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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云兮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云兮

文/白小白



云兮说,这个宾馆不如北京的好。北京的,不如苏州的好。苏州的七星宾馆,那叫真的好。云兮一边这样说,一边从停下的电梯里出来,直奔吧台。我去大厅里看植物。不是因为我喜欢那几棵营养不良的植物,我只是不想看见云兮买单的样子。云兮太喜欢浪费。他说,只要跟你一起,就得找最好的宾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知道他待我的好,都出自本心。可是,他这样说,我还是觉得疼。疼,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仅仅是因为害怕。可我怕云兮什么呢?他这样爱我。可他用这种方式爱我。他宁可用这种方式爱我,而不肯多说一个字。有天相对喝茶,我突然看定他问,你相信爱情吗?他说,不信。信。信。不信。不告诉你。别问了。他一边回答,一边思考,希望不惹我生气,不伤害我。我没做任何表情。我对云兮,从不做任何表情。

上次约会是一个月前,我们在饭店吃饭。一边吃饭云兮一边问我,你跟我回去睡么?我说不了。云兮说好。过了一会问我,我哪里做得不对么?还是我说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我没表情地说,就是累了。我们一起从饭店出来走路,沉默着在马路上分开,我回我的宿舍,他回我宿舍对面的刚开好的五星宾馆。我不知道这一夜他怎样睡的。我一夜无眠。闭着眼睛躺到中午打云兮电话,他已在另一个城市。他忙,南南北北地跑,大概没时间悲伤。云兮不喜欢悲伤。有时间他也不会为了爱情悲伤。虽然他总是在抱起我的时候,跟我说夕儿对不起,这世界上,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

我猜云兮可能知道我是因为他接了那个电话才突然决定离开他。他接电话的声音温和温暖温情。他电话声音设得很大,隔着硕大一张床,我仍听得见里面的女声,那是跟他同样的温和温暖和温情。他们隔着电话声线讲话的样子完全就是云兮与我在床上的样子。让云兮想不通的是,他明明已经选择了语言,既让对方听得温情,又不刺激到我,为什么我还不舒服呢?云兮不懂得语言的奥妙。事实上,让语言生出翅膀和根叶的,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语言传递的态度。云兮的态度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不好,只是太寻常。寻常是个微妙的词。最亲密的人最寻常。最接纳的人最寻常。我的云兮,离开我的床对电话里的女生寻常地说话,一如他用身体与我寻常地交流。这让我产生穿越感。接电话的他让我觉得陌生。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另一个时空。是另一个维度里的云兮。那个维度连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与我无关的属于他们之间的日常。

可是我的云兮呢?刚从我床上下去接电话的人既不是我的云兮,那么这一刻我的云兮在哪里?那个刚刚与我肢体缠绵、生命抵晤的人在哪里?如果两个云兮同时藏在这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那么云兮就应该是分裂的。可云兮不是。他彻头彻尾地就是本质透明的自己。每一次与我缠绵,他都那么本色,本质,本真,本常。我是多么敏感而薄脆的人,只有本色的云兮有本事让我缓缓开放,在他的身下,他的怀里,在他的生命里徐徐张开,开得彻底而奔放,直至荼蘼。云兮却从不会因为我的某一次绽放而惊乍地问东问西。好或不好都是开过了。开过了就是开过了。在他那里,我的或他的开放,都像日子起落一样寻常。他去抽烟,或开电视,看一些无聊和有聊的节目。我从洗手间回来,在他身边躺下来,云兮有时伸过手轻轻帮我掖好没严的被角。云兮就是这样家常。家常到我在他的手里不需要紧张。我可以胡说八道,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心情明朗也可以心情晦暗。可以柔软也可以僵硬。我只需要做任性的自己。只需把自己交给云兮。云兮有办法把僵硬的我变成柔软。没有女人能够拒绝自己的柔软。我问过云兮,你爱我的什么?云兮说,我爱跟你做爱。我穷追不舍,为什么为什么。云兮躲不过,承认说,这时候,你最柔软。

这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我了解云兮。云兮不说假话。如同我的不说假话。不管这话多么不合常情或常理,由云兮说出来就一定是真话。真话有时听上去不如假话合理。我的柔软是云兮变出来的,但云兮爱我的柔软。云兮有没想过,我在别的男人那里有没有这般柔软?也会变得这般柔软?云兮从不会想这样复杂和白痴的问题。我爱云兮的不想。简单的东西最本质。本质的东西最吸引人。云兮就是这样本质。我爱云兮的本质。一如电话里的女人的不爱。她永远不信云兮的话,因为不合常情。所以她虽保有了云兮的日常,却失去了云兮的身体。我不知道日常与身体哪个更重要,哪个更本质,哪个更贴近心或爱情。跟云兮一样,我也懒得去想这么高深的问题。我信云兮,但我同样失去了云兮。云兮娶了她,而非我。云兮说他后悔了。但云兮并没有选择离婚。而是选择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给了日常的她,一半给了身体的我。一个人如果可以把日常和身体分成两半,那么他的心会分给谁呢?日常,还是身体?这个问题大概是所有为爱情纠结的男女的难题。我的答案忽东忽西,随心情摇来摆去。坐在饭店的我突然鬼至心灵,一下子就恶心了自己。但这一次,云兮在吧台买单,我去看植物。植物不说话,不舒服了也不说,只摆出一付病恹恹的愁容,让人反思自己的虐行。我是云兮的植物。我也不说话。我的不舒服,是无声地消失。

云兮怕极了我的消失。人只有真爱了,才会害怕对方消失,这道理谁都懂。云兮是真爱我的。我不需要与他对视就知道。云兮的身体告诉我的。与我的身体缠绵的云兮的身体,没有讨好,没有取媚,没有索取,没有发泄,甚至没有放纵和拘谨。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一切都像家常小菜一样寻常和安然。他用身体爱我的身体。他深深进入,或浅浅研磨。他恶作剧地用力,或心疼地减缓冲撞,都是为了两情欢悦。他用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制造一起欢悦事件。他偶尔把我的手绑起来,举至头顶,或者反剪双臂绑在后面,变换各种不同体式。这时他小心地看着我的表情,不时地问有没有弄疼了我。我不回答。疼是奇怪的感觉,小疼可以转移人的注意力,缓解紧张。云兮不让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冲撞上,我分出去一部分精神,剩余的精力恰好够体会他的身体又不至胡思乱想。这很是让我兴奋。我用声音告诉他,他给我的小小疼痛恰够让我兴奋。他听得懂我。一如我懂他的身体。人的身体不说谎。所有的身体都不会说谎。人的嘴巴会说谎,眼睛会说谎,甚至心也会说谎,但身体不会。身体从不会说谎。一个说谎者,除非不使用肢体,只要一使用就露了马脚。肢体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出卖了他。床上的身体尤其不说谎。云兮不用嘴巴说爱,也不用眼睛和心。云兮的身体出卖了他的本意,出卖了他本来不想说爱情的自己。云兮是爱面子的,他选错了结婚对象,却无力挽回过失,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而不愿意承认爱情。可他的身体帮他承认了。

我的身体也出卖了我的。不管怎样我一次一次玩消失,不管怎样用嘴巴对云兮恶意相向,不管怎样恶意地把心锤炼到坚挺坚硬,到了云兮的怀里,我的身体,都会化成一滩水,毫不保留地背叛自己。我只能承认我爱云兮。不管我怎样陷在现实的情感迷宫中,一次次在背对云兮的时候将他在心里判为死刑,只要一对着他,我就沦陷了自己。身体帮我首先交出了我的秘密。我迷恋他的身体,迷恋他用身体为我造出的另度空间,由着他带引我,生出翅膀,一次一次,飞出现实的泥沼,飞向有光的天堂,飞向一个只有温暖和舒适的地方。身体的爱情是单纯的,也是固执的。它与社会里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关。婚姻,社会,家庭,伦理,法律和道德,都不是它的理由。它不受其中任何一种拒绝和蛊惑。它只尊重自己的感觉。它只执拗于自己的感觉。它绑架人的伦常和情感,让人成为自己的人质。我和云兮,都是身体的人质。我们被它挟持着,违背心意地保持着交往。一次一次,制造身体的盛宴。我们并不热衷身体的狂欢,反而像老夫老妻一样,一场一场炮制家常,却因为此而更深深地沦陷。我们被它挟持着违背了道德和法律,违背了家人和自己,却依然乐此不疲。我不担心有天云兮厌倦我,我清楚地知道那种同床异梦的糟糕境遇不会撞上我们。因为云兮和我,都听得懂身体。只要身体发出抗议,我们就会选择尊重它的意愿,就像我们现在,为了尊重它而背叛了由道德、法律和伦常安排的自己。

看上去我和云兮像一对自私的恋人,任性地放纵自己的身体,但事实正好相反,我和他都是谨慎的人,因为太谨慎才相互错过了彼此。云兮原来是个小老板,毕业后十年打拼让他成为一个小企业主,出身贫寒决定他的打拼之路格外艰辛,他东奔西跑左冲右突,给他力量的是家里的妻子和幼儿。但有天他回家撞上了妻子的秘密。这是一个多么庸常的桥段。这个桥段的结局也很庸常,云兮像别的男人一样选择离婚,净身出户。带出来的钱够开一家小厂。但云兮选择了去旅行。都走了哪里后来我问过云兮,云兮说忘了,当时只知道走。钱花完了云兮选择了现在公司从底层做起,一个月拿一千五百块的工资。我认识云兮的时候他每天蓬头垢面来回于家和工厂之间。他家里乱得像印第安人的草棚,里面塞满舍不得丢弃和来不及丢弃的所有不同时期不同类别的东西。云兮的床也摆满杂物,中间留有一个人形大小的空间。那个空间躺不下两个人。云兮轻轻一拂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拨到了地上,把偌大一张空床摆在我的眼睛里。云兮却不让我躺上去。他带我去另一个房间看他的宝贝。这可能是他离婚前的辅卧,我想像着这屋里可能曾睡过他的儿子。但现在这里是杂物间,里面挂着云兮的面料和做工都不俗的西服和别的玩意儿。云兮指点我看向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付手铐、一圈绳子和另一些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凭直觉我知道这是传说中的SM所用的道具。云兮问我喜欢么,一边对着我笑。我觉得他的笑里藏着另一个他自己,那是一个可能邪恶或危险的人。我面无表情地摇头。然后轻描淡写地离开那个房间。紧张让我选择了面无表情和轻描淡写。我后来发现,这两个法宝是我对付云兮的百发百中的有效武器。云兮当然没使用那些道具。我后来想他置办了那些东西可能只是因为好玩。因为我看到的它们还都是崭新崭新的,没有使用的痕迹。我也相信他后来也没有使用过那些东西。因为此后我再也没在云兮的眼里见过那天一闪而过的邪恶。但云兮吓到了我。云兮不知道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我们的错过。

有段时间云兮迷上了欢爱情事,他疯狂地迷恋肉体,他与许多个女人同时交往,电话里的女声此起彼伏。我可能是众多女友中的一个。云兮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接那些女人的电话。让我想到我的某些电话他是不是也这样接听。但我从未在电话里听过他有不自然,难道他的所有女人都像我这般安静么?有段时间他同时与一对朋友一起交往,那两个女孩一起在网上卖,她们结伴是为了多一点安全。云兮与她们一起三人行是为了刺激。我问三个人的感觉怎样,云兮说一个已经结婚生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另一个去了韩国嫁了一个小富翁。是的,云兮与我不讳谈过往。每次听他诉说我都不做任何评价,我只负责安静地听。可能男人的成长都需要经过炼狱的消磨,那些黑暗的过往像一个重重的壳,云兮用倾述的语言一点点啄破黑暗,他已完成化蛹生出翅膀,他只需要用笨拙的嘴喙为自己凿开通道,然后喷薄而出,与蓝天汇合。有段时间我们的约会变成一个又一个故事汇。除了讲故事就是做爱。做爱是另一种讲述。云兮的身体是另一种语言。云兮的欢爱不是耕作,他不是农人我不是地,我们不指望一场农事带来收成。云兮也不猎取或发泄。他唯一的表达语言是倾诉。他一直在用身体跟我诉说。他的诉说有时繁繁复复,重重叠叠,有时零零碎碎,清清简简。我爱听云兮的诉说,尤其是身体的。它使我觉得温暖,安静和生出踏实感。它让我看到一个男人的成长生出自己的生的力量与希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云兮是绿色的。是的,人是有颜色的。绿色的云兮像一棵植物在我心里生出根须。人像植物的种子,在经历黑色的土壤里的焦灼、慌乱、迷失、挣扎之后,终于找到成长的秩序,钻出地面变成绿色。

现在云兮终于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英姿挺拔地发出内敛的光芒。他已经学会了与世界相处,再不会像当年那样面对妻子的不忠慌乱得寻不到方向。他坚定的眼神让我相信他有力量接受世间所有丑相。他的身体也不再是零碎的符号,他已经整理好了它们,让它们奏出了一个独属于他的曲乐。他甚至还学会了做一个琴师。知道何时拨弄琴弦,知道哪一根弦使用哪根手指用力几分,他知道怎样让怀里的我松驰下来生成和谐的乐曲。他掌握了我身体的所有密码。人的每一段成长都有一个黑屋子等在那里,我们必须宿命地走进去,再走出来。云兮是披革执甲为我站岗的护法,掌握着我通往光明的钥匙。他在等我成长,等我有勇气跨出门去。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看见我的明天,如我亲眼看见他长成一棵树的样子。他已经看见我生出的翅膀,知道我一出门就会飞离。知道我们会像两条游鱼,相绝于过往,相忘于江湖,此刻的所有交汇只是鱼的15秒记忆。是的,多数时候我们的人生都不需要清晰思考,我们都被潜意识引领着,向善或向恶。我们被它引领着邂逅或告别,完成一段又一段人生。云兮自己知不知道,他的潜意识已经看到了一场分别,因为看到才会不舍,才会固执地要为我安排一场奢华,他挑宾馆挑床挑与我有关的所有生活细节,潜意识让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种植在我的心里,被温暖着走向此后没有他参与的一段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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