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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秘密庄稼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村里最好看的老女人住在大院里。我喊她守德奶奶。她肤色青白,穿寡蓝褂子,青灰裤子,脚小得站不稳身子。那年夏天,村庄被密密麻麻的庄稼们包裹,它们纷繁而急切地生长,弄出好大的响动,竟遮盖了温河奔流的声响。我家住了数十个工匠,他们是来给旧窑洞抹墙泥,垒炕,打地和固顶的。村里每年都会有工匠们出现,他们修补残旧的窑洞,翻新快要倒塌的土炕,使它们重现坚固起来。于是,我被大人们送到守德奶奶家暂住。

    大院,并不是村里最大的院子,但它可能是村里最好,最完好,结构最工整的院子。除了西面是窑洞,其他三面全是高大瓦房,这在村里不多见。这些瓦房又有了些年头,作为村里粮仓的东屋屋顶上,篙草葳蕤,黄绿相间,若冠盖相扣,有鸟和蝴蝶成群飞走,夕阳下,煞是好看。

    我跟守德奶奶住在中间的窑洞里,虽有火灶,却洁净清凉。我的睡眠并未因之而变质。在村里,所有的炕都有一样的温度,所有的人,都可亲可近。

    早上,守德奶奶做饭,面疙瘩细细碎碎的,里面有雪白的土豆块,黑色的酸菜,还有绿色的葱花,饭的色调像她一般,清,鲜,味道极好。我问,守德爷爷不吃吗?

    守德爷爷一个人住在正房里,他有雪白及胸的长髯,拄漆黑木拐,青布鞋,青裹裤,雪白的袜子,我在街上遇见他几次,他坐在大院外的高坡顶端吃烟,仰头看,像传说中的仙人。

    守德奶奶说,他不吃我的饭。

    我说,这么香他也不吃吗?

    守德奶奶给我擦了擦嘴巴,把脸扭到一旁,说,不吃。

    大院里的花是一条界限,把院子分为南北两个,北面,是守德爷爷和守德奶奶的,清洁,干净,蜀菊、美人蕉、柳叶桃、月季花,开得灿烂干脆,几株葵花像站岗的士兵,有序地立在花池中央。院子是砖砌的,这在我们村也是唯一的,我们村所有的院子都是用谷秸跟黄土捣成的,干,硬,发亮,人走上去,蹦蹦的响,偶尔摔脚,头会被磕一个大包,深疼深疼的。我喜欢在大院里慢慢走,一块砖一块砖地踩着走,沿着从不同方向看过去会出现不同形状的图案,布底子鞋,踩上去,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而南院是一个窄条,住着村里最邋遢的老女人,一年四季都穿黑袄黑裤,脸也不洗,花灰的头发下,眼睛通红,见人就流泪。她住的院子也是青砖,但砖缝里长满蒿和狗尾巴草,除了街门口人的脚印踏出来的那条路,整个院子荒芜的像没人烟似的。

    有一天,我沿着荒芜院子的砖缝边走进整洁院子里去,院子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大空旷,房屋高盛,森严,木窗上密密麻麻的卐字图案,像一幅放久了的旧画,散发着神秘的巫气。守德爷爷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笑眯眯地朝我招手,他把捲着的手伸开,露出一块琥珀色的冰糖,我们都笑了。他说,喊爷爷,我就清脆脆地喊爷爷。食物总会使小孩解除戒备和反感,况他亦不是不招人欢喜的人。我把糖放到嘴里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并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长髯触碰到我的手背上,没有任何温度。后来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石阶上,看到东面斑驳的屋门裂开了一条缝,一个大大的锁头将两扇门勉强拉住。我突然发现,这个院子缺几个小孩。

     有一天夜里,门闩挂上,灯吹灭后,我在被窝里问守德奶奶,奶奶,你的孩子去哪了?

     她长长地叹气。像棉花丝拉长的条缕,撕扯着纠缠着却理不清。她叹完气说,你亲奶奶比我有福气,有儿有女的,现在又有了后辈。

     那夜的月亮很亮,从浅色窗帘里透进的光线照在守德奶奶青白的脸上,愈发白得苍冷。

     南院里的邋塌奶奶每天都蹲在南檐底下补衣裳,她看到我,也会抬起头笑笑,红眼睛里溢出一串水。她的身上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又臭,又腥,我看她笑,便跑出街门去。她有次跟我出来,我有几分惧怕,但她并没有随着我,而是远远地看我,然后转身蹒跚地回去了。

    守德爷爷在茅厕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我没见过的菜蔬。他家的茅厕也跟一般人家的野外或者院外挖砌不同,院角边上的一个月亮门进去,一间好大的屋子。他耐心地告诉我,这是西番柿,这是茄子,这是黄瓜……这些都是菜,跟咱们菜园子里种的胡箩卜,茴子白,土豆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好吃。我这才想起,仙人一样的守德爷爷也是要吃饭的。我问,爷爷,你就吃这些?他摘下一个绿白的西番柿给我,说,你试试。

    我打小就不勇敢,所以,这个西番柿被摆在守德奶奶的窗台上,直到半个月后,我家窑洞维修的新灿灿的,散发出白灰和草的味道,我跟守德奶奶欢天喜地地告别时,看到它红得透亮,像诱人的苹果。

    那年冬天,守德爷爷故去了。给他披麻戴孝的是远方的侄子。守德奶奶一个人坐在守德爷爷一尘不染的大炕上,透过红柱子,木木地看帮忙的人,眼里空荡荡的,像看着一川收了庄稼的田野。

    第二年,南院里的邋塌奶奶也死了,她死在秋天发大水的时候。她把自己栽到小河口咆哮的洪流中去。洪水褪去后,村里的人依旧去小河口洗衣服,人们说着笑话,河水清喧喧的。据说她是疼死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在腐烂,最后央及全身。大人们说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厌恶,有嫌弃,又有可怜和同情。在村里,无数秘密一茬一茬种下去,又一茬一茬地被收割,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许多年后,守德奶奶也死了,大院里空了,有外乡的人来,住进去,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院子里热闹极了。父亲某次闲聊,说起,才知守德爷爷年轻时当过先生,算盘打得好。他教的财主家的孩子中了举人,财主高兴,就送他田地和房屋,连同小妾(这个小妾就是守德奶奶)。守德爷爷那时有喜欢的人,但他为了富贵,不得不要守德奶奶。不想后来土改,他家被定为富农成份,房屋田地都被村里分了,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于是再不理守德奶奶,直到死去。窗外正黄昏,浓郁的夕阳被前面的高楼遮住,天空像戳了个巨大的黑洞,听此原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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