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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羽:一个古人在半坡上渐行渐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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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阳光炽烈地照着凤羽村背后的山坡,薄薄地生长着一层茅草的山坡上,一堆又堆山石分布在倾斜的山坡上,被阳光从深黑色里照出一些微亮来。初冬。茅草枯黄,树林清瘦,土壤的浅黄色从枝叶里露出来,竟然也会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灼人的亮光来,让注视的目光,微微地感觉到一种不适,于是眯起双眼,眺望那连绵起伏的山脊下面的石堆、森林、草坡和山箐。群山由北向南,沿着流云的足迹,形成了一道陡坎,它的西南是山的阵营,东面便是一片宽阔的平川,再往东,还是一片山。因此,云朵在天空里的漂泊,根本不会在意从高天上望下来的这一道皱褶,不会在意陡坎下面蓝荧荧的一片水域,更不会在意水域侧畔紧贴着山脚的一个村庄。然而这个村庄确实是存在的,滇西北的阳光照耀着层层叠叠的群山的时候,同样也一视同仁地照耀着山脚下那个叫做凤羽的村庄。当你沿着村庄外面的道路在车子里飞奔的时候,你的目光看到它,它存在着。当你乘着车子以同样的速度一路飞奔离它而去,它还是存在着。当你阅读那些厚厚的典籍,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迷失,它还是存在着。也许,当你最终闭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它照样存在着。这就是大地上众多容易被人忽视的事物之一。虽然它有一个充满了吉祥寓意的名称:凤羽,在很多时候,它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庄,一场短暂的秋雨就可以把它严严实实地遮盖,一些庄稼也会把它染绿,并且混在众多的植物里。就这样,这个叫做凤羽的村庄,无论是从古到今,还是从内到外,都没有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的地方来。只到某一天,这个村庄,跟某个人,以某种关系联系在一起,人们才开始慢慢地去关注它,靠近它,审视它,并且慢慢地相信,这个村庄,其实是一粒果实,当它在泥土里埋藏了太多的时光,在群山巨大的影子里独自发芽,生根,迎风生长,一直没有谁给予过它足够的关注。当它开出了一朵硕大而鲜艳的花朵,那奔放而热烈的色彩用灼目的光芒把阳光都反射回去,人们才发现,这个村庄自始至终,都曾经极为寻常。
  历史就像是一潭深水,扎个猛子下去,可以抵达某个深度。关于凤羽这个村庄,它的历史起点,应该从明朝初年一个叫做“洪武调卫”的历史事件开始。关于这个村庄,许多人,许多次谈到这个历史事件,都说:明朝建国初始,朱元璋派遣大将傅友德、沐英、兰玉兵分三路平定云南。役毕,为了固守云南,便采取了就地屯兵驻守、移民开发云南的政策。从此,数百万源自江南各地的军民进入云南,散布在云南各关津要隘和肥田沃土。云南开始进入了汉民族占人口绝大部分的新时代。在这千军万马涌入云南的移民大潮中,有一个叫做毛太华的人,便是其中的一员。数十年以后,他重返江南,在湖南一个叫做韶山冲的地方定居下来。再后来,这个人的后人中,出现了一个叫做毛泽东的人,被浓墨重彩地写进了中国的历史。在众多历史典籍中,有一种典籍叫族谱,其中《韶山毛氏族谱》便明文记载:湖南韶山毛氏始祖毛太华于“元至正年间,避乱由江西吉州龙城迁云南之澜沧卫,娶(妻)育子八,明洪武十三年庚申,携长子清一、四子清四官楚,居湘乡北门外绯紫桥,十余年后清一、清四复卜居湘潭三十九都,今之七都七甲韶山,开种铁陂等处,编为民籍”。在这段文字里,“云南之澜沧卫”便是如今的永胜县,凤羽村便是永胜县一个普通的村庄。那个叫做毛太华的人,便是从凤羽村“携长子清一、四子清四官楚”的。
  一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旅程上的许多驿站,大多都会被他忘记。比如,毛太华从江西吉州龙城出发,一直到他抵达澜沧卫的这一段距离。当历史缓缓地掩上它那些覆尘的纸页,遗忘也就开始了。谁也无法去还原他曾经在那一段漫长的山水之间艰难行走的情形。然而,当一个人终于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停下来,在大地上升起了炊烟,把头贴在枕头上,梦里的景象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山谷、树篱、水湄、村巷、屋檐,这个地方便会成为他生命里极深极深的一个刻度。比如,毛太华的生活在澜沧卫渐渐安稳下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把自己的身影陈放在这个叫做凤羽的村庄里,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晨昏,并且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在数百年以后,我们通过回望历史,才发现,他已经把这个地方当成了他生命里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向他的后人宣告了一个家族新的开始。
  一个家族的生命流向,在很多时候跟一条大河的流向极其相似。毛太华在澜沧卫的这个新的起点,同样也呈现出了相同的特征。三十多年以后,毛太华回到江南荆楚之地,带走了已经成年的长子毛清一和尚未成年的幼子毛清四。毛太华这个家族的衍生,从云南永胜向着湖南韶山,顺着扬子江的方向,远远地流淌出去。而他在永胜凤羽村的这个起点,同样也留下了他的血脉,他的子孙们在凤羽的存在,形成了一个古老的家族,仿佛是一个明净的湖泊,聚集了另一段历史,形成了一个水流回旋的深潭。时光伴随着天上的流云不断地逝去,凤羽村更多的是以宁静的种种形式存在。六百多年,那是多少个夜晚叠加起来的,我没有去估算。但是,当我凝望那个村庄,便会忍不住去猜度村庄的夜晚。当山顶上那一轮滚圆而灼目的太阳缓缓地沉坠到西面的群山里去了,山峰和山坡巨大的阴影把如同一床干躁而蓬松的棉被,把凤羽村用幽暗的夜色覆盖起来。凤羽村的人们,肯定有人无数次抬起头来,看见神秘而高远的夜空。暮色是从天顶上雨滴一样落下来的。天上的云朵渐渐变红、变灰、变淡,最后消失在天幕上,天上就只剩下越来越多的星群,仿佛深秋里缀满枝头的柿子,布满了每一双注视夜空的眼睛。这时候,一定还有人坐在院子里某个隐蔽的地方,默默地把他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地收回来,顺着黑漆漆的群山的脊线,往下,沿着黑漆漆的山坡,回到村庄黑漆漆的屋顶,再回到灯光熹微的院子里来。目光这样的回还,其实跟一个人从村庄外面的回还有着相同的心境与气息。
  是的,一个村庄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于大地之上。村里人的脚印,更多时候被他们留在了村外。在凤羽村外面,西面的山坡上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地,东面也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地。庄稼地里生长着水稻、玉米、茄子、辣椒、大蒜、番茄、花生、卷心菜、洋葱、黄瓜、蚕豆、芫荽、茴香……这些植物以水分、阳光、有机肥作为纽带,填满了村里人的每一段匆忙的时刻,让他们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去关注,让他们的脸庞一回又一回地去贴近,让他们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地去回应,植物在它们的生命轮回里一岁一枯荣,村里人则在他们渐渐老去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地把新的生命从村子里牵出来,让一个家族执著地穿越深远的时光隧道,去接受每一轮阳光温暖地照到他们的额头上,从不迟到。为了在村庄外面与庄稼们的成熟相遇,村里人在清晨早起,裤脚拂过石阶上的荒草,踏着野畴里草尖上的露珠,绕开树篱附近在晨雾里漂飞的夜萤,开始守候水流潺潺淌进田地里,潜入密密麻麻的根须。流水源于半坡上那些密林,浓荫覆盖着倾斜的山坡,水分滋生,它们潜藏在泥土里,被坡上的密林严严实实地围裹着。林子中间,往往会有一片深绿色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旁边,零散地生长着野菌子、野浆果、野鸟的空巢。在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晨昏,流水就是从半坡上的密林里淌出来的。它们出了林间,渗进低洼处,便形成了静脉一样纤柔的细流,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清晨上学一样,蹦蹦跳跳地向着山下红红绿绿的庄稼地里奔去。当它们在田畴里左冲右突地穿行,常常会听见植物们的根茎发出此起彼伏地拔节的声响,雨打轩窗一样,与水声交织在一起。这时候,人们就会发现,村庄外面的田野里,到处都是诞生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居住在植物们绿色的汁液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村庄里人们的呼吸一起深情地互相唱合。
  其实,村庄与田野的厮守,已经延续了很久。六百年前,作为一个异乡人,毛太华与“洪武调卫”时到云南垦荒屯边的江南移民一道,荷锄扶犁,拓土筑篱。在这片山坡上,他用汗水浸湿一条条田埂,用目光丈量一片片草地,太阳沉落,月亮升起,就这样过了多少天,谁也没有刻意去铭记。直到某一天,野石被整理,荒滩被填平,荆棘被铲除,林间燃起了篝火,水边飘荡着炊烟,曾经蛮荒的这片山坡上,泥土开始紧紧地拥抱着种子,热风摇荡着鲜花,秋阳抚摸着瓜果。这片坡上具备了一个村庄存在的所有要素。一片野地,开始迈出了它作为一个人的故乡的第一步。迈出第一步,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紧跟着迈出去。这时候,毛太华还需要一片屋檐,一个院落,一口水井,一群小鸡,一丛芭蕉。黄昏从天而降,村庄里炊烟弥漫,毛太华在庭院里撒上新鲜的松叶,在门楣上张贴新写的对联,在厅堂摆上祖先的牌位。这时候,他遥想着江南的故乡,在这个不再陌生的房间里,陈设属于他自己的雕花婚床。一个女子,讲着云南边地的方言,佩上银饰,跨过马鞍,踏过松叶,迈过火盆,在松明火把的引领下,走进属于她的雕花婚床,成为他的新娘。一个庭院只有收藏了女人的身影才会逐渐走向完整和丰满。毛太华在这里找到了属于他的女人,这个村庄的上空,夜的黑、星群的闪烁、森林的涛声,都映衬着村庄里宁静的梦境。村庄的成长,其实是在跟一些事物比赛蔓延与扩散的速度:比如晃动的蛛网、落下的尘埃、风干的污迹、深陷的皱纹、呻吟的病痛、滴落的泪水。这个叫做毛太华的人,也就在这样的时光中,躬耕,收获,外出,回归。在他的路上,铺满了时光,在他的额头上,也缀满了时光,他随身携带着的清水,喝干了,再充满。在这个过程中,村庄里晃动的人影逐渐多子起来。也许,在这个时候,毛太华开始怀念他在遥远的江南,那个叫做江西吉水的地方,他曾经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回去的地方。于是,他在凤羽村的厅堂上,供上了一个木质黑漆的祖先排位,每天上香叩拜,祈求远处的祖先们庇佑他远在万里之外的凤羽村人丁兴旺,风调雨顺。
  躬耕之外,毛太华还以一个军人的身份,穿上铁甲,腰悬弓箭,肩系暗红色的披风,往来于程海湖畔、澜沧卫城和凤羽村之间。这一段时光,毛太华是大明王朝从南京城射向云南边疆的箭群中纤细而锋利的一枝,狼烟燃起,毛太华顺着某位大将军长缨所指,日奔夜袭,烟尘覆面,霜凝须眉,当他踏马远去,在他贴身的衣袋里,始终存放着一把紫铜钥匙,让他随时都可以在某个夜晚回到村庄的时候,可以打开家门上被夜风吹拂着的那把紫铜锁,回到他的妻子沉静的面庞旁边,回到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里。生活湮灭与重现,呈现了了一种特别的意味。是的,澜沧卫作为大明帝国的疆域,它用遥远的路途串起了千山万水,一头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被他渐渐遗忘了的故园的灯盏,另一头,则是经常被往来的旅客和商人在酒店里谈论着的外族习俗和异域的龙颜。在这里,生活的气息隐藏了盾牌的坚不可摧,马蹄声消失后,许多村里人还会看到那些远去的兵士们耳廓后面淡淡的血痕。在这片狭窄的土地上,一些生命在箭族与刀光中枯萎,深红色的血迹风干之后,留下来的人们,解除了沉重的铠甲,娶妻,生子,狩猎,耕种,守望。脆弱的宣纸上,爵位和功勋显现出来,村庄里便出现了沉重的石拱门,出现了香烟缭绕的祠堂,从阳光照不到的暗处走出来,成为村庄里的景物,填充了果树围绕的餐桌,填充了大明王朝政治版图中的沙盘。祠堂出现的时候,门楣上的汉字,以他拙朴而苍劲的笔划,把凤羽村的人们都纳入了一群源远流长的族群,这些人们脚下的土地,真正保持了与内陆汉地的血脉相联。从此以后,他们居住在凤羽村,穿汉服,说汉语,行汉礼。多年以后,当内陆汉地经历了众多王朝的更替,天朝圣都几经搬迁,千里万里之外,那片遥远的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曾经有过那么多亲人向西而去,一代一代地驻守王朝的疆域。而这片曾经作为疆域的土地上,村子里的人,虽然经历了几百年,他们还是穿着原来的汉服,说着原来的汉话,行着原来的汉礼,成为汉族中非常特别的一支,见证着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沧桑。
  见证着这种历史沧桑的其实是距离凤羽村不远的一片水域。那个叫做程海的高原湖泊,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睁着那圆圆的眼睛,在眺望高空的同时,不露声色地看着朴素的村里人,在凤羽村里进进出出。他们居住在这平缓的坡地上,其实是因为这个湖泊。从清晨开始,湖畔是浮白色的晨雾,淡绿色的晨风把程海深蓝色的绸袍吹拂着,游鱼在绸袍的颜色里飞翔着,阳光不经意中照见它们的细鳞,村人们从此着迷,围绕着风吹拂过绸袍的路途,与游鱼的鳞光一起抛撒出手里的网。这时候,程海的绸袍上,绣满了山峦、芭蕉树、草屋、低头吃草的马匹、沉思的少女、怒放的凤凰花。就是这样一件绸袍,凤羽村里的人们从一开始就用迷恋的身影去倾诉,用滴落的汗水去触摸,直到黄昏吹响号角为迟暮引路。返村的人回首向着程海,发现程海的绸袍上闪闪烁烁,那些珍珠明明灭灭的光芒告诉面容模糊的天空,深爱始终是充满意味和情趣的。
  背对着一片肥沃而蓬勃的土地策马离去,无论是对谁来说是一种惨忍。在凤羽村,毛太华挥去了记忆里当年的流离失所,经过许多年的金戈铁马铸就了他的荣光与尊崇,他在凤羽村的生活,在深宅里,在石狮身后,在屏风前面,在厅堂之前,显示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从容。在凤羽村,毛太华的妻子给他生下了四个儿子,如果时光再往后推移,那些年轻人肯定会把他的血脉再延伸出去,娶妻,生子。他们必须会用各自的生命去古树根须一样的繁衍传统。然而,这样的情形是不会再出现了。当它垂柳拂风、蔷薇弥香、草色满坡的时候,来自程海湖对岸那片山背后的澜沧卫城里的命令告诉他:由于他在程海湖畔的艰辛与沉勇,他可以一路向东,回到万里之外的那片土地上去,但不是江西吉水,而是湖南一个叫做韶山的地方,不是举家全移,而是留下两个儿子,带走两个儿子。那一夜的烛光,肯定流满了烛台,毛太华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掠过他的儿子们的面孔,泪意使他们在目光里变形、模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叮嘱与不舍,如同满天飞舞的蜻蜓,落满了厅堂上的帷幕。次日清晨,不知谁在路边唱起了离歌,拱手作揖之后便是挥别。横亘在毛太华面前的又是一段山一程山一程的远途。当他的身影被一片树林遮住,隐没在山坡那边,一步步接受涛声四起的金沙江边的古渡,另一段历史开始掀开纸页的边缘。
  是的,毛太华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给凤羽村留下了一个姓氏,简单的笔划,注释着程海湖畔这个叫做凤羽的村庄里炎热而寂静的阁楼。族谱的记录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的开始,时光终究催老了毛太华留在凤羽村的儿子毛清二、毛清三。他们对毛太华怀念曾经像蚱蜢一样在血脉里随着心跳猝然跳动,他们对毛清一、毛清四的牵挂曾经手足一样共同穿过门洞里的阴凉。然而凤羽村不会留住大地上哪怕一丝丝的光与影,当他们停止了呼吸,平静地闭上双眼,凤羽村后面的那片山坡,便掀开了草色与树荫的一角,把他们的身体接纳。墓碑上的字迹,忘记载着一个人的初次踏临,同时也记载着三个人的中途离开。伴随着牧羊人的晚唱,时光又显示出了它的魔力,用荒草去掩盖墓碑,用雨水去涤荡字迹,用泥土去埋藏一个魂灵从拱台出发,向着凤羽村的凝望与守护,垂挂在林间的苔藓宛在,深嵌在旧壁上的神像无迹。直到数百年后的某一天,一群人在山坡上漫游,凤羽村的人们,才再次看到了他们的姓氏最初的笔划。时光重现,墓园里的藤萝在风里剧烈晃动,夏雨从天而降,在瞬间湿透墓志铭。在凤羽村,一群人注视着那块墓碑,清晰地看到了毛太华以及他的后人们,在数百年之间的华夏大地上,究竟走了多远。
  凤羽村就这样走到了今天,当历史的漫长让人们渐渐失去记忆,当风雨的弥漫隔断了血缘,一个机会的到来,让他们重新又看到了过往,听到了一个亲人在中国的大地上发出久久回荡的声音。于是,他们用方言去验证方言,用姓氏去触摸姓氏,用目光去温暖目光。凤羽村在这个时候,又有了不仅仅只属于他们的祠堂,程海水里的天空,漂荡的星星一粒一粒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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