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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带发修行记 (已发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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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机缘,真的需要进寺院当几天和尚;感谢机缘,使得我带着徘徊的心,进柏林禅寺带发修行。

      听梅洁大姐说,河北赵县的柏林禅寺很神奇,于是就当了三天带发修行的“和尚”。和尚当然是假和尚,专心修行的心,却是真的。日本的川端康成对修行便很有心得,“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川端的禅心来自于对物象的敏感,我们大多数则麻木得很,不会以一朵未眠的海棠花,联想到生命的存在和消失。

      一切需要机缘,我和柏林禅寺之间,从起意修行,到踟躇不已,再到最终下了带发修行的决心,每一个步骤都是机缘。起意是重要的,是一种态度;踟躇也是重要的,是选择的痛苦;最终下决心更为重要,意味着在得到大欢乐的同时,也会失去尘世的很多东西。中国是一个佛教兴盛的国家,名山名川的佛教寺院很多,为何我选择柏林禅寺带发修行?盖因为一个“禅”字。很多时候,我以为一个文化人不懂得禅修,只能是半个文化人,可是“禅”又是看不见摸不到的,怎样才能触摸到它的内核呢?

      进了寺院,就在西侧内云水楼住下了,有竹床、电扇等用具。师傅说,不要乱走,一会要吃斋饭。我摸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问用不用剃度?师傅说,你不用。我心一惊,莫非我心不诚?“任何一种花,每每由于赏花的时间和地点各异,而使人的感触也各有不同。”大约我就是那种不适合剃度修行的人吧。钟声响起,走进了饭堂,饭堂深阔,长条桌,长条椅,居士们分男女南北分坐,六时开餐。有师傅先供馒头,松软可口,继而凉菜,粉皮拌黄瓜;再是热菜,花菜是也。蔬菜和粥放到你的面前,却是不能吃的,要等大和尚诵经结束,方才可以食用。终于可以吃饭了,大家小心翼翼食之,没有一个说话,连饭菜入口的呼噜声也听不见。如果吃不饱,只消举手,就会有师傅来给你添饭,这就使我意识到——修行先从吃饭做起。

      晚饭后要上晚课,因为是第一天来,师傅允许我在寺院走走,熟悉一下环境。柏林禅寺位于河北赵县东南,与名桥赵州桥离得不太远,只是很多人知道赵州桥,不知柏林禅寺而已。此寺比赵州桥早,汉朝就有了,遭几次兴灭,时至1998年,仅存舍利塔与二十几棵古柏。1992以后,寺院的殿、楼、堂、阁一一建起,尤其万佛楼落成开光,是中国佛教史一件大事。我坐于廊靠上,细细品味大殿内传出来的佛乐,心陋佛乐行,眼中是半亩一动不动的柏树林,如遇秋,如遇冬,如遇春,柏树的针一定会有动静,有声音的,只有在季节更替之际,才会如此安静。

      我想世界上的事情是分物象和心象的。物象是大家都能看到的,心象藏在物象的后面,不容易看到。禅宗的出现,为物象和心象之间打开了一扇门。在中国的佛寺文化中,柏林寺是以生活禅著名,一切的修行可不拘形式,喝茶是禅,迎来送往亦是禅,吃饭也是禅。其中的奥秘在于静悟,感受粮食和蔬菜怎样地牺牲自己的身体,供养人类的身体,反过来说,人对粮食和蔬菜要常怀着感恩之情。

      川端康成修行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幻影;我在柏林禅寺带发修行,看到的尽是实实在在的物象。我在寺院走了一周,走回饭堂,在门口见一小和尚正在护鸟,鸟为半小麻雀,羽毛刚满,但飞不高,从亭沿掉下,其母拂飞;小和尚爱鸟,更期待其母子团圆,守于其边,不忍远离……一只小麻雀,是人们所常见的,但是很少有人像这位小和尚那样去尽力呵护。人在生活中的很多时候,就站在天堂和地狱的门口,但是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警觉,大家对生活里的一切的一切心安理得,等着贤明之士的当头棒喝,而这样的机缘很少,就放任自流地堕落下去了。

      在我有限的礼佛经历中,在柏林禅寺看到的万佛楼是最大的,楼高三层,约四十米,非大雄宝殿,而是菩提场,拉近了佛境和人境的距离。万佛楼不是老建筑,落成于2003年,为何称呼“万佛”,师傅说,人人可成佛,方才称呼万佛。人到柏林寺,即使与佛无缘,也会感到几分亲切。菩提场上有四字——胜因,善果,穿越人心,启人心智。  

      凌晨三点半,楼道传来清晰的打板声,立即起床,居所内外,黑压压地寂静。在黑色中,一切的暗,睁着毛茸茸的小眼晴,把人置身于其中,一会儿在空中,一空儿在地下,像是洪水在头顶涌动。洗漱后,我早早来到万佛殿前,准备上早课,看见禅师们已经列队等候在殿外。夜色中的殿堂如绽放的金色莲花(,)第一次和居士、僧人、禅师一起参禅悟道,感到自己也有了气场。领读的法师诵读的是《华严经》,具名《大方广佛华严经》。《华严经》是佛成道后在菩提场等处,藉普贤、文殊诸大菩萨显示佛陀的因行果德如杂华庄严,广大圆满、无尽无碍妙旨的要典,有经书80卷,令人望而生敬。

      第二日,由于昨晚十点已经熄灯就寝,凌晨三点就醒来。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于在黑暗中的思索,觉得人在黑暗中是适宜思考的,有些平时不明白的东西,会一下子想得很明白。人不明白时是黑暗的,明白了,就光明了。很多人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是黑暗的事情,我则感受到了光明。很多人在黑暗中会听见神的脚步声,我仔细聆听,不是神的脚步,而是自己的脚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不是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而是肉体在向大地礼拜的声音。人看到别人比较容易,看到自己很难,不由就想起促使自己成行的梅洁先生。她的爱人英年早逝,她无法接受,终日以泪洗面。偶然地来到柏林禅寺,大悟,开始用写作证实自己,用自己的生命延续丈夫的生命。如果有禅悟的话,梅洁姐确实是禅悟了。

      又到万佛楼,依然是诵经,跟着大和尚读《华严经》,幻听,像是诵读古文,仔细揪住了,再听,又似梵语,有十四个乐部,音调刚烈。所有的和尚和居士都认真地跟着吟唱和诵读,我不知他们是否知其佛理?对于其中佛理,高僧心知肚明,至于一般的和尚,包括我这样带发修行仅仅三日的人,大约是人云亦云吧。

      天国在哪里?天国就应该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们只看到了红叶,没有看到红叶的重山叠峦;只看到了白雪,没有看到有的时候白雪也会像火焰一般燃烧;只看到了美,没有看到“美”如果被绑架,就会变为丑;只看到了天空,没有看到天空后面是遥远而伟大的银河;只看到了拥有或者占有,没有看到这些东西瞬间可失;只看到了失去的可怕和苦闷,仿佛宇宙万物和自己的灵魂之间的路被堵塞了,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没有看到人在失去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在得到一些东西。只要心存善念,就会觉悟人生不过是个过程,其它的一切不过证果而已。心存感恩,就有了修禅的基础,感恩父母,感谢朋友,感恩宇宙为我们提供了地球,感谢粮食和蔬菜,甚至感谢挫折和苦难,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领受修行的艰难 。

      我在寺院的生活是清净而充实的。其间,可以拿起扫把帮着打扫寺院,或参加早晚课、坐香、讲座,参禅悟道…..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学会了聆听,聆听禅师的讲道,人间物象,无生无灭,无去无来。寺院有柏树,最古老的柏树已经九百多岁,柏树们很安静,山门内的那棵九百年古相更为安详。安静是一种修炼,我喜欢柏林寺宏宽的寺院建筑,更喜爱寺院的树木花草。它们从虚无世界来到寺院,受寺院文化的熏陶,一棵棵充满灵气,可谓一花一胜因,一树一善果。净慧法师讲道时,努力把神秘的禅理做生活化的解读,说,普度众生,首先要爱万物,爱大地上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石头,对大地不可无限制开采。还说:微笑是禅,热情是禅,奉献是禅,劳动是禅,进取是禅,正当的追求是禅——虽然这些阐述有点直白,但对大众以身践行,还是有好处的。对于道家里的“无为”,寺院走廊的条幅上也有注解:“无所求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积极创造有利条件,将来就有好的成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就是无所求”。

      每晚7:30打坐,一炷香的时间,大约45分钟,这是我要坚持的。因为膝盖有伤,师傅就不刻意我盘腿而坐。打坐对于我是重要的,虽然闭上了眼睛,但眼前一片澄明,尤其是耳朵,能够震动心灵的诵经声,聆听世间最动听的鸟鸣,为何?因为我在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一种动人的声音…..我知道,要想听到这样的声音,必须心静,但尘世滚滚,谁又能静下来呢?啊,这样动听的声音,不仅是声音,还是一幅画面:月亮轻轻升起,大地依然冰冻,仰望星空,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星星们可以靠近你的眼前,也可以藏在遥远的太空,万物真的无生无灭。

      在柏林寺吃饭,清清素素,感到是一种修行。在这里品茶也是一种禅悟,大多禅师都精于茶道,所谓“茶禅一味”,醒来一杯茶,参禅后一杯茶,饭后一杯茶,不仅有助健康,更有助于修心。师傅喝茶,我看不见,但是我会回到居室喝茶。同居室的小伙子也喝茶,他和我不同,他是刻意带发修行两年(,)决意剃度出家的;每个人出家都有自己出家的理由,不用去问。我只是知道小伙子在北大毕业,已在深圳工作六年,在一个单位已升职到部门经理。小伙子是浙江人,善饮茶,和我谈了不少茶道,当然也聊到了柏林禅寺的“吃茶去”:有两个人到禅寺参访从谂禅师,从谂禅师问其中一人“曾经到过这里吗?”对方答“曾到过”,从谂禅师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个人“曾经到过这里吗?”对方答“不曾到过”,从谂禅师又说:“吃茶去!”

      柏林禅寺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僧人从不算命。命中的顺境和困苦是必然的,没有必要去刻意回避。我不知同居室的小伙子是不是遇到了难于过去的坎,他刻意出家,确实是放下了。我觉得自己也终于来到了柏林禅寺带发出家三日,也算是放下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感到自己占有的东西越多,越不舍得,总是处在担忧之中,越放不下。惮悟,禅悟,关键是一个“悟”字,你悟到了,就放下了,就进入了生命的自在之境。人生需拿得起,也需放得下,倘若放不下,也无从拿得起。

      禅修的第三日,寺院下了小雨。我就想起了花朵的四月,家乡的水塘的青苇,它们一步一韵走得水绿如蓝。后面的梦,也是一样, 一举一动都在涟漪里。我想,只要有禅修的心,雨是可以洗雨的,这是一场十分清晰的雨,左边的雨可以洗右边的雨,右边的雨也可以洗左边的雨。我见寺院一棵柏树的横枝上,半蹲着一只灰喜鹊,它并不惧怕下雨,雨点越下越大,噼里叭啦洒落一地。那只灰喜鹊十分淡定,仰望一下天空,抖动抖动羽毛,依然轻轻地唱,我不知道它是否和我对话?下雨了,天地 一片湿润,我和想象中的月,在莲边坐了一会儿。清寂是一种享受,我所熟识的涟漪,是扑通一声入水的蛙荡起的,还有蜻蜓。那一道道荡漾的波纹,想要展示什么?难道是我的前生和今世吗?佛教所述的因果,其实含义很深,有前世的因果,也有现世的因果,人在其中,倘不觉悟,必庸庸碌碌。我想,如果真的存在前生和今世的话,我管不了我的前生,却一定要认真管好我的今世。

      第三日傍晚,刚在饭堂吃罢斋饭,就有朋友接我返程了。于是与师傅作揖告别,师傅问我懂得了什么,我说,喝茶去。师傅笑了,笑得像一朵傍晚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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