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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所有的悲喜都会聚沙成塔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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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悲喜都会聚沙成塔
文/小召


  岳母去世了。出殡前夜,按当地风俗,要堂奠。

  忙碌的待客结束后,堂奠开始。喇叭吹起忧伤的败调,春夜的风裹挟着伤感的音符,吹着球幡上的黄表纸沙沙响。左邻右舍来看祭奠的人很多,围拢在岳母的灵堂前。岳母生前一直喜欢热闹,这个时候,她一个人躺在水晶棺里,多么寂寥。岳母现在是个耳聋的人,连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听不见。

  祭奠的人一个个走上去,又走下来,毕恭毕敬,一招一式都小心谨慎,倘若某个环节有差错,身后围观者便会发出一阵嬉笑。

  我的岳父躲在人群的外围,躺在他的躺椅里,那个躺椅跟了他许多年,是他的老伙计。岳父一根烟连着一根烟抽。其实,岳父已经尝试戒烟很久。岳母走的当天,他又抽起来。医生建议他不能抽烟,肺气肿折磨着他,他只要一劳作,就气喘喘吁吁。岳母在的时候,还会和岳父呛几句,掐了岳父的烟。现在,岳母隐藏在棺木里,偷看都看不见。岳父手里的烟火或明或暗。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看着叶湖这个村子今晚的灯火。

  他的两个闺女,两个女婿,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分散在人群里,支撑着场面。他的妻子躺在正堂屋,再也不能在他的面前唠叨。她头向外,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家,去南湖的地里。那块地,岳母和岳父商量过,他们走后,都去那里。

  做白事的司仪喊了我的名字。我是老女婿,被安排最后一个到棺前祭奠,这是本地的风俗。妻子用胳膊拐了我一下。我从人群里挤出去,正对着岳母的灵堂站定。我挺了一下腰板,深吸一口气。我想,岳母是可以看见我的这个小动作的。她提醒过我,个子高的人,腰容易弯,背一塌,整个人就断了精气神。

  作揖、跪下去磕头,我不记得磕了多少个,刚要起身,妻子堂哥的一双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的身后是一阵喧闹:让老女婿多磕几个。我知道,风俗里有这样的闹法。我于是又低下头,弯下腰,给岳母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好几个头。我再一次起身,堂哥又摁住了我,不让我起身。我抬头看了一下岳母的遗像,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知道身后有许多人都在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多喝了几年墨水的老女婿。

  不想再磕头。磕再多的头,岳母也看不见了。身后的那些人,他们是来看我笑话的。他们也许已经盘算我几天。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他们渔网里的一尾鱼。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今天晚上,我的一个特殊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们都认识了我。他们要看我怎么祭奠,其实,是想看看我这个老女婿是不是懂得人情世故。我刚才已经做给他们看了,我得给岳母挣个面子,她是一个要强的人。

  我没有倔强地起身,我不想让堂哥下不了台。我尊重他,知道他的心思。我选择了一种方案:不起身,保持磕头的姿势,伏在岳母的灵堂前。心里一直在默默数秒,心里想,数到60,他如果不松手,还摁着我,我就不管他,我会起身的。

  身后的喇叭继续吹着,我感觉不到它的悲伤。读秒到了35时,堂哥说,起来吧。我站起来,后退几步,结束了我的祭奠。

  人群散开了,向两班喇叭搭的唱台聚集。我搬了一个板凳坐下来。那个板凳岳母也坐过。我不想说话,看了岳母棺木前的长明灯一眼,火焰不大,夏风从正门外溜进来时不时去打扰一下那团火,火扭着身子,保持着不灭的姿势。

  无边的夜色黑黢黢的,喇叭班子开始他们的表演。岳母年轻的时候是人民公社剧团的演员,演过白毛女,唱过《红灯记》。嗓子好,按岳父的说法,那是一个透亮。当年,岳父和岳母不是自由恋爱,是媒妁之言。岳父第一眼见岳母,并没看中,原因是岳母的个子矮。后来,岳父知道岳母会唱戏,自己偷着跑去听了一场,竟然,喜欢上了岳母,和岳母成了一家人。

  岳父喜欢上岳母的另一个缘由,是岳母的坎坷的身世打动了他。岳母早年丧父,母亲改嫁,岳母随同母亲一起过来。岳母从小独立生活,自主、坚强,做什么都不服输。岳父是一个性子软的人,平日里爱喝一点小酒,每次酒后,别人找他办事,他都不会推辞,是一个老好人。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好人,有一年,别人找他借贷款,他做了担保人,结果是,贷款的人违了法,犯了事,进了监狱,贷款只好由岳父去还。从那以后,家境逐渐衰落,岳父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岳母和岳父因为这件事,吵了不知多少次。岳母的嘴是一把小刀子,说起话来,一道道的,刀刀可见血口子。岳父和岳母呛起来,岳父两句话不说,就招架不住了,只能狠狠地抛下一句话:我没有本事,你有本事,你脸向外,你当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到岳母是30年前,那时我只是她二儿子的同学。暑假里,去同学家玩,认识了她的小女儿。岳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会从她的手掌心里把她的小女儿带走,成了她的小女婿,成了她的半个儿。成家后,我去岳母家的次数,远远没有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去得勤。每次去,岳母都喊我的姓名全称,我总觉得不亲切。不喊小名,把姓氏省略也好些。因此,我觉得我和岳母是有距离的。因此,也很少喊她叫妈。岳母心里其实也清楚,不说,随我的想法。岳母就是岳母,她有她自己的做事风格。

  岳父就不一样,他会喊我的小名。于是,我和岳父自然就走得近些。乃至于后来,岳父对岳母的一些不满和期许,岳父都和我私下里说。岳父在和岳母长时间的婚姻持久战中,逐渐被卸了铠甲,由一只刺猬变成了一只蜗牛。岳父开始沉默寡言,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做好男人该做的,更多的时间,他蜷缩在自己的壳里。每年的夏收和秋种还是恒忙人的。地里的农活岳母基本不参与,都是岳父一个人打理。忙点,累点,岳父都能承受,只是从岳母那里得不到任何语言上的安慰,更不要说,炎炎夏日,岳父在稻田里薅草、打农药回家后,岳母可以体贴地为岳父烧好洗澡水,让岳父洗去一身的疲惫。一句心疼的话从岳母的嘴里出来都难。我见过一次岳父和岳母的激烈争吵。岳母的咄咄逼人,让岳父泪流满面。岳母一直认为,男人就应该做这些事,做了就做了,不必要情,不要寻安慰。

  岳母的强势让岳父选择了隐忍。他退休后,几乎足不出户。岳母一直保持着自己雷厉风行的风格。她是脸向外的人,处理家族事情,搞好邻里关系,给人说媒,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岳母走路像一阵风,别看她个子矮,上个街,能把岳父甩里把路。岳父的慢条斯理和岳母的风生水起成了一种互补。

  岳母和岳父日子里水火不容,但是,岳母一直没有剥夺岳父喜欢喝酒这个嗜好。家里总是不缺酒。白的,啤的。岳父喝酒不挑,不讲名贵与低廉,只要有酒,一顿饭就可以津津有味;倘若没酒,即使菜品丰盛,他也是长吁短叹。岳母有个处得好的老姐妹住在县城,她每次从老姐妹那里回来,总不忘给岳父带回县城酒厂散装的白酒。带回来,岳母也不说,先藏起来,以作备用。我没有见过岳父买过酒,他不买酒,并不影响他喝酒,他的酒总是源源不断地进了他的酒杯。岳母似乎并没有因为岳父酒后做了糊涂事而终身不原谅岳父,虽然在其他生活的小节上她做得粗枝大叶,但唯独岳父的这个爱好,她接受了。岳母不但接受了,而且还对岳父有点放纵。岳母从不反对过年过节小辈们给岳父买酒。

  岳母对小儿子是偏爱的,老疙瘩总是可以得到更多的关注。对于这一点,她的大儿子、二儿子、大女儿、小女儿并没有意见。我作为女婿,更不会有看法。尊老爱幼,一个家庭的传统美德。小儿子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岳母更是喜悦。想法设法买东西往小儿子家送。为了买到好牛肉,一次坐别人的摩托车下车没有注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骨盆骨折了。一个多月后,岳母恢复了,勉强可以丢掉拐杖走路,但是走路有点儿影响。

  岳母并没有因为这次摔倒事件而引起对身体足够的重视,仍然如以前一样东奔西走。岳父提醒她,人老,骨头脆,骨质疏松,不能再摔倒了。岳母听了并不当回事,和岳父争辩:我不能像你一样整天窝在家里,我要是像你,我就憋疯掉了。岳母没有因为第一次摔倒改变自己,她内心的强大力量促使她依旧保持着不服输的形象。

  也许是命里注定,也许是岳母逃不掉的一劫。岳母又摔了,这一次不但左腿骨折,而且左手也骨折。这一次打击,对于岳母来说,无异于一场七级地震。岳母在床上的日子长了起来。岳母的这次摔倒,相比第一次摔倒,对于岳父来说,感觉他明显地有些焦虑急躁。第一次摔倒,岳父根本就是不理不睬,即便是岳母需要搭把手去行个方便,岳父也是磨磨蹭蹭,心生怨气。岳母这次摔倒,是在岳父的意料之中的,他和我说过,总有一天,岳母会呆在家里的。

  照顾岳母的事,最终还是压在了岳父的身上。子女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不能天天陪着。虽然,大家都商量着隔三差五轮流着回来,但是,早晚的饮食起居,还得专门一个人操持。生活就是这样的,细节才是生命的真实意义。岳父本来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一下子把岳母交给他,刚开始的时候,他很不适应。我时常听到岳父把电话打给他的小女儿,絮叨岳母的种种不听话,还有一些突发的现状:岳母的神志不清楚了,夜里睡觉一点不老实,喜欢骂人啦……

  我不知道,这一次的摔倒是不是摔伤了岳母的脑袋。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挑剔。原本严肃的脸上笑容开始多起来。别人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不插话。她越来越离不开家里的那个老式的沙发。她的二儿子给她第一次买的是双拐,可以夹在胳肢窝,辅助走路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儿女们怎么师范给她看,岳母还是不会使用夹着双拐走路。于是,她的大女儿又买了第二个拐杖,独木,手握式的。岳母很快适应了这根拐杖。在岳父的不断激将中,在岳父的搀扶下,岳母可以拄着这根木质的拐杖一点点挪步。岳母挪动的姿势,是很滑稽的。拐杖不放在身体的右侧,而是伸向身体前方,岳母的腰佝偻着,先抬头看一下前面,然后,两脚急促地移动一次,准确地说,岳母不是在走,是在拖步。每向前一步,岳母就会站定,很慌张的样子。一次,我见她如此,要上前搀扶,想着,她的步子可以迈大一点。岳父呵斥了我一声:不要扶她,让她自己走。岳母瞟了岳父一眼,不吱声,眼泪汪汪的。

  岳母走路总是胆战心惊的,越是不敢走,越是走不了。岳父不肯扶着她走,一切都是岳母一个人锻炼。她坐一会,走一会,走一会,坐一会。岳母似乎一下子老去许多。她开始渐渐习惯地坐在那张老式的沙发里,一个人纹丝不动。有时候,我们都在说话,她也插不上嘴,一会儿就迷糊着了。我开始心疼起岳母来。这样的一个生龙活虎的老太太,现在成了一个寸步难行的人,她的内心有多么的煎熬。人老了,一切都由不得自己,这是做人最大的一个悲剧。岳父似乎对岳母的突变早有预测。他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现实。吃饭的时候,他会把饭桌拉得紧挨着岳母,他熟练地把一块干毛巾围在岳母的脖子里,递给岳母一把勺子,把饭菜夹在碗里,说:吃饭啦,吃吧。岳母笑了笑,嘴巴有点歪,嘟囔着:嗯。他们的交流极其简单。岳母颤巍巍地拿着勺子,把饭菜一点点往嘴里送,那些饭菜也学会欺负岳母了,总有一些米饭粒会中途逃走,或者,岳母千辛万苦把它们塞到了嘴里,在咀嚼的过程中,岳母像一头年迈的骆驼,慢腾腾地,一下一下地嚼着,有些饭菜会顺着歪斜的嘴角落下来,掉到围在脖子上的干毛巾上。岳母吃得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她吃着吃着就要把围着的干毛巾扯掉。她觉察到自己的狼狈不堪了,都说,老了就小了,老了就傻了。岳母,一下子就小了,傻了。这让她的子女们猝不及防。

  岳母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出现间隙性遗忘,且这种情形越发加重了。为了延缓她的老年痴呆进程,岳父开始每天放泗州戏给岳母听。每天早上,只要赶集,就会骑着电瓶三轮车带着岳母一起去。岳母去的集市,就是岳母生活的地方。那里有她熟悉的场景。一碗汤,一块馍,集市上的一些熟识人,都让岳母喜出望外。岳父对岳母也越来越有耐心了,不再吼岳母,不再和岳母争。岳母不能出门给岳父买酒了,但她会在子女回家的时候,叮嘱这个,吩咐那个,不要忘了在节气里买酒。最让我欣喜的是,有一次看见我回去,岳母竟然喊了我的小名。破天荒的一次,只是一次,足以让我感动了。在岳母最脆弱不堪的时候,她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的心里暖暖的。那个时候,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的父母离开我两年后。父母不在,再也没有归途。岳母的这一声呼唤,我这个半个儿子,一下子有了一次真实的回家的感觉。

  岳母的坚强还是没有抵抗得了疾病对她的折磨和摧残。她住进了医院。先是县城的医院,刚刚送去的时候,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去看她,她还认得我,又喊了我的小名。我趴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说:妈,没事的。岳母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嘴角抽动了几下。这一次住院,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岳母的病情一点儿也没有好转,还越发严重了。岳父下了命令:转院,上市里。和岳母相濡以沫,厌倦到终老的岳父,这一次斩钉截铁给了答案。老来伴,老来伴。岳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救护车载着岳母到了市里的大医院。岳母进入了昏迷的状态。她的子女们轮流服侍,值班,都一心企盼着母亲能醒来。住在市里的妻子的大姑80多岁了,硬要来医院来看望,大姑的子女们不许,害怕伤心过度,如果有个闪失,大家都心中不安。住在南京的妻子的大娘叫儿子开车来看岳母,这个大娘年轻的时候就和岳母无话不谈,是贴心的老姐妹。大娘到了,老泪纵横,叫吃饭不去,就坐在岳母的病床边,拉着岳母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岳母最疼的老儿子住在市里,每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熬夜看护。岳母的偏爱,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老儿子全力报答着母亲的养育之恩。一个女婿真的只是半个儿。我工作日不能来医院照顾,赶到周末,也只是白天来看岳母,晚上又回去了。

  岳母在市里熬了一个多星期,治疗依旧不见成效。我们都知道,岳母现在只是在靠呼吸机和药物在维持生命。一天中午,岳母突然出现呼吸急促,全身痉挛,僵直症状。我们都吓坏了,她的大女儿喊来医生,医生做了检查,说:抓紧时间,回家吧。医生冰冷的七个字说出来,病房里一下子冷却了。虽然我们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医生说出结果后,我们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妻子哭了,妻子的姐姐哭了,岳母的老儿子哭了……

  岳母被救护车拉回了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叶湖村。她在这里已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她的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如今,她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立业。每年家中聚会,一张桌子都坐不下老老少少。

  岳母在家里的堂屋弥留一个星期后,在植树节那天,寿终正寝。那一天,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她躺在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她的丈夫在,她的大儿子在,大媳妇在,二儿子在,二儿媳妇在,老儿子在,老儿媳妇在,大闺女在,大女婿在,小闺女在,小女婿在,大孙子在,大孙媳妇在,曾孙子在,曾孙女在。她坐过的沙发在,拄过的拐杖在,睡过的床在,压过的水井在,坐过的三轮车在,用过的碗和筷子在,穿过的衣服在,属于她的一切都在。岳母却不在了。岳母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昏睡着,不吃不喝,她竭尽全力与时间赛跑,与她最后的告别体面地抗争。

  出殡那天,岳父没有跟去。我们从坟地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岳父在另一条路上,骑着那辆电瓶三轮车缓缓地往回走。岳父的身影在蓝天下,时隐时现。他看见了什么?他在想什么?岳母一下子走丢了,回头看不见三轮车上的老伴,他一定吓坏了。

  岳母走了。岳父嘱咐我们要把岳母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去。他说,他不敢看到岳母的任何一个东西。其实,岳母的东西怎么能烧光呢?在长达50多年的岁月里,岳母的一切都和岳父息息相关了,他们彼此的血液已经汇集成河,他们所有生活的悲喜已经聚沙成塔。

  岳母离去后,岳父更加孤寂了。进进出出一个人,来来回回一个人,屋里屋外一个人,床上床下一个人。我和妻子每次回,都回远远地看见岳父蜷缩在他的那把躺椅上,一个人独守着偌大的住宅,无声无息,百无聊赖。那一刻,我发现岳父成了一只脱了毛的老狗,匍匐在老家,贴着地面,用自己的体温熨帖着老家最后的一盏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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