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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缤纷8】野果子(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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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我很羡慕山里人,也很向往山里。有几年,家里往往揭不开锅,母亲就常常对父亲说,我们去山里种田吧。父亲不做声,我们就没有去。我唯一的姐姐是地主的女儿,57年被母亲收养长大。秋天,她有时会同村里的妇女一道步行三十里,去山里捡野果子,每次捡不到很多,却总是让大家欢喜。当时最喜欢的是“凉米饭”,也有叫“乌筒子””、“饭筒子”的,超好吃,吃一口就甜到心里,还满嘴乌黑。还有什么苦槠子,是专门用来做苦槠豆腐的。
也许是一种宿命,后来我果真成了山里人。在赣西北九岭山中,我听到了很多关于野果子的故事,无不感慨万端。
一位朋友说,他小时候没心事读书,每天一进教室,肚子就咕咕叫,坐上课凳就想往山上跑,往山里钻,老师讲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进。
其实,很多孩子都差不多。不光是肚子饿,贪玩的成分也很多。春天,雨过天晴,阳光绚丽,逃学的孩子都带着几分贪玩,几分嘴馋,几分饥饿难耐,偷偷溜出教室,一个劲地钻进山坳里、溪涧边,尽情采摘含苞初开的映山红的花瓣来吃。映山红还带着露珠,摇曳的风中鲜艳欲滴,孩子们专挑最红的花朵来咀嚼,以为它们会更甜些。紧接着,油茶树的茶泡和茶片也开了,小伙伴们又如法炮制,溜进茶树林吃茶泡茶片。茶泡、茶片在树上鲜嫩极了,男孩们眼明手快,嗖的一下就上了树,女孩却只能干瞪眼,小鸟依人般跟在后面,叫男孩给她们留一些。最诱人的是野泡子,漫山遍野找遍了,一片野泡躲在草丛里,一颗颗像红宝石一样鲜艳夺目,兴奋不已的伙伴们便欢呼雀跃。
夏天可以吃的东西更多了。脆嫩脆嫩的酸筒杆、三角片,紫红紫红的的桑葚……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梅雨季节,山上的杨梅格外诱人,孩子们就结伴去摘杨梅。远远看见杨梅林红云一般,个个便垂涎三尺,但都不敢急着爬上树去。先抓一把沙石砸到树上,看看有没有毒蛇。
秋天更是神奇。山梁上五色斑斓,只要你愿意上山,随处都可以找到饭筒子、酸李子、地莓子、苦竹子……最神秘的一种野果叫“八月喇”,很不容易找到,吃到它的人就像中了奖似的,会得到伙伴们无比的艳羡。
……
想来真是奇妙。如果我那时候生活在山里,现在一定是很满足、很感恩。

西向村的戴先生,如今已是一位商人了。他说,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三二月里闹饥荒,那是青黄不接;十月稻子收上来,按说可以吃一阵饱饭的,可仍然是天天吃不饱。队里按月按人分粮食,大人每月50斤或60斤稻谷,能碾30多斤米,平均一天一斤多点。没有肉吃,肚子里就没油水,这点粮食哪里够?假如每月月初分粮,到二十几号就没米下锅了。好在那时的大山还是原始状态,漫山遍野有无尽的野果,有割不尽的苦菜。父母们想方设法节约粮食,常常到山里割苦菜来掺着吃。用开水过一下烫,把苦菜切了,每天添到米里匀着吃,总能把每月的日子撑过去。他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饿,于是,一有机会就去山里捡野果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记错了。他说他那里四月底就开始摘野桃子。我有些怀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何况铜鼓的气候比山外寒凉许多,五月不到,桃子怎么就熟了呢?他说那是早桃,有是真有的。山野里到处都有野桃树,结满了果子,走错路都看得到,不过不好吃,涩口,除非饿急了,迫不得已才会去摘野桃解肚饥。
然而,五月的杨梅确实熟了。民谚说:“五月节,杨梅红出血。”远近的山林里,杨梅树连绵一片,梅子鲜红鲜红的,红得不得了,也好吃得不得了!一颗颗梅子大大的,水分也足足的,津甜津甜,狗都爱吃。到山上,哦呀,一片杨梅林占满了山坡,一树树杨梅粒粒透红,把枝头都压弯了。一棵大的杨梅树,满树的杨梅往往能摘几百斤,甚至千多斤。摘杨梅最危险的是怕蕲蛇,蕲蛇也爱吃杨梅,它盘在树兜下,或爬到树枝上,很难看出来,得十分小心,所以人上树前一定要用石头打几下,把蛇赶走。一阵石头之后,觉得没有蛇了,大家先冲上树去饱吃一顿。大把的杨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梅汁便从嘴里溢出来。解了馋,消了饿,摘杨梅就有劲了。将布袋、箩筐打开,装满。
农历十月,成熟的野青梨,猕猴桃挂满枝头。寒冬已至,农闲地荒。小伙子们也闲得慌,饿得慌。忽然有人倡议说,哎哎,杨梅岗的青梨、猕猴桃都熟了,何不去挑一担回来?年轻人齐声响应,要得呀要得呀。
杨梅岗在十几里之外,大家说走就走。清晨,胡乱扒几口薯丝稀饭,挑了箩担就出发。进山就是莽莽森林,到处可见古树参天,落叶满地,路径依稀难辨。深山里面有些恐怖,豺狼虎豹什么都有,多数人只听过老虎叫,却没见过,而打猎的人却是真见过的。忽然,远远的传来神秘的“呜呼……”声,最初以为是人在吼,但声音越来越近,感觉就不像是人声了,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又以为是老虎吼,侧耳细听,也不像,真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声音终是忽远忽近,然后消失。大家忐忐忑忑到了目的地。
杨梅岗满眼都是大青梨,猕猴桃。年轻的人,肚子都饿极了,呼啦一声扑上去,也是先在树上拣几个大青梨,张口就吃。野青梨不是棵棵树上都好吃,有的酸,有的涩,有的脆,有的甜,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等几个青梨下了肚,大家便精神倍增。赶快摘梨、摘猕猴桃。
杨梅岗的上屋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白毛(头发)婆婆,下屋住着一位孤独老头。老头小气,像铁公鸡,从不与摘梨的人交往。白毛婆婆没儿没女,待人却非常大方。她的房前屋后都是青梨树,稍远的梨树没人管,可以任摘,摘多少是多少,如果靠近她的房子摘,就要收点小费了,三毛五毛均可。白毛婆婆很神奇,也不知她家是不是有吃不完的粮食,但凡来摘梨的人,她常常慷慨管饭,虽然都是薯丝饭,再炒一些小菜,但总能让人吃饱,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摘果子的人或挑一担青梨、或挑一担猕猴桃,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转而霜冻,最好捡尖栗子、苦槠子。这时候,山上还有鸡爪梨,非常甜,据说可以醒酒。
老鼠喜欢把尖栗子搬到地洞里过冬。搬开洞口,里面居然能扒出一大麻袋。戴先生捡尖栗子得出一个教训:不能贪吃。有一次,他掏完了一个老鼠洞,因为饿,就坐在洞口剥生栗子吃,不知吃了多少,肚子是饱了,胃却撑坏了,居然呕得一塌糊涂。从此以后,每每见到尖栗子,戴先生就反胃,就作呕。
小方也捡过尖栗子。她是上世纪70年代人,居住在距县城六十公里外的大龙山。大龙山逶迤于铜鼓县西偏北,与幕阜山南支余脉——三枣岭相连,山峦叠翠。据当地人说,大龙山有九十九座峰,四十八个窝,其中的桂花尖、谷罗尖,更是山奇峰险。其中有一个小山窝,分散居住着小方一家和另外三四户人家。
10岁时,小方就随婆婆或妈妈去大龙山里捡野果子、尖栗子。五月,把杨梅捡回家,婆婆在大木盆里倒满清清的山泉水,把杨梅洗干净了,放到太阳里稍微晒一晒,晚上再拿回家晾一夜,第二天,在杨梅里撒些盐,放些紫苏,等盐和紫苏入了味,就放到饭甑里,盖一块白纱布,烧火蒸熟。取出来再去晒,晒干后再加些糖,又蒸一次,再去晒,就制成杨梅干了,酸酸的、甜甜的,留些自己吃,拿些送人,还有一部分存在盎子(陶器)里,留着待客。也做杨梅饼。把新摘的杨梅同样洗干净了,晒一晒,晾一夜,放盐、用饭甑蒸一次,取出来用米筛子筛。蒸熟的杨梅肉随筛孔漏下去,漏到准备好的盘箕里,再把紫苏切烂捣碎,加入白糖,与杨梅肉拌匀,再放饭甑上蒸,蒸完再晒,晒至半干,再放到盘箕里加入薯粉或者生粉拌匀,用手捏成饼状,又在太阳里晒成半干,就成杨梅饼了。
寒露之后,夜晚霜降,满山满树的白,寒气直透脊髓。山上的尖栗子壳自动开裂了,静静躺在了山坡、树下。农历十月底,玉米收上来了,挂在了屋檐下,大量的番薯也挖回家晒干了,山里人家腾出手来,就去深山幽谷里捡尖栗子。
头天晚上,妈妈把新收的玉米球、红番薯煮熟了,闷在锅里,等婆婆和小方清晨去捡尖栗子时,再烧火热一热。六点左右,晨光初现,天朗气清,婆婆带小方吃完早饭,穿着进山的破旧衣衫,胸前斜挎着一个大大的,用旧布料缝制而成的空布袋,带上玉米棒,熟番薯,大青梨,薯丝饭。一路上,大家边说话闲聊,边吃玉米、番薯、青梨。每走过一个小山窝,只要一声呼唤,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小孩加入进来,形成一个十人左右的队伍。
山里到处都是树,粗壮的藤曼。银霜铺地,前面根本看不见路。她们走两三个小时,跌跌撞撞。小方不晓得桂花尖和谷罗尖,只知一路紧随。山又高又陡,深沟壑垒里,树木遮天蔽日。陡陡的山坡上更没有路,厚厚的枯枝败叶铺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摔跤,如若滚下山去,瞬间就会跌进深渊里。有一次,小方脚打滑跌倒了,满身毛刺的尖栗壳刺进了她的巴掌里,手背上,鲜血流出来,但她不哭,爬起来继续走。
树底下的的尖栗壳都张开大大的开口,尖栗果静静躺在果壳里,早就在那里等候她们。她们分散在树下,小心翼翼将带毛刺的尖栗壳掰去,尖栗果就溜入手掌,随即装进了布袋里。他们捡呀捡,布袋渐渐满起来。太阳悬在头顶上,说明是正午,她们就吃掉带来的午饭。她们时刻关注着太阳的位置,直到太阳到了某个山头,挂在某棵树稍,她们知道,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该返回了。
背着数十上百斤的尖栗子,她们在天黑前的一刹那到家了。妈妈已煮好香甜的饭菜。捡任何野果子,家里必须留一个人。家里养着十几只山羊,三四头猪,还有一大群鸡、鸭、鹅,必须要有人照顾,还要让上山的人回来就有饭吃。
大龙山里的野果子漫山遍野,山里人每年进进出出,反复去捡好多次,还边捡边加工。晚上,婆婆和妈妈一起,点燃一盏煤油灯,在满天繁星下,将尖栗子铺在门前的篾晒垫上,让它们阴一阴,晾一晾。山里的天气极好,阴冷的风,凌厉的霜,正好将尖栗子冻脆、阴蔫,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晒一晒,等尖栗子晒干了,里面的果核也微微软了,再将尖栗子倒进石磨里磨一磨,只要推几下磨,听到尖栗壳哩哩啦啦响,栗壳就碎裂了,就与果核脱离了。所有的果核分成两瓣。把果核瓣拣出来,放到大锅里用开水过一下烫,捞起来放到盘箕里再晒,直至晒干,变成坚硬坚硬的尖栗干,就把它装进盎子,放到仓库里去,随时待用。
尖栗干炖汤是一道常吃不腻的好菜。寒冬腊月,雨雪纷飞,山里人除了萝卜白菜,基本没其它菜吃,尽吃干菜。这时候,拿一些坚硬的尖栗干,放到瓦罐、钵子里,割两块鲜肉或腊肉,加上山泉水炖着吃,好不鲜美。到了过年,再拿它出来炖山羊肉、鲜猪肉、排骨,或炖鸡汤鸭汤,待客非常地好。
如果要把尖栗子留下来生吃,则是另一种做法。尖栗子捡回来,夜晚放在露天里阴干,不用到开水里过烫,也不用晒太长时间,晒成半干湿,让里面的栗核蔫了、软了就好,然后盛进大麻袋、大陶缸里,存放到地窖里去,想吃,就拿一点出来剥着吃。如果来了客,就装到果盘里,和其它果子一起给客人吃。如果进城看亲戚朋友,装一小袋子,加上其它的干果子,也是极好的礼物。孩子们去读书,母亲们都会给孩子装一小袋生的尖栗子放到书包里,孩子路上饿了,可以随时拿出来吃,课间休息,也可以当零食。到了腊八正月里,取出保存的生尖栗子炖各种鲜汤,味道竟然鲜美如初。
一个秋冬,山里人家捡回了很多野果子,比如香榧子、酸枣子、板栗子等。香榧子炒熟了就好吃,板栗则阴干存放,留着生吃或熟煮,也炖鸡炖鸭,与尖栗子一样如法炮制。
直至深冬,山野里发现一些野柿子。一颗颗野柿子像红灯笼一样,煞是醒目。这是一年里的最后盛宴。
……
现如今,山窝窝里的人家大都在镇上建了砖瓦新房,搬出来住了,那些老屋就渐渐颓废倒塌。当人们走进深山,原始老林已不复存在,豺狼虎豹也销声匿迹,但那些野果树、尖栗树……依然还在,甚至依然硕果满枝,落果满地,但是,能捡到野果子、尖栗子已经很不容易了。野猪,野兔子,土老鼠,如今几乎要统治那个原生态的世界,它们日夜在那里出没,只要野果子落满山坡,它们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吃光。山里的番薯也没法种,一到番薯逐渐长大,野猪就去刨地,把刚刚长出的番薯全部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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