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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宝贝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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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宝贝,我是盛放宝贝的器皿。

   一个小计量的器皿,并不需要更多的宝贝被藏纳,我只要他们——两个老一点的铜钱,一个新出的细瓷。他们需要的空间也很少,所以,我的盛放能力也很小。有时想,他们如果庞大、名贵的令人咂舌,我是不是也会随之变得阔大,无边无际?这种想法跟现实相碰撞的时候,我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国家,不拥有金字塔和长城。

    我的宝贝们并未察觉到在时间的更迭中发生的这种实质性的变化,他们坚信我起着承上启下的传接作用,并将一直这样认为。他们之间很少有至深透彻的交流,只是通过我——器皿,来获取彼此的一些细节和温度。更多的时候,他们彼此生活在彼此的生活空间里,吃饭、睡觉,跟别人交流,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瓜葛。他们甚至在远隔千里的现实中感觉到距离予他们与日俱增的陌生感。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同时成为我的珍物。

    这件隐密的事其实并未被成功包缠在岁月的纹路里。常理上,秘密的组成,是由太多默认和惯常忽略的习性合成的,对旁人来说,并不称其为秘密,只有身陷秘密的人,才会觉出秘密的神奇所在。我常有幸福感。这倒不是因为拥有宝贝而生出来的自得。世间富裕的人很多,从古玩到名车,从地产到存折,不计其数的人因为拥有宝贝而高高在上,沾沾自喜,藐视一切。相反,我的幸福感来自作为器皿的满足。

    那两枚铜钱,渐渐被时间缝上了绿锈。他们不是彼此的宝贝,当然不是。最近的人,从来不可能是最亲的人,对方只能是自己最需要的人。他们之间的磨擦让旁观者厌烦。一些小事成为激战的起源,之后可能有很长时间,彼此叹气,闷闷不乐,甚至都不多说一句话。再一天,他们又会结成同盟,共同对付诸如一些过路者的言语、买卖者的哄骗。这些共同对付外力的瞬间凝固成一个点,这个点,我们叫责任。存活在世上的任何生命个体,都有各自的职责所在,这条无奈但必须的枷,让他们在各自的角落里调整好自己的微笑,然后再面对。更多日子,他们病了,痛了,越来越羸弱,根本无法抵御时间的腐蚀,而成为时间的沙。他们原本在器皿的底部,是后盾,和我所汲取的力量源泉,但现在,他们常常要到皿口边巡梭,拉着过去的那点陈旧的记忆,像顽皮的孩子,将头伸到阳台外面,做出飞翔的姿势。颇是吓人。我心惊胆颤,满含热泪,借助医院和电视广告来阻止着他们的行为。而你也知道,这种做法总是徒劳的。他们身上的锈迹更深更厚,使原本的字迹更加模糊。

    而那个新出的细瓷,刚刚经过加工定型,他干净,纯粹,细腻,光润,不容杂质存在,使我难为。我需要不断地擦拭和清洗自己的内部,小心翼翼,甚至不断地被他所伤,才可能让他情愿被器皿包纳。先前是宝贝不断转变自己的形状来适应器皿的形状,而现在反过来器皿在不断的磨合中来适应宝贝的安住。我有时想,我不过担着一个好名声罢了。真正的他从未愿意成为我的宝贝过,是我一厢情愿,把他握在手心,再松开,一点一点地习惯他飞离视线。这种飞离的过程让人心酸。原本满钵满罐,转眼空空如也。还在即便如此,我还是存留住了他。

    宝贝在器皿里,器皿的心,好歹圆满些。器皿的存在,便也有了些意味。   

    我从未感受到自己是谁的宝贝。孤独在很早的时候就成为我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它的存在总是要盖过我。在村里,黄昏巨大的光晕将村庄罩住,牛羊入圈,鸟归巢,街巷里飘起浓郁的炊烟。禾苗在这时候会很坚定地撇下我回家。他父亲在南头高声嘶喊着她的名字,那名字在黄昏的村庄里划着圈,一圈一圈的,圈住她。虽然她满脸的不情愿,但黑眼睛里还是带着几分喜悦和骄傲。没有人喊我回家。我像跟撒在坡上的石头们一样。

    二闺女被她妈骂,有一天她说,我妈骂我是个贱货。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把一根草拦腰揪断,狠狠地说,我也要成为宝贝。她后来真的成了宝贝,但时间短得让人担忧。随着耻笑和闲话的出现,她的宝贝时段快速结束。像句笑话,或者像做了场梦,总之,她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人人开始鄙视她,骂她,尔后她妈哭着带她去了乡医院。一个十一岁闺女的宝贝梦折在了春天里。

    有时想,人跟人之间,除了血缘,还有什么可连接的呢?如果无人盛放你,那么你将永不成其为宝贝。

    年轻时候,在城市里闯荡,冬天,骑着自行车冒雨回宿舍,因为没有雨具,浑身都湿了。在别人的城市,雨具这种奢侈品从来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路过那些生着炉火、挂着门帘的商店,心里有无限的悲意。街边小篷子底下,早餐摊子的火已经熄灭,板凳堆起一大堆,斜七裂八地,在傍晚时分,被油油的马路的反光射上去,发着灰暗的光。到处弥漫着冷漠的气息,连房东的脸都被怀疑扭曲。小屋子里,炉火奄奄一息,寒冷的、被遗忘和忽略的感觉一直充斥着我。在那时,我也幼稚地认为,爱情是成为宝贝的最好途径。但缘分这种东西又让你左右为难,喜欢你的,你没感觉,你喜欢的,又遥不可及,在这种被追求和追求的过程中,人变得敏感,脆弱。但年轻又有撞到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拒绝更像一句口头禅,而表达却要被自己的高傲和虚荣掐灭在熊熊大火之中,烧毁的,是温润的,泛着光芒的,可能成为宝贝的物件。

    更多的人,喜欢炫耀自己作为宝贝的样子,但大多数人,从不提及器皿。我的朋友成为很多人的宝贝。在那段我很外她担心。宝贝的去处,说穿了,只能有一处。就像一个青花瓷,它应该是某人的,或者某馆的。如果成为人的,虽然珍贵,却要遮掩着藏匿,深恐稍不留神,碎了,或者失了,总之冷清的,连遗恨都是角落里的。如果成为馆的,表面上看,它是众人的,其实,它只是盛放着它的那个玻璃器皿的,它们之间有着相互的信任和信诺,并彼此坚守。我的朋友表面上是成为了某馆的宝贝,但实则上,男人的博物馆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过,对于一个从未存在的博物馆来说,即便有众多个宝贝,因没有确切的地理位置,没有具体的盛放器皿,宝贝便失却了存在的意义。她最终被遗弃。大多人以为自己是属于她的,但因为那种缺失和假设,而使这种风光的场景在一夜之间变得灰暗并被雪覆盖。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真正成为某人专一的宝贝。

    相对于宝贝而言,它的幸福感肯定要次于器皿的。他并没感觉到自己成为宝贝的事实。他以为自己是孤立的,少人关心的,在阔大无边的世界里,在人群拥挤的街道,在小饭馆,他不断地看见旁人的样子,成为宝贝的,不成为宝贝,在成为和不成为之间晃荡。他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宝贝,起码在做到更好的自己之前。于是在他飞翔的过程中,决绝,无情,不妥协。我那个新瓷,我把他叫做孩子,他外表温和,润朗,完整,有光泽,他在器皿中掩留着所有的幼年和少年时光,那时光就是他予我的宝藏。我知道,随着我这个器皿的老化,一切将在时光中发生巨变,但,想来,好象是很遥远的事。我幸福,此刻,足够。

    我的两个老宝贝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以为,我这个器皿比较安稳,可供他们倾诉,索要,甚至哭泣和责骂,这点上,他们表现的很全面。我常要在他们面前默默地坐上那么几个小时,用耳朵来分辨他们的声音和埋怨程度,我肯定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也不能,但我在,我听,我握着他们的手,他们便觉得世界安稳,一切会好。更多的人在失去宝贝的时候翻然悔悟,他们会说,原来我曾是拥有宝贝的人。但现在,秋风渐凉,落叶遍地,到处散发着腐朽和死亡的味道,我的宝贝已然失去,让人终身悔恨,不停咬噬。念及此事,我觉得自己醒悟尚早。我跟我的宝贝坐在阳光里,看更多的痴迷者经过我们走远。我在心底悄悄地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的宝贝,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我已经老了,这种年纪,最适宜做器皿。而成为宝贝,一者这种机律,实在很小;二者也不想成为宝贝,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种似海深情,受不起,还不起,便不要了。

    我看很多的书,听很多的歌,希冀用思想,智慧,善良,慈爱,悲悯这些最好的东西擦拭自己,成为最好的器皿,让我的宝贝们,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享受来自于器皿的宽待和关护,放肆着他们的埋怨,包裹着他们的秘密,并毫无察觉。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我,曾整夜整夜地被祖母抱在怀里。隔壁羊圈里的羊羔们,咩咩地叫,那声音一直走进我的梦里。我做过怎样的梦?在梦里见识过怎样的人?遇见过怎样的场景?时已至此,毫无印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曾经是我最温暖、最安逸的器皿,我也曾是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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