我喜欢娘站在柿树上的姿态,爱乌及乌,我也喜欢上了猴子。可惜,家里只养了一条狗,看家护院的。
   这是我在矿山过的第一个秋天。九一年,屈指数来,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回忆是剖开一枚柿子的过程,一瓣瓣结实的肉是丰富的往事,而果核自然还有鸟的鸣叫,总想唤起什么。
   过完九月,风就像没长眼睛,在采场,到处乱吹,还憋着一股子劲。
   酷暑难挡的日子,总会有一些败笔。同样是石头还给石头,那时是堆,而现在是整理。
   偶然的一天,我遇见了自己的少年,身体单薄,面黄肌瘦,譬如在家乡,听腻了鸟叫,想着上街,就编造一个理由,瞒过母亲,赤脚地走两公里柏油路,一边看人,一边回忆街头那一只穿了裤衩,却又露红屁股的猴子。
   母亲说,猴子捡到一饼姜了,一边吃,一边嗷嗷叫的流泪,像死了亲人。而那一个牵猴子的,吧嗒着旱烟。
   母亲一大早进了菜园,蹲着,把鲜嫩的大白菜小心地掐下来,拿畚箕盛放着挑进城里,换些买盐的钱。所以,她也见过那一只猴子。
   马戏团搞演出,有猴子看人。那一回,父亲说他有一个工友,儿子也在马戏团,跟师傅学,摔得鼻青脸肿。我很是吃惊。
   我为了看猴子拼命地读书,中考,放榜之后,我进了城里的中学,仅仅一个月,我又远走他乡,在一座矿山,像一只猴子,上山下山,上窜下跳。
   我看见了青涩未脱的少年,蹬着翻毛牛皮的劳保鞋,阔大的上衣给风挤得鼓鼓的。径直走到我面前,说来比试摔跤。
   在家乡,我看见过斗牛。那是一个肌肉发横的青年,两手扯着一块红布,听说,这样可以把牛吸引过来。而围观的,一律不准穿红衣,红裤,哪怕是红底裤,也不能露。牛是有很强的攻击性,但牛一生下来就患了眼疾。
   我只得坐在一块岩石上,他也跟着坐了下来。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我说我不认识他,他说摔了跤,可以跟我交个朋友。我说这样会被开除,他就一脸的沉默。
   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采场,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痛。有时,痛也是一种幸福,缠绕在灵魂上的铬印,是避而不及的。
   他跟着一个老师傳,学习拧扳手。不同的螺丝使不同的力,少了,拧不紧,或者旋不松。多了,滑扣,吃力不讨好。他很认真,但不是练习,而是用到刀刃上。所以,只能专心至致,亳不倦怠。
   他干完一件活,会跑过来跟我聊几句。他指着山的那边,说那儿有他的家,没上过学,但爬树很厉害,掏鸟窝有时会掏出蛇。他越往下说,好像越落寞。他的父亲,在我没考工之前,查出了矽肺,晚期。他才来顶替。在这采场,只有他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其他的,不是父辈也是阿妈级。他攥紧了一只拳头,还是准备跟我单打独斗,以显示他是一条汉子。
   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在家乡,走进菜园子,我葱蒜不分的,常把母亲气得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但我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文。她看出了我的破绽,作为谈判的条件,我必需像样地写。她还规定了期限:三天。到时我交不出来,那只得挨她的凑。
   风还是吹过我的脸颊,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返回去,只见老师傅嘀咕了几句,他埋下头,拿起一把扳手,像模像样的干活。
   白天,我在整理石头,到了晚上,我就整理文字。
   他是值得原谅的。我尽量地把文字写得简短,不出现生僻字,分量也不少。在第三天的上午,风刮得很凛冽,冷嗖嗖的,他找到我,有打架的气势。我忙从衣袋掏出写了字的纸,展开给他看。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不单挑了。
   我与他从没怀过仇恨。可他说,一看到我就看见了他的未来。
   他紧紧地瞅着我,问为什么很不容易上了高中,报了名,却只读了一个月。我毫无准备地回答。多像风,在不经悥间,钻进耳朵,然后痒,一直痒到心窝里,产生疼痛。
   那一年中考,挤独木桥一样,只有我跟一个女同学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可,在我兴奋不已时,父亲说,矿山给了农转非指标,然后,沉默了片刻,也许,父亲也不知怎么婉转地告诉我,去矿山,我得休学,考工,去挣自己的一碗饭钱。
   在矿山,从没有谁过问我一句,为什么穿上工作服,尽管当矿工很光荣。我一时激动,竟蹲下身子,掩面哭泣。
   还可以自考。他安慰地说道。在他的村子,也有嗜书如命的,可家境不容许,只得白天在田地里忙农活,好像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在晚上重新拾起。有的毕业了,在外面谋事业,衣锦还乡。
   我比他早一年来矿山。十七岁的雨季,睛朗的日子,雨也飘飘洒洒,落在心海里,微微荡起涟漪。他比我晚了几天降临人世,却跟我一样的境遇。
   十一月下旬,他回了一趟家乡。他的父亲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他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入殡。山一样的父亲,原以为岿然不动,屹立不倒。但在岁月的洪流里,遇上了一场暴风骤雨,突然之间,崩溃了。
   风还在吹,不停地吹。他走在采场的一个斜坡上,远远地望过去,就像给风吹歪了。
   风把后来的日子吹得很遥远,只有匍匐着身子,贴近岩层,竖起的耳朵,可以听见一串银铃声,隐隐约约,淸淸脆脆。


青涩的秋天


蝉收藏了一个夏天。
   它派来的风,先是一股,像是运粮草的,接着又一股,从没有千军万马,大兵压境的阵势。我在釆场,不论风怎样吹,只要一吹到我的脊背,就弱了。
   其实,一小撮的蚂蚁爬上身子,就会心神不宁。一些往事亦是如此。
   一推。一敲。九零年豁开了一道裂隙。十月,震撼我的是红旗漫卷,和平鸽衔来的麦穂,感动我的却是招工,从一个朦胧的农家孩子挤进矿工的队伍,朝朝暮暮的在采场屹立傲岸的青春。
   那年考试,在矿山的职工子弟学校中学部。位于田洞。从矿中心区下二三十级台阶,再走一段田间小路就可到学校的大门前。我无暇顾及校园的风景,按着准考证号找到教室,刚坐下来,预备铃清脆地响在耳畔。
   过了一会,一位女老师摞着一沓试卷进来,打预防针地说:这次考试由市劳动局出题,题目较以往的难,希望在坐的各位冷静作答,争取考出好考绩。铃又响了一遍,分发试卷,从每一组的第一张桌子往下传。
   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试巻,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一张试巻,分语文,政治两个板块。读初中时期,语文容易得分的,我往往失分很大。而政治,眼花缭乱,一头雾水。我的掌心沁出了汗。如果考砸了,等待我的,将是严峻、残酷的失业。
   第三次铃响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尤其是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我喘气很急促,按捺不住,却不敢交白卷。“不懂的,直接跳过。懂的,一定要少丢分。”突然想起,我刚进校门,一个中年男人跟一个考生传授的秘籍。这是一根救命稻草,我得牢牢抓住。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竞轻松了许多。
   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耷拉着脑袋,像地上有钱捡。不知不觉,我走进了一浪又一浪荡漾开来金色的稻海,我站在田埂上,有一种踏在浪尖上的感觉,只要刮一阵风,我就会巻入海底。我无所可依了。
   那时,我应该走向了江尾头,再往下走,是沙溪镇。我一脸的茫然。“不会做的,你再熬,也是白搭。”我把试巻放在讲台上,那女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如果,可以发现一个鼠洞,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我冒昧地闯进别人的矿山,犹如在茂密森林里寻找白己人生的路,是不是有些唐突,鲁莽。但既然来了,就得勇敢面对,拼尽青春的力量。何况爹说:你一脚蹅进了矿山,从此,你就是矿山的一份子。那么,是我来晚了。
   穿过一片菜园子,再横穿马路,是两条隧道。一条车道,一条人行道。我迟疑了一会儿,此时,从背后传来一声:你好。我侧过身子,见是那女老师。她婉转地问我住哪,我说机汽修。她说隧道那边是建安。路笔直走,才可以进机汽修。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中肯地问道:你是新来的?我点了点头,没说谢谢就朝大路走。
   待我回到爹住的宿舍,他已煮好饭菜,时不时地走到楼梯口等我。他一见我,竞没说什么。吃过饭,他收拾碗筷,端到公共自来水笼头洗。要是在平日里,这活是我干的。我怔怔地坐着,下午,还得考数学,但我已提不起劲。
   其实,爹一直在给我担心。矿山有几年没招工了,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回,错过了,又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爹有午睡的习惯。那一天,爹洗了把脸,上床,侧卧着,脸朝向了墙壁。在平日,爹是平躺着,仰睡。过一会,起床,看了一眼坐在四方凳上的我,低声说了句:你也去躺躺吧,下午,还得考试。然后,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又上床。那一个中午,没有听到他熟睡的鼾声。
   爹的宿舍捱近山边,偶尔,可以听到蝉鸣。有一种,声音很钝,像在鼓噪;有一种,拖着长长的尾音。多年之后,才知道:一种叫蝉,一种叫知了。知了体态比蝉小,声音柔和一些。而蝉,又分夏蝉,秋蝉。我几乎入褝了。在长长的尾音里,我分明听到:我有希望,胜利在望。
   爹起床准备上班了。我却不知怎么笑了一声,让爹很莫名其妙。我早一步去了学校。
   一路都是上班的人群。如果我入围了,也可以穿上他们一样的蓝色涤卡工作服,也可以亳不逊色地站进他们的队伍,硬派地做一个矿工,飞扬青春的志气。我笃信着。
   下午,考数学。一拿到试巻,认真地读了一遍题目,会做的,记个暗号。铃一敲完三遍,我沉着,冷静地把能够得分的仔细计算,步骤也写得工整,争取不大意失荊州。有几道证明题,拦路虎一样的横在路上,有好几问的,更让我像个丈二和尚。但我知道:不能慌,更不得凌乱。
   有人交试巻了。此时,监考老师提醒,还剩十五分钟。怎么办?放弃?我看了看窗外,又暗暗地吸了口气,心想哪怕只写出了一两个公式,也不比留空白差强人意。于是,搜索,寻找,脑袋洞开。
   几天之后,在矿办公大楼门前的宣传栏贴了一大张红榜。那天上午,我去时,己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有哀声叹气的,有喜形于色的,有小声嘀咕的,有走了一段路又折回来的,也有愣在那,不知所措的。我走近几步,想挤进去看看,又怕失望来得太早。可,如果回去,爹一问,我三不知,要是他气急了,大发雷霆,也不是个事。
   我一直站在红榜前的二三米远,就像涨潮时盼潮汐。
   考试完之后,在一个夜晚,爹说:你要是考不上,回家乡去。我很明白,学校去不成了,但还留着几分薄地需要耕作。又或者,可以找一个师傳,学一门手艺,再出来闯荡江湖。
   渐渐地,有一大拨人走了。我慢吞吞地走前去。从最后一行向上移目。没有我的名字?真的,我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就要掉下来了。不知谁狐疑地扔出一句:李琼,一个女孩子,怎么修车?那年考试,只有考前十,才能安排去修车。此时,我才敢稍微抬头,在第一行,位居第八,安放着我的名字。
   苍天在上。
   釆场巍峨。这一件事,一直缠绕在我的灵魂深处,偶尔的回想起来,就像好消息赶在路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感动。在时光里慢慢地沉淀,也会溢出一种幸福。
   我搬动的每一块矿石都在讲述自己的命运,那一次的转身,虽然不很华丽,但在风吹过釆场时怀想,别有一番韵味。
   在回不去的日子里,从岩层里豁亮的光脉,也可以星星点灯。


正版的春天


一月,矿山热播港台剧《星星知我心》,我和爹住在机修厂内2栋202房。那是一个单身宿舍,靠窗台摆着一张书桌,旁边是一张一米二左右的流水床,床的对面有一个柜子,很简易,只能放几套衣服,柜子顶可以放棉被,爹怕染上灰尘,拿一张薄膜油纸罩着。再往门口几步,有一张茶几,吃饭时的饭桌。桌下面有一只暖水瓶。两侧各摆了一张四方凳。而门后,是两只铁皮水桶,门后有一个小小的窗台,放着一只肥皂盒,盒子里有两块皂,一块叫单车的,专供洗手,洗衣,还有一块蛋黄色,戓乳白色的,叫舒服佳,是用来洗头,洗澡的。
   白天,爹上班。我从铁路去矿培训中心,也是电大,技校,途中,有一座狭长的铁架桥,桥下潺潺流淌的是船肚河,河的彼岸叫四区。沿着河岸,向右大约走二百米,是矿一小。再一路走过去,向右,过宝山桥,是一个菜市场,里面是建安公司,再走几步,可以看见矿粮管所。
   我去培训中心接受矿情教育。当我走进一间教室,一眼就看见在黑板上,粗大的写着:桃李芬芳。四周是小楷,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字,我没认真读过,直到我考试完,那些字还保留着。只是,春天的矿山,潮湿,阴郁,有一天,我竟看见那些字流着眼泪,惹得我也想哭。
   前半个月,在矿办公大楼后面的操场上,列队,做阔步前进。教官是一个刚从某军部退役,分配到矿武装部,很帅气。住在坝心。那些日子,我给他罚住俯撑都罚怕了。但他从不给冷眼色。直至一次我累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喝斥道:让你上战场,不知死多少回了。
   从操场走几米,有一个院子,种了几棵棕榈,长得很茂盛。那是矿工会,从文化宫走过去,是圆舞厅,穿过一扇小木门,有咖啡厅,上楼,二楼是乒乓球室,三楼是图书馆。上午练操,下午自由活动,我跟二三个工友就去泡图书馆,却只能读《工人日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其实,待走进去,已有几位老干在分享报纸,于是,只得翻阅书架上的《家庭》《人之初》《中国画报》《世界博览》《海外文摘》,偶尔也可以读到《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后来,工友中只剩我一个人去,跟管理员阿姨打过几次招呼,熟了,在没办下借书证时,也可以去书架上取书,不能拿走,只得在阅览室默读。
   热爱阅读,幸许是那些日子培养的。我喜欢《花城》《十月》,有些篇章,不止读过一遍。《诗刊》《人民文学》我也爱不释手,慢慢地,我依葫芦画瓢,写了一些,孤芳自赏。
   章庄。乍看上去,是个地名。其实,上第一节课,一个中年男人一走上讲坛,开门见山的介绍:我是章庄,有几节课,矿里安排由我来上。他说着,环顾了一下教室,接着说道:后面几个抽烟的,注意影响。犯了烟瘾,着实难以忍受,但还得克服,克服。然后,他娓娓道来,把课讲得赶走了我的磕睡虫。
   阅读章庄,或者他的文字,是从矿文联主办的,每月一期,薄薄的,很朴素,由矿印刷厂铅印的《宝山文苑》开始的。那时,矿工会有写作协会,宣传部部长张宣任会长,中坚力量有矿职工子弟学校,教高中语文的吕学煌老师,矿工会的宋洁花,铁路办公室主任邹永东,冶炼厂的余其新,一派蔚然成风的文学气象。
   坐我后面一张桌子的是蔡剑光。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去不去韶关大学,函授,中文系,免考的。那时,他已经通过几科了。我再三的犹豫,最终没成行。
   那一个春天,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在我们班,有一个女工,脸上有两只酒窝,笑起来很甜。不是荡漾的那种,而是慢慢的泛起涟漪,慢慢的可爱,慢慢的让空气也清新,让你闻嗅到花一样的芬芳,也是慢慢的沁入心脾。
   她长得很苗条,走起路来,猫一样的,轻轻盈盈。也许,暗中窥视的多了,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就是在她熟悉的路上,默默地等着她,待她走近,又不由自主的走远几步,一个转身,冲她莞尔一笑。喜欢一个人,就是注意她的着装,试图读懂她的心情。喜欢一个人,就要去大胆的表白,既使她不能接受,还可以做个朋友,泰然若素。
   只有风吹来的一月二十四日,去了矿办公大楼二楼会议室,签合同。没过几天,我上凡洞铁矿,蔡剑光去冶炼厂,周伟去地质处,许武君去凡洞的铜矿,林武超去凡洞行政科锅炉房,一百几号人大部分上了凡洞,很自豪的,补充了生产一线的新鲜血液。
   我一进后勤车队,队长给我请了个师傅,姓邱,南雄人。过了梅岭,就是大余,说话的口音如出一辙。我跟着他干活,一点懒也偷不到。按他的意思,就是当学徒的,只有扎实的干活,才能学到技术。我也笃信。每干完一摊活,得清点工具,拿棉纱擦干净,从小号到大号的梅花扳手有秩序的挂起来,开口扳手也如是,不过挂在工具箱的两扇门上。工具箱分两层,上面放榔头,活动扳手,一盒套筒,下面放撬棒、管钳等不常用的工具。而这活,自然由我干,师傳看得不称心,还嘀咕几句。
   没活干的时候,上二楼,办事员,安全员共一间的办公室看报纸。都是党报,副刊少的可怜。所以,一些文章一读再读,今天读了,明天继续。在《羊城睌报》的花地,《南方日报》的海风,一直耕耘着欧阳伶、秦牧、西彤,郭光豹等几位大作家,我也不倦怠,厚厚地抄了一大本笔记。
   过完春节,蔡剑光调进了宣传部,在电视台当记者。在矿山文学发烧友中,他是后起之秀,《宝山文苑》上,他也常常露面。有一次,他上凡洞,遇见了,很简单地聊过几句。
   这是九一年的春天,看似很繁锁,文绉绉的。其实,很简单,简单的要命,才想起来,如温吞水般,解渴。
   上北釆场,是派车接送的。有一天早晨,在调度室站着一个女人,邱师傅告诉我,那是一个从大东北分配来的大学生。
   她怀抱着一个春天。在石头的丛林里,希望,有时也会遍体粼伤,只有春天,哪怕天空再陈旧,哪怕吹过来的风沾有腐杇的气息,只要有阳光,哪怕曾经咀咒过,但现在,洒遍了每一道山岗,贴着大地,久久地不肯离去,还撩着一些心情,不温不火,不热不辣的,就滋生了几份敬畏。而这,是其他季节给予不了的。
   尽管,她怀抱着一个春天。攀援上釆场,只得脱下紧身的上衣,牛仔裤,旁起乌黑发亮,如瀑布流泻的长发。换上稍微宽松的矿山工作服,戴一顶安全帽。
   把所有的美内敛。这是她意想不到的。读了四年大学,还得走进矿工的队列。粗犷的男矿工,有时比吹来的风还要粗野,略胜一筹。但几天之后,她适应了。只是有男矿工讲黄段子,她一脸绯红,羞涩地捌过头去,望向远方。
   她分到了焊工班,女同胞较多,怕干活嫌累,也搭配了几个男丁。春天,活没那么紧张,打打停停的,在工地上,可以说些黑色幽默,感兴趣的还可以亮开嗓子,啍几句。
   她还住铁矿的招待所。有一次,下班去一家夫妻店买饭菜,她先站在那儿等,待我走前去,她热情的打了招呼,还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老板娘给她装好饭菜,她看了看我,说有时间可以去找她。我听了,心怀忐忑。
   这百般的想像终将化为乌有。她只不过去锻炼,体验什么是做牛做马,在狂热中怎么归复于平静。或者,磨去生命里的一些棱角,不显突兀。我是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十六岁,在我的背后,有人偷偷地喊我师傅。
   我也准备了一些文字,苦心积虑的编织。春天了,有时白日做梦也是美好的,畏惧的是一旦破裂,会不会像飞得高远的气球,不测的,化为泡影。
   多年之后,没有给《宝山文苑》投稿,成了一件沉重的憾事,却怎么也弥补不了。
   回首已是逝去的风景,九一年三月,天空明媚,我乘客车上凡洞,遇上了她,殊料,坐在两个位的位置,我帮她买了车票。没几天,竟传开了,说我跟她恋爱,是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一段日子,心情很遭。就像晾在屋檐下的衣服,几天了,还潮湿的忍俊不堪。
   以后的日子,我没见过她了。只是从她干活的姐妺之间,说她去了湛江,进修,念的是师范。在另一个春天,她回来了,从教于坝心小学。
   时光如长裙摇曳,只有九一年的春天是正版的,其余的春天,都是翻版,很水。


带你回故乡


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微小的亊物。譬如一只走在路上的蚂蚁,要是它一路向前,那一定是只刚离开家门的蚂蚁,它满怀着憧憬,它看到了远方有希望在熊熊燃烧。徜若它一边走,一边张望,那是一只离开家有些日子的蚂蚁,就像站在招聘栏前的弟兄,为了找一份力求能及的活儿,不停地试工。假使,我遇上了一只歇脚的蚂蚁,我也会停下来,蹲下身子,看看它遇到了什么不堪一击的,可以让它厌倦,对生活产生怀疑。当然,也有叼着食物的,它不顾路途遥远,衣锦还乡。
   我还看到一群蚂蚁,不慌不乱的,不惊不恐的,像阅兵队一样的从一棵大树底下,一只只地往树上爬。那是在一阵大雨之后,也许,它们的房子给雨水侵入了,又无能为力的还击,只得搬家。
   庆幸的是它们没有作鸟禽状,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一只身材抡圆的一直走在前面,还有一只身材细瘦,古怪精灵的一直在探路。几乎在突然之间,我想到了双亲。
   故乡的油菜花田,屹立着一粒粒瘦骨嶙峋的汉字,一粒粒精神烁着。可我已远走,既使闻嗅到了花的清新芬芳,象形的触摸到了嫩绿的叶子,我还是感觉到喉咙里有一根刺,卡着。
   我深深的知道,只要回去一趟,就可以缓解,再住上一些日子,眼看着就要痊愈,侧隐之心又逼迫着自己离开。故乡是一味草药,如果要带走,我却不知它的成份,份量。也不知它的引子。
   回去吧。我激励着自己,于是,在风一遍遍吻过的日历上,淸楚的知道:梨花开了,柿花开了,桅子花开了,柚子花开了。眼看着所有的花开遍了一次,迎春花开了。
   春去春还在,我还是盘算着回家的日子。时间是要交利息的。在情感上,想念故乡,尤其是长夜漫漫里,该是高利贷了。在生命的词典里,“回”字是一趟慢车,所有的日子,都在积攒一张车票,所有的日子,都在准备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
   有一个朋友说,随着岁月的流逝,回去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不知是人老了,还是心累了,反正原先每年回一次,而今,几年都难得回一次,好像是一种宿命,冥冥中就决定了,没有留多少余地。
   记忆是风沙漫卷。九二年五月,我陪爹回了一趟故乡。这是一个叫南康的地名。车一过梅关,风里就弥漫着故乡的气息。过大庚,六号桥,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钨矿,西华山。爹有很深的印像。他从赣南冶金学院一毕业,就分配来了。他只侧了侧身子,从车的窗玻璃望过去,是工人新村。然而,到了八十年代未期,衰落了,爹只得辗转广东,来了大宝山矿。
   我看到爹的脸在抽蓄。他一定想下车,去工人新村走走,那儿,有他很多工友,可以叙叙旧。可爹只说了一句:过了太庚,是信丰。出了信丰,是南康的境地:章水,浮石。然后,拐一个大弯,是乡村的沙面马路,一旁长着苍苍翠翠的树,另一旁还是长着郁郁葱葱的树。但我喊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和爹下了车,从南康县城的南门头走两公里路,就可以到家。也是在这条路上,前一年的十月,过了国庆,办农转非,按人头,一人交一千斤稻谷给粮管所,家里的粮仓几乎掏空了。那时,看着一大堆金黄的稻谷,哪里敢想:剥开一粒谷子,一半是白色的米,一半是纯真的诗歌。我一路上只是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那天下午,娘在厅里密密地缝被子,是为我准备的。记得交完粮,爹陪娘上街,说去商店扯几尺布,给我去裁缝店做一身衣裳。而我挑着一担空箩筐,从四眼桥,抄小路回家的。娘一边缝,一边说:跟你爹上了矿山,找一个师傅,不要分心,学到一门手艺,往后找碗饭吃,也不那么难。娘缝好被子,带我去了施屋,找一个裁缝。那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他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可以了。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娘,细声细气地问:你真不读书了。仅这一句,戳到了我的痛处。娘站在缝纫机前,我只默默地拿起案板上的一根木尺,伸出左手的手掌,狠狠的打了几下。娘说你干啥,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玩。
   娘还是跟裁缝说了,他明早跟他爹上矿山,考工,找一个师傅,他爹说是学修车。裁缝叹了一声,就像风在叹息,幽幽地。
   那一年中考,只考上两个同学去城里的高中读书,有一个是我。九月是大月,可以多读一天书。
   施裁缝在坝上有一间铺子,每天下午一放学,我去割鱼草总会路过,只要他的门敞开着,便先进去坐坐,央他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他有板有眼地讲,像讲他自己的古。精彩绝伦处,他猛得拍一下巴掌,长长地“哈”了一声。要听下回分解,先割鱼草去。
   施裁缝说妹子,你先带孩子回去,做好了,我会送过来。娘说这样也好,就是太麻烦你了。他说没事,埋头,紧跟着干活。
   那一晚,爹和娘讲了一屋子的话。那是待施裁缝走后,我隐隐约约听娘说了一句:他身子骨还嫩着,让他出大气大力的干活,我怕他受不了。接着,是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的声响,窸窸窣窣的脚步。爹也有些惋惜。可,去了矿山,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穷二白的,捋起袖子,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我和爹在家仅住了几天。在坝上,施裁缝的铺子关门了,他旁边,新开了一家店,卖水泥,石灰。是我一个同学经营的,生意不错。还有一个同学,在岺背学中医,还没出师。跟他们聊天时,我才知晓一些同学出广东打工去了。村子里只留下几个老人,守着自家的院子,晒晒太阳。
   在家乡,只有一栋泥丕房,它是我刚学会走路建成的。在堆高了风雨的日子,它也孱孱的老了。爹爬上房顶,捡漏。换了几天的瓦片。
   匆匆地,我走了,就像我匆匆地回。在一个清晨,爹早旱起床,煮了一封挂面,吃完,洗涮了碗筷,提着旅行袋刚要出门,突然下起了细雨,我说等一会,天晴了再走。可爹说不等了。因为回来时,跟司机讲好了。而且,往返韶关的公交很少。可,还没走出竹篱笆围的院子,雨落得愈来愈大,爹说,天留人,那就回吧。
   那一天,雨落得没完没了。在院子里,种了几年的李树结果了,青青涩涩的。它们一直等着我回来,却在我记忆里抽枝,繁茂的叶子是沉甸甸的思念。我一刚回来,还没进家门,走到一棵李树下,毫不犹豫的伸手摘了一枚,轻轻咬了一口,酸不溜秋的,留下一排齿印。我竟没有把它随手扔掉,而是拿一张干净的纸,认真地把它包好。而今,它还放在我的抽屉里,有了故乡的念想,就把它拿出来看看。
   那是早成晚熟的李子,要等到天凉好过秋的九月,一枚枚澄黄澄黄的李子,在淸清爽爽的风中,如玛瑙一般的挂在枝头。如此,我回来的早了,但不生一点遗憾。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回去。前几天,一个同学从广州辗转到矿山来看我。岁月有情天亦老。在闲聊中,他说你现在回去,恐怕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家乡,看不到水稻了,菜园子也很少了,不是办厂,就是盖楼房。看上去气派了,长颜面了,可心里憋得难受,新鲜空气也不知去哪了。
   不晓得他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我在去年回了家,他便来找我。他喝了一杯茶,半晌,他才说你院子里的李树没等到你回来,给虫蛀死了。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怕错过一些什么。
   他说这一次回去,也不住乡下了。一个听不到母鸡打嗝的乡村,想留恋也很难。他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准确地说,是回迁房,超了老宅的面积,要补一笔钱。他一进城里住,老宅就会给推倒,变成一座废墟。
   我陪他在矿招待所住了一宿,一个晚上,绕来绕去,就是鼓动我回去走走,散散心。一座房子,孤独的站在那儿,也会有感情的。它一直在等叩响门环的那个人,掏出锁匙打开门的那个人。他坚决地说:找回你的童年,就得返乡。亊不宜迟,明天,一同去。
   曾经,我执拗的以为,故乡会离我越来越远,甚至会淡出我的记忆。而现在,我得紧紧把握,就像抓住青春的尾巴。
   带你回故乡,好吗?这殷切的期许,深藏着一份淡如水的乡情,慢慢的品尝,却有烈酒的热辣,芳醇。弥足珍贵。


写碑之心


爹很少在家了,自从他出了一趟远门。回家就像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譬如中秋,八月十五。除夕。他准回来,和他的祖父,祖母,老爹,老娘等一并回来,聚坐在一起,一边喝我娘亲手做的黄米酒,一边夹着香喷喷的菜,当然,一边说着贴心的话。他们在饭桌前吃着,我和娘坐厅里,看着一对大红蜡烛的火苗一下一下的往上窜,娘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只好沉默。
   为操持一顿丰盛的晚餐,娘前几天就着手准备了。譬如红烧扣肉,炸鱼。而到了那一个节日,娘一大早上集市买菜。一回来,顾不上歇会儿,煮开水,杀鸡。然后切好各种配料,已是中午,草草地扒几口饭,才得上床躺躺。下午,娘在厨房把客家的九大碗一一做出来,准备上桌,娘让我在爹的遗像前点蜡烛,上香。然后,把菜上桌,摆好碗筷,一边斟洒一边喊故人。每次,一喊到爹,我的眼角就噙着泪,忍着,不让它冲淡节日的喜庆。
   爹是零六年春节年初八在矿医院内科十九床定格了一生的苍茫。那天,是开春第一天上午,老爹听从了上天的安排,也得去谋一份事业,却要走很远,远的从此没有天涯,也不必惦念海角。
   我去到他的病床前,他还在喘气,剧烈地,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张开嘴,一声接一声的,渐渐低落,低得不能再低了。我看到了时光在一瞬间凝固。
   娘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默默地流泪。窗外的阳光是冰凉的桃花。
   在太平间,爹静静的躺着。我插了一对蜡烛,点了九枝香。然后跪在爹的身旁。这是在谢罪,可我却交付不出柔韧的灵魂给爹救赎。是的,只要上苍重新让爹站起来,我可以做一个空心人。如果做空心人的尊严都不给我,那么让我做一只乌鸦,给老爹唱一首雅歌。
   乌鸦是学不会背叛的。就像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爹的。那么,从那一天起,我是不是替爹谦卑的活着。
   翠日,爹坐上了专列。这一次,他真的要走很远,所以选择了一个人的专列。他面容平静,安祥,给鲜花簇拥着。他又像一根火柴,在点燃生命里的一个个春天时,也毫不犹豫,没有迟疑,也不虚张声势,巧牙俐齿的把自己交付出去。
   在上一刻,是另一家人,悲悲戚戚,痛不欲生的分别。低沉的哀乐让我想起田地里的向日葵,到了秋天,一个峻美的词语里,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收割年轻的头颅。我和娘坐在接待室里,隅尔有人进来,又出去。
   我去看了一次爹。一个工作人员要给爹梳理一个淡妆,看上去脸色不那么残白。爹安静地躺着,一脸的疲惫,还张着嘴。他睡得太深了,我一开始轻轻地喊,怕打拢他的睡梦。他没侧一下身子,我加重了一些语气,希望他微睁开惺忪的眼晴,然而,我不能让白己失望,终于,吃力的喊,他还在沉沉的睡,就像一辈子欠了一个懒觉。
   我真不知道,我也会哭,放纵的哭,而且,是在爹的面前。不同的是,他安静的躺着,一点也不理会。他讨厌我了?既使心怀蹭恨,我破坏了他的梦境,也应该站起来,扇我一个耳光,踹我一脚。却又相信,爹是一个谦谦君子,没这么鲁蛮。
   那工作人员给爹的脸侠垫了粉底,描了几笔,潮红潮红的,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不老气横秋的。爹要远走,肯定要见工,所以,脸上得有喜色。再说了,没过完元霄,每一天都是过年。
   爹躺在那儿,任他摆布。那工作人员只问我满意不。我看见爹的腮帮长出了几根胡须。爹穿得那么体面,总不能破坏形像。于是,提出了建议。他看着我,紧紧地看着我,抿着嘴。
   我突然想到,刀是利器,动了,大不敬的。我连忙夸了他几句,他和颜悦色,说去做些准备。
   爹的专列要启动了。娘抹着眼汨,我也不能哭出声音,怕娘听见,更悲痛。我看见爹的专列缓缓地移动,慢慢地,离开了视线,我竟没有向爹挥手,也忘了道声珍重。这是我的最大的遗憾。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有没有准备一个坛子。娘从菜篮子拿出了一个,他看了看,说坛子很好,然后让我捧着跟他去。
   在一间房子,他拿出一只包,说这是你爹。他忙着帮我打开坛子,忙着把包里的东西倒进去,又忙着盖好坛子。说不能打开,不能见光,捧好,不能把它撒了。
   我得把爹领回去。篮子里的爹,很轻,又觉得很重。我和娘坐上了公交,每转一个弯,娘就让我告诉爹:转弯了。有人上车,我也得告诉爹。在过桥时,娘拿出了一些纸钱,说是过桥费。其实,娘一直在撒买路钱。
   我和娘在一座古刹下了车。爹躺在病床上,一不咳了,就乞求菩萨保佑,为了他的心愿,娘就觉得让爹住在庙里,一是图个清静,二则有菩萨观照,爹不会多灾多难。
   年初八,人日。爹出了远门。娘找到了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说要不要做场法事,而我认为是剃度,爹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他真要四大皆空,出家,我是不心甘情愿的。老和尚又询问娘,爹的生辰八字,给掐了一卦,说爹是个好人。真应了:好柴烧烂灶,坏人万万年。
   娘是听从了爹的遗愿,说一切从简。而做法事,要请很多亲戚朋友,要大肆铺张,一句话,就是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一向勤俭持家的爹,很舍不得。
   老和尚引我和娘去了一个大殿,黑压压的坛子。我把爹从篮子里抱出来,然后,点腊烛,上香。
   清明,我和娘又去看望爹。在法会堂的一个坪上,一张张忧郁的脸像岁月的遗照,每一个都很孤独,惆怅的也许还有吹过来的风,夹着浓浓的香烛味道。人群中间,堆着一只只坛子,一个个青衣和尚念经,作法,在场的只能双掌合十,默默祷告,这一次,我恍然如梦,发觉爹走得那么绝情。才想到憋了一肚子话,还没跟爹促膝相谈,西窗剪烛
   爹从思念走进了怀念。在那边,一定要保重身体,想吃什么,不要再舍不得出几个钱。一小时之后,一个老法师要求自个领回白家的亲人。在一堆坛子中间,我很不容易发现了爹,就像电影散场之后,爹站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个分辨,艰难的找到我。一走到坛子跟前,几乎不假思索地说:爹,我和娘看你来了。然后,我紧紧地抱着爹,这一刻,我还感觉到爹的体温,一步步地,强忍着泪水的走进法会堂,把爹安置好。
   前几天,爹回了一次家。那是万圣节的晚上,我在阳台上烧纸钱,准备给爹寄去,火光中,我看见了爹的脸,冷峻,却不乏慈祥。



苹果不香了


不是每一个小孩都有苹果吃。
   有些事,宁愿烂在心里,沤得发霉,也不想拿到太阳底下晒晒,不是因为懒,也不是触动不了某根神经。可在那些事里,偏偏有雨后春笋似的,冒尖。
   打老远走来的八三年,村里分田到户。割了早稻,娘已在家门前萌了荸荠苗,翻耕稻田忙了几天,娘生怕田里不够肥,便想去城里的旅店买一担尿,可,她的兜里没钱,便去问一个生活条件很充裕的长辈借,说了一箩筐好话,陪了一堆笑脸,一分钱也没借着。娘只能去城里碰运气了,还好,佘了尿回来。
   那时,一担尿只要四毛钱。也许,娘种的茡荠也是硬骨头,很争气。可不是它们的苗长得有多茂密,多秀气。看上去,跟别家田里的几乎亳无分别。可到挖荸荠那天,娘从一个田角一锄头下去,泥土翻了上来,一只只荸荠圆碌碌的,密密麻麻,繁若星辰,大大个个的,娘忙着喜欢。
   娘拧起裤脚,把荸荠用箩筐装着,放进池塘里洗干净,然后挑到一个叫湖塘背的一家加工厂,大约有半里路,娘赤着脚,一路上都有小石子,不小心摁着了,硬生生的疼。娘说的“车粉”,其实就是破碎,碾成浆,所以,每次去,我都跟着,挑一肩木桶。浆盛进木桶,交几毛钱加工费后,由娘挑着回来。我是挑得动的,可她不放心,生怕我半路给绊着,磕到什么地方,就不好办了。
   一挑回来,过滤。荸荠渣可以喂鸡。滤了之后,还得滴干水。然后,拿一张竹席子,在家门口的坪摊开。娘拿一把菜刀,小心翼翼地削薄荸荠粉,茡荠粉如雪,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娘挎着一只装满茡荠粉,拿一条干净毛巾盖着的四角竹篮,进了城。回来时,她一脸的笑容,让我去她的卧房,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只苹果,我惊谔不已。
   认识苹果,是从电影《上甘岭》里。那是一只彤红的苹果,在一个个伤病员手里传来传去。不知是哪家的小伙伴,嘀咕着说传给他就好了。其实,我已垂涎三尺。
   那年月,看电影在我读小学的大操场上。每逢放电影,挨家挨户都知道的。这功劳归于学校的大喇叭。在放电影那天的中午,会广播一遍,下午,又重复一遍。左邻乡亲的,既使口传耳听,也晓得了。
   在学校操场的边上,有一块田,常给同学们踩得紧巴巴的,有一段日子,种了几棵豆苗,不知哪个同学一棵棵抜了起来,还扔进了学校后背的大池塘。从那以后,就一直荒着。
   傍晚,放电影的在那田里比划好尺寸,请几个人打一根铁钎打两个洞,刚好插得下竹杆。然后就挂上宽影幕。
   宽影幕两边都可以看到人。只是,在反面看,很啼笑皆非。那睌,上映《上甘岭》,除了那一只苹果很诱惑我,就是想捡回一些子弾,哪怕弹壳,也可以在同学之间显摆一阵子。
   有一天,我们班有一张瓜子脸的女同学,家里请了裁缝,做服装生意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皮肤金黄的苹果。一阵清香还没退去,又涌出了一阵清香,不一会,整间教室几乎全是香的。那清香,不像白玉兰花,一下子就沁入心脾,让人陶醉。也不像昙花,仅那么一阵子,在没留意时,烟消云散。而苹果的清香,不管有没留意,它就那么慢慢地呼吸出来,慢慢地弥漫开来,那么轻,那么俏皮,那么回味悠长。
   如今,娘也买了一只。她轻轻地掀开毛巾的一个角,我就闻到了苹果的香气。多想娘不要去拿,哪怕稍稍的触摸一下,也似乎有些不妥,就像一个人安静地睡着了,匀称地呼吸,一旦惊扰了,呼吸声就不平衡了。
   娘还是把苹果拿了出来。但她没有立即给我。而是轻轻地握着,让苹果触摸她的心跳。等到苹果在我手里,我感觉到了娘的体温。
   我把苹果放在枕头底下,上学,我拿出来摸摸,沾点香气,课堂上就不会走神,老师提出的问题也好像轻而易举回答出来。放学,一到家,又拿出来摸摸,然后赶紧地写作业,遇到难题,也不会心猿意马。尤其是睡觉时分,一上床,把它拿出来,两只手掌紧紧地捧着,凝神地注视着,静谧地分享着它的香气。真的,清香逸远。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苹果。当我参加了工作,在集市上,好不容易地遇上了,我眼疾手快的拿起一只,闻了闻,那摊主说:这叫金帅苹果。多好听的名字,可惜没那么香了。她看出了我的疑虑,说还是一样的好吃。
   娘买的那一只苹果,我一直舍不得吃。我的同桌有一些日子像打过霜的茄子,走起路来低三下四的,上课发愣地呆坐着。看了乡卫生院的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我老旱听娘说,苹果里面有铁,缺了,会贫血。我有些犹豫,想把苹果送给他,却又怕娘知道了,会一时气急的骂我。我想什么,娘是一猜一个准的。就像我肚子里有几条蛔虫,娘不数也知道。娘说:你要给就大方的给,别扭扭怩怩,像个女孩子。
   我把苹果给出去时,同桌的眼祌闪着光。因怕别的同学看见,我喊他去了学校的一个僻静处。他看着苹果,就像看见了神,受宠若惊似的。他把苹果放在书包里,然后,装着很轻松的进了教室。
   有一年,记不淸是几月,我回了一趟家乡,在路上,有人在我的身后喊我,一转身,我竟遇到了他。岁月流金,与家乡一别经年,他还认识我,而且,是从我的身后,读我的背影,就可以喊出我的名字,很了不起。
   他很热情的邀我去他家坐,盛情难劫,我跟着他走,一点也不陌生。我离开家乡后,他去念了师范,在区里的一所小学当孩子王。他也试图离开家乡,却难以迈出第一步,有些时候,迈出了第一步,就沒回头路了,既使回头,也走不回从前。
   我是不太愿意带朋友去家里的。尤其离开家乡那么多年,没有一成不变的,愰怱中,渐渐地陌生了。也许,只有情感,历久弥新。
   他盖了楼房。村子里林林立立的楼房,再也闻不到稻花香了。他说城市在蚕食着乡村,乡村只能一天天的逼仄,狭窄。等到没有乡村,完全消失了,更不知乡关何处了。
   他还记着那一只苹果。坐谈中,记忆是一头猛兽。那一年,他的老爹在炸南城门,不幸给上帝领走了一条腿。
   从家乡的田间小路走上铺满了沙子的马路,过岭背桥,经毋屋,马路越走越陡峭,一路爬坡,到了旭山顶,再健壮的小伙都会气喘吁吁。然后又得走下坡路,又途经乡政府门前,进了南门,就等于进了城。娘说,就上坡下坡,脚肚腩都走痛了。
   所以,破四旧一样的,东西南北的城门都拆了,南门坚不可摧,埋了炸药。
   他老爹躺在县医院,他为了去照顾,想休学。他娘怎么也不同意,他闷闷不乐,几天之后,茶饭不思,去乡卫生院,没怎么检查,其实那儿没有一台医疗机械。一个医生安慰他娘,说孩子营养不良。那个年岁,哪家的孩子不皮包骨头呢?
   那只苹果,他给了他老爹吃。他爹也没有多问,只说了一句:半辈子了,没吃过这么香的苹果。但从他爹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期许。
   他老爹凭着一条腿,毅然地学了裁缝,为他攒着学费。他娘也很勤俭,忙里忙外,把家治理的妥妥当当。
   我是赶着回家的,没有多坐上一会儿。他很理解。送我一程,握了握手,道了珍重。他走了几步路,转过身,说:谢谢你。我说:你得感谢那一只苹果。然后,莞尔一笑。
   那一只苹果,很香。
   而今,我还会买苹果,只不过,皮肤是红色的,叫:富士山。怎么闻都没有那股香气。但每天还是要吃一只,补充维生素和一些微量元素。


                       黄昏的仪式


在黄昏里静坐,一个人,泡一杯龙井,风也是甜的。喜欢回忆的人都是偏执狂。往事是家乡春汛来潮,从别人家的池塘逆游而上的鲫鱼。就是从家乡游来的鱼,在我的心海里,才有如此舒畅的呼吸。
   回到童年,在家乡的油菜花田,几万吨阳光的重量在倾刻之间从半空流泻下来,仅一眨眼,给油菜举起,一朵朵小巧玲珑花瓣,镀上了阳光的色彩,绚丽,娥娜多姿。多么来之不易的幸福。可我仅认识一只小小的蜜蜂,在它单簿的双翼,隐藏着我的快乐。只有我的快乐是巨大的,大如磐石。家乡,才如此神往。
   金色的,不是我一个人的童年。其实,家乡的池塘,在一片片难以打量的阳光下,纷纷绕绕的心情是金色的。有波光粼粼,但不荡漾。每一片湿漉漉的阳光,无疑也是鱼饵。
   邻家的阿伯戴着斗笠,垂钓心情。他一脸的沉默,就像我坐在自家的门槛,独守明睸的春天。他凝神的望着钓竿,等着鱼上钩。他一定知道,在水的方程式里,一个生命的求解,也会有壁垒。就像我,在如水的时光里,遥望风雨中招摇的家乡,向前一步,几乎无能为力。
   没有故乡的人,其实是一个孤儿。所以,在一个地方,热爱了,就把根深深扎进去,期待枝繁叶茂。
   我怎么想到姜子牙了,在看尽人世的繁花迷乱,人间的尘起尘落,云巻云舒,他独坐春风十里的长堤,没有鱼饵的垂钓,竞钓出了周文王。是他的高明,还是文王的独具慧眼?但胸有文韬武略,词汇万千凭吐吞了。钓与被钓,看来也不过是一夜春风。
   独钓寒江雪的老翁,我钦佩至极。如果他没钓上鱼,几千年的红尘旧梦,垂钓上我,也不觉冤枉了。
   一个下午,阿伯没钓上一尾鱼,却钓到了:心地澄明。
   前几天,从家乡传来讯息,说老房子给拆迁了。
   一开始是家乡的田野建家俱厂,盖楼房了,也就是没有一小块稻田可以种上庄稼,再也听不到禾苗抽枝抜节的抑扬顿挫。
   接着,鱼塘给填平了,还是盖楼房。
   要听到两三声蛙鸣,看到小蝌蚪找妈妈摆动的小可爱的尾巴,只能在记忆搜寻,或者白日做梦,但不返乡。鼓噪一夏的蝉,有没有忙着搬家,家又在哪里?弹拔心弦的蟋蟀,有没有逃过门警犀利的视线,来找过我。这些亲密的伙伴,如果真没有栖居之地,我的心已打扫干净,不惹尘世的尘埃。
   所以,老房子一拆,我心里落寞的闷闷不乐。有时,茣名其妙的坏脾气像一头深藏不露的狮子,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它就竖起全身棕色的皮毛,发出狰狞的嗥叫。但我一直按捺着,忍受着,尽量让内心平静,静如止水。
   远走他乡,既使想回去,也很不容易。二十余年,我回去的次数扳手指都能数出来,很是惭愧,但不灰心。
   家乡的文友在微信上还是劝我有时间就回去聚聚。在茫茫人海,认识的,都是冥冥之中结了缘分,要真挚相待,友谊才会天久地长。
   我与他们没有谋过面,但心有灵犀。密切地保持着联系。他们各自住进了县城,日子风生水起,谋得的差事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做小本生意的,也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而我在矿山,一直蜗居。第五生活区二期峻工是一年冬天,工龄满十五年的都可以去建安公司抽一个房号。那个日子,一大早我就去了。真的,“莫到君行旱,更有早行人”。我一去到,一个大坪上密密麻麻的站着矿工,只见人头攒动。我有些提心吊胆了,前两年,一区分房,喊完了号,我还像一根木桩立在那儿。而今,会不会重演,未知。但心里老旧的不舒服。
   到底,我也是一个老矿工。我很紧张地抽了一个房号。十一栋六零八房。至今我还会跟自家女人打趣,说岑水花园有我的一套房子。遗憾的是,楼房呈"田"字格。这很让我费脑筋,每天都在考虑要不要买,像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交款的日子逼近年关。我还是让自家女人去银行排队交钱。那天,阴雨绵绵,两个窗口前都排了长龙。轮到她办手续,银行的人也替她无奈:明天吧。几时来,几时给她办。
   自家女人气乎乎地回家,说没办到。我忙着递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有些果断地说:不要它了,那个房子,我不喜欢。于是,才决定出马坝买,至少,是在小镇上。
   一过完春节,自家女人就出马坝,她一个人,几乎每个楼盘都去看了。回来,缜思绸密的计划,怕贷款太多,生活压力大,日子也不好维持。最终,在马坝的府前西路的阳岗路,有一个一千多户的大楼盘,五月,交付首期,简直是土匪进村,把家里的存款一扫而空。从那天起,我做了房奴。这一生,在采场,不知开采了多少铁矿石,在城市,却没有一根钢筋属于自己的。并且,还得看售楼小姐的脸色。
   刚喘了一口气,又忙着装修。自家女人身材很金刚,却有使不完的劲。她总怕我瞎操心,所以,她亲力亲为。那时,我就像吃软饭的,每天只顾着上班,偶尔,出去看看。
   在矿山,自家女人也要上班。很辛苦。那几个月,她明显地瘦了。我好像没肝没肺的,不晓得嘘寒问暖,怜香惜玉。可我只能疼在心上。
   有一次,自家女人还是忧虑叹息了。说装修的材料贼贵,怕接不上。我出了一个主意,说结婚时,给她买了一串铂金项链,谁知,她一听,来气了,那玩意儿,可以买几块马六甲板呀,一个长壁柜都做不了。她说的有些夸张,但事实也不过如此。
   把裤带扼紧一些,房子给装修好了,又买了几件物什,请了她的好姐妹吃了一餐便饭,就算"进火"了。
   在矿山,我还是蜗居。一间二十几平米的房子,隔了两房一厅。就说厅吧,摆一个电视柜,放一张茶几,当饭桌,也是写字台。再就是一套木沙发,吃饭时,要进房间,总有一个人要站起来,让道。在逼仄的空间里把生活过宽阔,也需要一种雅量,大度,阳光。而新居,只有过礼拜才出去,住上两天。其实,也为了搞淸洁,拖拖地板,擦擦窗玻璃。
   到底,矿山的家我喜欢多一些。可我还是喜欢坐在新居的阳台上,泡一杯龙井,在慵慵碌碌的日子,守住一份短暂的宁静,也心旷神怡。
   把所有的日子过得简单,简单地过,日子也是甘醇的。


风吹大野


在乡下,每逢刮大风,屋顶上的瓦片沙啦啦作响,娘一边吩咐我别出来,一边从米缸里勺出一竹筒米,走出去,一把一把地使劲往瓦面撒,还念念有词,这一招挺灵验,瓦面上的动静越来越小,直至平息。可一会儿功夫,屋顶上有炒豆子的声音,娘说:下雨了。
   我和娘在屋里坐着,门也掩上了。娘的记忆像一轴针线,越拉越长。娘看似漫不经心的回忆,说她刚嫁来这村子,很多人家都是盖茅草房,有一次,风狼啸着吹进村子,觅食的鸡不躲屋檐下,而是自觉地进入鸡舍。天盖了下来,不点灯屋里都灰蒙蒙的,突然就听到哭喊声,一家人的屋顶给风抬走了。娘越往下讲,我心里越疙疙瘩瘩的。
   也许,娘像做针线,没留个线头,就还得密密麻麻地缝。娘说,还是你祖母机灵,风一来,站在墙根下,很虔诚地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所以,我们家总是安然无羡。
   娘有慈悲之心。她跟随着祖母跑到那户人家,劝其不要哭了,要紧的是把屋里干燥的东西先搬到我家,譬如油,盐,大米,谷子,还有四面透风的柜子里的衣物,棉胎。娘转过身子,拭了拭眼角,说那一场风带来了几天的暴雨,村子里的鱼塘排不及水,涨得很高。家里的菜园子淹了,摘不回一片菜叶来,只得吃去年冬做的豆腐乳,一餐饭只能吃一颗,还很将就。
   娘说风也有年纪的。在我家后院的十几米处,有一口长圆形的池塘,从祖母手上种了一棵尖嘴李,李树上有一个弯,大约离地面半米高,如果锯下来,稍加修改,可以做石磨的推手。祖母惜土如金,自十八岁嫁入李家,只要是家里的地,准会种上果树。这棵梨树,算起来长了五十年,那么,积聚在弯处的风,也有五十岁了,半百的年月,始终保持一个姿态,也难为了。
   从弯处白上,大约三十公分是笔直的,然后开枝散叶,只要抬头一看,朝池塘那边枝叶茂盛,朝地上的那边稀稀拉拉,池塘坐东,那么,风大多数日子是从西边吹来的,才会一边倒。再细看东边的枝条,向上生长的,南边居多。风也会上树么?从地面爬上去,也知道曲径通幽,安家落户。
   进了城,你才知道,坐南朝北的楼房好卖些。也许风,也晓得诸子百家,深谙天文地理。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穷酸的秀才,只有两袖清风,值钱。
   娘说,在梨树的那个弯处,贴近耳朵,可以听见风声,很浑厚,就像一口老座钟,哒哒哒地可以让人想得很远,日子才有盼头。
   屋檐下嘀嘀嗒嗒的,流成了一根线。娘不会干坐着,她起身,装了一箥箕花生进了厨房,我跟着进去,娘很会生火,烧旺了,我就坐在灶门前,准备着添柴。
   娘从屋子抱岀了一坛黑色的沙,恰如其分地倒了些在锅里,有热气冒上来,娘把花生也盛进锅里,一边拿锅铲均匀地搅拌,一边让我把火放小些,炒出来的花生才香脆,又不会糊。糊了的花生给牙齿一嗑,很苦,如胆汁。
   日子是给嗑掉的。嗑掉的日子在山谷中幽幽的叹息。
   张二狗在采场吹了一天的风,傍睌回到家,嘴就歪了。给送进矿医院,意外之中的意外,是小中风,比偏瘫要好。不然,躺在床上,除了家人伺候,还嘴角流涏,下半辈子,怎么挨才会到头?
   他的事在工区沸沸扬扬。好事者说他风流惯了,沾花惹草多了,体力撑不住了,才闹得如此。也有替他抱不平的,说在退休表上签了名,第二天就不用来打卡了。太阳底下,阴沟里也会翻船。值不值呢?
   我只能责怪风的不可理喻。一个好端端的人,可以中彩,也可以中奖,甚至中枪也比中什么风好。我去看了张二狗,他躺在病床上,微闭着眼,但没有痛苦的表情,好像泰然处之。
   夕阳还是照样落在岑水河上。从采场下来,在半坡,我遇见了骆。他稚气未脱,刚满十六岁。跟一个抓蛇的走了半年江湖,老爹患了矽肺,在医院开了证明,经同悥,他才得以来矿山。他穿的工作服很宽松,装满了风,胀胀的。
   他看了我一眼,很开朗地说,工区给他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他买了几个缸子,有时间上山,抓几条蛇,泡酒。我一听,就觉得一路上都有风吹草动,蛇是随风的。他憨笑了,说我:熊样。
   这已是十年后,娘在桃花熠熠燃烧的日子把我盼了回去。“只有等你掏锁匙开门的那一个人才会给你幸福。”在矿山,虽然没有罗盘,指南针,但我笃信,家的门朝南,只要风吹向南,娘就知道我的如意。
  
   那一次,我刚跨进家门,外面不动声色地飘起了绵绵细雨,娘乐呵呵地说我带来了风调雨顺。可我细想,如果我没有如约而至,违背了娘的心愿。也许,她走进屋里,一面担心,一面犯着嘀咕。
   在夜晚,我走进娘的住房,说了张二狗,骆。娘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我说话。窗外的风,轻轻地吹着糊了纸的窗户。这是九月,吹进来的风,一丝丝的,微凉。
   风没有那么生猛了。娘目光闪烁,说风吹着,吹着,就老了。
   是啊,旱上洗一把脸,晚上洗一把脸,一天就过完了。一天一天的地过,日子就过旧了。
   娘种了几棵柚树,都挂了果,在风中,澄黄澄黄的,像一锭锭金子。娘说,柚树也要过年,每逢春节,娘都要煮一碗瘦肉汤,心疼地在每一棵柚树上砍一刀,像张开的嘴,然后小心地,一滴不漏地喂它们喝。
   我还是喜欢去菜园里喊一些蔬菜的名字。那时,娘在园子里蹲着身子抜草。我发现了一只蝴蝶,扇动着金色的翅膀。如果,它能在娘头发上停留一会,娘就可以年轻十岁。


在苍茫暮色中行走


风往哪边吹呢?在夜暮降临时分,独自从采场下来,半山腰的几棵芦苇,颤动着,长出了花白的胡子,我没有去问候,其实,既使走上前,也不过折一片叶子,然后,折了又折,直到体无完肤,筋骨裂断。一阵心疼,又回头看看那些寂寞的背影。
   那些芦苇只给我闪烁模棱两可的背影。就像我回忆一个人,总得在脑海里浮现一张面庞。但此刻,我孤独的行走在山径上,只轻轻地问一句:风往哪边吹呢?
   回忆是打一口竖井。九四年五月的某一天是一只泉眼,有清澈的水汩汨流出来,却不知是苦抑或甜。
   在电影院里,我一大早就去了,看选民拉选票,就像隔岸观火。在一只投票箱的右侧,赫然地写着:刘佛金。他镇静地站在箱前,每投一张票进箱子,他都微笑着,报以友善。在旁边,大抵隔了两三米,也有一只投票箱,站着一个人,但比较冷清。
   不知几时,一个矿工从外面小跑进来,似乎有些兴奋,不遮不掩的叫道:刘佛金,你老婆在脱裤子。一些人就涌了出去,好像有马戏团来到矿山,免费公演。但刘佛金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是脸渐渐地冷峻,渐渐地把微笑收了回来。
   过了一阵子,矿工陆陆续续地进来,可惜着那女人没脱干净,又责怪那两个送她回家的经警,过早地把热闹压了下去。
   我只是站在宣传栏前,读电影的花絮,以及一些嚎叫着影评。然后,眼花缭乱了,我就回了单位。
   真不知道,突然想起这件事。风还在缭草的吹,从我的脊背吹过来时,风明显的弱了。从哪里吹来的风,一直跟踪着我。
   铁矿市场后面的家属区,每家每户都有一堵篱笆墙,围着一个院子。我一个工友住在那儿,在一次工闲时,他一路陪着我,去他家喝茶。路过一扇院门,只听院子里面有激烈的敲击声。那工友说:刘佛金老婆又在闹了。又走了几步路,他又说:那女人不知患了什么病,刘佛全在家,她就很安静,还可以干些家务。可前脚一走,后脚都没迈开,她就犯病了,是旧病复发的。
   有一天上班,一个工友气急败坏地说他早上用电饭煲煮了饭,没想到给人撒了把沙进去。另一个工友忙搭腔:刘佛金老婆,那个疯女人,不打小孩,却专干这缺德事。对于她,恶作剧,很好玩。那工友只得认倒霉,没把电饭煲的胆给石头砸瘪,或者扔得不知去向,再或者她尿憋急了,撒一泡进去。这以后,那工友再也不敢在宿舍的走廊煮饭菜。
   转一个弯,风撞上了一面山,也调了头,还走跟着我。像一个小调皮,它一直没赶到前面去,它后怕着会迷路,它是新来的。在采场,它幸许是老旧的,只知道围着采场转悠,然后遇上我,好奇地跟我下山,去吹散一盏灯火。
   刘佛金的老婆跑了。在铁矿,只有她一个疯女人,跑了也就跑了,谁也没稀罕。刘佛金还在拉矿。这五月的天气,开始闷热,他光着膀子,肩上搭一条湿毛巾。他有几天没回家了。饿了,啃几块面包;渴了,他有一只绿色水壶;疲惫了,在驾驶室打一个盹。如果没有拉,撒,他可以把别人两天的任务一天完成。
   刘佛金的老婆又回来了。确切的说,是给人捡回来的。在我工作的单位,有一辆油罐车,每天,天蒙蒙亮就要出车,爬过崎岖逶迆,陡峭险峻的山路,颠箥着下了山,是沙溪,然后经南华,听古刹晨钟,过马鞍山就是韶南大道,又不知跑多少公里,才能进一个油站,装满油回来,己是傍晚。
   那女人就是在途中捡回来的。说不上地名的一条水渠边。也许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她看不清路,重重地摔了一跤,磕在地上,头像鸡啄米似的悬在水渠里,幸好,她的脸没给水淹着。那司机目光犀利,从背影就看出那是个女人,而那女人就是“失踪”了的刘佛金老婆。
   捡回来的那几天,刘佛金老婆安静了。只是偶尔走出院门,站在路上,冲着从她身旁走过的人一脸坏笑。
   那是一个很俊俏的女人。至少,是在她情窦未开的少女时代。她是从乡下跟着刘佛金来矿山的,一开始,很勤恳的在矿池挑矿,装矿上车。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才铬得病。
   我是见过她跟刘佛金在傍晚时分散步的,穿着也体而。当有人跟刘佛金打招呼,说几句话,她会走开几步,然后站定,等刘佛金过来。
   乍看上去,绝不会想到那是一个疯女人。在灯火爛焩处,她像一枝野百合,静静地绽放。
   刘佛金的车轮跑了地球自转的一点五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以计算的分分秒秒,一个女人寂寞的煎熬,会亚于血海深仇吗?
   刘佛金当矿劳模了。
   刘佛金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状了。
   刘佛金赫赫有名了。
   可,刘佛金的老婆在自家院子里,把所有能敲响的物品当作一件件乐器,杂乱无章地弄出些声音。也许,仅仅为了驱赶一只心魔,彻底地,悍卫灵魂深处的自由。
   风还尾随着我。一路上,风说了些什么,如果我说一概不知,会不会揪我的耳朵。或者,会躲起来,哪怕我费很大的气力寻找,也不给我发现。
   还有一段路,我就走下了采场。山下,点亮了一盏路灯,就会有数不清的灯点亮。希望也是如此。
   刘佛金陪老婆去看过医生的。那是一次他去省城开会,他把女人稳妥地住进医院,接受检查。然而,他开完会去看望,出乎意料,女人生理上一切都好,大抵是心因上的,只能慢慢地把病养着。
   夜是从采场垂下来的,或者是一个虎扑,山下就一团漆黑。然后,一盏盏灯花下面,守着一个个温馨的家。
   风跑去了哪里?在苍茫的暮色里凝望,一件往事让我走回昨天,未竟的路呢?在生命的丛林里,也许,无从选择,又戓者,走人烟稀少的一条,那我是一只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听风吹空四野。


又见梨花开时


梨花开得很白,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场雪在静顿地燃烧。
   那是二舅的梨园。
   二舅和外婆常年住在一起,分到了一块贫脊的山地,种不了高梁,玉米,大豆。他左思右想,决定开垦出来,种几棵梨树。
   二舅的腰很盘圆,胳膊也粗壮。可,为了把山地刨开来,不长草的山地,几乎每一锄都能遇到石头,很颤,他的虎口都颤裂了,外婆看着心疼,好颜悦色地劝他不要挖了,说荒了就荒了吧,种上什么都不得劲。
   一条道走到底的二舅,轻伤不下火线,开始让外婆送饭了。空闲的曰子,娘去了几次外婆家。一回来,就怕给别人抢着,说二舅晒得很黑,像一个非洲人,掉了很多肉,猴精一样的。那一块山地,娘打有了记性,就一直荒着,风吹着,雨淋着,太阳晒着,霜冻着,一点也没有变化过。一个小小的山坡,长命百岁似的。娘说着说着,脸渐渐阴沉下来,瞅着我,平日里,我让娘生气了,她就这样,眼睛像烧了两把火,让我全身都热辣辣的。
   真想不到,娘也会词穷。只听她说:荣儿,你要争气。停顿了片刻,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声音抬高了一些:欺负,欺负,越欺越富。在我们乡下,都是搭火灶煮饭煮菜的,那个掌勺的给人站的地方,就是要比其它地方高。
   二舅把山地整松了,怕落大雨冲掉泥巴,所以,又在下游打了几根桩,编了几排竹篾片,等着来年的春天。
   青黄不接的冬天,二舅在家里盘算,梨树种密了,根会勾心斗角,抢肥料,未免彼此伤害,影响树的长势;稀稀拉拉地种,结不了几个果,白费心机。为这事,他烦恼了几天,还专门跑了农科所。
   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二舅,拿回了一本《果农种植技术》。不知他“啃”下来没有,翠年春天,他从农场买回一些梨树苗,种得有模有样。而且,没一棵假活的,不几月,长出了新的枝条。
   二舅很是高兴。可从来不长草的山地,竞密密匝匝,飞一样旺长出一篷篷茅草。他转悠了半天,想不到一点底细,只得蹲下身子,一根根地连根抜起,然后捧到太阳底下爆晒,积起来,烧灰。
   那一年六月,我参加了高考。所幸,我给一个学院录取了。二舅听了,来我家做客,满面春风的说:等你毕业了,我的梨树也结果了,我给你摘一只最甜的。我也很满足,往后要吃梨,可以去二舅梨园蹭了。
   在我的记忆里,二舅每回来我家,总要走老远的路,上街,捎带几只梨。娘不知什么日子落下了病根,有事没亊都会干咳几声,但不厉害。娘没放在心上,可二舅挂着,惦念着。
   二舅会斗木。农闲时,东家长西家短地请他斗长木条凳子,斗八仙桌,有的干脆请他刨锄头柄。大一些的活计,他一星期也可以斗出一铺高低床,矮脚柜。都是邻里乡亲的,他一概不收钱。为了感谢他,时不时地有人送他东西,但他总省着吃,常往我家里稍。
   一放寒假,我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回家。我总想去二舅的梨园看看。其实,我家到外婆家只要走一小段公路,抄一小段的乡间阡陌,路过一座古塔,再转一个弯,绕过一口几亩地大的池塘,大抵两公里路。可,不逢年过节,我是没机会去外婆家的。尽管我一直馋着外婆亲手做的桂花糕。
   二舅的梨园在娘的言辞里闪烁。娘说梨树有一个人高了,枝叶长得像撑开的雨伞,再长些日子,试花之后,就会结梨子。我只得等待,原本泥鳅一样的日子,现在爬得像一只蜗牛。
   在果园里,二舅学会了剪枝,短截。但没有什么虫害。
   二舅饲候得了几十棵梨树,却饲候不了一个女人。外婆给他相亲过,欢天喜地地拜堂,闹洞房,仅过了三天零一个早上,那女人捡了几套衣服,不知底细地跑了。
   仅有的一次,二舅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很像二舅娘,因为隔得有些远,人多喧沸,二舅拉开嗓门,大喊一声,那女人赶紧走进了一条巷子,二舅追上去时,只有风,从他的耳畔急切地吹过。
   梨花白了,那年春天,我忙着写毕业论文,找单位。六月中旬,我很顺利地来到了大宝山矿。
   娘托人写了封信,寄了过来。她说二舅的身体差强人意,常去乡卫生院拿药。还说梨树结果了,很丰富,青涩的,一只只挂在树上,玲玲珑珑,可爱至极。而我,在北采场,跟着爆破班的工友,东征西伐的,也尽不了力,只得默默祝福,祈祷。
   人世,需要有一场大雪,厚厚的把灵魂覆盖。
   外婆是在一个晚上,深深地睡着了,走的时候,很安祥。过了几个月,二舅经不过病痛的折磨。在我上矿山的第二年春,他等到了梨花开白,嗑然谢世。我回去了,商量好的把二舅葬在梨树下,这样,他一直活在春天里。出殡的那天,我竟没有哭。只是凝望着梨树枝头的白,白得狰狞,白得心生胆怯,在白里,我看到了二舅的脸庞,显得英俊。
   为了不让娘太伤心,难过。我把她接到了矿山,可她心里总放不下二舅的梨园。不是说该浇水了就是得施肥了,还念念不忘二舅的好。
   到底,娘是想回去的。可老爹也许过分疼爱大哥的儿子,几年都没回乡下。二舅走的那天,老爹也没回,在娘准备跟爹过日子,二舅不知讲错了什么,让爹心怀恨意。我不放心,就找借口阻拦。
   穿透怎样的冰雪才能来到他的墓前,又是清明,我陪娘回家省亲,爹也回来了,爹苍老了许多,走路都有些打颤,他已准备好一些纸钱,要娘带他去看看二舅,请求宽恕,原谅。
   在二舅的坟上,长出了一棵梨树。娘走了过去,说:二哥,我一家子看你来了。娘说着,跪了下去,天空低垂。
   梨花白,梨花真的好白。我搀扶着老爹,只有时光在缓慢的流逝。


矿山未雪


我一直在跟一场雪奔跑。
   雪没飘落下来,大地并不干净。零三年五月的某一个下午,父亲拿两个塑料罐,骑自行车去离家五六公里的沙溪林圽搭水,回来时,突然遇上了倾盆大雨,一路上,一个茅棚都没有,一个人也不见踪影,千万支雨箭可怜地射在他身上,回到家已是一个雨人。
   那天晚上,父亲咳嗽了。一连几天,从矿医院领回来的药吃完了,他还在咳。母亲心疼,劝他住院冶疗。一经检查,老慢支。大约住了半个月,夜间,偶尔听得到一两声咳,便没有在意。
   八月,父亲又住院了。这一次,在矿医务办开了证明,去了韶钢医院。住了一段日子,他感觉好了一些,办了手续,回家了。从这以后,习惯了吃过晚饭去散步的父亲已不爱下楼,也很少看电视,独自坐在卧室里,也不阅读了,默默地,好像在想些什么。
   我从铁矿下沙溪是在零一年,己有了自己的家室,虽住得近,但工作很繁忙,几乎每天一回到家,就懒得动弾,有时,一粘上家里的一张老旧的长藤椅,倒头就睡。
   我去看望父母亲的时间自然少了。现在想来,很是愧疚。
   我是热爱父亲的。参加工作那年冬天,气温急骤下降,山上的每个矿工都可以领一件风衣。我去领时,一路上都在考虑,父亲比我瘦一些,依我的身材,领小一码,父亲也适合,领大一码,气温再下降,可以加件毛衣。到了供应科,才觉得我适合,穿在父亲身上也得体。
   父亲仅仅试穿了一次,几个冬天都没见穿。我也不曾过问。
   父亲坐在卧室里,坐得久了,去阳台上看,又折回来,他要上床躺躺,微微地闭着眼。母亲也常常走过去,端一杯温开水,说几句贴心的话,父亲明显变乖了,慢慢地起身,看了看母亲,接过杯子,只浅浅地呷了一口,润润唇。
   父亲苍老了。苍老的父亲就像我小时候牵去岭背桥那桥下面吃草的水牛,一根根骨头都可以细数出来。母亲担心耕不了地,却又舍不得请村子里的壮汉把它宰了。在一个风吹得牙齿咯咯响的冬夜,安静地走了,埋在一棵柿树下。
   那时,父亲放探亲假,他挖了一个又长又宽的坑,让我跟他抬着水牛,轻轻地放进去,一铁锹,一铁锹地添土,他两只眼圈都红了,却又没停下来歇息一会,直到垒起了一个小山包,父亲看了看远处,低下头,沉默着,很是肃穆。那时,父亲在大庾的六号桥的一座钨矿当技术员,每个星期都要下几次矿窿检查设备。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
   不知过了几天,雪,铺天盖地地落了两天一夜,没膝地高。
   父亲捡了几根枯枝,在那棵柿树下烧了一堆火。他半蹲着,就像傍晚牛躺在牛厩里,伸手去抚摸牛的脊背,听几声哞哞,然后,又抓一把亲身从田埂上抜回来的青草,送到牛的嘴里。
   没有牛的日子,稻田种了一冬的映花草,一上春,母亲就带着我去锄地,翻土,让太阳晒几天,灌水,等映花草沤出肥来,过几天,又拧高裤管,把高了的泥扒平,柿子花开时,脱秧,莳田。父亲也从矿山回来了。
   在我上学时,成绩并不突出。想着一中考完,就让母亲给我找一个木匠师傅,学斗木,好挣一碗饭钱,母亲看我身材单薄,怕吃不消,就打算让我学裁缝,帮别人做嫁衣,既不用风吹日晒,又不必出远门。更重要的,师傅也好找。邻村一个年少白头的,有一手绝活,只要穿上他做的衣服,保准下回还会来。母亲买了几斤水果,带我去见了。那师傅一脸的亲善。却又听说会拿木尺子打人,我害怕了。
   放榜那天,我一大早就去了学校。黑板上,牛眼大的字很让我欣喜。在一个女同学名字的一侧,端端正正写了我的名字。
   念高中得进城,住宿,一星期回家一趟。兴奋劲就像涨潮,还没等汐潮,父亲回来了,说矿山给农转非,吃啇品粮了。那年,父亲评上了中级职称。
   这一次是父亲给我找师傅了。他趁母亲忙着干活,正色地跟我说,去了矿山,你就去考工。没法子,家里没什么钱。我只好答应,我不能惹父亲生气的。
   我挑着母亲缝好的两张棉被,在九零年的十月十二日,一大早,母亲怕我跟父亲在路上会饿,煮了满满的两碗面,还煎了荷包蛋,过节一样的。我吃着,母亲在一边教我,跟着师傅要勤快些,有一技防身,往后去哪里都有底气。
   父亲会回忆这些往事吗?我真不清楚。有一天,母亲找到我,说父亲的肺部有一块阴影,却又诊断不出是什么疾病。只得住院继续观察。
   父亲在白天很安祥,可一到晚上,剧烈地咳,一声比一声凄残,一栋楼都灌满父亲的咳嗽声,天就渐渐亮了。
   父亲闹着出院了,那是零四年的十月。他亲白去韶关书城,买了几本中医处方书回来,尝试着给自己抓药。
   一开始,他煎了几剂喝,精神有些振作了,晚上也咳得没那么密集,却又不知怎么冻着感冒了,再煎药,即使调换了方子,也无济于事。
   父亲失望了,脾气也变得暴躁,有几次,我劝他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病。或许,我说得多了,他厌烦了,便骂。父亲这一辈子都没有向我生气过,哪怕训斥,也是小声加小心的,好像我的心玻璃做的,易碎。可那一次,他语音很重地骂了,然后,喘着粗气,跌坐在厅里的一张木沙发上。
   母亲曾说过,父亲怕见医生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母亲说时,也微微转过身,伸手拭了拭眼角。
   每个晚上,父亲都不停地咳,一声声扎在我心里,一声声的,我宁愿咳的是我。又或者,可以帮父亲咳几声。
   母亲回了一趟老家,住了小半个月。回来时,她说打小到如今,从没有一个晚上落那么厚的雪,足有十几公分,像倒下来似的,一篷南竹,每一根都折断了,看着心疼。
   矿山没有飘雪,只是凛冽地吹了几天刀子似的风,却一直细雨绵绵。全身没一处舒服的,也就哪里也不想去。
   矿山的雪落在九五年冬天。有一个晚上,父亲吐血,打了电话给矿医院的急诊科,躺进病房,挂着点滴,也没有止住血,只能耐心地等天亮,送往韶关。那一天,白菜顶着雪,薄薄的,在低洼地的水渠里,像一面镜子。
   我一直盼着矿山飘一场雪,把不干净的事物厚厚覆盖,把新生的在阳光里健康成长。等雪来到已是零八年。
   父亲静坐在相框里,满面含笑,犹如春风。


                               人生,就是一趟感谢之旅


一场山雨之后,空气清爽了许多。夜晚,窗外,传来几声虫鸣,彼一声此一声的,断断续续,缱绻着。
   这样的夜晚,有往事敲门。那些触动心扉的,刻骨铭心的,扣动心弦的,入丝入里的。那些幸福的,热泪盈眶的一一前来敲门,应接不暇。
   我得感谢生命里的每一份美好。这美好,是平凡的日子溅起的几朵浪花,是心海泛起的涟漪,荡漾着,不管岁月怎样的沧桑,斑驳,却割舍不了这一种情愫。
   我得感谢每一个日子的恋恋风尘。就像鲜花感谢着大地,小鸟感谢着长空。真挚的感谢,可以花香满径。
   是的,我曲往通幽地走在感谢的路上,所有飘洒的细雨,在灯火爛姗处,都是驿路梨花。
   回忆是釆场山脚下滑入草丛的一尾小蛇,越不动声色,越让我沉浸下去,越波澜不惊,越让我害怕稍纵即逝。
   它是随风来的。夹杂着山野的芬芳。凝住的时光,在纸上,独善其身。而我,像一朵含苞的昙花,狰狞地把它撕裂。是的,还有一帘幽梦,还有月朦胧,鸟朦胧,窗前海棠红。
   在寂寂无声的时光里,一腔透明的心境,不需要补白,只有殷切的感谢,还可以是采场上的一盏灯火。
   文字慰藉心灵。那一年,我人生地不熟地来到大宝山矿,考工,上了凡洞铁矿。夜晚,同宿舍的都出去颠狂,只有我,坐在一盏银白色的萤光灯下,把能借到的书,每一个章节都不容错过地阅读,慢慢地练习写作。
   在《南国诗报》,我写的文字平生第一次铅印,散发着油墨的淸香。而后,我的一些豆腐脑儿也上了几家文化馆主办的小报。落地生花,有许些的自慰。
   矿工是艰辛的。我撒的每一泡尿都有汽油味,落下的每一个汉字,都经铁锤敲打过。岁月是西风漫卷,如果说留下了什么,唯有文字在闪闪烁烁。
   我也不知写了多少稿笺,从凡洞下沙溪,抱回了沉甸甸的一叠,也就有了一门心事,想着把它们结集。直到零七年,在生活很拮据的日子,还执念着这一种希望。
   我自选了一些文字,努力地誉写淸晰。然后,踏破铁鞋地找了一家出版社。
   零七年五月,当我从邮局拿回清样,就像打牌,发给自己的一手,出哪一张都是胆颤心惊。真没料到,出一册诗集,大动干戈地要掏出难以负重的人民币。有工友看出了我的无可奈何,说拿去矿党群,只因我的文字,跟矿山联系得很紧密,可以一试的。我也觉得这个时候,更多的,需要的是勇气。
   然而,这比投稿的泥牛入海还要让我悲观。几个月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便想去拿回来。那工友说,既然做了,就得耐住性子,再等等。这有些像打完了一手牌,准备重洗。却要举行洗手的仪式。
   又过了一段日子,矿工会打电话到我上班的车间办公室,让我去工会一趟。那是一个下午,阳光还灿烂着,山野的风徐徐吹来,我上了工会的二楼,见到了郑秉源主席,他让我坐下,询问了我一些情况,说矿山的文学发烧友已有了自己的发表园地,稿费也可观,却不见我的投稿。我只得搪塞。他看了看我,说矿山没这一笔资金赞助的,但培养一个作者也很不容易,所以,只能给一半,其他的,他要我想办法。临走,他还送给我几本《宝山文苑》。
   我很是欣喜。可出版的清样是怎么到主席办公桌上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满心的感激,我便去问那工友,他也不知道。现在想来,即使知道,也不会说的。这是一个秘密,哪怕只包着一层纸,也不能捅破。
   当我拿到了散发油墨香味的诗集,我只想第一时间给那一个“雪中送炭”的人看看,给那一只伸出的支援之手随意地翻翻,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那年七月,我拿了一叠诗集去了《韶关日报》副刊部,结识了冯春华老师,我把出诗集的情况清晰地说了一遍,他对大宝山给出了很高的赞誉。但是,没有那个人的热心帮忙,是办不了这件事的,所以,“你得感谢”。我使劲地点头,是的,我得蹅上致谢之旅,哪怕艰辛,哪怕路途遥远,我也得送出一壶冰心。
   我千方百计地打听过,都三缄其口。又或者,赠人玖瑰,手留余香。但是,我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恍惚之间,在零八年二月,我加入了五月诗社。桂汉标老师谆谆教诲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说找了几个月,也不知那个人是谁,更不晓得在哪高就。桂老师端祥了我一会,看出了我的真诚,说大宝山矿有多大,挨个地问也可以问个所以然,想想也是的。
   有一次,我去矿工会二楼,到《宝山文苑》编辑部领稿费,我小声地问一个编辑:是谁热心肠的,为我争取了诗集赞助费。那编辑抬了抬头,推了推眼镜,“矿工会。”那时,矿工会有阳光工程,矿工们也有一句口头禅:有困难,找工会。
   或许,那编辑是好心的让我别深究了,留在记忆里,就像守住了一种美好。劳心劳力地挖掘出源由,能带来别的收获么?过去的只能随风飘远。
   但我不认同这些,我刨根问底,只是想亲自看看那个人,并且呈献热烈的祝福。
   以后的日子,我看到那一册诗集,竟滋生了一些莫名的难过,忧伤。
   隔周一次的五月诗社例会,我从没有错过。我只是一味地想从桂老师身上获得更多的知识,所以每次去,我总带上一叠诗稿,让桂老师审读,批改。一些诗友也会中肯地提建议。三番五次,桂老师说我来自大宝山矿,不如一本正经,只写矿山诗。我满口答应了。
   我只是想:当自己把矿山诗写好了,那个人也该露庐山真面目。
   那年,桂老师热情洋溢地写了编者按,把我的矿山诗小辑《我代言铁》推荐到北京的《新国风》(第九期)发表。几个月之后,桂老师送给我两本样刊。当我把一本样刊专程拿给工会主席郑秉源,他朗朗地笑了,告诉我有时间去一趟矿科技大楼,四楼,407室。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没活干的上午,我去了矿科技大楼。其实,自我参加工作,就没一个人去过那里,心不免有点忐忑。407房门是敞开的,我轻轻地敲了三响,随即一声很富有磁性的“进来”,我看到了一张端庄的脸庞。
   他坐在办公桌前,说自己以前也是一个文学青年,有小说发表市报的副刊。虽然,现在写公文,但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学情结。所以,他看到我的诗集清样,毫不犹豫地伸手相助。他还关心我进五月诗社的一些情况,鼓励我谦卑地向诗友们学习,尤其要在桂老师身上,学到一些做人的道理。
   我一边洗耳恭听,一边想怎样来感谢他。也许,他猜出了我的心思,凝视了我一阵子,说:“你得努力地写,争取写出更耐读的文字。”
   我望向了窗外,江尾头绿茵茵的稻田,每一棵禾苗正在抽枝拔节。他殷切的期许,在我的心田,不正是焦渴以盼的和风细雨么?
   临走时,他介绍了自己:邹永东。从此,这一个名字,在我的生命里,有着沉甸甸的重量,不言而喻的份量。
   曾记得,帮助一个人,并不是为了报答,而是要献出爱心,传递火炬一样地延续下去,生活才会更加美好。
   如此,人生就是致爱之旅了。
   今夜,山野的风不停地从窗外吹进来,仔细的分辨,虫鸣里有蟋蟀弾抜着心弦。才又想起,那一次告别,自己紧张得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那么,是不是又得重新蹅上致谢之旅呢?
   其实,我一直走在路上。


—挂灿烂的风景


南采场再高,也高不过矿工的头颅。所以,我常常致敬。
   我在铁矿家属区住时,因为是二楼,开门就见采场。远远的望过去,南采场就像一堵毛坯房的墙。陡峭的立在那儿。也许,迫于它的威慑,胆怯的移目北采场。
   堆高了几十年风雨,佝偻着脊背的矿工像一群公蚁,要把北采场搬走,可,太沉重了,只能蚕食,夜以继日,争分夺秒的,在岁月的流逝中,北采场慢慢地矮了下来。
   这不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机器的轰鸣,山谷里的风也弥漫着忧伤,低低地徘徊又叹息。北采场,像一个小伙子走过青涩的年龄,步入中年,还沒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像夕阳的余辉下,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
   而南采场是一座没开拓的“处女山”。谁?可以为它献身。
   后来,我下了沙溪,这一个具大的问号,不像是一只下坠的耳环,而是一粒种子,在心田里发了芽,总是蠢蠢欲动的,要长成一棵茂盛的树么,祭奠不死的青春。
   今年七月,几个诗友在沙溪的一个叫小桃园的农庄聚会。其间,有一张脸庞,脑海里筛选了几遍也想不起来是谁。但他热情地喊我:李哥。我端祥了他一会,只见他身材略显单薄,戴着一幅眼睛,透过镜片,可以发现他严峻的目光,却不乏亲和。
   他慢条斯理的介绍自己是从大宝山矿来的,在采矿部。他有一个很富有诗意的名字:程茸荣。一一年从江西理工大学毕业。在一个浮躁的年代,不向往城市的灯红酒绿,而是听从大山的召唤,并且,固执地热爱着。
   打开的记忆是流淌的河水,那年,他一路风尘的来到矿山,就攀援上了黄泥滚滚,砂砾漫卷的北采场,在爆破班,打孔,钻眼,埋炸药,引爆,升腾起的一朵朵蘑菇云,比晚霞还要绚灿,壮观。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惊心动魄地怀想从指尖上溜走的时光里,出现了一枚盲炮。这一个意外,带来的不仅仅是恐惧,后怕。若不及时排除,生命难免会划上句号。
   他仔细的观察,认真的分析,然后把处理意见向领导汇报,在获得赞同时,他二次起爆,成功的喜悦荡漾在爆矿班每一个矿工的脸上。
   时光是一杯的海。
   拆除凡洞生活区锅炉房的烟囱在一二年。这白色的帽子高高耸立,有二三十米。这一项艰巨的任务,对于他是新娘子上轿。赶鸭子上架似的,但他没有畏惧,退缩。尽管,他的一个师兄是爆破设计的主要负责人,而他不过是辅助师兄的,可,他在工作之余,一点也怠慢,翻阅各种资料,还摘抄了一本厚厚的札记。也许,书本得来终觉浅,他又走访了领导干部,取得了“真经”。当两人的设计完成后,相互比较,如同一辙。
   那天下午,空气几乎都凝固了,他的师兄在现场指挥埋药,而他负责检查。还布置了防护网。当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师兄吹了一声哨子,现场的爆破工不慌不忙地撤离。过了一会,在一声哨子声中,只见烟囱像一个巨人缓缓地倒下来,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夷为平地了。他绷得很紧的脸才舒展开来。好像沐浴在春风里,有一些微笑浅浅的荡漾。
   庆功会上,铁矿领导也前来祝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早在九十年代,北釆工区的爆破班就威镇四方了,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状。这,砥砺了他走向梦想的路。
   摇曳的日子,夹杂着七叶草的芬芳。星转了,斗移了,爆破班的矿工有的退休了,有的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心中的信念,悻悻地,离开了矿山。而他,在南采场之巅,屹立起一个矿工的自豪。
   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大宝山矿也出现了滥采滥挖,开窿打洞,严重阻碍了矿山的发展,更破坏了生态环境。几次打击都死灰复燃。
   在时光的沙漏里,难忘一二年,韶关市市领导,市安检局组织了“重办组”,下定决心,把民采“一举歼灭”。为配合协助政府封堵滥采民窿,爆破班不移余力,自告奋勇的投入其中。
   他随同一个炮工进入了巷道,那炮工在前面安放炸药连接起爆网络,而他紧跟着检查。当那炮工发现巷道上方有混泥土掉落,情况很不妙,立即吩咐他快跑,那一个炮工也跑出来了。
   他的语气明显低沉了,声音也很缓慢。因了天有不测风雨。对那一个炮工,一直心存感激,一直把他敬在心里。也许,时光可以流逝,可以暗淡,但这一份沉甸甸的情谊,是几万吨阳光的重量,在阳光的色彩里,倾听阳光的呼吸。
   南采场再高,也高不过矿工的头颅。但我却一直苦于礼赞。
   那一次欢聚之后,隔了很长的一段日子,直到八月,从外地来了几个诗友,晚宴上,我很荣幸的受邀了,他也在席。
   他一直坚守在南采场,只是,他离开了爆破班,搞配矿,以及边坡和排土场的安全工作。
   那个晚上,在文化广场,我看见了他贤慧的妻子,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矿山,他深深的扎根下去,希望就会枝繁叶茂。
   那一刻,我凝望着一盏盏灯花,压抑不住的情感,像一匹马车,驮着好消息,赶在路上。
   山野风徐徐吹开的画卷,矿山多娇美。


九月末央

柿子红了。
   采场的半山腰,穿过一丛芦苇荡,走一段下坡路,有一棵野柿子树,每一个枝条都挂着几枚柿子,铜钱一样的大,既使红得如节日里的灯笼,摘下来,咬一口,涩得舌头好像厚了一层,忙吐出来,全身仍不自在。所以,没人摘,却是鸟儿们喜欢的,就像饭后的甜点。
   我家的后院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树有屋顶那么高,柿子随年的,譬如去年结得柿子可以压断枝,今年就少了一些,甚至稀稀拉拉,但长得很大个,有的一枚足有半斤重,很有卖相。向阳的柿子,也澄黄澄黄的,娘站在地上,身旁放一只竹篮子,她仰头,瞄准一枚,伸长黄皮竹做的叉子,柿子一进入叉子,轻轻一拧,把叉子往后退,一枚柿子就摘下来了。
   娘摘了满满一箩筐柿子,抱到屋檐下,一枚枚放进水缸里,然后加水,刚刚淹没柿子,把握得很准的抓些熟石灰进去,拿一只箥箕罩住缸口,怕给阳光晒得过以厉害。
   在柿子树的顶上,柿子早熟,诱惑飞鸟。娘常去后院,回来总叹着气,说鸟又啄了几枚柿子,摔下来,稀巴烂的。可我知道,鸟吃过的最甜。趁娘不注意,我小跑到柿子树下,一怕摔烂的柿子蒙上灰尘,二则怕招惹蚂蚁,我蹲下身,把软乎乎的柿子捡起来,慢慢地舔,很是享受。
   站在地上叉不到的柿子,娘只得把一只竹篮拿一根绳子绑在腰间,爬上树,择一个好站脚的树桠,解绑,篮子系在树枝上,娘像猴子望月的叉柿子,装满了篮子,用绳子吊下来,我忙着倒进箩筐里,娘又把篮子吊上去。几个来回,我分明看到娘的额头沁着汗。果然,娘从柿子树爬下来,头发都湿了。
   我在采场,每一想起娘摘柿子,就有些惭愧。娘养了这么大一个儿子,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心里更是愧疚。
   但我喜欢娘站在柿树上的姿态,爱乌及乌,我也喜欢上了猴子。可惜,家里只养了一条狗,看家护院的。
   这是我在矿山过的第一个秋天。九一年,屈指数来,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回忆是剖开一枚柿子的过程,一瓣瓣结实的肉是丰富的往事,而果核自然还有鸟的鸣叫,总想唤起什么。
   过完九月,风就像没长眼睛,在采场,到处乱吹,还憋着一股子劲。
   酷暑难挡的日子,总会有一些败笔。同样是石头还给石头,那时是堆,而现在是整理。
   偶然的一天,我遇见了自己的少年,身体单薄,面黄肌瘦,譬如在家乡,听腻了鸟叫,想着上街,就编造一个理由,瞒过母亲,赤脚地走两公里柏油路,一边看人,一边回忆街头那一只穿了裤衩,却又露红屁股的猴子。
   母亲说,猴子捡到一饼姜了,一边吃,一边嗷嗷叫的流泪,像死了亲人。而那一个牵猴子的,吧嗒着旱烟。
   母亲一大早进了菜园,蹲着,把鲜嫩的大白菜小心地掐下来,拿畚箕盛放着挑进城里,换些买盐的钱。所以,她也见过那一只猴子。
   马戏团搞演出,有猴子看人。那一回,父亲说他有一个工友,儿子也在马戏团,跟师傅学,摔得鼻青脸肿。我很是吃惊。
   我为了看猴子拼命地读书,中考,放榜之后,我进了城里的中学,仅仅一个月,我又远走他乡,在一座矿山,像一只猴子,上山下山,上窜下跳。
   我看见了青涩未脱的少年,蹬着翻毛牛皮的劳保鞋,阔大的上衣给风挤得鼓鼓的。径直走到我面前,说来比试摔跤。
   在家乡,我看见过斗牛。那是一个肌肉发横的青年,两手扯着一块红布,听说,这样可以把牛吸引过来。而围观的,一律不准穿红衣,红裤,哪怕是红底裤,也不能露。牛是有很强的攻击性,但牛一生下来就患了眼疾。
   我只得坐在一块岩石上,他也跟着坐了下来。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我说我不认识他,他说摔了跤,可以跟我交个朋友。我说这样会被开除,他就一脸的沉默。
   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采场,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痛。有时,痛也是一种幸福,缠绕在灵魂上的铬印,是避而不及的。
   他跟着一个老师傳,学习拧扳手。不同的螺丝使不同的力,少了,拧不紧,或者旋不松。多了,滑扣,吃力不讨好。他很认真,但不是练习,而是用到刀刃上。所以,只能专心至致,亳不倦怠。
   他干完一件活,会跑过来跟我聊几句。他指着山的那边,说那儿有他的家,没上过学,但爬树很厉害,掏鸟窝有时会掏出蛇。他越往下说,好像越落寞。他的父亲,在我没考工之前,查出了矽肺,晚期。他才来顶替。在这采场,只有他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其他的,不是父辈也是阿妈级。他攥紧了一只拳头,还是准备跟我单打独斗,以显示他是一条汉子。
   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在家乡,走进菜园子,我葱蒜不分的,常把母亲气得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但我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文。她看出了我的破绽,作为谈判的条件,我必需像样地写。她还规定了期限:三天。到时我交不出来,那只得挨她的凑。
   风还是吹过我的脸颊,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返回去,只见老师傅嘀咕了几句,他埋下头,拿起一把扳手,像模像样的干活。
   白天,我在整理石头,到了晚上,我就整理文字。
   他是值得原谅的。我尽量地把文字写得简短,不出现生僻字,分量也不少。在第三天的上午,风刮得很凛冽,冷嗖嗖的,他找到我,有打架的气势。我忙从衣袋掏出写了字的纸,展开给他看。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不单挑了。
   我与他从没怀过仇恨。可他说,一看到我就看见了他的未来。
   他紧紧地瞅着我,问为什么很不容易上了高中,报了名,却只读了一个月。我毫无准备地回答。多像风,在不经悥间,钻进耳朵,然后痒,一直痒到心窝里,产生疼痛。
   那一年中考,挤独木桥一样,只有我跟一个女同学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可,在我兴奋不已时,父亲说,矿山给了农转非指标,然后,沉默了片刻,也许,父亲也不知怎么婉转地告诉我,去矿山,我得休学,考工,去挣自己的一碗饭钱。
   在矿山,从没有谁过问我一句,为什么穿上工作服,尽管当矿工很光荣。我一时激动,竟蹲下身子,掩面哭泣。
   还可以自考。他安慰地说道。在他的村子,也有嗜书如命的,可家境不容许,只得白天在田地里忙农活,好像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在晚上重新拾起。有的毕业了,在外面谋事业,衣锦还乡。
   我比他早一年来矿山。十七岁的雨季,睛朗的日子,雨也飘飘洒洒,落在心海里,微微荡起涟漪。他比我晚了几天降临人世,却跟我一样的境遇。
   十一月下旬,他回了一趟家乡。他的父亲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他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入殡。山一样的父亲,原以为岿然不动,屹立不倒。但在岁月的洪流里,遇上了一场暴风骤雨,突然之间,崩溃了。
   风还在吹,不停地吹。他走在采场的一个斜坡上,远远地望过去,就像给风吹歪了。
   风把后来的日子吹得很遥远,只有匍匐着身子,贴近岩层,竖起的耳朵,可以听见一串银铃声,隐隐约约,淸淸脆脆。
       

《旁证》自序:一个诗写者对时代的旁白



   我是以极度虚弱的心情写下这些文字的。
   我宁愿相信,这些文字不是经我的手写出来的。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些文字,这每一粒文字,还保留着我的体温,吸着我的血。
   我不能提供太多的证据,并不是无从考证,作为一个亲历者,一个目击者,写了太多,就会言不由衷,写了太多,就留下了更多的猜测,更大的怀疑,写了太多,这些文字就难以存档,所以,我力求少,少之又少。
   在这些文字里,我写了三篇悼词,而且,拿出一篇放在前面。死亡,总是让人敬畏!我不是陈超的学生,为此,我甚为遗憾!我把自己的遗憾也放在前面,如此,仅仅为减轻一点内心的痛楚。
   说到痛,这些文字都是痛的。没有谁问为什么,我也不必作答了。不必答,并不等于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其实,还是无从谈起。
   痛是不能吆喝的。所以,我选择了平静的叙述。
   有人说,你应该庆幸才对,这个时代给了你那么多的感受。
   是呀,为什么这个时代选择我说出那么多的痛?难道仅仅因为我生活在底层,是草根一族?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不写。是的,我不写也不会饿死!
   诗人,是上帝派来写诗的。
   写诗,难道至高无上?我只能说,要写出一个时代的痛,是困难的,艰深的,恰恰,这又是一个诗人的责任。我相信诗人的正直。
   可我不需要这样的一个称谓。在这一个时代,诗歌都边缘化了,何况诗人。
   运思的人愈少,诗歌愈寂寞。面对突飞猛进的时代,面对杂乱无章的生活,面对泥沙俱下的思潮,在我与大我之间,如何平等地对话?如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又与社会大众所期待的吻合?不偏不倚。
   我的文字根植于自己生命的土壤。我没有探测仪,自己每写下一个句子,到底是深了,还是浅了。有时,我反反复复地问,刨根问底地想:写了这么多,究竟有何意义,是不是到了推倒重来的境地?
   所以,既然是写诗,或者说诗写,就该有自己的标准。然后,拿别人的目光衡量。不管怎的,一首诗,在写出来时,是自己的,写出来后,拿出去,就是别人的,就该允许别人的批评,或者审判。
   我还得重申,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一个矿工,一个在采场“整理”石头的人。所以,注定了自己的平庸。也就是这样,我把写诗看做是灵魂的救赎。
   无关乎命运,但却要接受拷问。是严峻的,非同一般的自责,或者扪心自问。而这个时段,往往是午夜,可以听见命运的呼吸。
   当我结集第一册矿山诗选辑《年轻的岩画》,一位诗友严肃地给予批评:读了你那么多,没有一首感动我的。
   不能产生感动的文字,可以叫诗吗?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敢承认自己写的文字,能够不脸红地说:这就是诗。
   既然,我不敢说在写诗,肯定,更不敢辱没诗的名节,说在玩文字游戏。写诗,是严肃的,以至于更需要安静。
   回到前面,在2014年,自杀的诗人有:陈超、卧夫、许志立,等。我给卧夫写了《四月,打开的一个词语》,原本是想选入,但很快,我把它撤了。不要问为什么,起码,我不鼓励。但是,陈超的诗歌评论《打开诗歌漂流瓶》曾获得鲁迅文学奖,而他的诗集《热爱,是的》我也很喜欢。对于一个诗坛标杆性的人物,我是该写下一些文字的。并且,保存下来。
   诗人自杀,更可以看到人性的脆弱。我不知道,他们的神经是不是比我们更敏锐。但我不无痛心地说:这个时代病了。
   我是在极度虚弱的心情写下这些文字的。这句话,我好像说过,再翻出来说一次,算是补充。
   诗歌是没有功利性的,既是有,也要彻底的抛弃,让它梵依心灵。
   一直以来,我写得更多的是矿山诗。关于这个题材,我孜孜不倦地在探索,它应该从抒情诗中区别开来,但它更应该同抒情诗齐头并进。
   现在,又要结集了。心里不免忐忑。当它摆在你面前,你可以读到些什么,似乎与我无关紧要了。我要的,也仅仅是没有让你失望。
   我得有这份自信。就像我在采场“整理”石头,十几年了,我摸清了石头的脾气,而写诗,也是如此的。因为,我不喜欢冒险。
   窗外,还挺寒冷。
   但冬天一定会过完。那些痛了的文字,在面朝大海的春天,会开出花朵,会给你带来一点点慰籍。
   这就够了。
  
   附:等一个人到天亮
   ——悼陈超
  
  
   白天,我在采场搬动石头
   那么粗砺的纹理
   一块,又一块的搬到另一个地方
  
   夜晚,我坐在桌前敲打文字
   那么幽蓝的天空,闪烁
   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我的心痛了
   哦,这些给我命名的文字
   是打开的漂流瓶
  
   我想到了一个人,一直给风
   吹着,吹着,却再也没有
   醒来。告诉我:火焰的升降书
  
   我出去了,漫步
   其实,是想获得一场风寒
   打喷嚏时,安慰自己,有谁挂念我
   流一些眼泪。这么多年了,我不会哭了
  
   我还是得安静的坐下来,滚动一些文字
   今夜,不说抚摸。只因它们的沉重
   它们冷了下来,却不知是不是我的眼泪
   浇花一样的淋湿了它们的根,茎,叶子,好梦,呓语
  
   等一个人,到天亮
   天就真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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