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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吃月米酒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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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今天给孩子摆满月酒,大清早,妈忙着找她的竹提兜,竹提兜平时不用,用到才找,谁也不晓得放在哪里。找了一会子找不着,又吼我,“你,你,就你一天到晚翻翻翻——翻你妈骨头!”

  妈骂人永远这样,骂我不骂她,她就不会骂。我不知道提兜在哪里,摇一摇头,不说话。

  妈最讨厌我一声不吭,她认为这是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是没老没少。

  我现在不说话,正是“没老没少”。

  她扔掉手里的破麻袋,冲过来要打我。我看这一顿要免不掉,吓了一跳,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像受惊的小鸡把翅膀慌慌地盖在头顶。妈见我这摸样,咦,不打了,老远就扬起的手到这里垂了下去,转眼看看小弟,太小,还不够打呢,恨恨地瞪我一眼,又转回去找提兜。

  提兜是爸放牛的时候和姨妈的老公公学编的,编得不好看,粗篾子不打薄,扭起来乱穿,勉强穿成提兜的摸样。妈嫌提兜长得难看,平时用它装玉米喂鸡,喂一阵子鸡后,提兜不见了,这会子恨不得破开鸡肚子来看。

  爸一早出门去,谁也不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妈站在门口的石榴树下叉着腰杆,“不晓得‘烂板凳’看没看见?一大早就出去游魂。”

  妈只在骂爸爸的时候才不把自己骂进去。

  我躲在屋里,坐在只有三条腿的凳子上,凳子的另一条腿找不着了,坐上去要很小心才行。我正在玩骑马马,听见妈站在门口骂“烂板凳”,我以为在说我玩耍的事情,其实不是,害得我从马上摔下来。“烂板凳”是干爹给爸取的外号。烂板凳烂板凳,好好听的名字呀,我也想有个外号。

  我正在念“烂板凳烂板凳”,烂板凳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的,可不就是提兜么!

  妈当然不会冲上去打他。

  上一次不晓得为什么事情吵嘴,妈打了爸一拳,觉得不解恨,又补一拳。爸是打越南回来的,他说越南是个国家,那里有好多敌人,长着绿眼睛,耗子耳朵,矮塌塌的鼻子,头发直冲冲朝天,看人的时候眼睛射出一股火,他们扛着枪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捣乱,来吓唬人,他带了一排人,埋伏在深山老林,杀了好多敌人,自己人也死得只剩他一个,耳朵也被炮弹震聋。我没见过敌人,也不懂什么叫“死”,好奇怪地问他敌人是不是人?他说我笨得像圈里那只小猪。再后来,他问:你爸是什么部队的?我回答“野战部队”,他点点头,说这回不猪了。我突然想起,爸现在是不是把妈也当成敌人了呀!妈不是绿眼睛、塌鼻子、耗子耳朵,头发也不朝天!幸好他们扭打不开的时候,奶奶看见了,几步就爬上院坝的坎,摇着手急慌慌吼:

  “你要打死我儿子是不是?啊!婆娘打汉子,金银满罐子!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哎!”

  我站在一边看他们打,奶奶来了之后我又听奶奶骂,不敢说话,也不敢跑开。两只手有点抖,停也停不住抖,我想我是害怕妈被当成敌人打死。虽然妈平时打人够狠,也险些把我当敌人打死,但我是打不死的,就像妈边打边骂的一样,“打不死的成妖精。”我想我就是妖精。奶奶讲故事的时候经常讲到妖精和老变婆,说这两样东西都是不会死的。

  爸听妈那样骂就好笑,纠正不是“成妖精”,是“程咬金”,“程咬金”是个古人的名字,爸总会向着妈点一点手指头,说读了四年级的人还不如他混个二年级聪明。爸是不会骂我“成妖精”,他只骂我“牛皮筋”,“牛皮筋”不是古人的名字,是什么东西呢?只有“牛皮筋”才晓得。

  奶奶吼完之后,他们不打了,从灰土里爬起来,像两只脏兮兮的地鼓牛,抖一抖,灰尘滚滚。

  那一架打完过了一段时间,妈还是弄不清醒奶奶说的话,跟同村的婶子闲聊,既然婆娘打汉子金银满罐子,她咋不要我打?看家里穷的叮当响,打一罐子金出来也不错呀。

  婶子说是是是,如果真能打出一罐子金,我也回家去打。两个人呵呵笑起来,笑声拖得好长。她们都晓得奶奶说的只是一句顺口溜。

  现在爸回来了,就站在门口,提着妈一早疯找的提兜,提兜里装着满满一兜泥巴,黄泥巴!爸竟然用提兜装黄泥巴。泥巴还是稀湿。

  这一兜泥巴要是我装的,我就会变成敌人。

  “我找了一大早上的提兜,你竟然用它装泥巴?”

  “是,找不着撮箕,只好用它,”爸抬一抬手中的提兜,又说:“跑好远才找到好泥巴,装来栽兰花烟,去年烟栽少了,今年不够吃,今年多栽点,明年就不用讨烟吃了。”

  “烟是命肝心啊?”

  “烟是命肝心。”

  妈把提兜拿去水里洗干净。她今天没有时间和爸斗嘴,她要去张家送月米,送完月米回来忙着做家务,做完家务再换上平时不舍得穿出门的衣裳,再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圆镜子,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往小盒子里抠出一指尖的香香搽在脸上,慢慢慢慢地抹,把两条眉毛抹平,实在太平了,妈再用一个指头把倒下去的眉毛弹起来。我认识这个蓝色的小盒子,妈说过,这叫“百雀羚”,“百雀羚”可以搽开裂的手,也可以搽在脸上,闻起来好香的,三婶叫它“香香”,我也跟着叫“香香”,只有妈是识字的人,她记得住名字,百雀羚百雀羚,一遍一遍教我们。

  这一切摆弄完了,就等着晚上被请去吃月米酒,吃月米酒可以全家去,也可以一个人去。爸是很少去。吃月米的差不多都是小孩和妇人。爸说,男人吃月米不会长胡子,男人不能没有胡子。他那样说,我就会摸一摸下巴,我想我要不要长胡子。

  今天我也要去吃月米,之前已经吃了好几次,胡子肯定是不会长的。妈也说我是不会长胡子的。

  妈把提兜洗干净用布擦干,晾一会子,再拿了提兜进屋准备装东西。

  妈撮了几碗包谷子倒进提兜,半满,用手抹平,又去背篓里放鸡蛋的地方捡十只鸡蛋,只有十只鸡蛋,存了好久不让人吃的鸡蛋,原是存来送给那个张家媳妇!

  我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妈低头数鸡蛋,她早就数过的,并且每天都要说一遍,快十个了,快十个了——终于十个了!——还是要数:一个,两个,三个......

  她每数一个,我心里就闷响一声。还好我是可以吃回来的,晚上吃月米每个小孩可以分得一个鸡蛋,我一定再偷它一个。我这么想着,心里舒服了很多。

  妈把数好的鸡蛋放在包谷子上,一只一只地插进包谷子,只露出一个白脑袋。再一看,十个白脑袋摆在里面了。妈说,明年就可以读书了,满五岁了,早点去混个大概,要不然,扁担倒下去是个“一”字都不晓得。

  摆完鸡蛋,妈起身进了睡房,从枕边的木箱子里捧出早已准备好的碎花布,叠得好好的盖在鸡蛋上,刚好把鸡蛋盖起来看不见,支出去的两头由它掉在提兜两边。碎花布是妈卖了花生买回来的,不给弟弟做衣服,也不给我做衣服,又留给那张家媳妇的娃儿做衣服!

  这件衣服我是偷不回来了。

  妈站起来拍拍衣服,拉拉衣角,再将地上的提兜挎在手弯弯,走了。走到一半才回头笑嘻嘻说:

  “在家乖乖的,晚上带你去吃饭。”

  我点一点头,心里想去,又不敢说出口。

  我还是忍不住悄悄跟去。去张家的路我认得,只要避开姨妈家那条凶猛的黑狗,往下拐个弯,就可以直直走到张家后檐沟。

  妈前脚跨进张家门槛,我后脚已跟上去。屋里坐着好多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我躲在大人身后。妈把提兜放在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同村的叔叔拿着小本子走来,他放下本子,掀开碎花布,数数鸡蛋,在纸上沙沙写字,嘴里念着:鸡蛋十个,花布二尺,包谷一提兜。

  他当然要数清楚,妈说过,送月米的东西将来要还,要加利还,送十个鸡蛋,要还十一个。

  那么多人坐在一个屋角聊天,妈也坐过去,她们好熟悉地打着招呼,哟喂,她二婶子,快来坐,来坐,好久不在一起摆龙门阵,想你得很啦。

  记账的叔叔收起本子,将包谷倒进麻袋,鸡蛋放进挑东西的箩筐,那二尺花布,折来规规矩矩摆在已经堆成小山一样的衣物上。

  除了衣服花布和鸡蛋,屋里还摆着床单、背带、毛线鞋子,还有水壶和水杯,这些东西是张家媳妇的娘家人送来的。同时,娘家人那头也邀请了客人,收到的鸡蛋挑来了两箩筐。

  满屋子放得最多的是鸡蛋。妈数了又数的鸡蛋——我们家唯一一只老母鸡下了十天的鸡蛋——混在箩筐里,混在那么多的鸡蛋里,是认也认不出来了。

  我吞着口水。

  妈说生我的时候猪小,没杀,杀了也不够招待客人,索性不摆酒,不请客,干巴巴地过完月子。姨妈倒是不请自来,送了一套衣服和一百只鸡蛋。姨妈不是客。鸡蛋妈一天吃一只,省着吃,结果省坏了,衣服我前年还在穿,袖子好短,前后破了几个大洞,妈要补,我不让,夏天最愿意套在身上,因为凉快。

  我正看着鸡蛋发呆,妈看见我了,人多的时候她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只向我挥一挥手,让我去外面耍,不要“千翻”,不要挡着大人忙活。

  下午吃饭了,爸没来,他怕不长胡子。其实他的胡子早就长出来啦。难道胡子还会缩回去?我想不清楚。

  张家是汉族,吃饭用的是桌子,不同彝族,彝族吃饭用簸箕装了放在地上,一家人围着簸箕蹲着吃,不坐凳子。另外也有不同,彝族用“依赤”吃饭,汉族用筷子;彝族用“库祖”装汤,汉族用大碗。我最喜欢用“依赤”,用筷子我会把米饭扒飞出去,用“依赤”最多把饭米子粘到鼻尖上,这不怕,我可以用手将它们逮进嘴里。

  饭桌上有鸡肉,猪肉,还有我最喜欢的糯米夹肉。每一桌都有几个小孩和他们的妈妈坐在条凳上。我也跟妈坐在条凳上。等大人们说,吃吃吃,吃呀。我们才动筷子。

  用筷子最灵活的是一个像螃蟹一样的家伙,我也不晓得为啥说他像螃蟹,也许他本身不是像螃蟹的,只是他飞舞的筷子让我想到螃蟹那么多的脚。

  鸡肉,猪肉,我最爱吃的糯米夹肉,全都堆在螃蟹的碗里,碗已经放不下了,鼓出一个尖尖的山头,山头是歪的,好像要扯根绳子固一固才行。

  螃蟹的妈不阻止那个猛长的山头,螃蟹继续往上堆、堆、堆,终于山头垮下来了,砸在饭桌上。螃蟹的妈脸红了一下,看看周围吃饭的妇女好像都没在意,赶紧用吃饭的筷子敲两下螃蟹的脑壳,卡拉卡拉响两声;又低下头去,将倒塌的山头擀到地上,桌子底下那只踢也踢不走的黑花狗,此时欢喜地俯过去大吃起来。

  螃蟹只挨了两下而已,当时不哭,过了一会子才想起哭,鼻涕“忽——”地吹出来了,是故意吹出来的。

  妈正在夹的那盘菜,一个鼻涕泡泡飘过来,轻轻地粘在妈的筷子上。妈猛一抬头,撞见螃蟹他妈苦笑的脸。

  妈放下筷子,没有吃完的半碗饭也放下。再一看,一桌的人都放下碗筷,大家笑笑,说,吃饱了,吃饱了。一竿子人全都坐到房檐角嗑瓜子去。

  刚开始吃,咋就吃饱了呢?我还没吃饱。妈看我不走的样子,使劲将我一提,提起来就要走,我也哭了,大喊:

  “我没吃饱,我没吃饱。”

  妈才不管你那么多,拔草一样将我轻轻拔起来扔到房檐角。

  螃蟹的奶奶在另一桌,听到螃蟹哭得那样凄惨,饭也不吃了,赶紧过来抱起螃蟹,咋啦?咋啦?一个劲的问。

  记账的叔叔走过来,摸一摸螃蟹的头,说:“不要哭,给你单独安张小桌子,好不好?”

  螃蟹不哭了,点一下头。

  最后再安了一桌给房檐角这帮人,本来是一张桌子的,现在要分成两桌。刚才说“吃饱了”的婶子们,好像真的吃饱了,新桌子上的饭菜都不爱,一个个坐得那样歪扭,你靠着我的肩膀,我靠着你的肩膀,嘴就搭在对方耳朵上,曲曲曲地讲着什么。妈的耳朵上也搭着一张嘴,不,是两张嘴,有时候是她左边的,有时候是她右边的。

  我也想说两句,站起来也将嘴搭在妈的耳朵上,“妈,他咋一个人坐一桌?”我指一指那只螃蟹。

  “人家是男娃儿。”

  “我也是。”

  婶子们忍不住大笑。我才想起我学不来她们的“曲曲”声,我说的话全部被听到。

  饭后,我闪到厨房想偷鸡蛋,谁知道厨房早就排了一长串偷鸡蛋的贼。其中就有螃蟹一个。轮到我的时候,记账的叔叔进来了,我的手正放在筲箕里的一只鸡蛋上,没来得及将鸡蛋抓进衣兜。

  先抓到鸡蛋的小贼全跑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记账的叔叔,放在筲箕里的那只手好像不是我的了,想抽都抽不回来。他不看我,走到灶洞前拿起火钳夹了一颗火炭点烟,点完再将火炭扔进灶口,拍一拍火钳,站起来。他终于看我了,不,他又看鸡蛋了,当然也看到那只抓鸡蛋的手,我想这回要像爸爸那样,把这只手扭来放在菜板上,问坎哪一个指头。我好像要哭,眼睛有点热。

  记账的叔叔没有扭我的手,没有问我坎哪个指头,而是在筲箕里一抓,将一只鸡蛋抓来递给我。

  我窜出门来,躲在人群里看记账的叔叔有没有到妈那里告状,没有呢,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

  吃完鸡蛋,我跑到后檐沟和那些不认识的小贼们玩游戏。我们装死,笑眯眯地闭着眼睛,躺在灰土里动也不动,只等“神仙”过来救我们,才摇一摇身子,站不稳一样的站起来,活一阵子,又死过去,再活一阵子,再死。

  屋里张家媳妇的娃儿在哭,那声音就像一只小青蛙,还是一边吐泡泡一边呱呱叫的小青蛙,叫得那样费力。

  我们正在装死,死得正舒服时,妈找来了,我并不知道妈站在身边。我给神仙报告,我死好了,快点过来救我。妈已经找好棍子,等我感觉不对睁开眼时,那群“死”孩子已经被“救”走。

  妈打我了,还不准哭,哭出来打得更凶。

  回到前院,我忍不住抽泣两下,婶子问,咋啦?妈笑笑,说我在后檐沟摔了一跟头,没事。

  晚上回家,妈告状了,奇怪,爸没有怪我,还说小时候他也装死,装死是最好耍的游戏。

  我也说,装死是最好耍的游戏。

  妈挑起煤油灯做她的布鞋,外面风呼呼吹个不停。爸向我招一招手,说:

  “走,装死去。”




  注:“千翻”——淘气的意思。 “摆龙门阵”——意为:吹牛,闲聊。 “依赤”——彝族用来吃饭的木勺子,有些地方的汉族叫它“马勺”。 “库祖”——彝族人装汤的圆木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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