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惆怅

人间惆怅

　　母亲有三姐妹，唯有大姨妈长得极像外婆，身段较高，圆枣形脸，嘴阔气，心地也极畅合。二姨妈与我母亲长得像，个子均不高，身体略胖，年轻时走在一起，一看就是天生的两姐妹。这样的两姐妹，各有各的命运。农村那样狭小的地段世界，回看她们的一生，也非常坎坷不平常。

　　二姨妈三十多岁的时候，死了丈夫。那时我还比较小，小学二三年级，对于死去的二姨父没有很深的印象。要说完全没有印象，也不可能。小表哥长得就极像他死去的父亲，身材瘦削较高，长方形脸，眉眼清俊，嘴唇较厚。一天晚上，去狮塘村，看见二姨父躺在一张床抽出的木板上，下面用凳子垫起，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摆在祠堂外面。农村的习俗，凡是死在外面，不准进祠堂。或者中年夭折，属于妄死，村中的老者认为会破坏祠堂的风水，也不允许摆进祠堂办丧事。

　　二姨父是一天下午，喝了农药自杀，不知为了什么事的缘故。那时都没出去打工，团团糊糊一个穷世界在家种田务农。十有八九也是一些矛盾不清的家事，鸡毛蒜皮纠结不下。二姨父的父母，两个老人最是性子恶劣，蛮不讲理。远近村子不少人提到二姨父上面两个老人，就会摇头说，那是最不通的。我的母亲提到二姨妈的婆婆，有时也会说，那老太太毒得很。具体怎么个恶毒法，我到如今也没有明白。然而二姨父终是死了，死于家事，死于婆媳之间的纠结陷阱。

　　也是气短。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喝农药而死，也是极少听说极少见的了。旧时社会，听过不少妇女因为生活压迫，命运不堪，想不过来，脑子周转不灵，就寻短见。这是常有的事。哪里轮到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应是天性带来的命，就是气短。心里有点事感觉熬不过，就往绝路上想，自己往绝路上走。这种性格不独二姨父有，依我看，倒有点家族遗传的影响。然而上面两个老人又活得健康，什么事心里都抗得住，几乎是逼死了儿子，他们也没有活不下去。

　　二姨妈死了丈夫，下面三个小孩，只有再嫁。大儿子跟两个老人长大，中间一个女儿，下面最小一个儿子，也有十多岁，都带过去。按说嫁的这个丈夫，也就是我后来的姨父，这个人也还好。也是壮年丧妻的人，具体怎么去的，如今过去十五六年了，我依然不清楚，也没有必要细问。后来的姨父，脸颊瘦削凹进去，尖尖的下巴，个子比较矮小，像个耍猴的人，也是个天生很爱快乐的人。他有点小孩心性，大人常常做点小孩的事。比如去了人家工地帮工，见有些值钱的东西，他会悄悄偷回来卖掉。经过一些果子林，半夜没有人看不见，他会抓几把。买摩托车，专门接洽一些不正经的路子，买个便宜货，骑几天就出问题。又爱鼓捣一些电瓶、闹钟、旧收音机、旧电视机，自己不会修理，又爱带回家拆开捣弄，十有八九不成，堆得家里烂铜烂铁，到处都是。你说他性子到底有多坏，也说不上，他就是有点胡闹的天性，觉得好玩。我十多岁见到他，他说话有时跳起来，爱逗人玩。到了干正经事，也没个正经样。

　　按说二姨妈嫁这样一个男人，也还算好。但是外人看见好的事，于内里有时往往坐不实。这里又有一个很大的悲剧，就是我的表姐，二姨妈唯一带过去的女儿，到了十五六岁的年龄，正值花样年华，死在了她后来的新家。具体的原因也是因为家庭矛盾，子女上不起学，表姐不愿放弃，大吵大闹。结果表姐也气短，喝了农药，与他父亲的路子如出一辙。天下的路，怎么会有这样的路，而且这样相同的路，实在令人悲痛心碎！

　　我听见表姐去世的消息，是在回到家里的一个下午。时值过完春节，刚开学没多久，学校寄宿回去。母亲在灶膛边烧火，我背着书包走进厨房，看见母亲坐在板凳上的背。母亲转过身看见我，脸上很憔悴，人感觉瘦了。我问母亲饭熟了没有，有没有饭吃。母亲站起身来揭开锅盖，扭转头对我说，你的表姐金娥喝农药死掉了。我一听，我那样的年龄，我哪里受得了。如今十五六年过去了，想起这个表姐，她的样貌神情，在我的脑海还非常清晰。那时听着这么一个花样年华的人，瞬间说没了就没了，一下了断的空虚感完全没有着落，感觉非常迷茫，打击是非常巨大的。何况我这个表姐，人是非常聪明漂亮。外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各自组成家室，下面生有小孩，表兄妹很多。男孩子比女孩子多。我这表姐，又是表兄妹中极其清秀出众的。恰是这样一个人物反而夭折，剩下的人都显得面相粗糙，愚昧，比不上她。

　　我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满了十三四岁，对于男女有一点朦胧的感觉了。当时整个村子同年龄读书的很多，不少女孩与我同班同学，一起长大。其中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我有点喜欢她。一旦想到二姨妈的女儿，我的这个表姐，就会觉得这个同学也还远远比不上她。那种俊俏的模样，气质以及眉眼的感觉比不上。表姐那时个子不是很高，身体瘦削，正在发育，脸非常白净，齐耳的短发，额头留着长长的刘海遮着小点眼睛，眉眼像她的父亲，透着一股很敏感的清气。她好静，有时又比较活泼。说来也怪，她活泼的时候，有时又透着一股很忧郁的神情，不像一般表兄妹那样活泼到底，到胡闹，有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能也是因为早年失去父亲的缘故，心里始终含有阴影。

　　表姐跟着二姨妈嫁过去的时候，读了两年书，辍学了。家里穷，没有钱，培养不起。二姨妈与后来的二姨父，也不是纯粹简单的人。本来家里就穷，可能考虑再嫁的老公没有亲生子女，无后的缘故，脱不了农村那种狭隘的习俗，又生了一个小孩。这样一个小孩在襁褓里要长大，两个小孩又要读书。姨父能力有限，只能让这个表姐直接辍学。又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姨父更加不愿意出这种力量。父女之间肯定会有矛盾。

　　表姐辍学以后，才上初中二年级，十四五岁，几乎还没有长大成年。跑到外面打工不现实，年龄太小，没有人愿意带。经熟人介绍，只能暂时去县城里面跟车，替人车上收钱卖票。肯定很辛苦，她自己也愿意读书，何况人聪明，学习成绩也非常好。这样过了一年，自己攒了一点钱，应是违背父母的意愿，又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的小表哥，也就是表姐的亲弟弟，他们年龄差距原本就不大。表姐停读一年，降了一级，就跟自己的亲弟弟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了。第一学期下来，两兄妹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都是非常聪明的人。

　　第二学期，过完年开学，家里没钱了。我去学校交学费的时候，我的母亲还提到他们两兄妹没有钱，天天空着书包去上学。家里亲戚都穷，往往自顾不暇，没有人愿意借钱资助。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还是交不起学费。等到我从学校刚寄宿回来，母亲说表姐死了。

　　表姐去的时候，不是一下子就断气了。正是上午，父母外出务农不在家，小表哥却是在的，他也瞎了眼，我的表姐就做了一件绝顶的蠢事。那几天交不起学费，家里肯定天天吵。表姐就喝了农药，口吐白沫，弟弟背着去医院，结果没有成。她几乎是死在弟弟背她抢救的路上。这样的不幸，对我的小表哥造成的影响非常大。又是亲兄妹，又是后来的同班同学，小表哥后来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初中没混完，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可能也是早年的家境以及环境的影响，小表哥外出打工，一路流转，慢慢长大成人。先是找了一个河南的女孩谈了好几年。我读高三的时候，暑假见他带回家里面。吃面包馒头长大的人，像馒头一样白。身体非常瘦削，个子很高，圆宽脸盘，两颊扁平，中间鼻眼略陷进去，眉眼清秀，长得也还漂亮。看了这个女孩，我的第一印象，感觉他们并不合适。因为这个女孩瘦高，看起来比较敏感柔弱，不容易依靠，她与我的小表哥骨子里是一样的人。这样性格的两个人相处久了，容易产生消极的情绪。但是男女的事，旁人最不好说什么，也就什么都不说。相处好几年，他们终究没在一起。小表哥受了很大的打击，后来一路流转到了辽宁，找了一个北方的女孩，做了上门女婿，一去十万八千里。

　　我的小表哥，人是非常聪明的，与我差不多同岁，一起长大，感情关系玩得最好。每次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的姐姐。有几次过年去二姨妈家，站在水塘边高高的房子台阶上，我就会想起这个表姐，脑海里对她的印象，一生抹之不去。表姐去后，就埋在房子对面较远，一个高高的山坡上。

　　早年自杀的二姨父，生的三个小孩，小表哥样貌最像他，但是性格上最不像他。大表哥以及表姐，他们骨子里那种阴郁优柔，遇事抵抗不过，心性气短的痕迹，都有父亲的遗传影响。小表哥人开朗一些，话也多，一生没少吃苦受罪，但是心里都能通畅地过去。大表哥虽然爷爷奶奶带大，外面处事待人很热情，内里还是很有隐伤。将近三十岁，广州打工，认识一个十六七岁的湘潭女孩，没有正式结婚就同居，生了一个女儿。然而性格作怪，对人家也不好。七八年前，女孩长大懂了一点事，光天化日之下另外找了一个男人同居。大表哥受不了这种打击，整个人非常消颓，常常有轻生的念头。当时表兄妹都在一个地方打工，小表哥也在的，我也在。白天上班，晚上我与大表哥同租一间房，天天睡在一起。担心他想不开，何况又有亲生父亲以及妹妹悲剧的道路，更加小心。晚上下班了，天天出去喝酒。离工厂不远有个老乡摆的麻辣烫店，每天准时约好，一人一瓶白酒。连续喝了两个多月，风雨无阻。当时有我一个小学女同学，婚姻不知咋搞的，丈夫是一个混混流氓，外面另搞了女人，关系完全破裂，生了一个儿子家里父母带。来得也勤快，又是一个地方的人，大家都很熟。我的大表哥，搞上了我的小学女同学，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将房间腾出来，慢慢搬出去，喝酒也就停止了。

　　他们即将搞在一起，我看了是绝不同意的。毕竟那个女同学，我也非常了解，他们不合适。小表哥人聪明，但是眼浅，不如我眼睛厉害。我说他们不合适，性格上绝对合不来。小表哥跟那女同学，也是同学，我们小学一起读了三四年书，他却硬要戳合。程序仪式也没有，两个人就同居了。过了两三个月，自然知道不合适。年底回家，大闹了一场。第二年开工，女同学不放弃，纠缠我的大表哥不放，弄得他时常想不通。结果我又和他住在一起，女同学不好直接来闹。又天天出去喝酒，差不多有一个多月，大表哥在工厂认识一个广西的女孩，两人看样子又好上了。我又搬出去。这下轮到我的女同学来闹了。又是割腕，又说要跳楼寻短见。我压根不理。我叫大表哥也不要理她。她家没有那样的历史遗传基因。倒是我的大表哥，看他那个颓废阴郁的样子，几个表兄弟非常担心他。我最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因为从大表哥的心性上，总有他父亲遗传的影子。一个大男人，情感非常脆弱，仿佛心中硬挺不过，特别阴郁敏感，念头上容易绝望。他第一个女人离弃他之后，女儿丢在老家姨父姨妈抚养。有一年年底回家，正好大过年，也不知他的女儿犯了什么事，恰好走亲戚，去我家作客。走到院子水塘边，应该是对女孩亲生母亲的痛恨，将他的女儿往死里打。亲戚劝也劝不住，小孩嗓子哭哑了，还要往死里打。我在云南没有回家，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姨妈三个小孩都特殊。当然特殊的原因，来源于特殊的家庭，来源于那种特殊的人间的悲剧感，始终让人想不通。我这死去的表姐，除了人漂亮，想法有时也奇怪。那年辍学替人跟车卖票，经二舅妈一个女儿介绍，认识了一个男人，据说是当医生的。才多大年龄，十四五岁，搞了一段感情，人家不要她。这样岂不是很受打击伤害。本来父亲死得早，家庭不幸，后来的爹担当不了什么事，缺少人性的关爱。当然我又要怨二舅妈的女儿，怨另外这个表姐了，她是长大成人的人。嫁在县城里面，早年出去得早，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怎么就看不懂一点事情人心。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能够懂多少事情多少感情，不懂得关怀她，还去牵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然二舅妈这个女儿，早年的婚姻也是搞得糟糕得很。夫妻间闹了又合，合了又闹，十年八年之间，没少折腾。现在也还好吧。可见终究还是长大了一点点。

　　死去的表姐那年再上学，第二学期交不起学费，应是她的后爹活生生欺负了，使她深感人间的冷漠以及绝望。这里面又有她一件怪事。当时整天跟她的后爹闹矛盾不合，二姨妈再嫁的地方，离她们原来的村子也远，大约有二三十公里。表姐一大清早，徒步从新家回到老家，天光走到黄昏，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她的爷爷奶奶应是看见了，估计也冷淡，没怎么搭理。下午天黑的时候，表姐走到她亲生父亲的坟头哭。晚上院子人听见，咿咿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没过几天，表姐寻了短见。可见这个哭之前，心里就有了想法的萌芽，自绝的愿望。父女两人如出一辙，心气何其短也！

　　人世间的悲剧，不是电影上造作的悲剧，也不是文艺小说上渲染的悲剧。到了这样的年龄，我现在走过的路不算很多，也不算很少。以我亲身的经历，从来没有见过人世间这样可怜的悲剧，这样深刻以及沉痛。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青春的苗头刚萌芽，不死于病痛灾害，反而死于自己自裁，自绝于自己的命。

　　二十二三岁那年，我在云南西双版纳，躺在景洪一个房间，日日夜夜，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一口气读完。第九十七回写到林黛玉的死，反复看了三四遍，每读一遍，感觉气绝得很。当时与亲舅舅一个堂哥住在一起，两人性情相合，很投得来，几乎比亲舅舅的感情还好。读完林黛玉的死，身子从床上立起来，伸手将书一丢，大声对堂舅说，《红楼梦》真是天下奇书！堂舅莫名其妙，始终不解。他倒是用心安慰我。

　　表姐去后，打理遗物的时候，也有一套《红楼梦》。那时我还年轻，从知识上了解到这本书，多次想读这本书，每次看不懂，每一次尝试，都没有读下去。有一次偶然聊天，提到这本书，二姨妈突然脸色就变了。她说金娥早年也读这本书。后面没有话了。她说的早年，其实就是表姐重新回到学校那段时期，以她的聪明才智，我相信她是读完整个篇幅的。以二姨妈的意思，她虽然没有文化不懂，但是以她的猜测，这本书对我表姐是有影响的。她始终认为这本书不祥。事实上不关书的事，是表姐这个人内心太苦，太坎坷，没有防护关爱，好比风吹早麦，霜雪又来，抵抗不过，稍猛也就自折了。

　　多年没有提起表姐的事，一提起一家人也就沉默了。一提起，我们整个家族就活在地狱里，她太可惜太年轻了。二姨妈一生的命运，许多事几乎不能提。早年死了丈夫，没过几年死了女儿，而且父女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同一种心。一旦提起，她心底的暗影浮起，就会活不下去。我偶尔想到这些事，会梗着泪光的感觉想不通，却又没有一点办法。我只有惆怅的命，真的没有一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