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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的影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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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的影像

  春天潮气上来,巷子口潮湿上来,担心巷子口没有人。夜晚的巷子口沉默在乡村的躯干上,冷风灌通它的喉咙没有声音,可是隐隐觉得它快活。三月杜鹃花开了,香气通过它没有响应,五月稻花的香气通过它没有响应,十月桂花的香气通过它也没有响应。冬天或者夏天,巷子口晒着太阳进入黑暗,又由黑暗中冒出来晒着太阳。可是巷子口像什么呢,像一个老人或者肚子里一根短小的直肠。

  农忙时节田地山陵上的稻秧豆苗被小心伺候,巷子口是寂寞冷清的,绝少有人。秋收过后,白天淡淡温煦的阳光晒着乡村的屋墙,巷子口也就热闹起来了。二奶奶坐在巷子口石凳上,手里拿着簸箕筛选她的糟黄豆;三婶水塘边淘完米提着黑锅从巷子口通过。村西李姓婆娘怀胎八月,挺着一个大圆肚,手中夹着两根铁线子一团大毛线,一边织一边走就要远远地过来了。我的小时候沉默又淘气,一般不大往巷子口的地方凑,觉得那是婆娘的歪地方。

  于是村中谁家的狗生了几个崽,谁家的婆婆骂儿媳,谁家的男人夜晚喝酒打老婆,谁家的姑娘学校读书十六岁肚子却大了,都从巷子口流出来了。

  巷子口淡淡的光景,常是村中的老奶奶们极爱凑聚的地方。自然是秋收过后大家闲散,没处可去没事可干。冬天灌着白雪冷风,谁还去那个地方;都是家中灶门前一把柴火烧着黑炭,沉静而寂寞地烤着手面。可是冬天房屋困久了,大家很想去巷子口;想念秋天阳光敞亮七嘴八舌热闹的场景,想念春天夜晚花香的气息穿过巷子口的情景。

  巷子口前面有几棵大槐树,入口的地方是由打磨的小青砖铺出一层一层矮台阶。小时候从巷子口东边走是下坡,西边走是上坡;也就是从一层层青砖往上走如登寺庙。从它的风口上看,地势抬头往下觉得有点风水。可是走在剥落尘迹的青砖上看着旁边的黑青苔矮茅草歪篱笆树又会想:我的个祖宗!不会有八百年了吧。

  修了又补,补了又修;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干的就这事。我的父亲这一辈他们不干这事,到了我的这一辈,我都不想干这事,更加懒得去;可是我在回忆的文字打发中又在讲巷子口的事。

  过去的巷子口会吃人。比如五月的槐花开了,飘进去被吃了。十月槐树的叶子飘进去,也被吃了。有一次我的二奶奶坐在巷子口的石凳上,夏天的黄昏像一把伞把巷子口东西两头堵起来。天边的红光一层层往下褪,地面的热温在发散,池塘里的青蛙也借着月光的白水眼睛跳上岸边潮湿的草丛中咕咕地乱叫。可是我的二奶奶还坐在巷子口不动。

  该起身啦,该生火做饭啦,该点煤油灯啦。二奶奶还是不动。村中有个唐姓婆娘借着黄昏的余光通过巷子口,看见二奶奶就说:喂你老人家还坐在这里做么子喽,还不回家做饭去夜晚不吃饭咋的。没有反应。走近了又说:你老人家耳聋啦,潮气马上混沌嘞,你老人家还坐在这里干啥子嘞。还是没有反应。

  得得得,老人家估计白天累着有点发昏不知睡着了。走到身边对着肩膀轻轻一推,人像葫芦一样轻轻倒了。原来被巷子口吃了。于是大喊大叫起来,跑到东家说李拐婆子死了,跑到西家说李拐婆子死了。问是怎么死的?——就是坐在巷子口石凳上,手轻轻一推就倒了。人没了,巷子口吃了。

  村中自然不止一条巷子口,我说的实是村西的巷子口;因为这地方风水好,冬暖夏凉秋天白太阳,大家也爱团聚的地方。村东也有一条巷子口,黄泥巴地。小时候放牛,常常用力拉着牛鼻子村西磨坊边绕出去,村东巷子口回来。这些粗蹄子厚轱辘皮的水牛也怪,挨千刀杀的;它们山坡田野上吃完草饱饱的,田埂上不拉屎,水塘边不拉屎,青砖石头上不拉屎,偏偏到了村东巷子口钻进去,用力拉不走,翘起尾巴撅开腿,拉下一坨大牛粪。于是村东的的巷子口黄泥巴和着牛粪半丈深,臭气熏天不能过。

  下雨的时候牛粪稀泥淹过脚踝,只有脱光鞋子卷起裤脚从里面淌过去。每到春季或者冬天下雨潮湿多,我们做小孩的就发愁,仿佛要解决一道天大的难题,心想从哪里过呢。其实有很多条路绕过去把牛牵进牛栏里。可是我们天大的信心最终放弃了,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天冬天夏天,还是把牛从村东巷子口牵进去——深就深吧,臭就臭吧,脏就脏吧,人家说牛娃,不是说放牛的娃,而是放完牛把牛从牛粪屎尿中牵回家,这或许就是我们村古老的信仰。

  隔个半年或七八个月吧,村东巷子口的牛粪淹过牛的半条腿,仿佛牛在里面拉屎没劲也不方便,也就不拉了。这时村中的谁毕竟得了信息,如获至宝似的,一夜或者几天之间巷子口的牛粪统统挑去肥了田。巷子口气也通了,墙也刮了,地也干净了。年年如此,年年继续。

  村西巷子口斜对面其实还有一条巷子口,看久了觉得它们像一对离婚的老夫妻。村西巷子口有槐树,斜对面巷子口有枣树。村西这条巷子口挡西晒避寒风,来来往往的人多。斜对面巷子口恰恰是反过来的,平时去的人就少,仿佛没有它似的。唯有到了秋天,阳光散淡淡的,黄昏时候就像洒着金粉,这时大家突然想起来,觉得它非常有意思。毕竟黄叶落了,枣儿红了,村中的男女老少聚在巷子口枣树下,讨论打枣的事。

  我们做小孩的,最怕自己家的东西被别人家打去。大人没有讨论清楚,我们就已经开始讨论了。这个说,这棵枣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种的——他在说谎,他想据为己有。那个说,去年我的爸爸搬出梯子剪过枝,不然今年就没枣——意思是今年的枣全部拜他爸爸所赐。可是大人们不管小孩的讨论,他们几乎不讲理,只是瑟瑟地磨叽半天不动,都想等枣吃却又不去打。鼓都这个,鼓都那个,鼓都得大家胡乱发笑,差点一哄而散,我们做小孩的心中急得死去活来。

  仿佛打枣是小孩的事,不再是大人的事;可是大人没有长大的时候,哪个谁没有穿着开裆裤吃着枣树上的枣长大。有些小孩子自高奋勇地说要爬到枣树上打枣,父母一顿训叱,意思是要两个耳刮子从枣树上打下来。

  慢慢村中有些老人就来了,凡是手中拿着竹竿子的人,都是极其溺爱孙崽孙女的人,怕他们半天没枣吃心里着急,他们也心疼。一通竹竿子扑下去,半天高的枣树红红圆圆往下掉,犹如下一阵大雹子,砸得地面咕咚响,砸得头也痛,手也痛脚也痛。我的小时候淘气,奶奶虽慈祥也懒,不爱帮忙出头打枣;常常是别人家用力打,我们枣树下用力抢。因为抢的太勤快,磕磕绊绊枣树下打架最多;最终枣儿吃得少,晚上回家母亲手中的粗栗子吃得最多。

  巷子口朝东朝西,朝南朝北,却也很少朝向我——这其实也是一条通向巷子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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