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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北京之六里屯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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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里屯在海淀区永丰乡。我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庄稼,也看见了有些陌生的饭店和大楼。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打工,从河南农村来到北京的屯。当然我不是为种地而来,我有出门闯荡的梦想。当时我初中辍学后闲待在家,遇到老家的一位邻村大哥为他在北京当保安队长的姐夫招兵买马。这真好比天降大喜、雪中送炭。
  想象的永远比现实更美丽。六里屯,别人的屯。老乡见到老乡并没有泪眼汪汪,队长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珠躲在眼皮的皱褶里,像是一种善意的问候。当时我也真的相信这样的笑容满含乡情,如温柔的见面礼。
  我们所到之处是一个干部进修学院,当然我们这些保安是为他们服务的。队长离家之前,是我们村的泥瓦工,那时的他还是个满面青涩的小帅哥。现在摆在眼前的人似一尊佛,圆脸阔耳,大腹便便。有时我会想:是队长渡了我们这些来自老家的年轻人,还是我们渡了他呢?
  学院里的建筑整洁阔绰,我们保安和干部们在一个食堂吃饭,一个澡堂洗澡,当然也在同一个周围散步。那天是我第一次冲进澡堂,在老家洗澡,只是用毛巾蘸水在身上擦洗。眼前一群赤裸裸的男人着实把我吓一大跳,我调头就走,说走是给自己留些面子,简直如小跑般逃离。我很不习惯且没有勇气在那么多男同胞面前除去身上的衣裳。到很晚的时候见浴室人少,才溜了进去,整个过程像极了小偷小摸。
  我们保安的伙食很好,菜票又便宜。早餐有馒头,鸡蛋,小菜和米粥。中午可以吃上木须肉,红烧鱼,还有狮子头,晚上的伙食也不差,几荤几素随便挑。一个星期没有几次重样的。我们每天用香皂、冷水洗脸,但个顶个的面部红润,像是用上了上好的洗护用品。这都归功于饭堂里的厨师,做得一手营养丰富的伙食。所有吃喝用都记在队长那本厚厚的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的笔记本上。每个人需要时向队长支出十块二十块来,是没有工资发的。队长说,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再一起算。
       我们上岗前是要培训的。队长那近二百斤的体格子象征性地为我们演示一些不标准的拳法,演示时间恰到好处,每次都能被领导路过撞见,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套路。不知队长哪里获得的精准信息,领导车几点经过学院大门口他都知道,于是就安排一个人站岗,见了小车过来赶紧行礼挥手,像模像样。
       学院内部有台球厅,歌舞厅。我们中会跳舞的人几乎没有,偶尔去台球厅摸两杆桌球,也是怯生生的。那时我们都有些自卑,不过我觉得迷彩服还是很好看的,穿在身上竟添了几分英气。我们下了班只能在学院内外转悠,因为兜里羞涩,我们进不了城,也玩不开。每次支钱,队长总是笑眯眯地盘问,搞得我们像借钱一样憷得慌。
      小苏恋爱了,他的对象是对面饭店里的服务员小静。小苏从班长那里支出的零钱是不够谈恋爱的,于是他写信给家里。兴许是得到了父母的大力支持,常常有钱邮到小苏的手里,他成了这个保安队里最富有的队员,而且是第一个有心上人的男孩子。我们看他俩手牵手在学院门前的大道上慢悠悠地散步,眼睛里都流出了遐想。小苏是个痴情的人,每晚都见他在宿舍里听情歌王子邰正宵的歌曲,听得如痴如醉,像是中了爱情的魔法。
  小健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看中了饭店里的另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身材有些胖,我们都说她没有小苏的女友漂亮。小健听了不服气,说胖的女人身体棒,能生孩子。在某天某个夜里,瘦小的他带着胖姑娘悄悄离开了六里屯,工资没结,招呼也没打。他曾对我们说过,一个星期搞定这段恋情。一个礼拜之后他们私奔了,小健没有吹牛。让我们这些单身的人都不安起来,可饭店里除了小静就再也没有年轻姑娘了。我则是一个见了女孩就会紧张到脸红的人。那个时候我情窦未开,那时候我啥也不懂。我只知道,我们每月的工资都在班长那里。他不给看工资条,只告诉我们一月有三百块钱。不能兑现的工资像一道谜沉入班长那厚厚的笔记本里。离开之日才是解谜的时候,而离开似乎很遥远,遥远到无所期待。
  其实我和小高也是有空中恋人的。大表姐在老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人在无锡进厂。照片里的姑娘很白,眼睛不大,穿着一件粉色连衣裙,像是一朵花开在我的春天里。大表姐一牵线,无锡和北京就缩短了距离,信件在满心期待中缓缓飞来飞去,像梦中的蝴蝶一样,充满幻想又美丽。我们之间的书信好像又算不上情书,更像是家书。内容大多是,报平安、彼此现状、对未来的展望等等,少了些柔软和缠绵。小高的她也在另一个城市打工,他们在信中哭哭笑笑,像一对懂得爱情的人。小高对我信任,他将他们之间的通信都念给我听,也不管我愿不愿意。
  我的蝴蝶飞来了。她说不回无锡了,在北京找份工作。我没有自信去认为这是因为我。她是一个比我主动的女孩。每一次都是她先说话,我这边是有问有答。在某个微妙的时刻或许是应该牵手的时候,而我的自卑阻止了我的冲动。后来很多年里我后悔过自己的当初。最后说分手也是她主动,因为没有挽留,分手就是最后的结果。这只蝴蝶飞走的那天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不是这样就算爱了。我的自卑是源自那看不见的微薄的薪水吗?我的上铺躺着她为我买的被褥,它们不能为我取暖,而越想越心寒。临走她塞给我一些钱,我拒绝了,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可怜的尊严。
  大舅知道了我的不如意,写一封介绍信将我推荐给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在中关村开公司。这个时候该解开工资之谜了。队长说你一共支了多少多少,工资是多少多少,两相抵消,结果我还欠他一笔。队长慷慨地说,算了,谁让咱们是老乡呢。我知道是我辞职惹怒了他,才不给我算工资的。这双笑眯眯的眼睛背后,终于露出了并不好看的眼神,像又一道解开的谜,像一个谎言,挡在一个涉世不深的男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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