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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停了12小时电(发文学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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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6点,刚打开电脑进入工作状态,电脑嗡的一声响,黑屏罢机。我迷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停电了!  
  早晨起床后在电脑处理文字,是我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时的我头脑最清醒,那些堵塞着的思路,纠缠不清的逻辑关系,往往在晚上临睡前或者早上醒来赖床的那会工夫,忽然对我亮起绿灯。我须抢在早饭前,抓住向我报到的灵感,将纠结的思绪厘清,把淤塞的节点打通,或者完成一篇新文的框架构筑。对我来说,早晨的这段时间劳动效率最高,当然也最宝贵。  
  其实,昨晚就已获知县城部分居民区要停电的信息。有人在本地微信群转发了电力部门的停电告示,说为维护线路,明天将停电12小时。可我沉溺于众多的网络信息中,没多在意。没想停电来得如此遵诺守信,让人猝不及防。这意味着接下来的12小时,我将被将被排斥于网络之外。要命的是,我忘记给手机充电,电量持有仅百分之三十左右,充其量只可维持一天的电话接打。如果用于上网,会很快就会将电量消耗殆尽。那样的话,会把我扔回到非电力、非信息时代去。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惶遽,一下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如何度过这停电的12个小时。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好安静,没有一丝来自电的噪音和光亮。可平时隐藏在虚幻的网络世界背后的真实世界,却异常清晰地闪现出来。汽车的引擎声,有人路过的脚步声和咳嗽声,鸟儿的啁啾声,被遛的狗狗们互相开撕的咬吠声,交相更替从窗外传进来。有几个邻居正相互打探,究竟是停电了,还是他们家跳了闸,后悔没事先买回来一罐气来,好把做了一半的早饭做熟(小城部分居住区的集体供气尚无到位)。很偶然的一次停电,把大家搞得手慌脚乱,都不会生活了。窗外的这些,往常我是注意不到的。网络里那些远距离的人和事,比身边的俗人俗事更令我着迷。可突袭而至的停电,一下将我逼停,也将我的生活节奏打乱。  
  我终于明白赖在电脑桌后毫无用处,恼怒地用屁股向后一推椅子,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我下了一个决心:趁着停电,给自己放一天假,字,一个不写,书,一页不看,好好休闲一天,认真体验一下久违了的非虚拟真实生活。 
  我首先选择了到外边去遛跶。淡淡晨雾中,刚刚醒来的大地也在做深呼吸,远处山的轮廓,近处湿润静谧的街道,在深秋的凉意里,清新宁静而美好。街两旁的粗壮国槐,落叶飘落一地,诉说着季节的脚步和岁月的无情。街面上的车辆很少,不时有单独或三五结伴的男女人疾步而行,一个个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他们都是“生命在于运动”健身格言的实践者,积极为自己的健康充值。退休以来,我也开始了“健康是走出来的”的“走”功课,每天必遛跶半小时以上。可我舍不得占用了早晨这段时间,将溜达的时间固定于太阳落山前。冬天的话要早一些,为的是不受冷、少受点冷。今天因祸得福,终于加入了晨练的行列。可心里依然矛盾着,遗憾着失去了预想中要完成的活。 
  吃过早饭,我先到街面给自己理了个发。理发馆不大,里边已经有几个人等着。换了以前,我会犯急。在时间消费上,我一直是一个比较吝啬的人。可这次,我一点也不着慌。我手里攥着大把的时间,完全可以云淡风轻地随意挥霍。在音箱播放的轻柔舒缓的轻音乐声中,我静静地观看理发师傅娴熟地给那些男人女人打理头发。被理发的男人,很松弛、很享受地将身子靠在高背椅子上,两眼微阖,任理发师把脑袋推向左推向右。烫发染发的女人们却灵醒着,两眼紧盯镜子里的自己,不时抬手指点头发的某处,向理发师叮嘱着什么。理发师按她们的意思进行技术处理,女人的脸上渐渐换上满意的表情。我忽然明白,理发馆就是对人从形象到心情的重新雕塑,也是给人安装自信引擎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的人,会容光焕发,自信满满。我对自己说,这地方以后要定期来,最好一月一次,不能再像以前,直到头发荒芜似草,不得已才来打理。 
  从理发馆出来,我决定随心所欲地沿街走走。好多年了,自我放松式的街头转悠,几乎没有过。买东西或办事,都奉行“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原理,直奔目标,速战速决。早些年,妻子偶尔还拖我陪她去转街。可后来,她看我有心无意的样子,自己也觉没趣,再没劳烦过我。对我来说,漫无目标的街头闲逛,是生命的空耗,也是对精神的折磨。可今天,我也要做一回的街头闲人,优哉游哉逛大街。于是我把自己交给双腿,让它们载着我随波逐流。路过的商店,想进就进去看看,不想进去,撩腿而过。我注意到街头许多新开的店铺,纳闷以前咋就没发现有这些店铺的存在?一家手机专卖店正搞促销活动,充气式的彩门高悬,支架式舞台上,本地草台班子的男女歌手轮番登场,学着明星的范儿,吼唱着人们熟悉的歌曲。换了以前,我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上等级的表演的,可我竟然听完了两首技术和情感处理明显有缺陷的歌曲。接下来的遛跶中,我好像刚发现,街上的人流也是一条彩色的河。那些好像专门为街道而生的女人们,虽然褪掉了夏日的裙袂,可依然不失柳枝摇动的风范,一个个扭打扭打而过,面部表情或高冷矜持,或巧笑倩兮,构成小城最夺目的主流风情。其余是原来很容易被我忽略的行人,有匆匆而行的,有悠闲转悠的,人尽不同,形形色色。这些年,迁居城里的乡村人很多,使小城常住人口一下翻了一番多。他们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肤色,走姿,表情,口音,都是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以后的岁月里,他们或许会改变成地道的市民,或许会影响到原有市民使县城发生某些变化。我很想知道他们他们的过往和现在,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可以前并没做到,即使人在街面,思维仍链接着某篇文字里,或沉陷于浮想联翩的思绪里。  
  在一家商场的外边,与一个早年间的老同事不期而遇,我一下怔住。记忆中的他,仍然是三十多年前的年轻潇洒模样。可眼前的他,脸上皱纹横生,头谢顶得厉害,有头发的部分白得扎眼。他也毫不隐晦地惊叹,我老得让他不敢相信了。原来,我们都在心里为对方保着鲜,双方因此都芳华永驻,容颜不老。可惜,这种保鲜是刻船求剑式的美丽错误。我们也都为这次偶然的邂逅而惊喜,感慨着岁月无情,刀刀见血。我们向不妨碍行人的地方挪了挪,说了好一会话。在互相了解了分手后的大致情况后,从他嘴里得知,过去的同事已有好几个离开人世,还知道了另外几个同事的下落和近况。我们约定,以后多联系,多来往。分手时,我手机里多了一个手机号和微信号。 
  继续前行中,越来越感受到小城特有的慢节奏,原汁原味的人间烟火,如此真实而温馨。我应感谢今天的停电,使我能专心致志地与现实面对面,身贴身。在我退休前42年的工作中,有37年是操持文字。这是一个将肉身和精神完全割裂开来的行当,也是由稿纸、笔(后来这些都用不着了)、文字、书籍、报刊构成的一座魔城。置身其中的人,没几个不迷失其中。尤其两度共16年的公文写作期间,因都是“命题作文”且有时间限制,一个材料上手后,便变成在“车迟国”斗法的孙猴子,肉身明明在众人面前,魂灵却借着一支接一支香烟的袅袅青烟分身而去,在三维空间之外的地方翻精捣怪。这个时候,我目不睹物,耳不闻听,现实中的人事纷呈,统统与我无关。在学会在电脑处理文字和上网之后,又陷入网络的迷魂阵,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甚至端着饭碗也在电脑前,很明显患上了网络强迫症。即使退休后,依然如此,除非老伴抗议,儿女催迫,方肯撒手一会。  
  正在可劲儿地感慨,忽被一声惊恐的尖叫声惊醒。原来,一个只顾低头看手机的女人,一个趔趄闪落到人行道下的车道上去。车道上那些来往穿梭的大小车辆,每每让我想起家乡大暴雨后山洪暴发可吞噬一切的滚滚波涛。可眼前这个女人,此刻就置身于山洪的边缘。就在她身体尚未站稳之际,一辆小车呼啸着与她擦身而过,发出我刚才听到那声尖利的惨叫。她慌忙返上人行道,朝那辆疾驰而去的车狠狠骂了一句什么。可她显然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花容失色地呆愣在那里。我头脑中倏忽闪出“低头党”这个名词,以及与这个名词密切相关的许多血淋淋的悲剧。我扫描了一下四周,边走边看手机的“低头党”成员还真不少。理智一些的,站下来戳点几下手机屏后,握着手机前行。估计过不了一会,还会停下来戳手机。  
  这是信息时代的必然吗?现在的人,除年龄很小和七老八十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人外,都一头扎进手机或电脑里。大家各自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心甘情愿地变成网络沉沦者。一旦离开手机、电脑,灵魂便居无定所。我的一家人也不例外,上班回来的也好,在家忙活的也罢,一有空便人手一机,互相近在咫尺,却又天各一方。包括一日三聚之时,大家也两眼不离手机,玩微信,玩游戏,网上购物,看电视剧,听歌曲。以前,我那位农民身份、文化程度低的那口子,依然使用按键式手机(电视归她一人所有)。她因此对我们颇有怨言,每每独自嘟囔,我看这饭做不做都行了,一个个光吃手机就吃饱了。尤其对我,每每醋意生发,非说我被什么地方的年轻女人给勾去了魂。跟上这,我没少和她呛呛。可自从我把卡顿的手机下放给她后,她也加盟“低头党”,一有空就笨拙地划拉手机,再不对我们说三道四。  
  我住的县城是乡村结合部,过春节很看重老传统的“走亲戚”。可现在的“走亲戚”变成了“跑亲戚”。尤其从村里来的亲戚,都是乘车而来,一上午要把城里的所有亲戚跑完,只在最后一家亲戚家留下来吃顿午饭,好像走亲戚就是为了完成一项程式,为了来送一箱牛奶、一兜水果什么的。即便留下来的,首先会问wifi的密码,连接起网络(有万能钥匙的连问也不需要)。一些亲戚久不见面,很想和他们说说话。他们虽也有问必答地回话,可一半心思仍滞留在手机里。因理解他们,就不再问东问西讨他们嫌。  
  所有这些,如果说是一种“伪生活”,可能有点过头。可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是生活本应有的样子。我们享受着网络世界带来的巨大便利,同时又被网络所困所戕害。问题在于,明明心里明白,却丝毫没有改变的办法,或者说压根就没想要改变,颇像“毒君子”一天也断不了的毒瘾。5G时代眼看就要到来,据说,智能化时代也将来临。这个我一点也不怀疑,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快,这已是一种必然。我甚至坚定地相信,机器人将会大量进入我们的生活,而且我们可能会给自己的大脑安装一个很小的芯片,实现与网络虚拟世界的对接。这无疑是科技的巨大进步,可是,人岂非也像机器人一样被数字化了吗,这还是人吗?即使我们依然有独立的思维与情感,可岂不是更深地、整体性地转入“伪生活”状态了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因此越来越寡淡。如此是,该喜呢,该忧呢?  
  下午,我比往常出去的早。时间是个怪东西,越有事忙,越过得飞快,无事可做的百无聊赖中,便变得漫长难熬。信步遛跶中,见一家店铺前,一伙人就着暖暖的秋阳扎堆下象棋。我也凑过去观战。在这里,没有“观棋不语真君子”那一说。大家吵吵嚷嚷地议论、评判、建议,性急的直接就动了手。下棋的人不满意时,虽也吼一声“是我下还是你下”,可根本阻止不了这里的军事民主气氛。古人发明象棋这种高智慧游戏,功能之一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沉溺其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人掏出手机看时间,一声惊呼,哎呀,误了接孙子了,站起身就走。我心里打个激灵,赶忙离开。——6点快到了。 
  晚6点整,电灯突然亮起,周围邻居一片欢呼之声。我立刻来到书房,打开灯,启动电脑。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一个新的构思书写在Word里。我打上的标题是,“停了12小时电”。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将放下其他活,集中精力对付这篇文字。停电的反思中,我似乎有所醒悟,可这会又故态复萌。不由苦笑,可我仍手脑眼并用地忙活着,欲将停电造成的时间损失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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