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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童年草世界(已发洛神杂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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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家里养有20多只兔子,安哥拉长毛兔。平均两个月剪一次兔毛,拿到土产公司换几块钱,最多时卖过20多块,解决家里的点灯用油、吃盐、学费、作业本等问题。这样放学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上箩筐去割草。
  
  割草,我们不叫“割”,也不叫“剜”,我们叫“拽”,就是用手。实际上,青草旺盛的时候,用镰刀是割;小草才露个尖尖芽时,应该叫剜才对,但我们一律叫拽。
  麦田里最多的是面条菜、麦秸籽、羊蹄甲,还有一种“妹妹蒿”。面条菜和麦秸籽长得象,只是一瘦一胖罢了。城里来的孩子总是分不清,而我们,一眼就知道哪是面条菜哪是麦秸籽。面条菜可以“下锅”,煮面条或者熬糁子汤时,锅里放一些,立刻色香味俱佳。伙伴中传说麦秸籽闹兔子,但兔子吃了从来没有见闹死过。羊蹄甲长成一疙瘩,叶子有些涩巴,兔子也吃,但敛几口就丢下了。
  菜地里长得最多的是荠荠菜,还有妈子菜,学名叫马齿苋。荠荠菜用滚水焯一下,和鸡蛋一起炒了,包菜饺子,我那时认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现在又成了城里人的最爱。用妈子菜蒸馍,虚乎乎的,有筋道,可好吃了。妈子菜还治痢疾。菜地还有一种草,叫“喜虫蛋”。长一窝窝,一拽,连根就出来了。夏初结籽,用手挤,咯叭咯叭很好听。
  春风一吹,草儿们都闻风而出。这时麦苗还没有起身,不怕踏踩,伙伴们仨一群俩一伙到麦田里拽草,叽叽叽,嘎嘎嘎,惊飞不远处的鸟儿。等到麦子起身了,妹妹蒿也长高了,夹在麦苗间拼命吸营养。这时就得专门拔了。两脚踩在麦拢间,一根一根拽。这时,没有被锄掉的面条菜、麦秸籽也长高了,结籽了,大人们忙着为麦苗除草,我们却边拽边玩,剥吃面条菜的籽。  
  妹妹蒿嫩时可以焯焯调菜吃,但后味有些苦,不能多吃。它们群聚喜阴,专在麦田里最肥沃的地方长。麦田还长一种叫“刺芥”的草,学名“野蓟”,分大野蓟、小野蓟。田里长的是小野蓟,有凉血止鼻血之功用。嫩时兔子也吃,老了就扎手。麦田里的野蓟,若不拔掉,割麦里就会把手扎出血。
  山坡上、崖头边长的有芦芦葱、燕燕菜。燕燕菜又名“燕子荑”,“肤如凝脂,手若柔夷”的荑,多好听的名字啊。一边拽,一边还掐着它细嫩的叶子吃。还有一种浆婆婆,兔子也很爱吃。浆婆婆和燕燕菜都多汁,粘在手上不好洗掉。只是前者棵苗胖乎乎,后者叶儿瘦伶仃罢了。而芦芦葱,简直就是为小孩子长的。叶儿象葱,没几片,主要是吃它的花果,花还是骨朵时最好吃。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顺口溜,一边吃还一边念“芦芦葱,上北京,北京城是好收成”。山坡上还长一种草,叫掐不齐。用左手掐,用右手掐,我试了很多次,总是掐不齐。还有羊奶头,秧蔓扯得很长,结的果就象羊的奶头,名符其实,也很好吃。
  还有白蒿,春天最早露头,可以蒸菜吃,药用叫茵陈,主治各种肝炎。我们一边拽,一边念着大人说的“正月茵陈二月蒿,五月割了当柴烧”。还有一种草叫“毛狗秧”,叶上长着绒绒的毛,蒸蒸菜比洋槐花、桐花都好吃。我家崖上那块地里,长有很多毛狗秧,从春到秋,锄了一茬又一茬,还有很多,我就经常拽了让大人给蒸蒸菜。
  春末夏初的田里,多长灰条菜、人仙苗子,这两样都是常吃的野菜。焯了调凉菜,用蒜汁浇了,非常好吃。现在到饭店里,要一盘灰条菜,最少要你八块呢。
  地楞堰边长的最多的是节节草、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我们叫“咕蛹毛子”,长出来的穗子蹭到人脸上痒痒的,可以编小狗、小兔,哄小孩子耍。还有一种狼尾巴草,和狗尾巴相似,只是一个穗子细一个穗子粗罢了。这些草嫩时,兔子都吃。还有一种秃子花,花儿开得很妖冶,但不知听谁说,秃子花不能拽,拽了会变成秃子。我们见了就远远躲开,从来不碰它。还有打碗儿花,说是拽了容易打破碗,兔子也爱吃。但从来没有因拽了打碗花而打破碗的,可见它们没有必然联系。
  黄黄苗,就是蒲公英,多长在山坡上、路边、牛蹄子窝里。蒲公英主要是药用,清热败毒。谁身上长了疖子、痈,或者得了红眼病,拽了熬熬喝,很管用的。还有治妇女奶涨,哺乳期的妇女,奶聚住了流不出来时,拽了黄黄苗揉揉敷上,同时喝汁,效果也很好。
  那时我们常拽黄黄苗,晒干了卖钱。三毛钱一斤,药材公司收。有一次书店来了一本外国名著《十日谈》,订价2.85元。我想,我要拽多少黄黄苗才能买一本《十日谈》啊,想着想着就很绝望。
路边还长枸杞子,枝叶喂兔子,秋天果儿红了,摘下来泡茶。
  路边背荫处、石头下面,还长酸不溜,掐了叶子吃,啊,好酸啊,但我们不嫌酸,越酸越吃。还有一种草,我们给它起名“鸡大腿”,根也不甜也不酸,涩涩的,我们用镰刀剜了吃。还有瓦松,也能吃。我们整天拽草,也整天吃草,把嘴吃得乌绿。大人见我们这样吃嘴,就骂:“你们是猪?你们是兔子?啥都吃?除了屎不吃!”我们也不恼,我们就是猪,我们就是兔子,它们吃的我们都吃。
  房前屋后,多长磨盘盘根,只要有一棵,很快就能引一大片。学名不知叫什么,说是大补。哥哥那时身体弱,夜里盗汗,母亲就用磨盘盘根和公鸡炖了让他吃。还有岗岗芦,根白生生的,一截一截,也能生吃。还有洋姜,长得很旺势,遮天蔽日的样子。这两样植物现在很少见了。但磨盘盘根还在,夏天回去,看见门前好大一片。小时候感觉很稀罕的东西,现在都没用了,一任它疯长,陪伴荒村老屋。
  至于水边的草,那就更丰富了。猪耳朵叶,长得黑绿,叶子肥大,割几棵就满筐了。薄荷、水芹菜,气味大,兔子是不吃的。但薄荷是药,谁头晕眼花了,揪一片在手心里揉揉,贴在太阳穴或脑门上,立马清醒许多。水芹菜投浆水菜最好,有时候拽一大堆拿回家,淘洗后让母亲投到浆水缸里,两天后捞出来,调些盐、醋、辣子油,就糁子饭,好好吃啊。
  水边还长马莲,折一片马莲叶,编一个草戒指戴上,有时编许多,十个手指都戴。马莲是编草鞋的原材料,也是小女孩跳皮筋编歌谣的原材料。河边还长着一种“四棱子草”,它的茎是四个棱的,茎上面顶着一个疙瘩花,可以拼“男女”。就是折一枝茎,让对方猜男女,然后用手拼,若拼成四瓣,就说是女的,若拼成三瓣,就说是男的,以此来定输赢。还有辣蓼、浮萍这些水草,兔子也吃。
  车前子是少不了的,我们土话叫它“车里苗子”,也是一种药,利尿。五月端午采,药性最好。还有一种夏枯草,春天发芽蓬勃生长,而一到夏天就枯了。邻居薛老汉门前晒了很多夏枯草,据说他得了什么尿不下的病,现在想来,可能是前列腺炎吧。还有一种草,开黄花,夏末秋初,开一河滩,娇艳而伤感。我专门查了一下书,它叫金沸草,又名旋复花,清热解毒利尿。河边还长一种马鞭草。那一年母亲得了肾盂肾炎,有人给偏方,用马鞭草煮黑豆吃,最后治好了病。
  我们小孩子拽草,有一半时间在玩。提着箩筐,坐在水边河畔或半山坡上,尽情地玩。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才慌急失忙去割草,然后虚虚拢拢弄半筐回家了。这时兔子已经饿得在笼子里乱跳,把木头笼子咬得咯吱咯吱响。大人一见就会骂:“死到哪儿去了,看兔子都饿成啥了!”由于整天拽草,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都是乌绿乌绿的,洗不掉,就到河边涩巴石头上呲,有时把指头都呲烂了。那时经常想,什么时候不用拽草该多美啊!
  乡野里一年四季都有草。春天小草儿刚露头,我们就拿着镰头开始剜。夏秋季节不用说是草儿最茂盛的时候,就是冬天,背风向阳的地方,也有草可拽。除非到了大雪封山,这时就用秋天储存下来的洋槐树叶、大豆杆、红薯秧子喂兔子。熬过一个冬天,兔子都瘦得能撂过墙了,只有青草才能让它们吃饱、上膘、增肥。
  乡村里的草,除了喂兔喂猪外,还有很多用途。一是积肥。不是有一首歌唱道:“我是公社小社员呐,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哪,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吗?一到夏天,草长得最旺盛时,我们就割草,交给生产队论斤记工分。那时候很少有化肥,庄稼全靠农家肥。农家肥不够,就人工积肥。积肥的草,主要是艾蒿、黄蒿、青蒿这一类杆粗耐实的草。田埂路边半坡上,近处的草都被割光了,得到远处去割。沿着沟渠子割一堆一堆的,到午饭时,往回背。捆一捆子背上,个子小,只见草捆不见人。有的人家用架子车拉,就是最先进的了。二是当柴烧。那时不但缺吃少穿,还缺柴烧。冬闲时,男人们要到二、三十里外去拾柴禾。拾柴禾也是割些黄麦杠子、白草毛子,还有割一种“别别豆”。“别别豆”晒干了,添进灶膛里,会发出“咯咯、叭叭”的响声,这也是它名字的来历吧。村里常有女人骂自家男人,说“你不给我拾柴禾,我做饭没啥烧,把你的腿剁剁烧了”,可见柴禾之欠缺。
  小孩子除了帮家里拾麦秸、麦茬、玉谷杆、棉花柴、豆杆外,还要割草当柴烧。晴天割些草,晒干了,储备着,为雨天做准备。
  乡野的草,还有一个最大的用处就是药用。放学后,我们还刨远志、黄芩、柴胡、血参、地丁,还有地骨皮,就是枸杞子的根剥下来的皮,只要土产公司收的,我们都刨了拿去卖。
  有一阵子,我十分迷恋中草药,幻想当电影《春苗》、《红雨》里的赤脚医生。整天翻开一本《农村医生手册》,看上面的中草药。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目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它能治什么病。比如门前长的一种开白花的草叫益母草,可以治妇女月经不调,痛经;山坡上长的翻白草,可以治小孩拉肚子。还有一种草叫洋金花,喜阴,房前屋后都有,叶子乌绿而肥大,开喇叭状白花,结很大的刺疙瘩果。又名“蔓陀罗花”,我是从鲁迅的书里知道这名字的。听起来挺浪漫,但气味很难闻,毒性很大。有一次女伴淑玲说她偏头疼,我就建议她把蔓陀罗叶子焙干揉碎喝。我让她吃一片,谁知她一下子吃了三片。偏头疼倒是治住了,但却中毒了,呕吐、腹泻,浑身抽搐,把大人吓坏了。最后送到大队卫生所输液,才好了。搬着书本,我还采了许多中草药,薄荷、车前子、旋复花、益母草、夏枯草,还有白花舌草等,在门前晒,最后经雨淋发霉都扔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们村的草都是上过《诗经》的。那个“采采芣苡”里的“芣苡”,不就是我们村的车前子--车里苗子吗?那个“采蘩”里的“蘩”,不就是我们村的白蒿吗?还有那个叫“蒲草”的,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常拽的长在河边的“贾拉毛”吗?镰刀割了手,赶快拽一根贾拉毛撕开按上,一会儿血就止住了。贾拉毛,贾拉毛!喊着它就像喊班里一名男同学的名字!还有那个“萱草”,有人叫它“忘忧草”,何等诗意,何等浪漫,但不就是长在我家墙头的“金针”---黄花菜吗?这些童年触手可及的朋友,你们装什么大,起了些古色古香的名字,躲在《诗经》里让我猜。
  现在回到村子,看到满山遍野可爱的草们,常有一种扑上去拥吻的冲动,有一种想在它怀里打滚的冲动,忍不住想去拽一把。但一想拽那些草有什么用?一种失落感袭来,惶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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