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丽人
2023-11-13小说天地郑彦英
三十出头的女人，若在佤山晨曦中刚刚开始绽放的茶花骨朵，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从鲜嫩向成熟过渡的美丽。
南部边陲西盟县委宣传部罗嫣，就是这样一个茶花骨朵。
天还没有亮，她……
南部边陲西盟县委宣传部罗嫣，就是这样一个茶花骨朵。
天还没有亮，她……
三十出头的女人，若在佤山晨曦中刚刚开始绽放的茶花骨朵，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从鲜嫩向成熟过渡的美丽。
南部边陲西盟县委宣传部罗嫣，就是这样一个茶花骨朵。
天还没有亮，她就拍着女儿的被窝：“乖，快起来。”
女儿揉着眼睛：“妈妈，天还没亮呢！”往被子里一缩：“我再睡一会儿。”话没落音，又呼呼睡起来。
她看着女儿，近七年以来，她还有离开过女儿，女儿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画面。
是的，女儿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但是，她必须叫她起来，因为她还要赶几十公里山路，赶到南亢村，赶到那个拉祜族和佤族居住的村庄，而且，盘山公路，不断会有团状的雾把路锁住，汽车要小心翼翼地开，才能顺利到达。而且，要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和山区民众生活在那里。
她拿来一块毛巾，用水湿了，想给女儿擦一下脸，一擦她就醒了。
刚要动手，又想到毛巾是凉的，容易激住女儿，便又用热水把毛巾温热了，然后轻轻捂在女儿脸上。
女儿醒了，看看窗外，天还黑着，突然明白了：“妈妈今天要去山村呢，要去扶贫呢，要早点去呢！”
她点点头，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说：“是的，妈妈不能像以往那样，每天中午晚上都接你回家，给你做好吃的。你要听爸爸的话。”
“妈妈，你那个村庄，有我们学校大吗？”
“比你们学校大多了，有42、8平方公里呢，地盘跟咱们县城差不多一样大。”
“那么大，有多少家呢？”
“一千多家。”
“多少人呢？”
“三千五百多口人。”
“你是去那里种咖啡吗？”
“是，也不是。”
“为什么呢？”
“妈妈是去村子担任村支部第一书记，不但和群众一起种咖啡，还要一起种甘蔗，采茶叶，要完成一系列扶贫任务。”
“一系列是什么呢？”
她已经为女儿梳好了头，穿好了衣裳，让女儿刷牙洗脸，她给女儿盛好了早饭，看着女儿吃起来，她才说：“一系列就是让老百姓吃好、穿好、住好，过上好日子。”
女儿明白了，她送女儿到了学校门口，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太早了，老师在学校门口迎接住，叫她快点赶山路。
她刚一转身，突然听见女儿一声叫：“妈妈——”
她一回身，女儿跑过来了，扑到她的怀里，哭了，呜呜的。
她也哭了，这是她和女儿的第一次别离。
在一旁的老师也落泪了，老师把女儿拉到身边：“快跟妈妈再见，祝妈妈一路顺风。”
“妈妈……一路……顺风……”女儿哽咽着。
在上山的路上，一想起女儿哽咽时挂在脸上晶莹的泪珠，她的鼻子又酸了。
这个村子叫南亢村，分布在海拔800米到2100米的山上，早晨的雾笼罩在山腰，当她乘坐的汽车穿过山雾，便看见东方的太阳在洁白的、棉花团状的云雾上飘浮着，明亮的阳光把山上的树木花草映照得五彩缤纷的，特别是刚刚从雾里出来的树木，叶子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气，更有一点一点的水珠子，闪着光，随着林间鸟的鸣叫，随着小小的风，在叶子上滚动，悠忽间滴落下去，跌进草里，落入泥土里。
“太漂亮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南亢村的阳光、云雾、山林、小鸟在欢迎我！”
当然，更欢迎她的，是南亢村的村委班子成员，他们把村庄的所有情况全盘托给她，而且告诉她，目前最重要的，是落实总书记和党中央的决定，做好“两不愁三保障”工作，而在这中间，最棘手的，是动员老百姓把按政策盖的安居毛坯房装修一下，达到安居标准，然后搬迁到安居房里。
村子太大，她和村干部跑了几天，才跑完了16个自然村，才大概了解了这个村庄的面貌。给她印象最深的，是站在高山顶上，甚至可以看见祖国的边境，她就有了为国家守边疆的自豪感。但是，老百姓还是很辛苦，很难。
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首先要做的，是让老百姓住进安居房。
她走进一个茅草房，房子的四周，用树枝支撑着，而且，房子已经倾斜，斜的那一面，支撑的树枝粗一些，多一些。
这就是有名的杈杈屋。
她弯着腰推开柴门，屋子里面很暗，就有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来啦 。”
她立即应了，这才看见屋子中间有个火塘，一个老汉斜着身子躺在火塘边抽竹筒烟。
村干部向老人介绍，她是村里新来的党支部第一书记。
老汉笑了，又抽了一口烟：“是叫我搬到那个什么……”想了一想：“安居房里吧？”一顿：“那个房子差一点还没收拾好，要我去收拾利落是吧？”
她笑着说：“是的。”
“我说你这女书记，长得怪好看的，但是你是城里人，你不知道我们拉祜族人的习性，我们一辈子就离不开火塘。”说着又抽了一口竹筒烟。
“你这火塘，主要是烧东西吃，对不？”
“对着呢。”
“新房子里有厨房，新的灶具，比这儿方便多了。”
“那是你的看法，我们拉祜族人呢，就觉着这儿方便。”
她在屋子里四处看看，“你这儿好像失过火？”
老人站起来：“啊啊不要紧，那天幸好我手脚麻利，一会儿就打灭了。”
“咱这村庄，有没有失火毁了整个屋子的？”
“当然有了。”扳着手指，说着一个一个家庭着火的情况，“着得一点点不剩，当时全家人就没地方住了。”
“人受伤没有？”
“不可能不受伤！那个谁……”他说了几个家庭，“两个烧残了，一个烧死了。”
她蹲到老人跟前，把竹筒烟递给老人：“你这儿如果着火，你能扑住吗？”
“如今手脚不像年轻时麻利了，不一定能扑住。”
她看着老人的脸，“你有孙子了吧？”
老人笑了：“哈哈，有了大胖小子。”
“如果你这儿万一失火了，烧住了，你怎样和小孙子玩？”
老人脸色一下子凝重了。
“不但不能玩，儿子还要为你操心呢？你愿意吗？”
老人把竹筒烟放下，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火塘。
她微笑地看着老人：“咱们拉祜族人在城里生活的多了，没见一个在城里还烧火塘的，孩子们上大学，出国留洋的多了去了。”
老人突然放下竹筒烟，“走，咱去看看，看我的安居房还要拾掇哪儿。”
由于这个老人的转变，她顿时有了信心，于是通知16个自然村，于第三天晚上，在村部的会场里召开了全村群众大会，要求每一家来一个代表。
会开始还算顺利，村委会主任主持，她传达了市里县里的文件，然后讲到，每一家要把盖成毛坯房的安居房收拾好，门窗齐整，地上要铺上地板砖，墙上要刷上油漆。并且说了希望大家动工的日子和装修好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壮汉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跟前，直接伸出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啪！”地拍了一下，一身一嘴的酒气直直地冲着她，吼道：“我就不装修咋的？”
她没有往后退，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景，曾经设想过会遇到的各种突发情况，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村委会主任上来，朝壮汉吼：“你个醉鬼，走开！”
他不但不走，更是一下又一下地在桌子上捶，大喊大叫： “我就是不收拾，你能把我杀了？！”
她还想说服壮汉：“你说说你的理由！”
壮汉更横：“谁叫你给我建的？我住杈杈房好好的！我才不想住这样的房子呢！”说着又动手动脚地，一下子摔倒了。
她看不下去了，心想，跟一个醉汉说啥理呢！于是跟村委会主任一商量，宣布散会。
大家开始散去，那个醉汉还不走，被几个小伙子架走了，老远的，还能听见醉汉的吼叫。
几个村干部来安慰她，还有几个通情达理的村民，更有那个她去拜访过的住在杈杈屋的老人。
在大家温和的语言里，她才落泪了。
晚上，她很久睡不着，思来想去，决定这事情不能这么罢休，如果醉汉一闹，就不说了，今后遇到什么事情，都再难推行下去。
她一咬牙：去找他，还得去找他，解铃还须系铃人，把他摆顺了，全村人就跟着走了。
显然，全村几千口人，在盯着自己的这次受挫，就看自己还能不能走下去。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好，她朝这个壮汉家走去。
路上不断有人问她吃早饭没有，这是问候，她都一一应了，有人问她去哪里，她就直接说去壮汉家。
人们就愣了，一个妇女干脆过来挡住她：“你别去，他这不讲理的人，会把你气死！”
她笑笑：“不会的，他昨天是喝酒了，今天醒了，不会那样无礼了！”
她推开了壮汉家的门。
随着门的“吱呀”声，壮汉走了过来，他根本没想到村支部第一书记会登门造访，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倒了一大杯水酒，双手举到她面前：“欢迎书记，敬书记一杯。”
她知道，这是拉祜族人敬重客人的习俗，他敬重你，才给你端酒，就像歌里唱的：客人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
于是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壮汉又倒了一杯，她又一饮而尽。
连喝三杯后，她的脸被酒充红了，壮汉非常高兴：“书记这样看得起我，不但不记恨我，还到我家里看我！”
让她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今后，你咋说，我咋做！”
许多工作是同时进行的，比如九年义务教育，在推行安居房的时候，也在强力推进。
她和村干部一个自然村一个自然村地跑，讲政策，讲未来，讲人生。
她在走村串户时，发现有一个女孩，十四岁就不上学了，就跟着一个小伙子跑到深圳打工去了。
她找到这个女孩的父亲，问为什么让孩子走了，她正在义务教育阶段，国家法律规定必须接受教育。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推他妻子过来：“女娃的事，我不好说。”
她就对女孩母亲说：“有了知识，就能改变命运，就能让我们的山村变美变好，让你家的日子蒸蒸日上。”
这是大道理，更有具体的、能够激励每一个家庭和学生的：“只要你女娃念到高中毕业，如果被‘985’类高校一本专业录取，奖励3万元；被‘211’类高校一本专业录取，奖励2万元；被其他高校一本专业录取，奖励1万元；被高校二本专业录取，每人奖励5千元。不但让你念书给自己长知识，还给你奖励钱，多好的事情？”
女娃的母亲叹口气，：“娃长大了，管不住了。”
她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娃才十四岁。”
中年妇女：“十四岁就知道男女事情了，心也野了，管不住！”
她一愣，知道这话里藏着话。
她了解到，在山上人家，大家看到的是眼前的吃穿不愁的生活，许多人不思进取，认为费那脑子干啥？手动动，腿动动，就能过上有吃有穿的生活，外乡人来了，唱唱民族歌，跳跳民族舞，就能赚到钱，何必下劲呢！他们根本不去管完不成义务教育是否违法。但是这一家，显然更有深层情况。
她意识到，做好这一家的工作，让这个女孩回来上学，有代表意义，有示范和带动作用。
于是她和这位中年妇女拉家常，拉着拉着就把关系拉亲密了。她这才了解到，这个女孩和那个小伙子跑到深圳，不单单是打工，更是早恋，和这个小伙子住到一块儿了，父母亲怎么说都说不回头。
她知道，女孩到了这个年龄，一般在逆反期，再加上青春期，沟通不容易。
她就给中年妇女要了女孩的电话，也要了那个小伙子的电话，说她试试。
白天，她打电话过去，两个人都不接，到了晚上，她打女孩电话，通了，一听她是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女孩还是客气的，但是说到要她回来上学，女孩态度坚决，说她的日子现在就很好，为什么还要再回去受罪呢？
她苦口婆心，说了念书的好处，女孩却很反感，说以后的道路能不能走好，并不是学习就能决定的，有多少人念书念成书呆子，给人家没念过书的人打工。
她还想再说，人家把电话挂了。
她想了想，逆反期的女孩，往往会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拨打那个小伙子电话，小伙子却不接，
她意识到，他俩这会儿应该在一起，女孩肯定不让他接电话。
于是，过了两个小时，她先给小伙子发了个信息，说明自己的身份，希望他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
几乎是刚刚发过去，小伙子回电话了，开口就叫她支书，她就笑了，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她还未成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如果真正论起来，可能是拐骗未成年少女。你想想吧，如果你对她好，让她先上完学，再带她到哪里，都是好的，都是对她负责的。”
她知道这话是很有冲击力的，为了不让小伙子一下子被吓住了，她又言词温和地问他在那边的生活，并说到小伙子最牵挂的事，告诉他父母这边不用操心，作为党支部第一书记，她照顾着呢！
一番话打动了小伙子，小伙子立即说，他带女孩回去。
于是，一周后，她在村口接住了小伙子和女孩，他俩很有礼貌，和她握了手，谢谢她关心。
当着全村人的面，她表扬他们：“多好的两个年轻人！”又对小伙子说：“咱们村的产品，你在深圳操点心，可以卖到深圳去。”
小伙子有面子了，兴高采烈地直接送女孩回家，对女孩父母说，他是真心对女孩好，先等她读书。
女孩哭了，却没有闹，抽泣着拉住了母亲的手。
这件事后，全村的学龄儿童没有再辍学的。
之后，她经常和女孩谈心，拿有知识的人取得成就的例子激励女孩。女孩虽然点头应答，但是她知道，女孩的心里，还是和她隔着一层。
有一天晚上，她对女孩说起了日后的日子，问女孩想不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女孩说：“当然想了，你是大干部，是县里下来的，我妈说你是天上的凤凰。”
她立即说：“你难道不想成为凤凰吗？”
女孩摇摇头，喃喃道：“能看到，够不着。”
她便搂住女孩的肩膀，掏着心说，她现在最感激的是姐姐，姐姐牺牲自己的前途，打工供她上学，她才考上云南民族大学，成了干部。话锋一转，她告诉女孩只要好好念书，也能考上大学，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女孩定定地看着她：“真的能成吗？”
她坚定地点点头：“只要努力，没有成不了的事！”
夜色里，女孩一下子抱住了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2018年，占地42.8平方公里的南亢村，人们住进了安居房，经济收入也大幅度提高，社会文明程度明显上升，经有关部门验收合格，全村达到了脱贫标准。
但是，村子大，人多，事多，每天发生的好事多，坏事也还是有的，家庭内部吵架，邻里之间打架，酗酒闹事，是几乎每天在发生的事，还有个人卫生和家庭院落卫生，有的家窗明几净，有的家却邋遢一片。
她和村委会的干部想了个办法，叫红黑榜，在16个自然村征求了意见，大部分人都双手赞成。
于是，16个自然村，每月召开一次村干部和群众代表会议，挨家挨户评比，凡是家庭和睦，邻里友好，干净整洁，做事文明的家庭，上红榜，反之上黑榜。
榜就立在村口，不但村里人能看见，过往的行人也能看见，是红是黑，会迅速传遍大山上下。
于是，哪家儿子找媳妇，人家就问，是红榜家庭还是黑榜家庭，是红榜的，就是诱人的亮堂堂的牌子。
就这一红一黑，不知不觉间，在南亢村形成新风尚，要上红榜，要下黑榜，人们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间，把多年来养成的不良习惯，改了。
不久后，她在几个自然村的红黑榜上，看到了红的一大片，而黑的，是零。
她把这个榜拍下来，这是走向美好的证据或者纪录。
将来老了，看看这个，就回到了这个岁月，就能再一次品味目前的喜悦。
那是个周末，她到县里开完会，去学校接女儿，她知道丈夫也去了，但她还是赶去了。
她和丈夫站在一起，感谢丈夫对她的支持。这时候女儿和同学们从学校大门出来了，她和丈夫都喊了女儿的名字，女儿却奔向丈夫，抱住了丈夫的腿。
她鼻子一酸，流泪了，她把女儿抱过来，在女儿脸上亲。
丈夫说：“快亲妈妈一下，妈妈最爱你。”
女儿却说：“妈妈最爱南亢村。”
丈夫问：“不值得吗？”
女儿说：“谁说不值得了？42.8平方公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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