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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谈《书剑恩仇录》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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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处女作。一出手即达到如此水准,可谓起点不凡。但《书剑》的缺憾在金庸作品中最多,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在十二部长篇小说中它是垫底的。
      平心而论,《书剑》有其优势,比如场面壮阔,“百花错拳”技击设计的奇丽精巧,对江南风物和钱塘夜潮的典雅描绘,包括香香公主这个与旧派武侠截然划清了界限的女主角。但香香公主出场前,足足十二回的篇幅都在不厌其烦地写群戏,无尘、赵半山、余鱼同、骆冰、文泰来各有特点,男一号陈家洛的光芒无法从中突显。陈家洛是能让人记住的“之一”,而非贯彻全场、当仁不让的“第一”。对一部一共只有二十回的小说来讲,男主角要到第十三回以后才真正清晰起来,是很大的冒险。香香公主也与此类似,出现得既晚,性格又没有多大发展,到最后大概也只是在单纯天真的本性上多了些对人心险恶的认识,就这一点认识,还没有足够的机会来呈现。三个主角倒是霍青桐较为丰满,戏份不是特别多但胜在均衡,我们也有机会在不同情境下观察到她性格的方方面面:她的过人智慧,她的忠贞义气,她的芳心可可,她的坚韧与脆弱。
      归根结底,还是和金庸第一次写小说有关。经验不足,信心欠奉,只好向《水浒传》取经,取来的却只有一项:众兄弟聚义。于是红花会的当家有十四个之多,每一个都分摊到相当的笔墨,不说个个深刻,起码个个生动。负面效果就是腾不出手来集中描写陈家洛。在半部书以上的篇幅里,红花会群雄只做一件事,就是营救文泰来。这不仅使故事单调,趣味贫乏,还直接导致陈家洛无法甩开大家唱独角戏,跑到哪里都有呼啦啦一群人在后面跟着。难为了陈家洛这样小资情调的人,成日家与五个以上的糙汉混在一起。在武侠小说里,主角不管恋爱也好,修习上乘武功也好,前提都要能够自由独立地行动。陈家洛被闹烘烘一批人围绕,情也不谈,书也不看,剑也不练,一众兄弟又个个抢戏,能不被彻底淹没,已属不易了。
      张召重堪称金庸笔下压力最大的反派。他那一阵营的高手,除他以外,只有白振,就是这个白振,还跟他面和心不和。面对红花会人才济济,加上周仲英、天山双鹰、袁世霄、陆菲青、马真,和半心半意的王维扬……他能撑到小说最后简直是个奇迹。不过相比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同事(满清武官),他被赋予一流高手的气派,多数情况下能恪守大不压小、男不欺女等武林规矩,有城府,有头脑,有主见,没有遭到无情的丑化,这一点后来惠及金庸笔下所有重要的反角。欧阳克被黄蓉搞得断了腿还怕欧阳锋对付黄蓉,李莫愁对婴儿郭襄爱怜倍至,段延庆得知段誉是他亲生儿子合什感谢上苍为之落泪,玄冥二老热衷名利但彼此绝不背叛、冯锡范降清后义正辞严驳斥韦小宝维护郑克塽……金书耐读,跟反派的拒绝符号化密切相关。即使是在处女作中,也写出了乾隆对陈家洛的手足之情和对生母的深沉追思,写出了白振的知恩图报和哈合台的耿直仗义。不过这个优点在张召重身上未能善始善终,以至他毫无必要地杀害师兄马真,又没有足够动机地想拖着陆菲青在狼群中同归于尽。眼看着到了妖魔化的边缘,幸好,他死了。
      《书剑》中有几个人物值得注意,一是李沅芷,娇俏可爱,机灵古怪,是金派花旦开先河的人物,黄蓉、赵敏、袁紫衣等皆由她脱化出来(从前我曾认为她们是由何铁手演化出来的)。二是余鱼同,内心饱受煎熬,有重大污点但以自我牺牲洗清了。他和陈家洛双双提供了“好人也有缺点”的范本,与前文所说反派也有闪光点相辅相成。三是阿凡提。自从看了那部轰动全球的电影后我经常会说成阿凡达。阿凡提是金庸所写的第一个诙谐人物,到后来木桑道长、周伯通、桃谷六仙纷至沓来,《鸳鸯刀》里更批量生产了太岳四侠、周威信、林玉龙、任飞燕等。这支人马端的兴旺异常,到《鹿鼎记》修成正果,升级为地地道道的一号男主角。《书剑》中第四个要注意的是乾隆。历史人物引入武侠小说,增加故事的真实感,虚实相生,由乾隆始。只是在该书中乾隆极其重要,之后的成吉思汗、忽必烈、朱元璋越来越轻,到康熙才又重要起来,刚好画了一个圆。
      陈家洛在玉山里,从《庄子》中妙悟奇功,伴随音乐,威力倍增,颇见巧思。金庸小说主配角有不少是依赖文化典籍才武功大进的,此为源头。“百花错拳”是陈家洛错误一生的写照,武功人格化也由此发端。疾恶如仇的无尘便使追魂夺命剑,木讷刚直的郭靖就使降龙十八掌,梅超风只配使阴森森的九阴白骨爪,宽厚温和的张无忌则习练九阳神功,岳不群所练是能随时“变脸”的紫霞功。每个角色对应着一门功夫,每门功夫又帮助读者去深化对角色的理解,因之他们的绝学是他们个性命运的延伸,是不能彼此调换的。唯有《鹿鼎记》不完全遵循这个规律。海大富这位“阴阳人”使的是“阴阳磨”,歹毒的毛东珠用的是化骨绵掌,这和金庸平常的设定一脉相承。但陈近南的绝招是“凝血神抓”,一抓之后敌人当时不觉,数日后血液凝结(估计是果冻的状态),不治身亡。李西华差点没被陈近南抓死。武功与使用者的严格对应,在陈近南身上怎么就逆反了呢?练如此暗劲伤人、狠毒凌厉的“凝血神抓”,莫非是想提示读者陈近南有阴沉鬼祟的一面?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迹象。
      《书剑》有一个感伤的尾巴,笔法细腻,迥异于一般通俗小说的大团圆。香香公主的死正合鲁迅对悲剧的定义: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陈家洛与霍青桐在香香死后会有未来吗?我认为有。《飞狐外传》中借胡斐的眼睛看到了红花会群雄,虽未明言,陈、霍二人的状态像侠侣明显多过像战友。这个福分胡斐没有,程灵素死了,袁紫衣走了,苗若兰在山下等他而他和苗人凤两人中必有一亡。细想想陈家洛输了江山,仍有爱情,有友情,有回疆的广阔天地供他抒解郁闷,也还算差强人意的了。悲欣交集的结尾也就此成为金庸极具辨识度的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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