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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祖上的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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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上的田
   
                                                
                                                      一
   
      那天有风。西北风。冷飕飕的,从白石山上压过来,裹携着淡淡的炊烟味。正是晌午,山脚下有些人家开始煮饭了。
    风揪着枫香树裸露的枝叶直晃动,吱吱的声音直抵祖父的胸口,连同祖父的心一同揪起来。祖父用右手护住胸口,风还是一个劲地往里揪,那件破傍身袄根本挡不住。祖父颤抖着身子,双脚岔开蹲在田埂上,两眼紧盯着塘头冲,生怕风大了把塘头冲也揪走。
    风卷过来一阵呜咽,塘头冲也沉浸在凄惨中,它大概早晓得自己被抢了。是的,被抢了,它觉得那就是抢,没有比“抢”字更能形容张甲三罪恶行径的语言。它像无助的孩子,眼看着就要离开家,离开亲人,落入豺狼虎口,无可奈何地伤悲。它只有沉默,带着愤怒沉默,和失魂落魄的祖父一起,守着别离前的最后时光。
    就在前几日,风还没这么大的时候,张甲三就揪着祖父衣领说,要么还钱,要么拿塘头冲抵债。张甲三的话恶狠狠的,比揪在衣领上的手还要令人恐怖。揪心般恐怖。阎王索命般恐怖。塘头冲,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田,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啊!祖父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心里冒血,身子抖得厉害。风把枫香树仅存的一片红叶拽下来,卷到塘头冲,落到田头像祖父卡出的一滩血。
    风从那天起就越刮越大,围着衣衫单薄的祖父撕扯,围着山脚下老家两间茅屋挤压。祖父走到哪里,风就追到哪里,逼得祖父喘不过气来。躺在茅屋里的祖母痛苦的呻吟也像是揪心的风,让祖父内外交困,心力交瘁。祖父撑不住了,绝望到极点。
    这是什么世道,活生生地要人命啊!祖父忽地一声凄喊,带着沙哑的哭腔。
    祖父眯着泪眼望着枫香树,期盼风能停下来,不再揪着树枝晃动,不再揪他的心。他想起没风的日子,想起春耕秋收的日子,那是记忆中美好的时光。枫香树绽开满树绿叶的时候,他便犁开了从寒冬酥松过来的塘头冲,然后把土耙碎,把田整平;然后播种,栽秧,薅草,拔稗子;然后收割,挑稻把子。割稻是一年中最累的时候,但累有收获,再累都是高兴的。多挑一担稻把子,家里就多一缸米,家人就多吃一顿饱饭,锅洞里就多一把草,牲口就多一把糠。多少年来,祖父靠着这块田,养活着一家人,咸菜淡饭过着简朴的日子。祖父指望着,这简朴的咸菜淡饭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可天有不测之云,祖父哪晓得,早有一双贼眼盯上了塘头冲,要夺了他的饭碗,要他一家人的命根子。
    两年前比这个节令稍早的时候,本村财主张甲三差人找上门来,要请祖母去他家当佣。来人说,张财主看上了祖母贤惠,勤快,推辞了许多想上门当佣的人,就指名要她。还说,事情并不多,只是服侍张家老太太,不烦不累,不需要过夜,晚上还可以回家照应。那时候祖母正好慢慢闲下来,三个孩子都可以放手了。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姑姥13岁,不仅能照顾自己,还能烧锅煮饭做家务,让祖母抽出身子腾出手来做其他事。小女儿也就是我小姑姥7岁,穿衣吃饭喝水都不要人照看,屙屎撒尿也能自己脱裤子拎裤子。我父亲排行老二,10岁,晓得看门了,还晓得荷着粪箕出门捡猪屎拾狗粪。孩子们渐渐大了,一天比一天能吃能喝,衣服尺寸也一年比一年加码,家庭负担是越来越重。正愁日子怎么算计怎么过的当口,有人找上门来给事情做,管饭还给工钱,祖母自然愿意。
    祖父虽然也高兴,却有些不放心,说张甲三是老狐狸,阴险狡诈,莫不是揣着什么目的使着鬼点子?祖母说,不管张甲三使什么鬼点子,我们本分做人,老实做事,不偷不抢,不尖不滑,他还能把我们怎么样?祖父总觉得好事没这么简单就落到自己头上,这一生倒霉的事情多,走运的时候少,怎么会突然天上掉馅饼?可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祖母坚持要去,说到时若是觉得不对劲,大不了辞了工回家就是了。可眼下我们确是需要这个帮佣做的,光靠你一个人忙死忙活,塘头冲也只能保吃不保用,家里日子还是紧巴巴的。祖父想想也是。
    祖母黑头糊脑就去了张甲三家。事情的确不烦不重,真是只服侍张家老太太这一桩。早去晚归,还管三顿饭,月底结清工钱。工钱虽不多,却能保家里一些零用。省下祖母的口粮也能给家中补补缺,过了很长时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祖父和祖母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祖父在家安心当持着那不足两亩的塘头冲,辛勤耕种盼着好收成,好让一家人尽量不饿肚子。祖母专心在张甲三家帮佣,挣几个工钱回来过日子。过年,张甲三还给了祖母两个赏钱,说祖母帮佣做得不错,笑吟吟的。祖母受宠若惊,感谢不尽,丝毫没看出张甲三眼睛里的阴谋诡计。
    祖母和祖父都是厚道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张甲三大概就是看中了祖父祖母这个在好人眼里是优点,但在坏人眼里是弱点的厚道劲,一步一步利用着实施自己的诡计。
    年后,张甲三特地交代祖母,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装烟袋、点烟不灵便,要祖母帮着做。祖母觉得这是小事,举手之劳,就照做了。张家老太太有吸大烟嗜好,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因为家境殷实,支撑得起,一直吸到现在。祖母前段时间服侍老太太已经看到她是怎么装烟袋,怎么点烟袋,不用教就基本会了,所以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烟装上,再点上火吸一口,把烟袋吸着了再递给老太太。哪晓得,就是这么一装,一点,一吸,不长时间,祖母染上了烟瘾。
    不晓得是祖母不清楚大烟的厉害,还是看张家老太太吸了一生都没事,才去帮着装烟、点烟、吸烟,结果上了张甲三的当,害了自己。在阴险狡诈面前,厚道人永远吃亏。老实巴交的祖母,怎么防得了处心积虑、诡计多端的张甲三呢!
    更让祖母想不到的是,张甲三在大烟里多加了鸦片,故意让她很快上瘾。张甲三真是不讲人性的恶人,为了毒害我祖母,居然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不顾。老家常常拿“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形容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讲亲情、心很毒辣之人,哪晓得张甲三居然舍着老娘引诱我祖母上当呢。只是张家老太太有长期烟史,受影响不是很明显,被不孝的恶毒儿子害了不晓得。但祖母是初染,沾上了就上瘾,而且不能自拔,每次为张家老太太装烟点烟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多吸一口,以至于到后来不吸都不行,彻底上瘾了。
    看到祖母有了大烟瘾,张甲三发出阴险的笑,适时送给祖母一根烟袋,还提供烟土,却不说钱的事。祖母问他也不说,只说抽吧抽吧,没事的。可这一抽就是一年多,张甲三硬生生把善良的祖母引诱成了一个大烟鬼,一天不吸就熬不住。最后,这个道貌岸然的狗财主把祖母喊到跟前,说张家老太太不需要服侍了,要祖母还钱走人。祖母问什么钱,张甲三说烟土钱啊,于是算盘珠哗哗几拨拉,说祖母这一年多欠下上百块大洋。祖母欲辩无力,欲哭无泪,咬碎牙齿往肚里咽,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一病不起。
    祖父对祖母吸大烟的事晓得的并不多,以前祖母上了瘾不敢说,所以就没当回事。那时村里吸大烟的也不止张家老太太一人,烟瘾都不大,祖父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当祖母瘫倒在床上,烟瘾犯了脸色蜡黄,口水直流时,才晓得不好,可后悔迟了。为了给祖母治病,让祖母暂缓痛苦,祖父只得又去张甲三家借钱,要烟土,这样欠张甲三的钱是越来越多,最后加上利息滚起来,数目字惊人,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
    那个冬天特别冷,不下雪干冷,寒流却像刀子一般扎人。张甲三找祖父逼债,揪着祖父的衣服领子说,还不上钱也行,就拿田抵债。你们家不是有块塘头冲吗?就拿它抵。看在本村一个宗族的份上,我还补给你五块洋钱,保你一家子能糊个冬,过个年。
    祖父这才清醒,张甲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塘头冲啊!祖父这才联想起,塘头冲下许多人家的田都是让张甲三以各种手段占去的。可当时怎么没想到呢?有苦说不出,都怪自己当初没多长几个心眼,糊里糊涂地往坑里跳,害了祖母,也害了全家。
    想着病恹恹的祖母,望着寒气逼人、凶神恶煞的张甲三,祖父真想找他拼命,扑过去用手掐死他,找根扁担拦腰砍死他,拿把菜刀当头劈死他……可祖父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胆量。张甲三身边的几个狗腿子同样凶神恶煞,一人一只手就把自己撂倒了,一人一只脚就把自己踢翻了,自己身单力薄,根本近不了张甲三跟前。何况,欠那狗财主的烟土钱也是事实,官司打到衙门自己也不占理……想到这些,祖父再也撑不住了,身心彻底崩溃。
    那天是张甲三来收田的日子。祖父早早来到塘头冲,蹲在田埂上一动不动,任刺骨的寒风揪着自己的头发,揪着自己的心。枫香树上一只乌鸦在枝丫上摇晃,晃着晃着就尖叫一声向柳烟塘对面的树上飞去,像是不忍看祖父凄惨绝望的样子。
    这是什么世道,活生生地要人命啊!祖父再次凄喊起来,沙哑的哭腔落到田头枯草都瑟瑟发抖。他忽地用左手拍打自己的头,一下,两下,三下……还是不解恨,最后干脆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拽起来,甩出去,摔个粉碎。他恨张甲三,也恨自己,更恨这个世道。祖父的凄喊声让人听着比凛冽的寒风还揪心: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田啊,好端端就败在我的手里。我对不起先人,对不起祖宗。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张甲三的笑声像乌鸦的尖叫一样从背后恐怖而来,惊得祖父瘫倒在地。张甲三叫狗腿子在塘头冲拐角插上自家的标记,捋着山羊胡子得意地说,这塘头冲真是块好田,上有柳烟塘,一锹放水,不旱不涝。又靠近路边,一肩上埂,省去许多劳力。好田啊好田,早该是我张甲三的了。边说边用手杖敲打着田埂,敲得塘头冲都发颤。
    祖父心如刀扎,想骂却骂不出声,悲愤而无奈,跳进柳烟塘一死了之的念头都有了。但他不能死,死了一家老小哪个照应?他放不下。他忽然哀求张甲三说,看在这块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能不能把塘头冲租给我做,我和其他人一样交租,行么?张甲三一听,“呵呵”一声怪叫,盯着祖父说,难得你这份孝心,还念念不忘祖上的田。那好吧,塘头冲就租给你做,七成租。
    祖父看着扬长而去的张甲三,再望望山脚下的村子,想里自家尚未冒烟的茅屋,悲愤欲绝,忍不住大声嚎啕:塘头冲没了,我成佃户了……
   

                                                  二
   
     塘头冲何时成为我家祖上的田,祖父可能说不清楚,但被张甲三霸占去的日子祖父是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这天是1942年的冬至,白昼最短,黑夜最长。
    冬至,是祭祖的日子。祖上的田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没了,被人霸占去了,祖父真是没脸跪拜祖先。祖父大字不识,想不透彻祖上的田为什么会被人霸占,只是怨怪自己,怨怪祖母,痛恨张甲三,却不晓得给他带来劫难的社会根源。他搞不清塘头冲从自家名下变到张甲三名下不只是地契的变更,财产的转移,还是阶级剥削,是不平等社会制度扼杀劳动人民生存的本质体现。只要这个腐朽的社会制度不取缔,只要像张甲三这样的恶势力继续存在,塘头冲迟早都要被霸占,穷人的黑夜永远比白天长。
    长夜漫漫,苦难漫漫。在失去塘头冲的日子里,受大烟毒害的祖母病入膏肓,没熬到两年就去世了。祖母临死的时候还在悔恨不该去张甲三家当佣,悔恨不该替张家老太太装烟袋,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家人,死不瞑目。
    那年,祖母刚四十岁出头。一个老实厚道的农村女人以自己年轻的生命做了一块田的陪葬。只是,塘头冲囚在了张甲三的阴霾里,成了剥削阶级榨取贫苦百姓的工具,而祖母进了荒凉的坟地,成了苦难的象征。
    祖父一个人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靠租种塘头冲维系着一家人脆弱的生命。祖父和以往一样,起早贪黑把时间和精力耗在塘头冲上,想多收个三五斗。不同的是,以往做的是自家的田,现在做的是别人的田。尽管地点没变,还是在柳烟塘下,还是在枫香树边;形状和大小也没变,还是像一个大大的米斗侧躺在路边。但收上来的稻子大头要交租给张甲三,自家只能得剩下的小头,累死累活等于把张甲三累了。每次只要往塘头冲一站,祖父这心就像风揪一般,刀绞一样,疼痛要命。田做三年比娘亲,塘头冲与他有血脉之源,父子之亲,塘头冲没了,就等于是他身上的肉被剜去了。肉剜去或许还会长还原,塘头冲没了能还原回来吗?祖父心里暗结着一个愿望,什么时候有钱了,一定把塘头冲赎回来。
    可是,至死,祖父也没赎回塘头冲。在那个黑暗的旧社会,祖父的想法连做个梦都难。祖父临死的时候丢给父亲的依旧是这句话:一定把塘头冲赎回来,那是祖上的田。
    我能想象得到,祖父定是死也合不上眼。有了塘头冲这副架在身上沉重的枷锁,他的灵魂也难以安息。
    幸运的是,不久就解放了。不需要赎,田地都回到了老百姓的手里,过去的穷人成了田地的主人。
    这是农民多少世纪渴望的事情。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漫长的岁月里,田地既踩在他们的脚下,又顶在他们的头上。脚下的田地不能承载他们生命的重量,头上的田地又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为了田地,多少人背上沉重的负担,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流血牺牲。革命成功,农民和田地第一次理顺了关系。
    父亲记着祖父的话,向政府申请,想分回塘头冲。政府的人听了父亲的叙说,得知塘头冲和我们家的渊源以及带来的悲惨遭遇,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农民对一块田地的诉求,更是一个农民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政府同意了父亲的申请,把塘头冲划给了我们家。
    那天有风。东南风。暖融融的,从田头往白石山方向漫过去,挑起一缕缕渐升渐高的炊烟。正是晌午,山脚下多数人家开始烧锅煮饭。
    风吹开父亲的衣襟,吹开父亲的笑容,也吹开塘头冲一层寒霜。父亲双脚岔开蹲在塘头冲田埂头,久久凝望。我估摸,父亲一定是在想当年祖父在寒风中手捂胸口和塘头冲生死离别的情景,一定想到因为失去塘头冲祖父养活不了两个女儿而把她们送给人家做童养媳的情景,一定想到祖父临终前和他说要把塘头冲赎回来的情景……如今,塘头冲真的回来了,没花一个钞就回来了。他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政府。父亲在心里告慰祖父,放心吧,我一定做好塘头冲,保护好塘头冲,不让肚子挨饿,不让田地再丢了。
    政府因势利导,适时召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群众大会,让父亲在会上发言,以塘头冲这个典型事例控诉剥削阶级对贫苦老百姓的欺诈和压迫。一时间,群情激奋,塘头冲作为特殊的革命教材,起到了很好的教育作用。
    按照田地分配原则,塘头冲分给父亲面积稍多了点,但也多不了多少。政府是明白的,问题关键不在于多那么一点面积,而在于一块田地属性的变化所蕴含的革命能量和积极因素。正因为这个能量和因素的影响,我们村在土改中成为样板,受到上一级政府的表扬,材料都报到了县里、省里。也正因为这个能量和因素的作用,使得父亲成了农民积极分子,四面八方的人都晓得父亲的名字。
    父亲做了民兵队长。大家都认为父亲底子正,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群众大会上的发言讲得好,都选他。政府的人不仅认为父亲讲得好,而且认为父亲是贫苦农民翻身得解放的典型代表,也支持他,批准他做民兵队长。
    解放初期,民兵队长是有许多事情的,像什么巡逻放哨、看管地富坏分子、帮老百姓排忧解难之类,方方面面。好在父亲年轻,精力旺盛。又是一个人,家务事情不是很多。所以,他带着村里一帮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民兵,尽心尽职做着政府安排的工作。当然,做得最多的还是田地上的事。
    家里那一块塘头冲对于父亲来说,耕种起来自然用不了多少功夫。二十岁出头的人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而且跟着祖父学会了做田的本事,手面活,肩头活,以及各种农具的使用,皆不在话下,出人一头。父亲忙完了自家田上的活,就去帮别人。谁家劳力不够种子播不下去,他就去凑个手;谁家缺少犁田掌耙的人,田地翻不过来,他就去打个突击;谁家秧苗插不下去,稻子收不上来,他就邀喊着不怎么忙的民兵一道去支援。渐渐地,形成一个互帮互助的小集体。分了田地单干那两年,父亲以及他带领的民兵队为村里做了许多这样救急解难的事,好话听了一大堆。
    后来,村里其他人,甚至附近村里的人,也都学着父亲他们的做法,农忙时几家几户相互帮忙,谁家活儿急就集中人工先做谁家,谁家活儿可以缓一下就稍后再帮他。人多力量大,再急的活儿几家人力帮着做很快就做完了,再重的会儿几家人的肩膀一起担,轻轻巧巧就拿下了。各家不仅出人工,也出耕牛,也出农具。耕牛可能这家有那家没有,农具可能那家有这家没有,凑到一起等于大家都有了。这样一来,对于或者缺劳力,或者缺耕牛,或者缺农具的人家就方便多了,田上的事情不再愁,不再忧。
    再后来,父亲他们才晓得,这样互助做田种地不仅他们想到了,其他地方的人也想到了,也在做,政府把这种形式叫做“农业劳动互助组”。看来大家想法是一致的,这样能解决农业生产中各自劳动力、畜力、农具不足的困难。父亲和他的民兵队说不定只是先走了一步,不过谁承认呢?这过后不久,互助组就在各地开展起来了,形成了统一模式,形成了气候,轰轰烈烈,成了国家的一件大事。我在想,如果当时政府能承认互助组就是从我父亲开始的,那他就是对这件大事有功劳的,说不定又会像当年因为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群众大会上讲话讲得好而当上民兵队长一样,受到表扬,受到重用,当个比民兵队长还要大的干部。如果这样的话他说不定就不要做田了,塘头冲也不会与我们家的渊源再续下去。
    当然,这只是我瞎想而已。父亲依旧还是做田,后面的生活依旧与塘头冲有关。
    随着互助组常态化深入发展,初级社开始出现,田地逐渐收归集体。农民作为社员参加社内劳动,粮草按劳分配。
    听说塘头冲又要被收走,父亲舍不得。祖上传下来的田好不容易从地主手里解放回来了,还没做顺溜呢。这要再失去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上辈?父亲不想入社。
    政府的人来做工作。父亲始终是抵触情绪,工作做不通。但政府的人会做工作,就带着父亲来到塘头冲田头,指着柳烟塘说,这塘下几百亩田地都入社了,你若不入,那塘里的水怎么流?大家的田怎么做?你是民兵队长,按说比别人觉悟高,应该带头才是。再说了,这塘头冲是谁帮你解放回来的?谁分给你的?当年地主张甲三霸占塘头冲,欺压我们,剥削我们,日子不能过,受的苦难你忘了?土地收归社里也是为大家好,生产方便,提高生活水平。田还是你做,不是佃户是主人。
    父亲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是不讲理的人,于是就带着塘头冲入社了。入社那天,他在祖父坟前烧了炷香,对着坟茔说,这回不是丢,是做了股份,靠塘头冲分钱分粮呢!
   

                                                     三
   
     七三年夏天,父亲因病去世,寿命和祖父差不多。但祖父是积劳、怀恨而成疾,无钱医治去世的。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没法子。
    父亲去世前能走的时候特地去看了塘头冲。父亲对塘头冲一往情深,即使在集体耕种时依旧把它看做是自家的田地一样。对它的感情总比对其他田地要重些,总想多看一眼。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的日子就难过了。我兄弟姐妹四个,我年龄最长,九岁,小弟周岁不到,话还说不全。父亲看病已经家徒四壁,债务一堆。这样一个家庭,只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欠债可以慢慢还,吃喝却是紧要的事。为了能多分一点粮食,母亲从悲痛中走出来,跟在队长的哨子后面做工分。那是个靠工分过日子的年代,生产队的粮草主要依据工分量的多少按劳分配,多劳多得。
    尽管如此,母亲挣的工分也是不多的,因为男女同工不同酬,男人做一天是十分工,女人做一天只有六分工,因而仅靠母亲一个人做工分还是分不了多少粮食。不够吃,只有省着过日子,早晚两顿稀,中午扣着煮,一粒米恨不得辦成两半用。到了冬季,遇上阴雨天气,不需要出门做事,就三餐改两餐,早上吃得迟,晚上吃得早,天还没黑一家人就上床。母亲哄我们说,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其实,夜里也经常被饿醒,撑不住,就喝水。水喝多了就有尿,越尿越饿。
    七四年,春节一过家里便闹粮荒,稻箩无稻,米缸无米,日子难熬。为了几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母亲舍去面子找生产队哀求,希望能救济一点粮食。找的次数多了,队长嫌烦,就教训我母亲,说田里就收那点粮食,征购一交,各家再一分,剩下留种子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救济你?有本事你想办法把产量提高了。
    队长说得也没错,地里就收那点粮食,叫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地里不是不能多收粮食,而是没有当持好。那些年社会有些乱象,社员做田种地的积极性不高,人们似乎忘却了土地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对它不亲不疏,不怎么孝敬,以至于田地像是失去亲人的关爱,稻子是越长越稀,收成越来越少。就拿塘头冲来说吧,将近两亩的面积收成不过六七百斤,甚至还不如土改时父亲单干时收的多。
    队长不给救济,母亲就找公社分工干部。当时分工我们生产队的是公社妇女主任,姓谢,大家喊她谢主任。谢主任同情我母亲,就找队长商量,能不能在预留的稻种中先支少许救济我们。队长说这要开会研究,他一个人不好做主。于是,谢主任就和队长一起召开队委会,我母亲也参加。
    会上队长一边怨天怨地,一边又拿那句话挤兑我母亲,说你有本事把产量提高了,我就救济你粮食。母亲架不住刺激,就顺着队长的话说,给一块田让我承包,保证比现在粮食产量高。正好那阵子在开展学毛选活动,谢主任想树立一个活学活用方面的典型,便跟生产队长说,这是个新鲜事物,我们要支持,真要能把粮食产量提高了,就是好事,可以推广。
    于是,在谢主任的支持下,生产队就把塘头冲交给了母亲,犁、种、管、收全由母亲负责,秋后若亩产高出生产队其他的田,除正常按劳分配还奖励我们家粮食。
    母亲自然听说过塘头冲曾经是我们家祖上的,这回承包虽说不是自家的田,但一脉相承的情缘让她感到格外的亲切,像是一个远离的亲戚回来串门,要好好款待。何况还和生产队有一纸合约,无论如何要把这块田做好,不蒸馒头争口气。
    母亲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塘头冲的耕种管理中。早晨,母亲出工时间比生产队其他人要早,晚上,母亲收工的时间要比其他人迟。半上午,那些挖沟做埂的男人们都要上来坐在枫香树下歇个晌,抽根烟。热了还会泡到柳烟塘里洗个冷水澡。薅草的妇女们都要结伴跑到村子里上个茅厕,来回小半天。而母亲扎在塘头冲里,不离开半步,像禾苗扎在地里。即使小便急了,趁附近没人就往稻禾中间一蹲,匆匆忙忙解决掉。下地干活的路上遇到一堆牛屎,其他人视而不见,绕着走过,而母亲却弯下身子,用随身带的农具把牛屎撮上来,捧到塘头冲里。
    一泡牛屎一片稻,谁都晓得这个道理。但是,既然都晓得这个道理,那些人为什么视而不见,绕着走呢?在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反思过这个问题。
    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塘头冲的稻子渐渐在柳烟塘下显现超出其他田块的丰收景象。秧棵粗壮,禾叶宽展,满田的葱绿。路过的人都会投去惊诧的视线,发出或褒或贬的议论。母亲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去理睬,只想,这塘头冲要是我自家的,包你们不斜眼,不说三道四。她曾对我说过,要是塘头冲真的回到我们家耕种,稻子长势肯定比这还好。我信母亲的话,我晓得母亲对塘头冲的投入还没完全到位。那时我也时常下塘头冲帮母亲做事,像拔草,施肥什么的,晓得田里其实还要许多功夫打理。
    双抢还没结束,母亲把塘头冲收上来的稻子就晒干风净。一过秤,亩产居然达到602斤,远远超过生产队其他田的平均亩产。这下引起轰动了,谢主任不仅把母亲树为毛选活学活用典型,还领着母亲到处开会作报告,介绍学习体会和劳动经验。塘头冲也被立上一块牌子:“丰产田”。
    母亲识字不多,政治觉悟也不是很高,每次作报告都是把谢主任事先写好的稿子背熟,再在会上说。主要内容就是怎样学毛选,怎样学有所用,怎样提高劳动积极性,使得粮食丰产。有一次听会人提出一个问题,说我们也学习,也在提高劳动积极性,怎么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母亲一时间没想那么多,就说,劳动积极性有真有假,现在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很普遍。如果生产队的田地都承包给社员,多收归自己,积极性才是真的,那样的话保证产量就上去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母亲的话顿时在会场炸了锅,当即就有干部指出,这是反革命言论。母亲的报告没做完,就被人带走了。
    因为公社谢主任的保护,事后母亲没受追究,只是不允许再出去做报告了。当然,也不允许再承包塘头冲,“丰产田”的牌子也拿掉了。母亲又和生产队其他社员一起,随着队长的哨子集体出工。
    塘头冲,又和其他田地一样,懒洋洋躺着柳烟塘下,水干了开裂,水满了往外溢。枫香树上的麻雀呼啦啦飞过来,稻子被糟蹋一大片。我在想,如果它也有思维的话,一定对世人的麻木痛心疾首;如果它也记忆的话,一定会想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想到我的祖父,想到张甲三,想到我的父亲、母亲……
    八零年,改革开放不久,以包干到户为主要形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生产队大呼隆做工分的形式结束了。巧的是,塘头冲又被我们家承包了。一个家庭和一块地,再续前缘。
    母亲和其他挣脱桎梏的农民一样,再次以极大的热情耕耘着自己承包的田地。虽然田地不属于私有,但粮食收上来以后,“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产量越高,留下来的就越多,做田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所有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下地干活都像当初母亲承包“丰产田”那样,尽心尽力,全身心投入。不再像生产队做工分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没有人动不动就坐到枫香树下歇晌,没有人耽误时间到柳烟塘洗冷水澡,没有人中途再为一泡小便跑到很远的村子里偷一会懒,也没有人看到路上的牛屎不管不问绕着走。人们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把心思和精力耗在地里。土地承包,彻底根除了懒惰思想,彻底改变了劳动生产效率低下的状况。
    同样是塘头冲,在生产队集体耕种,粮食亩产不足500斤,即使当年作为母亲的“丰产田”,受到母亲的悉心管理,亩产也只600斤多一点。而在我们家承包后,经过连续几年的深耕,施肥,土壤越发肥沃,再加上精心当持,单季粮食亩产竟达到700多斤。稻箩满了,米缸满了,吃不完还能养牲口,还能卖,贫穷的日子得到彻底改变。母亲再也不用找人哀求救济粮了。
    塘头冲,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一块田的恩赐,还有一个社会的变迁。母亲守着塘头冲,把我们兄弟姐妹抚养成人。我们感激母亲,也感激这块田,更感谢社会。我常常想,祖上传给我们很多东西,唯有田地最珍贵。它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精神和灵魂。
    又一个深秋,我带着孩子回老家看母亲。枫香树红叶灿烂,柳烟塘水纹如绸。在塘头冲,母亲说,晓得吗?这块田现在能收两千多斤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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