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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五月,布谷声声(《牡丹》2018年第5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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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布谷声声

      万安山北麓,自南而北,由高至低,从连绵起伏的丘陵到一望无垠的平原,大陆架般铺展着一层厚实的黄土。临近伊河时,这个大陆架陡然断裂,蜿蜿蜒蜒,形成一段长约百里的断崖,那是千百年来伊河泛滥冲刷切割的结果。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土崖,成为南坡与北滩的天然分野。

      沿着断崖,依着地势,分布着高崖、段湾、回龙湾、香椿崖、黄蟒崖、石牛沟等一溜村庄,它们的村名,也都带着沟崖的影子。一个小村,散落在一片沟壑纵横的崖上,因五沟聚拢,故名五岔沟,这是我们逯姓人家迁出洪洞后聚族而居的地方。六百多年来,坡上滩下,这块坦荡肥沃浸满祖先血泪葬有祖先尸骨的原野上,以农为生的逯姓子孙,祖祖辈辈,年复一年,沿袭着耕读传家春种秋收这千年不变的农耕生活。


      春夏之交,总有一种平时见不到的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它迅捷无声,不等你发现就已藏身树丛,你很难看到它的身影,但山野、村庄、麦浪上空,总能听到它的鸣叫。它的叫声很奇特,清晰的四个音节,清丽嘹亮又抑扬顿挫,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我们小孩依其发音直呼其“光棍着锄”,母亲总忧郁地喊它“麦天咋过?”“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这是父亲的解读,父亲说,这就是布谷鸟,上天派来的,它在提醒咱庄稼人准备收麦了。

      布谷声中,父亲总是早早地把镰刀、木锨、桑叉、麻袋、竹扫帚、架子车等收拾停当。麦快熟时,还要每天到地里,搓穗麦子,咬咬干湿,看熟了几成。父亲常常念叨那句话:麦熟一晌。割早了,减产,可惜;割晚了,焦麦炸豆,一遇大风猛雨,麦粒就会散落一地,糟蹋了,让人痛心。

      “斌、凯,醒醒,起床啦!”正迷迷糊糊睡得香呢,听父亲在床边小声地喊。有钱难买黎明觉,父亲知道孩子们贪睡,但又不叫不行,就轻轻推醒哥哥和我,天太早,他怕惊醒除了捡拾麦穗啥也不会干的弟弟妹妹。我揉着眼睛嘟哝,天还未明呢,有这么急吗?麦熟一晌,不急行吗?平日,父亲很敦厚,但一到农忙就成了急性子。昨天,寨后的小块儿麦子刚收完,累得腰酸腿痛,今个要去南洼了。南洼路远地多,又是一场恶战,起吧,翻了一下身子,浑身酸困。

      父亲在院子里收东西,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街上已传来了架子车碾过的声音。出得家门,路上,前前后后,遇见好几拨早起人,星光下影影绰绰,若不听声音,看不出是谁家人。那架势,真像是偷袭敌营。

      “麦天咋过?”是早起的人惊动了它吗?村外黑黢黢的树上,布谷鸟几声鸣叫,划破了静谧的晨曦传得很远。这其实是有着几分诗意的,但农人不懂,他们全部的心思都在收麦上,夏季的收成,关乎着庄户人家一年的吃喝哪。

      赶到地里,天光渐亮,啥也别说,趁着夜露的潮润好干活,动手吧,今个是赵云的长坂坡呢。

      半晌,奶奶把早饭送到了地头,我们如遇大赦,总算可以直直腰喘喘气吃点东西了。麦子上很多灰尘,尽管早上有些潮润,但每人的鼻子仍都是两个黑窟窿,肺里吸进了多少?谁知道,只知道连擤出的鼻涕咳出的痰都是黑的。

      看看身后,长长一溜被割倒的麦子,往前看,天哪,那烟波浩渺的辽远让我绝望、沮丧、而又无奈。

      农历五月,大地被一种颜色给蛮霸地一统江山,那就是:黄色。苍穹之下,一望无垠的平畴与连绵起伏的坡岭间,无边的黄色在恣意泛滥。村庄的蓊郁,仿佛只是漫漫黄沙中一片小小的绿洲,而路旁、沟沿那些连点成线的绿树,也只是茫茫大漠的点缀,分隔出不同的空间而已。远远近近星星点点的农人,渺小成麦黄的底色上一只只蠕动的蝼蚁。

      邻地的三妮婶也来送饭了,扛着五六个月的大肚子,饭菜摆放好,拿起镰刀便割,家人劝她,三妮说,焦麦炸豆,小姐也要下下楼。打小在乡下长大,当闺女时也没少出力,没事的。三妮叔说,想干就叫她干一会儿吧,要不她着急。你可忖着点啊。

      在乡下,这其实算不得什么,父亲说,那年德兴奶已有九月身孕,她实在不忍心看自己的老伴孩子一个个晒得掉层皮累得塌了架,烧火做饭之余挺着大肚到地里帮忙,一阵忙碌后感觉:坏了,来了阵,很急,下面都见了红都,把家人急得直喊叫。大家连忙寻来村里的接生婆,一阵手忙脚乱,孩子总算生了下来,就在地头。这就是你田生叔,名字就是这么起的。

      “麦天咋过?”渠边、地头的树上,布谷鸟又在鸣唱。咋过?我们姊妹六个,大姐远在太原,二姐嫁到邻村,苦了爹妈,没日没夜拼死拼活的干。母亲身体孱弱,几次晕倒在地里。老中医双才爷说,那是营养不良又劳累过度所致。农历五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日,但打我记事起,父亲的生日连顿鸡蛋蒜面都难以吃得应时。

      农活再忙,日子再苦,乐子还是要找的,笑声能够稀释人们的疼痛。“野兔!”大家正起劲割麦呢,突然听到惊呼,循声望去,一只野兔正惊慌而逃,连窜带跳东躲西闪。这下热闹了,麦田到处都有人,离得远的大声咋呼,近的围追堵截,可怜这只野兔,天罗地网中跑得没了力气,速度降下来,被人一镰刀拍倒在地。二斤肉,一张皮,捡便宜的只是后面幸运的那个人,但乐趣是所有看热闹的。

      只是插曲过后,麦田复归平静,依旧是嚓嚓的割麦声,依旧是长久的枯燥与沉闷,只有布谷鸟时远时近的叫声,像开在天空的花,清亮而又寂寞地掠过。


      临近中午,日头太毒,麦秆太焦,不能再割了。割倒的麦子已经打成了捆,要拉到打麦场摊晒。往麦场运,需要装车,那时,差不多家家都有架子车。装车是一项技术活,装少了,拉不住东西,路这么远,闲跑趟数;装多了,车载太高,容易翻车。翻车这破事最让人懊恼,脾气火爆的会骂娘,但骂过之后,还得费时费力再装一次。后面的人也尴尬,帮你吧?干到收工都已是强弩之末;不帮吧?脸面上过意不去。总归是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谁没有用到谁的时候?更何况,六百年前是一家呢,那就搭把手吧。车装起,地上一层麦穗麦粒,就胡乱连土也扫起来——大忙的天,耽搁别人过路呢。

      庄稼地没有正经的路,麦车拉出地块,要横着经过好多田埂。这个很费劲,用力小了,过不去,使劲大了,太颠簸,车重载高,最怕摇摆。父亲前面驾辕,我跟哥哥后面推,胳膊酸困了,我就用头顶着推。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农忙时节,农家孩子没有不扑下身子的,本来只有十分劲儿,却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只顾推车呢,不知怎的,一根麦芒扎进了鼻孔,难受得我皱着鼻子,嘴张得老大。擤,擤不出来,麦芒满身是刺,若是戗茬,怕越擤越深。抠,也抠不出来,揉又不敢揉,我吓坏了。哥哥捧着我的头,鼻孔朝着太阳,看清位置后,用大拇指和食指进去,居然捏住了。抽出时,麦芒戗茬剌过我鼻孔的嫩肉,疼得我两眼是泪,但心里一下子不再恐慌了。谢天谢地!幸亏弄出来了,倘折到里面一截,手指够不着咋办?倘越陷越深进入喉咙咋办?去找双才爷?人家在西滩收麦呢,等双才爷赶回来,我还不难受死?

      那根麦芒,是根拔不出的刺,三十年了,仍痛在我的心悸后怕中。

      麦收,也是一根刺,扎在普天下农人的心口,很深很深,一年一度地滴血疼痛,一年一度地抽搐痉挛。

      只有麦天过后布谷鸟神秘地不知所踪,只有玉米苗遍地的嫩绿覆盖了夏季麦茬的枯黄,“秋旮旯”(玉米生长期间短暂的农闲)中,那葱茏的绿色才能慢慢覆盖黄色的伤痛。


      麦子卸到麦场后,肚子咕咕噜噜响,提醒该吃午饭了。到家第一件事先脱衣服,为啥?起五更就跟麦秆、麦叶、麦芒、麦茬大战了三百合,衣服早被汗水湿透几遍了,劳累不说,刺挠就叫人受不了,像出了一身痱子,扎哇哇难受。

      这样炼狱般的日子一般要持续十天左右,蝼蚁样的农人,居然不可思议地蚕食掉这无边的黄色,然后用玉米那铺天盖地的浓绿去改朝换代,让黄色匿迹。南洼、北滩、东地、狼沟,这么多麦子去哪了?打麦场。打麦的方式有两种,过去,是套上牲口用石磙碾,这叫碾场。我牵着父亲借来的牲口绕场碾压,后面,父亲不停地用桑叉翻挑。燎天晌午,我热得受不了,父亲说,生就的农民,吃苦的命,怕热怕晒哪能行?我知道,太阳越毒,天气越热,麦穗越焦,脱粒越快。这时最怕的,不是骄阳似火的酷热,而是那些没有征兆说来就来的猛雨。要是麦子泡了场,又遇上连阴雨,六天之后,那辛苦了大半年的麦子就会生芽,眼看到嘴边的一年的口粮便没了着落。这是最让乡亲们哭天无泪的倒霉事,比翻车严重多了,闹心多了。

      后来有了脱粒机,不过,几十户人家才只有两台,僧多粥少,需要抓阄排队。轮到谁家,哪怕是半夜三更,也一点不敢耽搁,你想,每家一座小山一样的麦垛,都要一撮一撮从“老虎洞”(脱粒机入口,因太危险,故称之)喂进去,再在机器肚子里轰轰隆隆翻江倒海转几圈,最后麦粒、糠皮分道扬镳吐出来,得耗费多少时间?只要不是马达热得烫手怕线圈烧坏,机器一般是不怎么停的。脱粒机是用来脱粒的,但同时也是个扬尘器,这比割麦脏多了。晚上你看吧,只要几个灯泡亮着,灯光下尘土弥漫,人影晃动,不用听机声隆隆,就知道是“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打麦。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一个麦季下来,一村老少都累得跟害了场大病似地憔悴不堪。麦收,扎在农人心口的那根刺,成为无数农人的梦魇。那年头,谁倘能跳出农门,那真是天大的福分。怀普哥是我大表哥,吃皇粮的城里人,但他每年都回来收麦,他知道,那根刺还扎在父母兄弟身上,他只能这样去分担痛楚。

      糙场、割麦、捆麦、拉麦、打麦、晒麦、扬麦(利用自然风或风扇,把麦子里的麦糠吹走),锄掉麦茬,种上玉米,缺墒还要浇灌,玉米苗稳住,麦天才算基本过去。这么多农活,都一嘟噜一串交叉重叠在两三周的时间里,那日子咋过?用三孬叔的话说就是,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不是人过的日子也得过啊。“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麦子年年黄,布谷岁岁来。

      小时候,感觉布谷鸟的鸣叫天籁般美妙,童谣般动听。

      少年,跟着父母经历了几季麦收,布谷鸟的鸣叫,惊悚成大敌当前让人心悸的号角。

      布谷声中,岁月的风霜,刻成父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稼穑的艰苦,塑成父亲满手的老茧和佝偻的腰背。夏收、种秋、秋收、秋种,大地的画板上,父亲和无数农人一起,随着季节的节奏,以镰刀锄头为笔,以汗水为墨,涂抹变换着大地的颜色。然而,他们却不是大地的主宰,他们只是囚在土地上为黄绿变幻付出一生辛劳奴仆。我终于知道,乡亲的勤劳和节俭,其实是艰苦的生存环境给逼出来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是农人的汗水与血泪浸泡出来的。

      三孬叔儿子结婚那年,他在城里多年的叔伯哥也带了孩子回来,孩子羡慕说:农村真美!三孬叔一听恼了:美?你收季麦试试?半天你都受不了,不哭爹喊娘才怪!当时父亲也在场,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会计,粗通文墨的父亲笑了笑,居然说了两句诗:画家不知渔家苦,喜作寒江独钓图啊。

      上世纪80年代初,麦浪滚滚的田间破天荒出现了联合收割机。那高大威猛的收割机在无边的麦浪中游弋,随风荡漾的麦子望风披靡,魔术般变成了麦秸和金黄的麦粒。乡亲们看得眼馋,还有这样的家伙啊,那谁还愿意撅屁股弯腰一镰一镰吃那苦受那罪呢?刚开始,收割机太少,大家宁肯晚收一天,也要等这个宝贝,还有人为此争抢吵闹甚至打架。那些争不到手排不上号的,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一点也不敢耽搁功夫,没办法,手割吧。无处撒气就恨恨骂一句:操!为啥不多造几台呢?

      两三年后,收割机多起来,仅几天时间,那让人望而生畏的无边麦浪便潮水般消退了——麦天就这么闲庭信步的过去了。几个看稀罕的老人不停地吧嗒嘴:后辈孩子人真享福,咱那时出的啥力呀,只差没有累死!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这时候的父亲突然发现,没有了麦收之苦,布谷鸣唱的五月,其实是个诗意迷人的季节。


      谁料想,51岁那年一个春夜,父亲突发急病,昏迷不醒,母亲腿都软了,吓得直哭。哥哥几乎是一路跑着央来一辆货车,又找来几位乡亲。哐哐当当的旧卡车,不时颠簸的老公路,二十多里的路程,怕颠着父亲,大家就一直抬着躺有父亲的小床,不让着地。半个小时后,把父亲送到了县城一家医院。

      大姐闻讯赶回,跳出农门的她拿出了全部的住院费用,走时,又留下一些钱,但父亲心疼孩子挣钱不易,不听医生劝告,家人拗不过,就提前半个月办了出院手续。家里太冷,不利于康复,脑溢血的父亲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从此,那只满是老茧原本握锄头、握铁锨、握镰把、握车杆的大手,只能颤巍巍地握一支分量很轻的拐杖,一个几十年来风里雨里力壮如牛的棒劳力,成了一只病卧残阳的羸弱老牛。

      大地由黄而绿,由绿而黄,榴花红时,遍野的麦子黄成他眼中的焦虑,布谷的叫声,尖利成一把划过他心口的刀。

      父亲不能下地,也就不再流汗了,但他会流泪。刚出院回家,被搀扶的父亲一走进家门,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下子哭了。街坊乡亲来看望他,他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在农村,大家是靠身板力气吃饭的,再没成色的人,也得有把笨力气,不会干活,又成为家人的拖累,这意味着什么?之后,父亲没再流过泪,但我知道,他的泪,在心里流着,流成一条不为人知的暗河。

      老家宅子后面,是我们生产队的大田地,父亲常常慢慢从后门出去,或拄杖而立,或坐在那只竖起的石磙上,听着收音机,点支低档香烟,看坡坡岭岭的土地,看远远近近的庄稼,看忙忙碌碌的人们,听细细碎碎的鸟鸣。那条暗河,流淌在他茫然失落的眼神里,也顺着他的眼神,月光般、薄雾般、烟云般、微风般,轻轻覆盖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他只能用眼光去抚摸这些,只能用回忆反刍过去。

      我知道,那条暗河,也流动着不甘,多天后的那个情节,证实了我的猜测。傍晚时分,听父亲在喊我,声音有些不对劲。待跑出后门,我的眼泪一下决堤了。我完全能够想象甚或复原此前发生的一幕。父亲扔掉拐杖,拄着一把锄,悄悄来到后门外人家的地边,试着挥动锄头时,才确认再不是那个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将军了。当年,一把锄头,就是父亲的十万雄兵,而今,才暂别三个月啊,相伴多年的锄头居然有些陌生了,不听使唤了。往前挪步时,腿脚一软,父亲栽倒在刚刚遮盖麦茬的玉米地。父亲蹲坐在地上,像一头战败受伤被赶出领地的狮王——他再也无力去捕获一只猎物。父亲似乎还没有败给岁月,却过早的败给了这场突袭的大病,那条暗河里,流着父亲的悲伤与绝望。莺啼一声春去远,杜鹃声里斜阳暮,那一刻,我看见了他头上的汗,看见了他眼角的泪,也看见了他心中的痛。

      父亲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头,南洼、北滩、还有近处的寨后,他再没去过。地头那些长粗的桐树想他不?大门、街口、后门、地边,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那根普通的竹制拐棍,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的18年。

      2005年2月初5,父亲撇下土地、撇下庄稼、撇下亲人,撇下人世间的一切,走了。

      庄稼,一茬一茬,被农民收割了;农民,一辈一辈,被土地收割了。还不到70岁啊,在土里刨食了一辈子的父亲,就把自己刨进了土地。活着,父亲用汗水滋养庄稼;死后,又用身躯肥沃土地……


      父亲小小的坟头,寂寞在村东狼沟那片沟岔纵横的沟壑间,那里,稀稀疏疏错错落落,长着一些构树、桐树、槐树、榆树和一片片杂乱丛生的灌木。沟崖之上,就是父亲长年劳作的大田地。

      去年清明,太原的大姐特意回来。从老宅后门出来,顺着一条田间小路,曲曲折折下到沟底,再拐弯抹角到一个类似山坳的土崖边,这里,便是父亲长眠的地方。一路上,家人都在说着往事,透过稀疏的树林,一看到那抔矮矮的坟头,泪水就在我们眼里打转。往坟上压过纸,然后焚香、烧纸、放鞭、磕头,突然,大姐把那把铁锨要了过来,看了又看,幽幽叹道,这掀把,还是咱爹在世时的。又问:12年了,咱爹生前用的那些把镰刀锄头还有吗?住在老家的弟弟说,锄还有,镰刀好像没了吧,这么多年都不咋用,可能丢了。

      一阵默然。

      一片怅然。

      家人都清楚,父亲干了二十多年的会计,入土时,他用了多年的那个算盘,他宝贝似的收藏的一些陈年旧账,还有那个听了多年的收音机,都放进父亲的棺材,做了陪葬。但这些贮藏着一段旧时光阴,渗透着一段挥之不散浓浓乡愁的农具却留了下来,只是,闲置了,生锈了,遗忘了,丢失了。

      父亲的离去,其实是一个时代的离去。

      下辈的孩子,还有谁能认得出弯把的镰刀,读得懂子规那夜半啼血的凄苦呢?

      狼沟素来就是埋骨之地,上坟是清明旧俗,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家人的默然与怅然间,远处近处,鞭炮的炸响清晰响亮。

      狼沟,可否很早时候真的有狼?它草木森森的幽深,蜿蜒着几分阴森恐怖。儿时,常有黄鼠狼、松鼠、野兔、獾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在那里出没。夏天雨水大时,沟里会流水成蹊。溪水两侧,有狭长的不规则的小片庄稼地,崖头半腰,还有父亲开的一小片荒,我们姊妹六个都在这儿收过夏种过秋。收麦时,别的地块儿用车拉,唯有这片地,车拉绕得太远,路也不好,还要上一个大坡,而打麦场就在崖上不远,并且有一条陡峭的小路可通,我们就用肩抗、用背背。麦个又扎又沉,半天下来,两条腿酸麻酸麻的,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二姐恨活,只嫌背得少,有一次快要登顶时,脚下一滑,连人带麦从上面出溜了下来,我们都被逗笑了,但笑过之后,眼角却有泪水淌出。而今,沟的深处,我儿时很少到过的那个地方,一条公路拦腰穿过。沟里的地全撂荒了,荒草萋萋,荆棘丛生。小时,母亲推过水车的那口水井,也早已荒草纷披,干涸见底了。

      但有些是不变的,比如记忆,比如时令。麦黄时节,布谷鸟依旧殷殷故人般飞来,在这里栖落、鸣叫。

      “麦天咋过?麦天咋过?”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五月,布谷声声,那是乡村五月的诗,那是开在天空的花,那是麦子遍地的黄,那是父亲满身的汗……

      6866字
(字体颜色过重,太过张扬,但改不过来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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