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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流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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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在事物的表面,如蚂蚁的细足。等待需要耐心,但终能看见光的渐渐游移,直至滑过事物的边界……它的消隐如一次熄灭。明亮的撤退是暗影逐渐侵占的过程。最后,暗影化为寂灭。事物哑然,如一座空荡荡的城。当光线一点一点地离开叶面,最后消失于叶尖,变凉变暗的树叶是否充满对光的回忆和眷恋?一个清雅如娴静淑女的青瓷瓶,因为光线的停留而显得凹凸有致,温润细腻。光的退去,则使它陷入黯淡和幽寂。黄昏最后的光线消失时,一面玻璃将成为黑色的湖,而天空将成为深渊。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晚,大地漆黑一片。在一间门窗紧闭的黑屋子里,我赞美和依赖透过缝隙的一缕光线,并在它抽离的一刻深深怅然。像一种寄寓突然失去,我一个人被遗留在世界的外面。
  
  我一直觉得时间和光是叠合在一起的。光的消退,正是时间的流失。沙漏和时钟均是时间行走的形态。时间总是带走什么,一如光的渐弱。
  
  我曾经在柜子里久藏一枚学生时代的校牌,岁月使它黯然,涂漆剥落。陈旧,是这样到来的。模糊的面容,却总使人记起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它别在我的胸前,被最初的光芒照耀。在春日的某段旅程里,它预示着日出,明媚,青涩,期待。像一艘小小的船,泊在青春的水面。它承载我,一如承载梦想中的翅膀。我佩戴着它在一个点和另一个点之间穿梭,紧张的校园生活通常在某个时刻滋生幻想,在不经意的瞬间催开青春的花瓣,那香气被希望引领。那时候,我近似任性地渴望它停留在时间的相同刻度。没有前行,就没有流逝。我固执地这样以为。直到它在岁月中沉潜,我对它的回忆变得遥远。一些什么再也无法重生,只有触摸才能抵御时光对我的漠视,并得以擦拭它落满尘埃的背影。
  
  还有旧信笺。黑的字已经淡去,无力的样子。纸的底色不再清晰,且纸质潮软,折线不再挺括。而在最初,信笺上铺满晨曦般的光,有一种清新如处子的香气。我曾经就着灯光,檐雨,窗外的飞雪,或者午夜的寂静,写下一行行文字。它们停顿,转折,在语气的舒张和情绪的饱满中敞开我内心的密室。这种对被压制的诉说的开启,一如释放瓶子里密集的飞虫。我因此对远方满怀一种热切的期待。有时候,远方是不确定的存在。可以是一个陌生人,可以是知己,也可以是想象中的一片云,地平线。我记得笔尖落下的一刻,饱含的蓝墨水迅速溢出。它总是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我下笔的用力带来的某些锐角。在那样的年月,我的表述应该是柔和的,因为心还没有擦痕,也没有因为对外力的抵触而变得坚硬。这些再次被我翻阅的信笺,自然都是没有寄出的。纵然有投递的方向,但终于没有踏上路途。这些文字使内心的声音变得有形。虽然静而不动,却都有各自的意味。它们镌刻了一个人的心迹,尽管它们看起来泛着旧色,已然无力抗拒时光的侵蚀。面对它们,我却感觉到更多的空白。两个不同时空的我难以真正重逢。即便我籍着旧信笺怀想过去,让每一个词语背后的场景和细节复活,而我的心却在此刻,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一件事。像融雪无法回到雪花,回到天空的来处。我记得L城那条被踩踏得光滑发亮的石板路,它在雨天湿漉漉地泛着暗绿的样子。石板路的一头通往山脚的一所学校,另一头连接着一座老式庭院。我就住在庭院二楼的一间民房里。将近一年的时间,我每天在学校与民房之间往返。路程不远,但我总是走得缓慢。远离亲人的孤独使我试图在行走中靠近外部世界。我总是用一种迟疑但又渴望的目光打量过往的人们。我想听到人群中对我发出的声音。但是,我听到的始终是沉寂,我和人群隔着一堵墙。我于是满怀细密的触角向内退缩,并在深处的角落秘密地忧伤。然后,我遇见青青,这个微微发胖、圆脸蛋的同班女孩。她友善地走近我,与我结伴同行。几次往返,我们一路漫无边际地闲聊,比如天气,学校,同学,当时的流行歌曲,等等。当然,我们也聊到即将到来的高考,这命运决定性的拐弯。关于未来的话题似乎有些沉重,我们很有默契地绕开。我们一起去爬山。山上稠密的绿叶被阳光反复刺绣,那明媚带来我内心的亮色,也使我加倍地喜欢这个偶尔夹杂乡下老家口音的淳朴女孩。高考后在我返乡的前一天,她曾用一句最朴素的祝福为我送行。那一刻,来自她的温暖几乎使我流泪。而流光刻意制造了我们之间的离散,若干年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她被一阵风吹入人海。她的身影,善良的眼睛,我无从寻找。
  
  我至今都记得书店高高直立的书柜。作为店员的我,时不时地踮脚,从书柜里取出某本顾客需要的书。偶尔会跟他们交谈,来书店的人大多是安静的。在手与书柜的往返中,我感觉到某种愉悦,它通常源自一本书精美的装帧,崭新且有某种独特质感的书页,以及翻开时散发的淡淡墨香。我的侧身、转身在空气中留下擦痕,在不觉中带动时光。很多年后,我清晰地感觉到留存在过往的时光纹理,我曾经沿着它们向不同的方向行进——聆听,冥想,发呆,忧伤,渴望。这一切与书柜上的书密不可分,它们总是在顾客稀少的午后,以一种充满温情的沉默向我传递了使一颗心变得松软的气息。然后,它们就成为我最乐于深入的暗井。那里有隐秘荡漾的水纹和最纯净的甘甜,星空投影,星子铺满心灵。那是脚步无法抵达的地方,却是尘世间的最美。那时候我二十几岁,在我对人世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我在书的世界里久久停留。我爱着那一段孤独的旅程,像爱着迟缓的,在某个僻巷独自深呼吸的春天。多年以后,书店场景反复在梦境里出现,像黑白无声电影中的某些特写。相对于现实,它是放大和幻化了的,却无比清晰。在梦中,我看见长长的一排书柜围成的高墙与星空相连,文字浮出书页,像水晶的小颗粒。顾客的脸是平面的,镜子一样映照着书店。我在柜台前,不是站立而是轻轻地悬浮着,可以随时触及任何一本书,以及头顶上的星空。梦醒,我忽然觉得现实的虚幻,留存在记忆中的痕迹更具真实感。又或者说,是梦境契合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在老屋昏暗的木楼里,她在墙上的镜框里微微含笑地注视着我。她是尹氏,我的外祖母,一个老式女子师范毕业的聪慧女人。我对第一次见她毫无记忆。记忆也许就是一个黑长廊,当我看见光亮,那一定是在具备记忆力的那个年龄。记得那会我上幼儿班了,每晚我都要画画,要么将透明薄纸压在连环画上细细描摹,要么凭自己的想象在练习纸上胡乱涂鸦。这时候,外祖母就就坐在边上的床沿上织毛衣,不时对我示以微笑。我像得了鼓励似地画得更起劲了。她的微笑犹如光透出灯盏,洒满我一身。这种温暖的感觉通常是弥漫的,像空气将整个房间充满。我记得冬天她坐在灶台后对着炉膛吹火的样子,微微弯曲着背,围裙上兜着几根木柴。炉膛里的火焰矮下去的时候,便往里面添一根木柴。火焰上窜的时候发出好听的呼呼声,她被火光映照得泛红的脸上随即有一种得到安慰似的满足,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有一抹光亮。最喜欢在这一刻紧挨着外祖母坐在炉膛前,感觉冬天那么小,就在炉膛前三步之内的温暖里。在这里,我感到安心,舒适,不必担忧寒冷与风暴,以及任何外力的入侵。整个童年,我无比倾心于这样的片刻。她在黄昏的街口远远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细长而温软,像她读圣经或唱赞美诗的歌声一样好听。淡淡的暮色里,她的身影缓慢移动,灰白的发髻被风扬起发丝,这时候我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羊找到回家的路。我迷恋她的声音,骨节凸显但是温暖的手,斜襟外套褶皱里充满温情的暗影,发间海鸥牌洗发水的香气,这些细部贯穿了我的童年。
  
  走着走着,她终于梦一样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在她的遗像前,我有一种身在时光列车里的幻觉。那镜框正是时光列车的窗口,外祖母逝去的身影在这里浮现。想起我曾经写过的一句话:“你看见的窗外,叫做回忆。”列车飞驰,如闪电穿过天空。沿途,我们看见的是流逝中的一切。它们飞,呼啸,一个身影与另一个身影重叠,甚至来不及展开,就被时间转眼带过。在时光列车的窗外,即便是长长的一生也可以压缩成薄薄的瞬间。所有曾经令我铭记的人和事都在它们中间。而我也未能幸免,看着窗外的时候,我同时也是别的窗外一闪而过的瞬间。有一种愿望,叫做缓慢。我试图籍着内心的虔诚,请求时光放慢脚步,并以另一种形式停留。也许我可以在内心建立起一个恒久的国度,回忆是一座可以眺望往昔之远方的城堡。在这里,我想对时间的流逝说不,并渴望以我的力量去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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