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营
2023-11-12小说天地赵晏彪韩赤飞
战争造就了死亡，却成就了英雄。
一
微微的大青山，仿佛是一条巨龙。茫茫的土默特川，宛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地毯。太阳渐渐升起，弥漫的薄雾渐渐散去，层峦叠嶂的山脉中央露出一座……
一
微微的大青山，仿佛是一条巨龙。茫茫的土默特川，宛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地毯。太阳渐渐升起，弥漫的薄雾渐渐散去，层峦叠嶂的山脉中央露出一座……
战争造就了死亡，却成就了英雄。
一
微微的大青山，仿佛是一条巨龙。茫茫的土默特川，宛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地毯。太阳渐渐升起，弥漫的薄雾渐渐散去，层峦叠嶂的山脉中央露出一座立人峰。
在大青山的脚下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纪念碑，在这座纪念碑后面的那203座小墓碑又迎来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晨风挟带着花草的清香，日益繁华的草原乳都——呼和浩特开始奔腾了。从城里飞驰出一辆白色越野车，它沿着林荫道蜿蜒而来，哧的一声停进了纪念碑旁的广场。车门推开，下来一位优雅美丽的年轻女士。这位气质超凡的女士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的哈达，手里捧着一簇鲜花径直走到纪念碑前面，恭恭敬敬地把鲜花放在祭台上，然后把挂在脖子上的蓝色哈达取下来，轻轻地放在鲜花上。石碑上用红色刻写着“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一列大字。这位女士慢慢地把眼神转向纪念碑北边的那203座小墓碑。每一尊小石碑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她轻轻走到排在最前面的小墓碑前，这座墓碑上刻的名字是“塔林夫”。
美丽的女士面带愧色，轻声地说：塔林夫，对不起，我还是没有给你们带来惊喜，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努力，不会放弃的。
墓地格外肃静，微风吹拂带来阵阵花香，好像那些英灵正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大青山默默地俯瞰着她。女人向停车场走去。她叫苏娅，是一名记者，此时此刻，她思绪如麻。回城的路上她努力地再次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历史就像迷雾一样笼罩着这座汉白玉纪念碑和它身后的这203块小墓碑。苏娅为了揭开这些谜团已经来了很多次，每次都希望能“灵光乍现”，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每当离开这里的时候，苏娅心里多么渴望历史的天空能向她敞开一扇窗，搞清80多年前这支国民党军队在这里阻击日军的历史记忆。这些天编辑部的模糊观点、出版商的逼迫，把苏娅推上了浪尖。
突然手机响了，她接通手机，马上严肃起来。
打来电话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令苏娅情绪激动：什么？先别做出决定。我马上就到。白色越野车加快了速度在林荫道上飞驰。
抗战时期，北京怀柔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隶属华北军第五十九军的一个营就是这场战斗的主角，这个营就是“蒙古营”。全营官兵除了一名战士幸存，其他203人全部壮烈牺牲。战斗结束后指挥战斗的第五十九军指挥官傅宜生将军下令将这203位英雄遗骸送回今内蒙古草原在大青山脚下安葬。可是并没有“蒙古营”的官方记录。现在出版社要为傅宜生将军写传记，在定稿时，关于“蒙古营”的故事产生了纷争。苏娅出于职业敏感性，觉得“蒙古营”被尘封的历史很可能会因这一契机被打开，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更不能让这203名烈士的亡灵含泪九泉。
二
大街上车水马龙。苏娅驾驶的白色越野车沿着大街开过来，停在一幢高楼前面。她从车里跳出麻利地关上车门，拎着随身携带的小包跑进大楼。苏娅来到位于六楼的出版商办公室。出版商是位四十来岁帅气的男人，一见苏娅便热情地迎了过来。
苏娅将包扔到沙发上，双手叉腰急切地问：你们要定稿？
出版商一耸肩用手指着沙发示意苏娅坐下，并顺手拿起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傅宜生传记第二稿，我个人认为可以定稿了，关于塔林夫和蒙古营203名战死官兵迁坟这一细节，也许并不是傅将军的个人行为，我觉得可以一笔带过，或者略掉。
苏娅并没有接矿泉水，还没等出版商把话说完，就急切地冲着出版商大喊起来：这么干，我们对得起这203名战死的英烈吗？他们可是为了国家而牺牲了的年轻的生命！
这声音十分响亮，震得办公室发出嗡嗡的回响。出版商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女孩子会有这么雄厚的中气。苏娅也觉得自己失礼了，羞涩地接过了矿泉水拧开盖儿抿了一口。出版商依着他那张红木大办公桌，面带微笑地说：苏记者，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们也不能凭空想象吧？
苏娅坚定地伸出了一个指头：给我一个月，我会搞清真相的。
不行，我们已经拖了太长的时间。
那就二十天……
出版商摇摇头。
半个月……
出版商突然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了看苏娅，然后说：“十天，只有十天。”
苏娅心里又要发火，可欲言又止。“十天内无论搞清楚还是搞不清楚，我都会下印厂，因为时间就是金钱。”
出版商敲着桌子说：“放弃吧。别耽误时间了，这毕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当事人几乎没了。”
苏娅狠狠地瞪他一眼：“放弃？我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搞不清迁坟的原因，我这记者不当了。”
“别忘了，当时的很多资料，都在20世纪60年代毁掉了。除了张大勇将军，其他人都已过世了。”
“可张大勇将军已经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了，我怎好去打扰他。”
“所以我劝你放弃啊，唯一的线索也快要断了。”苏娅紧紧盯了出版商一眼，转身向外跑去。
在她背后传来出版商的喊声：“我敬佩你的职业精神，可我还是提醒你，十天，就十天！”
十天的期限让苏娅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的思绪很乱。她必须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将事情分清主次，必须做出计划，按步骤行事，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她坐进车里，手指急速地敲击着方向盘，脑子里频繁出现市中心医院ICU。张大勇将军此时还躺在ICU里，外面是焦急等候的家属和军区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张大勇曾是解放军某军副军长，就是当年唯一幸存下来的那位“蒙古营”战士。当苏娅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将军已经进了ICU，这几天苏娅一直在焦急等待中。她祈祷上苍，一定要让将军坚持住，当年他不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吗？为了那203个兄弟，您一定要挺住啊！
苏娅发动了她那白色越野车，一溜烟地来到了市图书馆，这里她已是轻车熟路。很快就将自己面前桌子堆得如小山一般。她浏览着厚厚的文史资料，翻着一张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她知道这里已经没她想要的东西了，可还是不肯放弃。突然，手机响了。
苏娅马上接起手机，用手捂着嘴小声地说着什么，突然她坐直了身子，双眼放着光，原先捂着嘴的那只手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个人物品，然后快速走出了阅览室。
三
ICU外，苏娅碰到了张将军的长子，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他告诉苏娅，张将军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但目前情况还不稳定。
医生说，可以问老人一些情况，但不要刺激他，老将军的心脏已经很虚弱了。
一听这话，苏娅背转过身，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默默祈祷着：长生天，请再给他一些时间吧，让老人家帮我解开当年的那个谜团！
张将军的长子轻声对苏娅说：我已经和父亲说了，有个女记者想了解一下当年“蒙古营”的事情。父亲说他想见你……
苏娅此时的心情是一种极度的兴奋，她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走进“迷雾”去探究那段让她魂牵梦绕的过去，无论结果如何，它都会成为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娅透过ICU的玻璃监测窗朝病房里望去。护士守在病床旁，不时地查看病房里那些仪器，一位老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胳膊上绑着用来监测血压的绷带，从薄薄的被单里还伸出了一根根的管子，管子的另一头连接着各种仪器。老人的眼紧紧地闭着，嘴微张，像是正在酣睡。将军的长子凑到苏娅身旁说：医生说也许他随时都会离开。
苏娅的心怦怦地加速了跳动，像一只兔子似的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她又向房里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只有等待……她从来没有如此的心慌意乱，双手抱肩沿着走廊徘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张将军长子轻声叫了一声“苏记者”。苏娅立刻迎了上去…… 在隔离区，医生严肃地对苏娅说了注意事项。
当穿着蓝色隔离服进入ICU时，苏娅竭力压制着内心的紧张。此时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一串轻柔的脚步声让他睁开了微弱的眼睛。
苏娅静静地坐在老人的床旁，探着身子温柔地看着他。此时老人的长子俯下身说：爸，我说的女记者过来了。老人微微点点头，苏娅打开录音笔凑近老人的脸说：张将军，我叫苏娅，是个记者。您参加过1933年怀柔战役对吗？
老人的目光中似闪过一星的火花，突然亮了起来。
苏娅接着问：当时您是塔林夫营长手下的士兵是吗？
老将军张开嘴看向苏娅发出轻微的声音，点了点头。
苏娅又掏出一张照片，拿到老将军的眼前，这张照片上就是那座在大青山脚下的华北军第五十九军抗日烈士纪念碑。
老将军看到照片，深凹的眼睛里闪出激动光芒，像是一把正在被点燃的火把，开始熠熠生辉。
苏娅轻声地问：当年“蒙古营”203名战死的勇士是在当地安葬的，对吗？
不知道哪儿的一股力量，老将军用力地点了下头。
苏娅微微一笑，黑黑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些泪花。她有些激动地说：“后来，傅宜生将军准备把这203名战士的遗体迁移到大青山脚下重新厚葬，您知道吗？”
老将军摇了一下头，从嗓子里挤出了微弱的声音：“我——没参加迁坟，可我——知道这件事。”
苏娅高兴极了，鼻子一酸，眼泪竟流了下来，她急切地问：“整个行动是傅宜生将军决定的吗？”
老将军看着激动的苏娅轻轻地摇摇头。苏娅一时有些迷惑，不知该如何往下问。
她迅速思考着，说：“张将军，我说出几个理由，如果对，您就点点头，好吗？”
老将军看向苏娅轻轻地点了点头。
苏娅收起了刚才的兴奋，定了定神问道：“战死官兵中有傅将军的亲属在这里，所以傅将军决定迁坟？”
老将军摇了摇头，但嘴唇嚅动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
“是上面命令傅将军这样做的？”
老将军嘴唇颤抖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娅。苏娅将耳朵贴了过去，把录音笔凑到跟前。老将军努力地发出声音，可是含混不清，怎么也听不清楚。
苏娅坐了回来，把录音笔放到老人的枕边，轻声说：张将军，您别激动，慢慢说。
老将军盯着苏娅看了良久，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然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吃力地说：“蒙古——营——，蒙——古——营——斯——斯——斯——琴——”苏娅闪动着一双大眼：“蒙——古——营——对吗？斯——琴——是这个部队的人，对吗？”
老将军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他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好像暗示着什么。
此时，老人长子也在认真思索着，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老人长子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条绣有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递给了苏娅，手帕上还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这块手帕是老人在救护车上给他的。
苏娅如获至宝地把血染的软羊皮手帕举到老将军眼前，老将军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嘴巴艰难地一动一动着。突然监测仪响起了报警声，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苏娅惊恐地退出病房，她非常沮丧，斯琴是谁？这个染了血的羊皮手帕又是怎么回事？还没从“蒙古营”的谜团中走出就又进了另一个谜团。
医护人员又一次将老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很不稳定，可能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苏娅只能带着诸多疑问离开医院。
回到出版社会议室，编辑们对她带回来的这些模糊不清的线索展开了讨论。
斯琴——“蒙古营”——血染的软羊皮手帕，这三者之间有关联吗？苏娅反复思考着。
编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在苏娅看来，这些争论现在都毫无意义，“蒙古营”不可能是番号，它只是一个代号。
一个老编辑忽然说：这块血染的羊皮手帕也许是一个信物。
苏娅点了点头，心想：有道理，但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她把那块羊皮手帕铺展在桌子上，然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说：我们把这张羊皮手帕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朋友圈里，发到网上去，现在是网络时代，我就不信大海里捞不到针！
网络的传播速度是令人难以预料的，这块带血的羊皮手帕很快就铺天盖地了。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两三天，它的热度就有所减退。苏娅又有些担心了。她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里，时不时就捏上一下。
五天过去了，张老将军那边没有任何好转的消息，羊皮手帕这边也没有一点有价值的回信，苏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出版商打来几次电话，每次苏娅都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九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第十天一大早，出版商就打来电话说他们要最后拍板了。
苏娅此时如在梦中，她无精打采地说：等我办完一件事再拍板可以吗？
好，快点办，我等你电话。
苏娅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将一瓶酒和一只银碗装进包里就出了门。
从草原一路飞驰到北京的怀柔要六七个小时，苏娅熟练地驾驶着她那白色的越野车。她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只想一路奔到那个曾经的战场。80多年前，塔林夫所指挥的“蒙古营”，将热血洒在那片土地上。苏娅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战士们冲向敌人的拼杀声，她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看到了横尸旷野的情景。太阳就要落山了，沐浴在血红的余晖里，苏娅推开车门，她终于踏上了这片沃土，耳旁没有了喊杀声，而是归巢的鸟儿的鸣叫，风中飘散着泥土的芬芳。苏娅将酒倒进那只银碗，用右手无名指蘸了蘸然后弹向空中，接着她把酒洒向大地。她要用这种方式对203名英烈表示无比的敬重。岁月已抹去战争的一切痕迹，可作为一名记者，苏娅试图真实地还原埋藏在这里的故事，还原每一个人的热血情怀。可今天一切将要结束，她没能接上历史的线索，只能用这种方式结束她的努力。
苏娅坐进车里正要给出版商打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拨了进来，苏娅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儿，第六感告诉她这个电话一定与那个“斯琴”有关，她心跳加速。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是苏娅记者吗？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
苏娅有些颤抖，所有的神经都被调动了起来，她兴奋得近乎疯狂。她等得时间太长了，两行热泪瞬间流了下来。
四
苏娅驾驶着越野车沿着高速疾驰，她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锡盟草原。
给她打电话的姑娘叫娜仁花，斯琴是她心上人的老额吉（妈妈），他们住在锡盟草原上。
太阳已经西沉，天边的光芒正在渐渐消退。苏娅一边开车，一边思考，那个叫斯琴的老额吉是不是张老将军提到的那个人？如果是一定也九十多岁了。她还能记得当年的事吗？一系列的问号，连连闪进苏娅的脑海，她从后视镜里端详了一下自己，发现眼角上竟然出现了几条鱼尾纹，她浅浅一笑，继续在满天的星斗下疾驶。
天空破晓，苏娅终于来到了斯琴老人所在的苏木（内蒙古乡级行政区）。苏娅拿出记者证，首先来到苏木拜见了苏木长，草原苏木人少，没有高楼大厦，交通也不发达，可这里的人们都热情好客，苏木长热情地接待了这位省城来的记者，领着苏娅来到了斯琴老人的家。一顶古老的蒙古包出现在苏娅面前，蒙古包的顶上还飘着淡淡的炊烟。太阳从东方升起，鸟儿在草原欢歌，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让苏娅恍若隔世。
苏木长闷声闷气地用带有蒙古语味道的普通话说：现在牧民很少住这样的蒙古包了，我们让她搬进定居点，她就是不同意，给她换新的，她也不干，这个蒙古包和她一样老，有一百多岁了，她是个很怪的老太太。……和她一起的老人都不在了，她很长寿！只是不说话了，只有她的儿子能明白她的意思……
苏木长继续说着：老人家二十多年前收养了一个孤儿，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个小伙子很棒的，还有了一个女朋友……
苏娅打断了苏木长的话，问道：“老人的身体怎么样？”
苏木长挠了挠头说：“怎么说呢？哎，你去了就知道了。”
越野车停到蒙古包旁，苏木长在前面，苏娅在后面，一前一后向蒙古包走去，当她的脚踏进蒙古包的那一刻，苏娅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怦怦的声音她自己都能听到。苏娅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毯上睡觉的老人，老人一身传统的蒙古袍，双眼紧闭，呼吸很均匀，不时还有鼾声。苏娅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着斯琴老额吉，她已经断定了，这位一定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斯琴。娜仁花正在熬奶茶，看见客人进来热情相迎，苏娅和娜仁花就像老朋友似的握手寒暄。
娜仁花就像草原上的一朵鲜花，鲜艳夺目。她递给苏娅一碗香喷喷的奶茶笑盈盈地说：“你就是那个记者苏娅吧？”
苏娅接过奶茶喝了一小口，点点头，奶茶的香味四溢，口感醇厚，让干渴而疲劳的苏娅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她问娜仁花：“你是娜仁花，给我打手机的人！”
娜仁花微笑地点点头。
苏娅开玩笑地说：“你就是老额吉未来的儿媳妇吧！”
娜仁花一听羞红了脸低下了头，抿着嘴，一双眼睛像黑珍珠一样闪着光。她用一把铜勺不断地搅着锅中的奶茶。奶茶就如同丝绸一般在锅中打着转。
娜仁花边搅着锅中的奶茶边说：“苏娅姐，你要问什么？额吉好多年不说话了。”
看着苏娅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娜仁花接着说：“不过你放心，塔林夫会明白额吉的意思。”
“塔林夫？”苏娅惊讶地脱口而出。
“是额吉的养子。”娜仁花羞涩地补充说，“也是我的未婚夫。”
“你是说，塔林夫能和额吉交流，对吗？”
“额吉嘴能动，什么都明白，塔林夫能看懂额吉说什么。”
这会儿塔林夫正在那达慕大会上参加摔跤比赛。
他是苏木的摔跤手，这次获冠军的希望很大。
苏娅放下奶茶从包里拿出那块这几天她都随身带着的血染的软羊皮手帕问娜仁花：这个你给老人说了吗？
娜仁花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娅有些狐疑地看着娜仁花。
娜仁花放下铜勺，回身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了一块绣着同样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这块羊皮手帕里还包着一件东西。娜仁花小心翼翼地揭开，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单筒望远镜，这条羊皮手帕跟苏娅带来的软羊皮手帕一模一样。除了血迹外，两条手帕的大小，绣的山丹花如出一辙。
“听塔林夫说，这条手帕和单筒望远镜是老额吉的珍宝，老人家一直珍藏在身边。”娜仁花又拿起了铜勺子继续搅动奶茶。
斯琴老人还在酣睡，苏娅摆弄着那个单筒望远镜，这对她来说是一条重要线索。两块同样的羊皮手帕和一个古老的单筒望远镜，事情似乎开始明朗了，却更加让苏娅摸不到一点边际，好像走进了一个更大的迷宫。
她心里想，难道这两条羊皮手帕跟爱情有关？望着斯琴老人珍藏的羊皮手帕和单筒望远镜，想到张大勇老将军身边珍藏的跟斯琴一模一样的羊皮手帕，苏娅的脑子在飞转着，难不成斯琴老人和张大勇老将军是一对恋人，单筒望远镜和绣有山丹花的羊皮手帕，是他们两人的爱情信物？不对。苏娅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那斯琴和“蒙古营”营长塔林夫又是什么关系呢？两条羊皮手帕和单筒望远镜给苏娅引出了更多不解之谜，那个还未出现的老额吉的养子塔林夫能帮助她解开这层层的谜团吗？
年轻的塔林夫是草原上一名出色的摔跤手，他这次参加那达慕摔跤赛都是因为和老额吉打了一个赌。只要他能进入决赛，额吉就会去赛场看他的摔跤。
绿茸茸的草原上赛马奔驰，那达慕摔跤赛场上年轻的摔跤手们龙腾虎跃。塔林夫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对手，已经进入了前四名。观众们期待进入决赛的争霸赛。惊心动魄的争霸赛马上开始。广播里播放着摔跤助威曲。两队选手晃着膀子绕场一周，向主席台上的贵宾行礼。观众雀跃，呼喊，吹口哨……
此时斯琴额吉的蒙古包里也传出广播员的声音。当“塔林夫”这个名字一响，斯琴额吉那苍老的手便像被一条线牵引着向一个方向摸索去，她抓起了旁边的一块炮弹片，接着轻轻地敲击着挂在蒙古包上的另一块弹片，苏娅急忙端起DV开始拍摄。
那达慕大会上一片欢腾，塔林夫向对手发起了反攻。两个人激烈地抢把，转圈。汗珠顺着脖颈流淌下来，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斯琴老人还在轻轻地敲击弹片，微闭着双眼似乎沉浸其中。弹片突然从手中掉落，斯琴老人睁开了双眼，默默地看向上方。
五
从草原各地赶来的牧民把那达慕各个赛场围得水泄不通。蒙古族传统三项运动赛马、射箭、摔跤，最吸引观众眼球的是摔跤，娜仁花不顾别人的反对，从拥挤的观众中挤到离摔跤场最近的地方，此时场上的四位摔跤手摔得非常激烈，观众屏住呼吸变得鸦雀无声。娜仁花看到塔林夫的对手是个高大威猛的壮汉，她的脸上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场上，塔林夫跟对手扭在一起，互相踢腿绊脚，转圈，做“得个力”。
娜仁花大声喊道：塔林夫，加油！
塔林夫迅猛地扭身，来了个大背胯将对手重重地摔了过去。场上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声。主持人开始广播了：摔跤比赛前两名已经产生了，一个是塔林夫，另一个是乃登。冠军争霸赛就要开始了。 首先是被淘汰的两名摔跤手，他们跳动着摔跤步来到赛场北边的评委席前面，俯身向坐在评委席后面的几位长者行礼，长者从盆里抓把糖和羊油糕放在两位摔跤手的手掌上。两位摔跤手把糖和羊油糕向观众抛去，观众们跳跃起来，抢接飞来的糖和羊油糕。比赛告一段落，等午休之后再开始。塔林夫骑上摩托车，带上女友奔驰在草原上。坐在摩托车后面的娜仁花双手搂着塔林夫的腰，脸贴在塔林夫背上。
“娜仁花，你说那个女记者在等我？”
“是！她叫苏娅，长得可漂亮了，是个大美女。她想了解额吉的过去。”
“额吉的过去？”
“是。”娜仁花回答。
“你肯定她带来的软羊皮手帕真的跟额吉的软羊皮手帕一模一样？”
“一点儿不差。”
塔林夫听后特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没想到苏记者给我解决了一个心病，回家后好好感谢美女记者。”
“你的心病？”
“你知道羊皮手帕里隐藏的故事？”
塔林夫没回答，突然加大油门，摩托车嗡的一声，两轮腾飞了。
“吓我一跳！”娜仁花往塔林夫钢铁般的肩膀上打了一下，手疼得又“哎呀”一声尖叫。
塔林夫双手紧握摩托车车把，吟唱起呼麦。
娜仁花说：决赛，额吉一定会看，女记者肯定拍摄，你一定要拿冠军。
“为了额吉，我会拼的。”塔林夫跳下摩托车奔回了蒙古包。
苏娅站起身好像主人一样迎了过去：“你就是塔林夫吧！”
还穿着蒙古式摔跤坎肩的年轻的塔林夫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他脱下坎肩递给娜仁花，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抹嘴一屁股坐在斯琴额吉的身旁。
塔林夫接过苏娅递过来的另一块羊皮手帕仔细地端详着。他兴奋地说：“苏娅姐，这手帕怎么在你手里啊？让我找得好苦啊。”
“是一个叫张大勇的老将军，他把手帕给我的时候，告诉了我斯琴这个名字。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好发微信求助。太幸运了，遇到了你们。”
“太感谢了。额吉看见这条手帕，不知道得多高兴。”塔林夫忽然又伤心起来，唉声叹气，“额吉说过她要带着这两块手帕进坟墓，如果让她看见了这块手帕，也许——她真的要去见长生天了！”
蒙古包中这三个年轻人一时陷入了沉默，事情发展到现在，好像被打成了一个死结。
苏娅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拿着单筒望远镜问塔林夫：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塔林夫摇摇头说:“不清楚，这是额吉的宝贝，每天拿它望着远处。”
“看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要看，看外面的草原，看天上的白云，反正就是看。”塔林夫长叹一口气说，“额吉真的很可怜，她心里一定有着伤心的秘密。”
苏娅又拿起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亮无比的弹片问：“这个也是额吉的宝贝吗？”
“是，我很小的时候额吉就每天敲弹片，她就是喜欢听这个，现在额吉一听到弹片的声音就会醒过来。”
塔林夫拿起弹片轻轻地敲击挂在哈那（墙壁）上的另一块。果然，斯琴老人的眼睛随着清脆的敲击声慢慢地睁开了，目光有些呆滞，直直地望着前方。老人的嘴也开始嚅动，塔林夫似乎看懂了，把包着单筒望远镜的羊皮手帕拿过来，放到老人胸前，老人的手摸着手帕和望远镜，平静了下来。
塔林夫俯下身凑近老人的耳朵轻轻地说：“额吉，那达慕比赛，我进决赛了。”
老额吉慢慢地把头扭过来，看着塔林夫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嘴又在轻轻地动弹。塔林夫转向苏娅兴奋地说：“额吉说，她要去看我摔跤。”
晚上，苏娅给出版商打了电话向他说明了情况，出版商又给了她几天的时间，苏娅知道这是出版商最后的妥协了。
六
那达慕摔跤决赛就要开始了，塔林夫已经上场。黝黑的臂膀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红，他和对手在摔跤场上走来走去，神情凝重，虎视眈眈，寻找着彼此的弱点。主裁判一声哨响，决赛拉开序幕。
午后干燥的风在草原上刮着，骄阳似火，观众把摔跤场围得水泄不通。斯琴额吉依着娜仁花，半坐着。娜仁花左手托起老人的手，右手把老人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举到老人眼前，而苏娅敲击着那两块老弹片。
场上，塔林夫的对手比他高大粗壮。而塔林夫比他灵活，动作敏捷。塔林夫在躲闪腾挪之间消耗着对手的力气和锐气。娜仁花却为塔林夫捏着一把汗。斯琴额吉的眼睛对着那个单筒望远镜，嘴也开始动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娜仁花不停地在老人耳旁嘀咕，斯琴额吉好像渐渐陷入了一场回忆之中……
1933年，进入盛夏的锡林郭勒草原，宛如一幅精致的风景画，那时的斯琴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是草原上一朵行走的萨日朗花。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动听。突然远处传来呼麦声和着姑娘的歌声，斯琴有些羞涩，那呼麦声由远而近，是一位骑马的青年，青年勒住缰绳跳下马，向姑娘走来，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里满是甜蜜的微笑。青年名叫扎纳，是草原上出名的摔跤手，黝黑的脸庞，高大的身板，是个标准的蒙古族汉子。他正要去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为了这次的那达慕大会他精心准备了一年，因为他将在那达慕大会后向美丽的斯琴求婚。
“扎纳，这么早要去哪儿啊？”
扎纳眼睛直勾勾看着斯琴。
斯琴含羞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扎纳缓过神来才说：“去那达慕，参加摔跤比赛呀。”
“哎呀，我差点忘了，今天是草原举办的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啊。”
扎纳说：“别忘记约定，今年我要是获得冠军，就向你求婚。”
斯琴脸红了，扭捏着说：“去你的。谁嫁给你啊。”
扎纳认真地说：“哎，三年前我们不是有约定吗？我要是连续三年获得苏木那达慕搏克（蒙古式摔跤）赛冠军，你就答应我的求婚，我已经当了两届冠军，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你可要履行我们的约定啊！”
斯琴调皮地说：“可是你能获得冠军吗？”
扎纳自信十足地说：“等着吧。我牵来套银马鞍，戴银笼头的马来向你求婚。”
话音未落，扎纳楚的一声策马而去。
斯琴挥着羊鞭，赶着羊群，向草原深处走去，她又开始唱起了长调，嘹亮的歌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回荡。就在此时，一位身穿军服的英俊小伙子出现在草原腹地。他就是华北军第五十九军的营长塔林夫。斯琴那嘹亮的歌声吸引了他。他停下脚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然后拿出一个单筒望远镜向歌声的方向望去，美丽的斯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塔林夫的望远镜镜头久久停留在斯琴身上，望远镜里的斯琴赶着羊群渐渐临近，歌声越唱越嘹亮。塔林夫傻傻地看着斯琴，陶醉在她的歌声里。斯琴赶羊群来到塔林夫近前，塔林夫还在看着人家。斯琴看到端着望远镜的塔林夫正在望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停下了歌唱。看着这个英姿飒爽的军人，斯琴眼睛里闪出了一道难以察觉的亮光。塔林夫目不转睛地注视斯琴，斯琴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它来得那么突然，进行得那么简单。一对金童玉女不由得对视，两双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无言地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斯琴的羊群渐渐远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塔林夫的心跳突然加快，斯琴美丽的脸上透出含羞的红云。塔林夫刚要说话，斯琴露出羞涩的微笑扭头向羊群跑去。从此塔林夫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别的姑娘，塔林夫的脑子里再也赶不走斯琴的影子，他的心成了斯琴温暖的家园。
一年一度的草原那达慕搏克赛拉开了序幕。50位摔跤手对称分两组，一组依次排列站在赛场东头，另一组依次排列站在赛场西头。赛场北头摆着一排桌子，桌上摆放着装有羊油糕的铜盆。桌子后面坐着一溜摔跤老前辈，请来的歌手吟唱古老的摔跤助威曲，东西两头的摔跤手听到歌声就展开双臂，跳进场内。
一名长着长胡须的老阿爸举着一张纸，用蒙古语念着摔跤手的名字。听到姓名的摔跤手举一下手，并寻找各自的对手。英俊帅气的塔林夫也出现在了摔跤场，身穿军装，脚蹬马靴的塔林夫格外引人注意。远处跑来的斯琴也挤进观众当中，她突然发现了塔林夫，两个人的目光再一次碰到一起。两束火花击中了两个年轻人的心。
摔跤比赛几轮过后，扎纳和塔林夫都晋级了。达木拉（裁判员）说：那达慕结束的那天再进行决赛，留下的选手好好准备，解散！
塔林夫离开了摔跤场向草原深处走去，斯琴悄悄跟踪而来。
在草原腹地，塔林夫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斯琴，斯琴羞涩却有着草原儿女的豪放，她毫不回避地看着塔林夫。
斯琴似乎在用一双火热的眼睛询问：“哎，你是从哪来的？”
塔林夫微笑地回答：“我是苏尼特草原的。”
斯琴一笑：“你是带着银笼头来的，对吗？”
旧时代，蒙古各旗王爷府都有自己的摔跤手。王爷的摔跤手是王爷名声的象征，也是势力的标签。所以，每个王爷的摔跤手都是经过筛选的高手，个个都出类拔萃。每年进入盛夏，水草丰盛的季节，王爷府会举办那达慕盛会。摔跤、赛马、射箭是那达慕盛会必办的男艺三项运动。其中，摔跤项目最吸引观众的眼球。摔跤场上，小伙子展现各自的力量和技术，摔跤项目的奖品也对每一位摔跤手构成极大的诱惑。头等奖是戴银笼头、套银马鞍的马。于是，那达慕摔跤场上，哪一个王爷的摔跤手获得冠军，那就体现那个王爷的名声。那时的王爷那达慕摔跤赛有个潜规则，那就是一般不会让外部落的摔跤手拿到自己部落的冠军。因为冠军奖品是一匹银鞍马，所以具有极高实力的外部落摔跤手，为了表示必胜的信念，自带银笼头来参赛，向其他选手挑战，以表银鞍马是属于自己的。
塔林夫深情地看着斯琴：“我的马受伤了，我需要一匹马回部队。”
“你是为了想得到一匹马才参加了摔跤赛的？”
“对，我不是为了当冠军出名而来的。”
“你的马在哪儿？”
塔林夫拉住斯琴的手带她直向草原更深处。他们来到一个河湾，这里的草长得又高又茂密，斯琴突然看见卧在草丛里的一匹雪花马。塔林夫来到雪花马跟前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雪花马全身抖动，腹部盖着一块生皮，生皮已被血染红，地上的草也浸在血水之中。
“这马怎么了？”
塔林夫告诉斯琴子弹打进了它的腹腔，已经感染了。
塔林夫看到心爱的马痛苦得掉下眼泪。
斯琴抚摸着雪花马的头，眼里闪起泪花说：“是谁打伤的它？”
“我执行任务时，被日军追杀，它受了伤。”
斯琴的眼泪滴在雪花马身上。
塔林夫抚摸着雪花马的脸说：“我不能看你这样痛苦，对不起。”说着，塔林夫掏出一条哈达，轻轻蒙在雪花马的脸上，然后掏出身上的手枪，对准雪花马的头部。
斯琴一下扑了上去，大喊着：“你不要这样！我能救活它，我爷爷是草原上最好的蒙医。”
塔林夫痛苦地说：“我也不忍心，但看它这么痛苦，不如……”
斯琴站起身坚定而自信地看着塔林夫，说：“等着，别做傻事，一定要等我回来。”
斯琴说完扭头就跑。她一口气跑出了几里路，赶回来一辆牛车，他们把雪花马抬上了牛车拉回蒙古包。斯琴一头钻进蒙古包在里面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一种白色粉末，她将粉末涂到马的伤口上，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斯琴没有办法只好找到爷爷求助，爷爷告诉了她一个偏方，要用一张鲜狼皮敷在伤口上，这样痊愈得快而且不会感染。
第二天一早，斯琴扛着一把猎枪，领着塔林夫来到野狼出没的地方。斯琴把一只大肥羊绑在岸边的一棵大树上，然后跑到远处的一片灌木丛里，静静蹲着等待野狼的到来。
他们在那里蹲守了一天，正当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头灰狼进入了两个人的视线。那头灰狼夹着尾巴，两条前腿趴在地上，十分警觉地蹲卧着，鼻子不停地嗅着地面，羊感觉到了危险，咩咩地叫着，想要挣脱绳子。斯琴慢慢地将猎枪举起，闭上一只眼瞄准。狼缓慢地向羊靠近，斯琴屏住呼吸等待狼进入猎枪的有效射程。砰的一声，斯琴扣动了扳机，灰狼应声倒下……
拉死狼的牛车走在草原上，赶车的斯琴不时挥鞭催牛，坐在死狼旁边的塔林夫心急万分。其实，斯琴的心里比他还着急，当斯琴和塔林夫把野狼拉回来时，雪花马已经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塔林夫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嘴里流血的雪花马感到无比心疼。蒙古包外斯琴生了土灶，干牛粪在灶洞里呼呼地燃烧，他们把雪花马固定好，斯琴把爷爷给的一种药水给雪花马灌了进去，她举起浸过白酒的蒙古刀，轻轻地划开雪花马腹部的皮，把用白酒洗过的双手伸进了雪花马的肚子。
塔林夫从斯琴的肩头上拿下一块绣有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擦拭着斯琴脸上的汗水。
忽然，斯琴高兴地叫了起来：找到子弹了。
她把子弹放到塔林夫的手掌上。
斯琴拿出准备好的针用马尾线缝合了雪花马的伤口，然后用新鲜的狼皮包扎好。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斯琴一下子瘫软下来，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塔林夫急忙把累倒的斯琴抱起来走进了蒙古包。
七
塔林夫把斯琴轻轻地放到驼毛地毯上，斯琴紧闭双眼没了动静。塔林夫舀来一盆热水清洗着斯琴的双手，斯琴慢慢地睁开双眼看着塔林夫。
塔林夫用那块绣有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擦干斯琴的手，斯琴的手拉住塔林夫的手，两个人的眼神对视，手牵着手……突然门被拉开，扎纳出现在门口。他冲上来，揪住塔林夫的衣襟，把他拽了出去，斯琴急忙跟了出去。在夜幕下，月亮悬挂在西边的天上，满天的星斗，像洒在黑毡子上的珍珠，两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斯琴大喊一声：放手。
两个人这才放开了彼此。
塔林夫低头从地上捡羊皮手帕，用手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扎纳气呼呼地走过去，忽地从塔林夫手上把羊皮手帕抢过来，转头向拴在木桩上的马走去。
扎纳翻身上马，向黑夜狂奔而去……
小时候斯琴家的营盘和扎纳家的营盘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两家人朝夕相处和睦融洽，在这大草原上互相帮衬着生活。扎纳跟斯琴一起长大。后来草原上突然发生了鼠疫，斯琴的父母双双去世，成了孤儿的斯琴就跟着老蒙医爷爷相依为命。而扎纳的父母早就把斯琴当作亲生的女儿，扎纳的阿妈是个心灵手巧的蒙古族女人，那时候牧民生活贫困，买不起给两个孩子做袍子的布料，但她每次都是先给斯琴做。斯琴小时候爱吃风干的羊肉，扎纳阿妈就把风干的羊肉藏起来留着给斯琴吃。扎纳就像是她的哥哥，时时刻刻地保护着她。她和扎纳就像分不开的两股麻绳，打不断的一根锁链。可斯琴心里对扎纳还是那兄妹之情。
三年前，草原上举办了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开幕的那一天，扎纳对斯琴承诺，连续三年拿到那达慕摔跤冠军就来向斯琴求婚。斯琴很想向扎纳说明白，可又怕伤了他的心。三年之期眼看就要到了，斯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就在这关键时刻，塔林夫出现了，斯琴认定这是长生天的安排。
到了第二天，雪花马的伤情果然好转，居然站了起来，吃起草喝起了水。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是扎纳。他与塔林夫约定，谁赢了那达慕盛会摔跤比赛谁就娶斯琴为妻。
八
蒙古包内，坐在地毯上的斯琴在一条新做的软皮羊皮手帕上细心地绣着山丹花。她一边拿绣针绣花，一边倾听外面的动静，因为扎纳叫走了塔林夫，她心里七上八下。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斯琴心跳猛然加速，失手扎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滴在了手帕上，疼得斯琴 “哎呀”喊了一声。马蹄声渐渐临近，来到门前停下了。斯琴放下针线就跑了出去，当她出来时，塔林夫跳下马背，把马缰绳拴在拴马桩上。
斯琴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塔林夫脸上扫描：“他没跟你动手吧？”
塔林夫微笑，撒谎说：“没有。他向我道歉了。”
“我说嘛，我哥哥是好人。”
塔林夫走进蒙古包。
跟进来的斯琴把新羊皮手帕拿到背后对着塔林夫说：“把眼睛闭上。”
“让我闭眼干什么？”
“让你闭，就闭！哪有那么多的话啊。”
“好，好。”塔林夫闭上眼。
塔林夫拉开门走了进来，斯琴欣慰地一笑，她把新做的羊皮手帕拿出来，举到塔林夫眼前。
塔林夫睁开眼看见羊皮手帕吃惊地：“哎，这不是扎纳拿走的羊皮手帕吗？他什么时候还给你的？”
斯琴扑哧一笑：“傻瓜，这块是我新做的，送给你。”
塔林夫把羊皮手帕接过来，仔细地看山丹花：“你的手真巧。”
斯琴脸色微红：“哎，他真的对你没动手？”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哎，过几天我领着你去见我的干娘。”
塔林夫一惊：“干娘？”
“就是扎纳哥的额吉。”
一听这话，塔林夫惊慌地：“啊？”
斯琴扑哧笑了：“别担心，我干娘最疼我，肯定会原谅我的，我带你去向两位老人认罪，求他们原谅我，答应让我嫁给你。”
塔林夫转身要走出去，斯琴从他背后紧紧地拥抱他。塔林夫停下脚步，回身把她揽进怀里。
斯琴在塔林夫的怀里撒娇：“塔林夫，我们俩赶紧结婚吧。”
塔林夫抚摸斯琴的头发：“干吗那么着急结婚啊？”
“我怕扎纳哥心里还是放不下我，我不忍心他心里痛苦，我要是结婚，他就死心了。”
“可我还得回部队打仗。”
“我不让你走。我想跟你结婚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
“斯琴，我是个军人，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斯琴撒娇地：“不！我不让你走。”
“斯琴，请你原谅我，等那达慕摔跤赛结束我就回部队。”
斯琴情绪激动，忽地推开他：“我不让你走，打仗很危险，会死人的，我不想失去你！”
“斯琴，咱们的祖国正遭受着日本侵略者的侵略，同胞们每天遭受践踏，惨死在侵略者的枪口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是个军人，国家遭受侵略，同胞遭难，前线上我的战友们正在杀敌，要我留下享受儿女情长，我做不到。”
斯琴想了想说：“那我跟你走。”
塔林夫一听着急地说：“不行！那是战场，流血的战场，随时都会丢掉生命的。”
“我不怕，反正我不离开你，我是你的人，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面对斯琴的纠缠，塔林夫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晚饭后，塔林夫牵着雪花马来到草原上溜达。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玫瑰色的苍穹飘浮着的白云，脑海里闪现着摔跤场。“胜”还是“败”？两个字变成了问号。他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他是要回部队的军人，要是战胜扎纳，斯琴怎么办，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草原吗？要是输给扎纳，斯琴又该怎么办，真的让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吗？斯琴慢慢走过来蹲在了塔林夫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此时她是否明白塔林夫的心呢……
草原那达慕摔跤冠军赛开始了。场上果然只剩下了塔林夫和扎纳两个选手。总管进场宣布：本届那达慕摔跤赛冠军争夺战开始！站在东头的选手是塔林夫，站在西头的选手是前两年蝉联冠军的扎纳。
观众欢呼一片。扎纳和塔林夫从东西两头走到了赛场中央，两个人相距几米远，面对面地停下来。站在中间的达木拉做了个手势，两人拉开四方步，摆出摔跤架势相向走去，场外的观众鸦雀无声。扎纳虎视眈眈，眼睛里喷着怒火，两脚慢慢移动，转起圈，伸出手跃跃欲试。塔林夫看着扎纳的脚步，双手向前伸去，试探地发出虚功。站在观众中的斯琴闭上眼睛，不敢面对两位亲人的较量。扎纳率先发起猛攻，塔林夫马上迎战。两人你推我拉，互相抓到手，扎纳用穿蒙古高筒靴子的脚做了内勾动作，塔林夫发力拨回对手的招式，他在脚下做了个绊子。扎纳不在乎，又开始猛攻。塔林夫又防守，又对抗。扎纳的内勾脚，外勾脚差点将塔林夫摔倒。塔林夫的双绊脚，一推一拉，背麻袋动作险些把扎纳击倒。两个人各有一招，棋逢对手，上下不分。两个人一会儿扭在一起转圈，一会儿分开，抢把。扎纳气势压人，又一次进攻。塔林夫险些倒下，扎纳趁机连连进攻，可他没发现自己掉进了塔林夫的陷阱。就在此时，塔林夫突然发起猛烈的进攻，大吼一声，把扎纳抱起来举到头顶上，扎纳失去了控制力，身体横在空中，手脚忙乱。观众欢呼雀跃一片叫好之声，而斯琴的心像一条紧绷着的牛筋，被两头拽得难以喘息。
此时，塔林夫双手举着扎纳绕场，他回头看向斯琴，然后忍痛割爱把扎纳轻轻地放到地上。扎纳恼羞成怒，双脚落地就开始反击，把塔林夫摔倒了。一看这个结局，斯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观众则一片嘘声……塔林夫低着头挤出了人群，斯琴跟在他的后面。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是扎纳牵着银笼头的银鞍马赶了过来。扎纳跳下马兴奋地说：斯琴，你是我的了。今天我跟塔林夫摔跤就是决定到底谁有资格娶你。我赢了。听了这些话，斯琴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塔林夫，现在她一下子明白了，两行热泪冲出眼眶……
塔林夫把挎在腰间的单筒望远镜塞进了斯琴的手里，然后掉头向远处走去。斯琴蹲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号着，风将她的哭声带走，泼洒在了四方，塔林夫听着她的哭声继续而坚定地向前走着，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第二天，塔林夫背着背包走在草原前面，扎纳骑着马跟在后面，他们来到人烟稀少的草原深处。
塔林夫不紧不慢地把背包卸下来，放到地上。
“我是军人，战场是残酷的，我不会因为怕死而向后退一步，也不会因为心爱的女人而成为一个逃兵，我是在为她而战，我要让她永远幸福地生活在这片大草原上，我愿为她流血为她牺牲，我——”塔林夫哽咽了，“我不能让我深爱的女人为了我而一生孤苦。不能——”
“所以，你是故意输给我的？”扎纳严肃地看着塔林夫说。
塔林夫看向扎纳，他收起了眼泪，挑衅地向他挥了挥手。扎纳双眼像着了火似的，说：“那你的意思是再摔一次？”
塔林夫点了点头，问道：“敢吗？”
扎纳跳下马背，把缰绳往马鞍上一扔，摆出摔跤姿势，两个人又摽着膀子扭到了一起。扎纳刚要做内勾脚，塔林夫一个扭身，还没等扎纳反应过来，一个大背胯就把他从脑袋上头摔了过去。扎纳惨叫一声就躺在了草地上。扎纳红了脸，一跃而起：“再来！”
塔林夫抓住扎纳的腰带，做了个双绊脚，扎纳又倒下了。
扎纳又翻身跃起。
只见塔林夫一个截腿上托摔，又把扎纳扔了出去。这回扎纳没有起身，而是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我服了，我不是对手。”
塔林夫站在原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善待斯琴，好好活着。”
塔林夫背上背包，把那天斯琴扔在草地上的单筒望远镜塞进了扎纳的手里，“拜托了，把这个望远镜交给斯琴。”
看着塔林夫渐渐远去的身影，扎纳跳了起来，大喊一声：“等一下！”
扎纳便牵着戴银笼头套银马鞍的马追了过来。他把马缰绳塞进了塔林夫的手里……
九
塔林夫回了部队，他带走了斯琴的魂儿。塔林夫走的第二天，斯琴生了一场大病，扎纳守在她身边，蒙医爷爷拿出最好的药给孙女。到了后半夜，斯琴已然有些神志恍惚，在梦里又哭又喊。
斯琴在哭喊中突然猛醒了过来，看见扎纳坐在身边，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第二天上午，扎纳爬到大青山山顶上，这座他们心目中的“博格达山”，就是圣山的意思。他跪下来虔诚地向长生天祈祷着斯琴快点病愈。
日头已经升了上来，扎纳还坐在博格达山顶上，他随手掐断草尖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枕着手躺着，看着空中缓缓飘动的白云。突然一双脚从远处走来，停在他旁边，扎纳慢腾腾地坐起来。
“扎纳哥，我去你们家，你不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我知道你遇到不愉快的事就来到这里。”
“是呀斯琴，这博格达山是我们俩玩耍长大的地方。”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你沿着山坡跑下去的时候绊倒，胳膊触破流血，你背着我一路跑回家的。”
扎纳仰头望着天空说：“小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我特别渴望回到我们的童年时代。那时候除了玩耍什么也不想，没有烦恼，没有折磨，多幸福。”
斯琴轻轻地躺在了他的身边，轻轻地说：“扎纳哥，我们结婚吧。”
扎纳无动于衷依然看着天空。
斯琴惊奇地看着他：“扎纳哥，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扎纳淡然地：“听见了。”
“你是冠军。”
“斯琴，你知道今早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知道，你心里难受。扎纳哥，对不起，昨夜我说梦话，伤了你的心。”
扎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说：“斯琴，你去找塔林夫吧。”
一听这话，斯琴忽地起身生气地说：“扎纳哥，什么意思啊？我都给你说了，这个人已经从我心里消失了，请你坚守你一个男人的尊严好不好。他失败了，你赢了。”
扎纳淡定地说：“是他赢了。”
斯琴吃惊地问：“扎纳哥，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也会忘掉他的。”
扎纳转过脸来，把那天他和塔林夫摔跤的事向斯琴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斯琴愣愣地看着扎纳，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扎纳的心底。
看到斯琴昨晚的痛苦，扎纳实在是于心不忍，像有千万把锋利的匕首在刺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和塔林夫一样是那样深爱着斯琴，他决不能让这个女人生活在痛苦之中。
斯琴家蒙古包前的木桩上还拴着塔林夫的雪花马，斯琴从毡房里抱出马鞍放在马背上，紧了紧肚带，查看了一下它的伤口，此时已经基本愈合了。又扣紧了扣子。她拥抱了一下爷爷，掉下了眼泪，爷爷看着斯琴，知道他的孙女要离开了。忍着噙满双眼的泪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斯琴跪在地上向与她相依为命的爷爷磕了三个头，便跳上马背向远处奔去。
一望无际的草原，矗立的博格达山默默看看策马驰骋的斯琴，斯琴骑的雪花马向西南方向飞奔。突然，背后传来苍凉悲凄的歌声，一听到这熟悉的歌声，斯琴勒住马缰绳停下，转头看见坐在山顶上唱歌的扎纳。她紧闭双眼，眼角里流出两串泪珠，然后斯琴挥鞭大喊一声，雪花马四踢腾飞，那熟悉的歌声渐渐离她远去……
斯琴额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娜仁花把弹片举到额吉的耳边敲击着，老人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摔跤场上，塔林夫和对手抢把，塔林夫抓住对方的跤衣，对手也抓住了他的坎肩边。两人在激烈地对抗，塔林夫明显处于弱势地位，娜仁花心里着急，为他捏了把汗。塔林夫在努力化解对手的进攻招式，可对手猛地把塔林夫抱在怀里——塔林夫失去抗衡能力，落入了对手的控制。娜仁花突然大喊一声“塔林夫”，斯琴老人的嘴突然动了。塔林夫在倒地的瞬间看到了远处的斯琴额吉。瞬间，他看清了额吉在向他说什么。顷刻间发生了奇迹，将要倒地的塔林夫起死回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他猛然大吼一声，迅速拧腰在空中转体，在刹那间就把对手压在了身下。塔林夫赢了，他是这一届那达慕大会的摔跤冠军，娜仁花兴奋得跳了起来。塔林夫向额吉跑了过来，斯琴额吉向他伸出了颤抖的手。塔林夫缓着气说：“额吉，我拿到冠军了，我是冠军！”
听到这话，老人脸上显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并渐渐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这场摔跤赛打开了斯琴老人封闭已久的心扉。在塔林夫的帮助下苏娅知道了斯琴额吉那过往的甜蜜，虽然还没搞清迁坟的原委，但收获也不少了。这让苏娅更有信心解开塔林夫等203名烈士的迁坟之谜。
回到蒙古包，老人精神好了不少，苏娅便从她的笔记本电脑里找出一些老照片给老人看，这些照片，似乎又打开了斯琴老人的回忆。苏娅把合影中的塔林夫渐渐放大，躺在一旁的斯琴老人双眼里流出了两行泪珠。
老人的嘴开始嚅动，塔林夫把老人轻轻地扶起来，把系着绣花羊皮手帕的单筒望远镜放到老人的眼前，老人把手放到单筒望远镜上，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骑着雪花马的斯琴沿着关内的乡村路飞奔，远离草原的她听见了不时响起的枪声。斯琴跳下马背，一批一批的难民从她的身边走过，枪声炮声越来越接近。
逃难的人群里，一位好心的大爷拉住斯琴的马缰绳：“姑娘，你要去哪儿啊？”
“去打仗的地方。”
一听这话，好心的大爷吃惊地看向斯琴：“不能去啊，要死人的。”
斯琴一笑：“谢谢大爷。”
“千万小心啊！”
斯琴脸上露出感激之情，她又翻身上马向着那枪炮声奔去。
位于平原深处的一个村落渐渐进入斯琴的视线，斯琴用单筒望远镜望着，一排中国军人列队经过斯琴身边，年轻的士兵们回头看着骑着马的斯琴，连带队的军官也回头看过来。
斯琴看着这个军官问：“你们认识塔林夫吗？”
那位军官端详斯琴：“塔林夫？是201旅‘蒙古营’的塔林夫营长吗？”
斯琴激动地问：“他在哪儿？”
“他们营在怀柔齐各庄北线修筑阵地呢。”
“齐各庄在哪儿？”
军官用手指着：“一直走就看见了。”
斯琴使劲抖缰绳奔去，军官和他的士兵望着她远离的背影。斯琴奔进一座小乡村，小乡村里来往的人寥寥无几，斯琴勒住马缰绳减缓速度，沿着村路慢慢赶来，她突然看见了路边的一家小客栈，一整天，马背上颠簸的斯琴肚子有些饿了，她下马走进客栈院内，把雪花马拴在马桩上，松开马肚带，然后走进了客栈。客栈里，一些零星散客正在吃着饭，斯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斯琴坐在小客栈的一个角落。
女老板在给斯琴倒茶间低声问道：就你一个人？
斯琴把猎枪放到桌旁点点头。
忽然有人大声地问道：这匹雪花马是谁的？
来的人是一群当地的土匪。几个人上前正欲对斯琴下手，突然冲进来一个蒙古族大汉，他哐哐几拳就把那几个土匪打得哭爹喊娘。这个蒙古族大汉原来是扎纳。扎纳占了上风，一手拉着斯琴就跑。
这群土匪爬起来追了出去。这时斯琴和扎纳早已骑上马没了踪影。
斯琴走后，扎纳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他捶胸顿足，这兵荒马乱的怎能让斯琴一个人上路，所以斯琴前脚出发，扎纳后脚就追了上来。
“扎纳哥，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感谢什么啊？你是我妹妹。”
两个人说着，奔向一望无际的平原深处，突然背后响起枪声，子弹从他们左右两边嗖嗖飞过去。
扎纳勒住马缰绳：斯琴，你在我前面，快走，他们开枪了。
斯琴回头看扎纳：扎纳哥，危险！
扎纳：别减速。
就在这时，扎纳的坐骑中弹倒下，扎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扎纳哥！”斯琴大喊一声就掉转马头奔过来，跳下马背，“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的马……”
倒地的马四蹄踢蹬几下就死了。
斯琴拉扎纳的手：“扎纳哥，快上我的马。”
北面传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有人大声喊道：“抓活的，别杀那娘儿们。”
扎纳甩开斯琴的手：“斯琴，你快走。我留下给你争取时间，不然我们两个谁都逃不过去。”
“不，要死要活都在一起，我不会丢下你走的。”
扎纳把猎枪口对准胸膛：“斯琴，你要是不走，我开枪自尽。”
斯琴哭喊：“扎纳哥！”
扎纳瞪着双眼吼道：“走！”
斯琴哭着起身，这时马蹄声来到近处。
扎纳把羊皮手帕拿出来：“斯琴，把这个还给塔林夫。”
“扎纳哥，我不要。”
扎纳把手帕塞进她手里微笑说：“这手帕本来就是塔林夫的，你快上马，别管我。你的马跑得快，他们的马追不上你的。”
斯琴翻身上马。
扎纳微笑：“妹子啊，多保重！”说着一巴掌拍在了雪花马的屁股上，雪花马受这一击撒开四蹄向远处跑去，斯琴回头望着她的扎纳哥哥身陷土匪中，心如刀绞。
土匪还在后边疯狂地追赶，扎纳躲在石头旁边，举起猎枪向土匪还击。
十
怀柔阵地一片狼藉，横尸遍野，骑在马上的斯琴停在一处高地之上用单筒望远镜向这边望看。
日军又开始了轰炸，雪花马惊叫一声带着斯琴从高地飞奔而下，一人突然跳出战壕把斯琴连马一起按倒在地。顷刻间，烟雾弥漫，炮火连天，尘土蔽日。那人把斯琴拉进了战壕里。此人名叫巴特尔，是201营的一个连长。他怒气冲冲地向斯琴吼叫着：你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
斯琴忽然觉得有些委屈，眼里闪着泪光，说：“我来找我男人。”
“找男人，谁是你男人？”“塔林夫。”斯琴从怀里拿出那个单筒望远镜，巴特尔忽地愣住了，这不正是营长塔林夫的那个望远镜嘛！
此时一颗炮弹正好落到了附近，冲天腾起的泥块像下雨一样又落了下来。巴特尔抖了抖头上的土，喊道：“一班长，这是营长的女人，你把嫂子送到营部高地去。”
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拉起斯琴的手就跑了出去。
高地上的激战拉开了序幕，双方体现出了敌强我弱的态势。指挥日军进攻的松山勇男大佐俯在山坡下的沙袋那边，用望远镜看着中国军队的阵地。望远镜里进入中国军队阵地的全貌。
松山脸上露出狞笑，用日语：拿下高地，北平就是我们的。
站在他身边的日军炮兵指挥官，向炮兵指挥部跑去下达命令。震天动地的炮击又开始了，日军炮兵指挥官笑一下，连连挥手。一排山炮、野炮轰击中方阵地，被日军炮火击中的战壕里扬尘飞土，火光冲天。支撑坑道的木柱子被炸断，中国军队阵脚混乱，被炸飞的士兵们冲天而去落地丧命。斯琴看到这么惨烈的战斗，已经魂不附身，班长拉着她的手向烟雾中跑去。头发散乱的斯琴早已晕头转向，她麻木地跟在那个班长的身后，她看到一颗炮弹从她的头顶上飞过，看到一只胳膊一条腿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感到一些血糊糊的东西掉在她的身上……
斯琴颤抖着说：“太可怕了。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炸死了吗？”
年轻的班长苦笑：“嫂子，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
“你不怕死人吗？”
年轻的班长一笑：“刚看到死人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怕，可后来，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一倒下，不但不怕，更恨死敌人，豁出命了。”
一听这话，斯琴慢慢起身，绕过那具死尸，跟着年轻的班长沿着战壕跑去。前面不远处，又一位被炸出战壕的中国士兵滚进战壕里。“啊”一声尖叫的斯琴双手掩住双眼，双脚一软，身子摇了又摇，就要倒地，年轻班长及时伸手扶住她。
斯琴带着哭腔喊道：“太惨了，太惨了。”
“嫂子，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时又一颗炮弹落在战壕里炸响，趴在战壕里向敌军射击的几名年轻战士被炸到空中。
斯琴目睹这一幕幕惨状，泣不成声。
送她的年轻班长安慰她说：嫂子，别怕，见多了就习惯了。
斯琴通过炸出的坑道朝山下一望，立即背转过去了。她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因为她看见了双手举步枪的日军铺天盖地地向中方阵地冲上来了，挂着太阳旗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雨点般地射到高地。年轻班长看见逼近的日军，举起步枪射击，当场打死了几个敌人。
斯琴望一望战壕里的士兵：“鬼子这么多，你们的人这么少，双方实力悬殊，你们能打退敌人吗？”
年轻的班长勇敢地说：“嫂子，我们誓死保卫北平。塔林夫营长说了，就算最后留下一个人也得坚守护阵地。”
两人继续沿着战壕跑去，此时斯琴似乎已经听不到那震天的枪炮声了，似乎也看不到那些横飞的血肉了，她觉得她自己已经死了，她觉得自己的半个身子，或胳膊或腿正在空中飞舞，正砸向她的脑袋……年轻的班长拉着斯琴左闪右躲，绕过尸体或残骸。这时斯琴突然发现死尸堆里爬出一名一条腿被炸断的战士，战士露出血淋淋的小半条腿惨叫。斯琴目睹这般惨状想喊，喊不出声，想哭，也哭不出泪水。失去一条腿的士兵向斯琴爬过来。斯琴瑟瑟发抖，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的恐惧像黑夜一样吞噬着她的全身。年轻战士拖着半条腿流着鲜血艰难地爬着，斯琴忽地站起来，跳出战壕就向敌人方向跑去。送她的年轻班长惊慌地追上来，伸手把斯琴拉进战壕，就在那一瞬间，一排子弹打在斯琴刚才倒下的战壕墙上。斯琴吓得眼睛都鼓出来了，阵地上，双方交战十分激烈。
年轻班长看到鬼子的火力凶猛，说：“嫂子，千万趴这儿别动，我一会儿送你见营长。”
斯琴还没有摆脱刚才的惊吓状态，听到年轻班长的话连连点头。年轻班长扭身就冲到战壕上向冲锋的日军又投弹又射击。畏缩在战壕角落里的斯琴不敢大声喘息，默默地看着残胳膊断腿的那位士兵。这位士兵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左右，斯琴看着他，眼里渐渐流出了泪水，这么年轻就惨遭战争，丧失了健康的身体，年轻的士兵疼得不断“啊啊”地惨叫，斯琴胆怯不敢过去。
年轻士兵忍着疼痛爬向斯琴，嘴里终于发出声音：“嫂子，救我。”
斯琴壮着胆子爬过去，从蒙古袍上撕一条绸布，包在士兵的腿上止血。
年轻的士兵近距离看到斯琴双眼发呆了，斯琴羞涩地别过脸去。
年轻的士兵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嫂子，你长得真好看。”
斯琴把脸转过来说：“小兄弟，要是看我腿不疼的话就看吧。”
年轻的士兵不好意思地说：“嫂子，咱们草原上的姑娘都像你这样美！”
斯琴一笑：“小兄弟，你成家了吗？”
年轻的士兵含羞地说：“我当兵早，整天野外打仗，别说成家，连姑娘都看不见。”
斯琴一笑：“等战争结束后嫂子给你介绍一位漂亮的科尔沁姑娘。”
一听这话，年轻的士兵忘掉了疼痛，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斯琴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安慰着说：“小兄弟，忍着点，你会好起来的。”
年轻的士兵久久端详斯琴那美丽的面孔，突然闭上眼睛头一歪就死了，那幸福的笑容渐渐凝固在他苍白的脸上。
“小兄弟！”斯琴呼喊一声就抱住他的尸体放声痛哭。
年轻班长一边开枪杀敌，一边向三号高地大喊：“三号高地的兄弟们听着，营长的媳妇来了，为了嫂子，狠狠地打！”
冲向三号高地的日军黑压压一片，日军的重机枪疯狂地扫射，战壕里不断有人倒下。不料，年轻班长胳膊中弹猛地摔倒，斯琴“啊”地喊了一声，然后缓过神来便扑过去。年轻的班长用没受伤的手掏出怀里的急救包，用牙咬开，想用里面的绷带包扎胳膊，斯琴帮他包扎，几名士兵边射击边看包扎中的斯琴，包扎完毕，年轻的班长朝着斯琴说：“嫂子，我们快走。”
日军不停地向阵地射击。
年轻的班长领着斯琴来到了主阵地，这里的轰炸更加猛烈，中国战士英勇奋战。六连长敖拉趴在战壕里，身上盖住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敖拉刚把一名慌张乱跑的士兵拉过来，按在地上，不远处一枚炮弹炸响，小士兵的军帽被一块弹片炸穿，这士兵好像是个新兵，缺乏作战经验，感到不知所措。
敖拉拾起身旁的军帽，扣在士兵的头上：“跑什么呀？”
小士兵一张娃娃脸，双眼恐惧地转动，手脚颤抖，敖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小士兵哭丧着脸说：“长官，我才十五，是独子，我害怕，我怕打仗。”
敖拉瞪着眼：“怕打仗，来当兵干什么？”
小士兵说：“我家里穷，为了能吃饱饭才来当兵的。”
六连长敖拉摸着小士兵的头问：“你叫什么？”
“张大勇。”
“多好的名字。大勇，要勇敢。记住，战场上勇者胜，弱者死。你越是胆小，炮弹越找你。”
张大勇还是哆嗦，带着哭腔说：“连长，我想回家。”
“现在不行，你是军人，等这仗打完，我送你回家。”
炮声炸响，被炸断的一只手臂落向张大勇的头上，敖拉眼尖手快忽地拉开张大勇，接住了炸断的手臂。张大勇“啊”一声跳到一旁去，双手掩住眼睛。
“看看，这是什么。”
张大勇胆怯地把手移开，看见流血的断臂全身哆嗦，离他们不远处，刚被炸死的士兵倒立在战壕墙上，炸断的手臂上还流着鲜血。张大勇吓坏了，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胳膊受伤的年轻班长领着斯琴正往这边跑来时，突然又一颗炮弹落到近处，敖拉回身就压在张大勇身上，年轻班长立刻按倒斯琴。过了片刻，四个人从尘土下面拱了出来。
年轻的班长喊道：“报告六连长，这是营长媳妇，三连长请你把嫂子交给营长。”
敖拉上下打量着斯琴，说：“告诉三连长，兄弟们都知道啦，嫂子，有血性。”
张大勇还在流眼泪。
敖拉向张大勇喊道：“张大勇，你看！这是营长的媳妇，人家冒死来找男人，你是个爷儿们，还有脸哭。”
斯琴看出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便蹲下伸手抹一下张大勇脸上的泪水。
张大勇看着斯琴带着哭腔说：“嫂子，我不怕了。”
六连长将脸转向张大勇，命令他把斯琴送到四号高地找到营长。
张大勇擦了擦眼泪，忽地站起来：“是！坚决完成任务。”
小战士张大勇带着斯琴向四号高地冲去。
敖拉冲到阵地上大声喊道：“接着往下传我口令，营长媳妇来了，打胜仗欢迎嫂子。”
射击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喊道：“营长媳妇来了，打胜仗欢迎嫂子。”
坚守阵地的中国士兵在战壕里跑来跑去，浴血奋战。山下的日本大军一次次发动攻击，被塔林夫指挥的“蒙古营”的勇士一次次打退。
“蒙古营”的战士个个都是战斗英雄。士兵有的射击，有的投手榴弹，有的送子弹，有的搬来装手榴弹的木箱。头发凌乱的斯琴跟在小战士的身后拼命地奔跑着，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已经不再恐惧了。她奋勇地奔向四号高地，那里有她的爱人，有她的梦想……
战壕里不断炸响敌人的炮弹。突然又一名战士中弹倒下，张大勇来不及躲开，绊倒在死尸上，紧接后面跑来的斯琴绊倒在张大勇身上，趴在死人身上的张大勇吓得紧闭双眼，斯琴忽地起身一把拉他起来。其实，十五岁的张大勇还没有脱离孩子的性格，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还是个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的孩子。
斯琴安慰他说：“小兄弟，别怕。这是你的战友。”
脸色吓白的张大勇连连点头，斯琴看着这位嘴角流血已经死去的士兵掉眼泪。不远处，有个士兵看见逼近的日军，便用步枪连连射击，飞去的子弹穿进鬼子的头颅。斯琴向那位士兵伸出拇指给个微笑，那位士兵好像得到了一股力量更猛烈地投出手榴弹。
十一
天色灰蒙蒙的，空中弥漫着火药味，血腥味，炮声此伏彼起。斯琴终于来到了四号高地。而营长塔林夫正在二号高地上指挥战士与敌人浴血奋战。
就在刚才营警卫排长阿布日古向他报告，日军从侧翼包抄了二号高地，四连伤亡惨重。
塔林夫俯下身看着地图，他快速思索着，然后拿起桌上的枪果断地说：“机枪班，跟我来，这里你给我顶着。”
塔林夫带着机枪班的士兵冲上了二号高地。战士一个个都打红了眼，操作机枪把子弹如雨点般的射向敌人。斯琴用眼睛认真地搜寻着，到处也见不到塔林夫的影子。敌人又发起了攻势，阿布日古在战壕里组织战士反击，随着枪声冲在前面的鬼子一片一片地倒下，阿布日古杀红了眼，豁出了命。四号高地上，小战士张大勇领着斯琴来到了营部。这是一间挖进战壕用粗树干和石头搭建的指挥室，里面的空间有十平方米左右，靠墙放着一些预备的弹药和武器，斯琴不安地环视着这里的每个角落。
张大勇对斯琴大声地说：“嫂子，你就躲在这里，别出去啊，我去找营长。”
沿着战壕跑来的张大勇向塔林夫喊道：营长，嫂子来啦。
塔林夫转过头诧异地看向张大勇。
张大勇在他的耳边大声地喊：“嫂子就在营部等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吧。”
塔林夫简单地部署了一下便向营部跑去。斯琴离开了营部，她帮着一个战士把手榴弹箱子搬到战壕，她趴在战壕里拿出那个单筒望远镜大胆地向远处看着，她看见日军正冲向一座高地，敌我双方扭战在一起，她看到一个正在喷血的日本士兵倒在了阵地上，她看到了三连长巴特尔身先士卒冲向敌人，她看到战士们在不断地射击、投弹，她看到一个战士中了一弹倒下了，但又站了起来将刺刀刺进了敌人的胸膛……
斯琴回到了营部，蜷缩在一角安静地等待着塔林夫的到来。
塔林夫猫着腰在坑道里飞奔，子弹从他头上嗖嗖飞过，当他看到斯琴时惊呆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凝视着，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两行泪珠从斯琴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流出，嘴唇微微颤抖着，塔林夫看着她慢慢走来，这位战场上的优秀指挥官，身经百战的战斗英雄，这一刻面对亲爱的姑娘，浑身开始发软，布满血丝充满杀气的眼睛里燃烧起爱的火花。炮声不断地传来，营部的顶棚随着炮声震动掉下来的尘土落在斯琴的头上，可此时此刻，斯琴目不转睛地看着亲爱的男人，什么都不顾了，塔林夫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斯琴忽地冲上去，一下扑到了塔林夫的怀里，塔林夫双手紧紧地抱着她。
高地上的激战越来越猛烈，铺盖山坡的日军向高地冲上来，一排日军机枪又疯狂地向“蒙古营”的阵地扫射。
避弹室内，塔林夫突然冷静过来：“扎纳呢，他怎么放你来的？”
斯琴一边解他的衣扣，一边说：“他死了。”
塔林夫吃惊地：“怎么死的？”
斯琴悲伤地说：“护送我的路上遭遇了土匪，他为了掩护我……”
“好兄弟。”塔林夫伤心地说。
“扎纳哥全告诉了我，所以我才找你来了。”
“你不该来找我，这里太危险。”塔林夫说着推开斯琴的手，“我要去指挥战斗了，士兵们都等着我呢。你就留在这里，不管外边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
“我只想给你生个孩子。”斯琴眼里含着泪说。
“战斗结束了，我会过来找你。”
斯琴接着解他的衣扣。
塔林夫紧紧地抓住斯琴的手怒吼：“这是战场，战壕里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斯琴却死死地搂着塔林夫：“不！”
塔林夫怒目圆睁，抬起了手，斯琴委屈地盯着他，泪水流了出来。
塔林夫长叹一声，用手摸了摸斯琴，说：“我要娶你，一定要娶你 ，但不是现在，而是这场战争结束，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用八抬大轿娶你。”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向斯琴说：“等着我。”
斯琴坚定地向他点了一下头，轻声说了一声：“别让我失望。”
斯琴看着塔林夫跑出去的背影大吼一声：“塔林夫，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斯琴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拿上一把步枪就向外冲去。
她豁出命地向战壕里冲。
高地上冲上来的日军疯狂地扫射，重机枪枪口里喷着火舌。六连长敖拉用一支步枪瞄着，枪一响，随即日军重机枪手的额头上开出了血花。张大勇的步枪探出来，他的头也探出战壕，他抓枪的手在颤抖。
身边的老兵踢他一脚：“打啊，怕什么？没出息。”
张大勇用颤抖的手拉动枪栓，胡乱地开了一枪。
身旁的老兵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奶奶的，子弹这么紧缺，你还浪费了一颗，滚下去，把子弹给我，快。”
这一巴掌把张大勇打倒在战壕里，张大勇胆怯地站起来，从子弹盒里拿出五发子弹，送到老兵手里。
老兵把四颗子弹压进枪膛：给你留一颗。
张大勇一丝不苟地看老兵的打枪程序，老兵端枪瞄准射击，子弹射出枪口后，前方的日军一一倒下丧命。隐蔽在土包后面的一名日军机枪手向老兵扫射，老兵胸部中弹，一团鲜血从胸部喷射出来溅到张大勇身上，老兵迎头倒下去扑到张大勇身上，张大勇抓把脸上的血块，定神看着压在身上的老兵，敌人的机枪连连扫射，子弹从张大勇头顶上飞过，那边的战士中弹倒下，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张大勇抓起掉在战壕里的那颗黄灿灿的子弹，老兵还活着，嘴里涌出血。
张大勇扶老兵：“老兵，坚持住，我背你去避弹室包扎伤口。”
老兵向他微笑，缓缓摇头。
张大勇流出眼泪说：“老兵，你不会死的，坚持住。”
老兵歪头看着张大勇手里的那颗黄灿灿的子弹，微笑。
张大勇哭着喊道：“我害怕，你别这样看我。”
靠在他怀里的老兵抚摸张大勇的手，说：“别怕。咱‘蒙古营’的战士都是好样的，你也一样。”说完老兵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张大勇带着哭腔喊道：“老兵，你别死，别死啊。”
老兵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抚摸着张大勇的脸，笑笑，死了。
“小鬼子，挨千刀的，把你们全杀光！”张大勇歇斯底里地怒吼一声就冲出战壕，举枪射击。
那边作战的塔林夫，一看张大勇站到战壕上头发疯地射击惊慌地喊道：“张大勇，下来。”
张大勇双眼布满血丝，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的脑海里已经不存在死亡的概念了，他的枪口里喷射出火苗。塔林夫掉头就猫腰沿着战壕奔跑而来，敌人的子弹从战壕上头飞过。怒火冲天的张大勇边骂边射击，敌人的子弹从他耳旁、脑袋上头嗖嗖飞过，跑来的塔林夫一把抓住张大勇的衣襟拽他下去，倒在战壕里的张大勇还想上去打枪。
塔林夫按着他：“大勇，危险！”
张大勇杀气腾腾地：“营长，我给老兵们报仇，让我上去吧。”
塔林夫使劲地压着他：“可你死了怎么报仇啊？”
“营长！”张大勇叫了一声，就痛苦地哭泣。
塔林夫扭头向敌人射击着：“眼泪打退不了敌人。”
一听这话，张大勇擦干眼泪，趴到塔林夫身边学着打枪。
战壕那头，阿布日古拖着六排长高峰爬着躲避敌人的枪弹，一群日军冲上来，追着射击。高峰突然扑到阿布日古身上，他后背中弹喷出血花，阿布日古躺在高峰身下，高峰的脸贴到了阿布日古的脸上，高峰头上的血流在阿布日古脸上，阿布日古把阵亡的六排长轻轻地放到一旁，然后伸手拉过那把从日军手里夺来的机枪，坐起来就猛烈扫射。眼前的几名日军中弹倒地，不料，日军的机枪扫射过来，阿布日古胸部中弹，可他顽强地站起来，摇晃着向敌人继续扫射。这时斯琴沿着战壕跑来，战壕里幸存的士兵寥寥无几，留下的几个人都顽强地跟敌人作战。
斯琴来到一名士兵跟前喊道：“这枪怎么打，能教教我吗？”
士兵回头手把手地教她打枪的程序，斯琴一边学，一边开枪打鬼子。
阿布日古看到斯琴向那位士兵喊道：“小李，快把嫂子带走！”
姓李的士兵：“是，连长。嫂子我们走吧，敌人马上冲上来了。”
塔林夫看见斯琴举着一把枪也冲进了战壕，疯了一样地向她喊：“回去，你给我回去。”可斯琴坚决地说：“不，我不走。我跟你们一起杀鬼子。”
阿布日古一边射击，一边喊道：“小李，这是命令，带嫂子走。”
小李不由分说拉着斯琴的手顺着战壕跑去。
阿布日古喊道：“保护好嫂子！”
话音未落，敌人的枪弹连连打中阿布日古的胸口，阿布日古英勇牺牲了。跑来的塔林夫跪下用手掌摸下他的脸，张大勇热血沸腾，用那把机枪向敌人开火。
塔林夫从张大勇手中抢过机枪趴在战壕上向敌人扫射着。他已经无暇顾及斯琴了，只有拼命战斗才能给斯琴留下生的希望。
阵地另一处，三连长巴特尔和四名战士的枪里没子弹了，他们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出去后抓着几枚拉弦的手榴弹，跳出战壕向日军扑去，他们的胸部不断中弹，巴特尔忽地跪倒，倒下前他将手里的手榴弹抛了出去。坚守阵地的敖拉和七名士兵在枪口装上刺刀冲出战壕，冲过来的日军关上步枪保险迎战。中国士兵和日军展开肉搏，几名中国士兵倒下了，敖拉端着刺刀跟一名日军拼杀，日军很狡猾，几次都闪过敖拉的刺刀。
敖拉突然丢下刺刀，抓住日军的衣服用蒙古式摔跤的招式做一个背麻袋动作把日军狠狠地摔倒了，日军四脚朝天，敖拉扑上来就从靴筒里抽出蒙古刀扎进日军胸口。这时又一名日军举刺刀从敖拉背后冲来，敖拉向一侧闪身，转过来用蒙古刀捅死了他。敖拉举着蒙古刀摇晃着站起，远处跑来一名日军少佐拿着手枪看着敖拉。敖拉摇摇欲坠地向这名日军少佐走去，日军少佐开了一枪。
斯琴老额吉的回忆到这里停了下来，老人已经精疲力尽了。苏娅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急忙接听。给苏娅打来电话的人是张大勇将军的长子，苏娅听到他的声音，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将军的长子告诉她，父亲苏醒了，很想见她。苏娅放下电话来不及说明情况便向斯琴额吉一家告别了，她心急火燎地向医院开去。斯琴老人的回忆给她留下了很多悬念。张老将军还能坚持多久？她知道张老将军要见她，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当苏娅来到医院时，老将军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苏娅走到老将军的床前，轻轻地俯下身打量这位身经百战的老人。
她轻声说：“张将军，我是苏娅，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人的头缓慢地转向她微微点着头。
“张将军，您说的斯琴，我已找到了，她还在锡盟草原。这个东西，您认识吗？”
苏娅拿出一张照片举到老人眼前，照片上的人是拿着那个单筒望远镜的斯琴额吉。
张大勇痴痴地看着照片，显得很激动：“嫂子——她在哪儿？”
张大勇将军看着照片，眼里涌出泪水开始讲述那段永远铭记在心的历史……
十二
战火燃烧的高地上一片狼藉，战壕旁、山坡上到处是战死的中国官兵的尸体。1933年2月21日下午四时，勇士们抱着必死的信念与凶悍的日军激战了15个小时，日军因伤亡惨重，放弃了对高地的进攻。那天，黄昏的太阳血红血红的……
赶来的援军正在打扫战场，傅将军默默地站在一个高地上看着还在弥漫着硝烟的战场。几名卫兵把冲锋枪横在胸前，站在将军的身后。叶旅长走到傅将军身旁，把挎在腰间的手枪拔出来，交给傅将军。傅将军端着他的手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叶旅长看着傅将军一下把胸前的军衣扒开，几颗纽扣绷飞，傅将军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旅长闭眼说：军座，我没有保护好咱们的塔林夫和“蒙古营”的兄弟，您开枪吧。
傅将军缓缓把枪放进了叶旅长腰间的枪套里，叶旅长忽地搂住傅将军，像孩子一样放声恸哭。
傅将军拍一拍叶旅长的肩膀：“他们都是好样的，没有给中国军人丢脸。”
叶旅长领着几名副官默默地向战士们的尸体走去。向阳的一面山坡上，摆着一排排“蒙古营”官兵的遗体。叶旅长蹲下身，用一块浸过水的湿毛巾，为塔林夫擦拭着英俊的脸，他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塔林夫，你没有兑现你的诺言，你说过要带着我们去你老家的草原骑马，你小子说话不算数……”
叶旅长的话让一旁的士兵无不动容。
突然有一个战士喊了一声，一只从尘土下面露出的抓着单筒望远镜的手似乎还在动。士兵把埋在下面的人挖了出来，“是个女的？”
一名军医跑过来，伸手摸了摸那个女人的脖子，“她还活着。” “她没有受伤，估计是被爆炸震晕了。”
叶旅长看着昏迷中的女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塔林夫的爱人，那个美丽的草原姑娘。他慢慢走出帐篷，脸上写满了内心的悲痛。
不一会儿又一个士兵报告：“叶旅长，又找到了个活的。危在旦夕。”
这个人就是张大勇，那个送斯琴到营部的胆小的小战士。他躺在担架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报告旅长，她苏醒了。”
叶旅长高兴地：“小战士醒了？”
“不是。那个女的醒了。”
一听这话，叶旅长的脸上流露一种愧疚的表情：“那个小战士有救吗？”
军医说：“他的伤太重，这里的条件无法救活他，必须把他送到北平去抢救。”
这是整个“蒙古营”留下的唯一幸存者，叶旅长转向副官，命令道：“赶紧把伤员送到后方医院抢救。要为‘蒙古营’留下一条血脉。”
两个士兵抬担架从帐篷里出来。躺在担架上的张大勇满脸血污。
跟出来的斯琴拼命地呼喊：“张大勇，你醒醒！”
军医和两名护士拽开斯琴。
“塔林夫呢？他在哪儿？我请你告诉我！”
叶旅长走到斯琴面前。斯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从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出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一阵酸痛由心而生，迅速流遍了她的全身，她无法自制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毫无节制，她的哭声肆无忌惮，她的哭声震动着天地……
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哭之后，斯琴目光呆痴地坐在那里，看着漆黑的夜，那里好似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将要把她吞噬掉。“他现在在哪？我想看看他。”
叶旅长眼里闪起泪花说：“对不起。”
斯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叶旅长，歇斯底里地疯狂地叫喊着：“告诉我！他在哪儿？”
叶旅长带着斯琴来到那个山坡上，那里摆放着一排排“蒙古营”士兵的遗体。叶旅长领着她来到塔林夫的跟前，这里在几个小时前，还是炮声震天，而此时此刻却静得令人窒息。斯琴慢慢地跪下，她俯身下去，轻轻地捧起塔林夫的脸，轻轻地吻着，吻着。看到这一幕官兵默默地掉眼泪。傅宜生将军终于没有控制住眼泪，他拿出手帕擦眼睛。斯琴把塔林夫搂在怀里，静静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顿时，塔林夫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随即呈现他们俩刚见面的那个场景。
“你不是说等我吗？你骗我，你这个骗子，我现在搂着你，可我听不到你的心跳了，你冰冷冷地对着我，你就这样等我吗，为什么，为什么！”
叶旅长不断擦眼泪。斯琴双手捧着塔林夫的脸，用头顶着塔林夫的额头，轻轻地摇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塔林夫脸上，站在一旁的所有官兵的心里都好像扎进了一把利刃。斯琴把头慢慢抬起来，看向叶旅长，叶旅长眼神躲闪，不敢面对斯琴射过来的眼神，因为叶旅长心里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一名副官走到叶旅长跟前轻轻地说：“旅座，送她的车到了。”
叶旅长点了点头。
叶旅长走到斯琴身旁，一名传令兵从文件包里拿出那个单筒望远镜交到叶旅长的手里。
叶旅长将望远镜交到斯琴的手上，斯琴接过单筒望远镜，泪水一下流了出来。
两天后，叶旅长的部队把203名“蒙古营”官兵的遗体全部埋在了这片他们战斗过的土地下。下葬完毕。山坡上出现了一排排小小的土包。斯琴跪在埋葬塔林夫的小土包旁，用手挖坑栽了一棵小树，她双手给小树培土，风吹动着她长长的头发。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守着……直到天空放亮，太阳升起……
叶旅长和其他官兵都待命上军车。斯琴的身旁放着一个装着食物的托盘，里面的食物一动没动。叶旅长离开斯琴回到一辆美式吉普车旁看向斯琴。
副官：旅座，已经两天了，还要等吗？
叶旅长看着远方的斯琴无奈地叹息。三天过去了。“斯琴，请你用餐。”叶旅长将托盘里装的旧食物撤回去，又装上新的食物放到斯琴身边。
斯琴一动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
叶旅长关心地：天越来越冷了，你为塔林夫守灵已三天了，塔林夫在天之灵会记着你，我亲自送你回草原，上车吧。
斯琴淡然一笑：我不会离开我的丈夫，天冷了，他穿得很少，有我陪着，他不会冷。
叶旅长：斯琴，塔林夫走了，地下有很多好弟兄陪着他，可你，还活着，你还要好好活着。
斯琴：谢谢你，塔林夫需要我，我是他的妻子，他可以这样离开我，可我离不开他。
叶旅长摇头……
张老将军讲到这里有些疲惫，呼吸又开始困难起来。医生进来紧张地看病房里各种仪器。老人呆呆地看向苏娅，情绪稳定了下来，老人向苏娅频频点着头，意思是问：“还需要什么？”
苏娅轻轻地问：“张将军，刚才您讲塔林夫等203名勇士的遗体都埋在怀柔战场，可怎么又把203名勇士的遗体运回大青山脚下了呢？”
张将军艰难地问道：“姑娘，这个重要吗？”
“重要，非常重要。”
张老将军露出一丝笑容，向她讲起当年发生的事情……
埋葬203勇士的山坡上，身穿蒙古袍的斯琴跪在埋有塔林夫的小土包旁，她的身旁放着一堆小树苗和用树枝编织的小筐，斯琴在小土包旁种上一棵小树。一位小士兵背着装水的皮袋走过来，往小树根上倒水。到了晚上，斯琴静静地坐在荒野的高地上，她用手里的单筒望远镜瞭望天边。在她的心里塔林夫好像还活着，所以她等待塔林夫走进她的视野。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那片布满坟包的山坡上栽了一小片小树林。斯琴日夜煎熬，思念塔林夫，每时每刻都拿着塔林夫留给她的单筒望远镜瞭望荒野。望远镜里渐渐进入一道道战壕，被炸出的深坑，烧黑的树木……斯琴慢慢起身，走过去，跳进战壕，向一处走去。她走到面目全非的战壕避弹室前，缓缓蹲下身，伸手挖起战壕里堆起的活土。西斜的阳光染红整个山坡、山坡上的坟墓，也染红了斯琴白净净的脸面，斯琴不紧不慢地挖出了一大堆土，她挖到墙根下，营部的洞口也被挖开了。斯琴满头汗水，可她不顾一切继续挖，她的双手被磨破，流出鲜血，土堆里渐渐露出了一块弹片。斯琴把弹片放进筐里继续挖，紧接着又挖出一个残破的弹片，她把弹片又轻轻地放进筐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斯琴不断地挖着，土里渐渐露出了绣有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
斯琴把羊皮手帕拿过来举到眼前，淡淡地笑着说：这是扎纳哥还给我的那块手帕，我送给塔林夫的那块手帕去哪儿了？
站在远处的几个士兵看在眼里。
斯琴躺在挖出的土堆上，静静地看着羊皮上的山丹花喊道：“塔林夫，我送给你的手帕在哪儿？你把他丢到哪儿了？请你告诉我。”
她的呼喊声传遍山坡，回荡在山坡上。斯琴拿起那两块弹片轻轻地敲击着，默默掉眼泪。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荒野里，她突然放声恸哭，这哭声是那样悲伤，那样绝望。
就在这时，旅部指挥室里的叶旅长接了一个重要电话，站在一旁的各营营长紧张地看着叶旅长的脸色变化。
叶旅长放下电话，转向各营营长：因战事需要，我部调防东北防线，三天内把武器弹药全部清点完毕，马上回各自的营部准备吧。
各营营长遵命而去。
叶旅长和参谋长向斯琴走来，她静静地坐在塔林夫的坟旁轻轻地敲击着两块弹片，哼唱蒙古族民歌。三营长和十几名士兵默默地站在旁边。
傅宜生将军也走过来，劝说着不愿离开这里的斯琴。“那怎么行啊。你是勇士塔林夫的家属，我们对你负责任，对塔林夫负责。”
“长官，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陪他，我不会把我的丈夫丢在这里走的。”
叶旅长：“这是军令，必须服从。”
斯琴一笑：“我不是你们的兵，没义务服从你们的命令。”
“三营长，把她送上军车。”
三营长向两位士兵挥手，两位年轻的战士向斯琴跑过来，斯琴忽地拿出一把蒙古刀，两位士兵看到锋利的刀没敢动手，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惊慌状态。
三营长紧张地说：“嫂子，不要冲动。”
斯琴冷笑着说：“我说了，我不离开我的丈夫，我永远陪着他。”
叶旅长恐慌地：“斯琴，你冷静点好吗？”
“塔林夫，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此时的斯琴突然将蒙古刀向自己的腹部捅了进去。
傅宜生将军，叶旅长等官兵见到这一幕都跑了过来，斯琴慢慢蹲下来，血从她的腹腔流出来。
士兵赶紧把斯琴放在担架上抬走了。傅宜生将军摇头叹息着，这时叶旅长敬了一个军礼，站在傅将军的面前，说，报告将军，见到斯琴这个样子，我想起塔林夫在和我最后一次通话时曾经说过，他们“蒙古营”的官兵，有一个愿望，希望战死沙场后，能够回到蒙古草原。
傅宜生将军眼睛突然一亮，“好。一定要完成他们的心愿。”
“报告，斯琴已经抢救过来了。”傅将军、叶旅长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斯琴身边的一名军医说：“很幸运，没有伤到内脏。”
斯琴慢慢睁开了眼：“叶旅长，我还是不离开他。”
叶旅长与傅宜生将军对视一眼，默默地走了进来。
叶旅长介绍说：“这是华北军五十九军的傅宜生长官。”
“长官好。”斯琴把头扭到一边。
“我知道，你忘不了塔林夫，战争，总要死人的，许多优秀的男人，为了国家捐躯，他们虽然长眠地下，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会永远记着，因为他们是了不起的英雄。”
斯琴流着眼泪说：“可我只想让他活着，好好地活着，让他看着我，爱着我，我恨战争。”
“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人死不能复生。为塔林夫你也要好好活着。”叶旅长安慰着斯琴。
斯琴摇摇头：“我说了，我要陪在他身边，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
“你有。”这时傅将军朝着叶旅长摆摆手，说，“按惯例，战死官兵的遗体都就地掩埋，但你的行为，国军将士深深为之感动，而且塔林夫也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战死沙场，希望把他和他的士兵送到生养他们的蒙古草原，埋葬在蒙古高原的大青山脚下。”
一听这话，斯琴转头看向傅将军：“那我一起走。”
第二天，203辆勒勒车浩浩荡荡地驮着203口暗红色的棺材。一位护士搀扶斯琴默默地站在山坡上，微风吹动着她的长发，众多官兵手持铁锹待命。
傅将军站在石头上，说道：“203位国军兄弟，我相信，你们能听见我的话，你们为国捐躯，长眠地下，如果你们灵下有知，你们一定会记住一个女人，她就是塔林夫营长的妻子斯琴，她一直守护着你们安睡的这片土地，身为活着的人，我们更应该记住她，记住她！”
山坡上一片寂静，官兵们默默地倾听将军的讲话。
傅将军接着说：“今天，我们将惊动你们一时的安睡，因为，有更多活着的人，想永久地怀念你们，凭吊你们，你们将在蒙古高原的大青山下，有一个新家，打扰你们了。”
此时此刻，斯琴泪流满面，她流的是悲喜交加的泪水。悲的是她要带走装进棺材里的丈夫；喜的是她要把丈夫的遗体放回故土，这对塔林夫等203名勇士来说，不仅是灵魂的回归，也是情感的回归。
接着傅将军拨出手枪：“打扰啦——”
全体将士抬眼看将军举起枪，也举起枪，向天空鸣枪，向烈士们致敬。
傅将军看向四周高喊一声：“起 灵土……”
在傅宜生将军的指挥下，士兵把203名勇士的遗体分别放进203口棺材，护送的部队待命出发。
傅将军默默地等待在山坡上采花的斯琴，过了一会儿，斯琴背着装满野花的背筐慢慢走来。官兵肃立在排成一行的203口棺材旁，叶旅长带着几名卫兵迎了过去，斯琴从一头开始给每一口棺材里都放进一朵野花，等她把203朵野花全部放进去后，士兵才动手把厚厚的棺盖慢慢地合上。斯琴走到塔林夫的棺材旁，抬头看向写有“塔林夫”三个字的灵牌，傅宜生将军，叶旅长等官兵都看在眼里。斯琴把头上的小黄花摘下，轻轻地放在灵牌前面。傅将军带领官兵向斯琴行长时间的军礼，斯琴流出了感动的眼泪。傅将军慢慢放下手，一队穿孝衣的鼓乐班子吹起了一支凄婉的曲子。在如哭的哀乐中，官兵们挥动锤子，把一支支七寸长钉子钉进了棺材厚重的盖子，然后把一口口棺材抬到了勒勒车上，斯琴爬上勒勒车坐在塔林夫的棺材旁。203辆勒勒车离开怀柔战地，向草原出发了。
203辆勒勒车像一条长蛇阵浩浩荡荡地沿着土路“吱嘎吱嘎”晃荡而去，每一口棺材上头都摆放着写有战死官兵姓名的灵牌。伸向天边的归乡之路上，载着棺材的勒勒车队在缓缓前行，互连的203辆勒勒车翻过山坡，穿过平原，蹚过河流，带着深深的思念，向蒙古高原挺进。深陷痛苦的斯琴就守在塔林夫身旁，这是斯琴和塔林夫厮守的最长的一段日子，看得出，她对他的爱是那么真切，山河为之感动，天地为之感动。长长的勒勒车队进入绿色的草原，迎着黄昏游荡。塔林夫等203名勇士的英灵在回乡的路上，又迎来了一个长夜，夜幕下的草原格外平静，好像为203名草原好儿子悲痛，宿营的勒勒车队围成一圈，一堆篝火燃烧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斯琴对着篝火走神。三营长端着托盘走到斯琴身旁，托盘里放着小盆装的手扒肉和一壶奶茶，斯琴看了看托盘里的肉和奶茶，没有动的意思。
“嫂子，吃饭吧。”
斯琴淡淡一笑：“陪我坐一会儿，行吗？”
三营长坐到一旁。
斯琴盛一碗奶茶，起身走到塔林夫棺材旁边：“亲爱的，喝奶茶吧。”
三营长看在眼里，心里感动。斯琴将那碗奶茶向天泼洒。
三营长问：“嫂子啊，这是蒙古族的习俗吗？”
斯琴走回来，坐下点头说：“是！我们蒙古族信奉长生天，所以吃饭前必须先敬给长生天。”
“塔林夫营长也有这个习俗。”
一听这个名字，斯琴的心上好像扎进了一把刀，脸上露出一种沉痛的表情。
三营长看出她的痛苦，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斯琴拔出蒙古刀，割一块羊肉递给三营长：“吃吧。”
三营长看着斯琴，闻一下羊肉，轻轻地吃着。
“知道张大勇的下落吗？”
“他被送到北平了，还不知道他的死活。”
斯琴再割块羊肉给三营长：“好吃吗？”
三营长点点头：“嫂子，我吃饱了，这羊肉特别好吃。”
斯琴笑笑：“那就多吃点。”
三营长好奇地问：“嫂子，你怎么不吃？”
斯琴笑笑摇摇头：“我不想吃。”
三营长站起来，走出几步，把背上的枪拿在手中：“嫂子，你好好休息吧。”
“你呢？”
“给你站岗。”
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载有抗战士兵遗骸的203辆勒勒车终于接近目的地。松柏铺盖的大青山，恭迎着203名为国捐躯的草原勇士。大青山脚下，请来的几名萨满教巫师，击鼓跳起古老的安灵舞蹈。傅将军静静地盘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目打坐。拉着战死将士灵柩的勒勒车队晃荡着赶来，勒勒车队两旁肃立着近千名战士，他们军装整束，目光肃穆，勒勒车队从部队前面经过。
带队军官手里战刀一挥：“敬礼。”
列长队的军人向灵柩行礼。斯琴坐的勒勒车从官兵前面路过时，每位官兵都不禁流出了悲伤的泪水。203具战死官兵的灵柩静静地摆在大青山前坡，长途跋涉中疲惫不堪的斯琴静静地靠着塔林夫的灵柩睡着了，她好像睡在丈夫的怀里一样安逸、甜蜜。
傅将军带着哭腔向他的兄弟们告别：“我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为了正义和自由，为了将来有一个像草原一样安静的家，你们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果世上真有天堂，天堂一定会收留你们，因为你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我可敬的战士们，很多年后，和平生活的人们会记着你们，凭吊你们，人，能让后人记着并不容易，我相信，你们做到了。”
请来的石匠们将那203位勇士的名字一一镌刻在石碑上。大青山抗日战场上阵亡将士的公墓前，肃立了一座朴素庄严的纪念碑。石碑上雕刻着一段文字：“这里长眠的是二百零三个中国好男子；他们把自己青春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和人民”。
傅将军看着纪念碑，再一次慢慢举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列队的官兵随之行礼。被锤声惊醒的斯琴从勒勒车上下来，站到纪念碑前面，向纪念碑深深地鞠躬。
张老将军讲到这里情绪顿起波动，老将军的嘴巴一张一张，胸腹一起一伏。医生跑进来给老将军戴上氧气罩，苏娅退到一旁。过了一会儿，老将军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了，苏娅看向老将军，老将军转向苏娅，好像还要说什么，嘴巴嚅动。
苏娅又靠过来：“张将军，您好点了吗？”
张大勇将军微微地点着头。 “张将军，您在战场上负重伤被送到北平去接受抢救的吧？”
张大勇点头。
苏娅：“您讲的这些事情是您走后发生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将军断断续续说：“我后来找到了包团长，把塔林夫营长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也就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期间，叶旅长率领部队起义，我们见面后，是他讲给我的。”
苏娅又问道：“张将军，有一件事情我还是没搞清楚。当年斯琴送给塔林夫的那块绣着山丹花的羊皮手帕怎么到您手里的？”
老将军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那场最壮烈、最残忍的恶战……
十三
怀柔一战到了胜败关键时刻。日军疯狂地向中国军队阵地发起最后一次的猛攻，塔林夫指挥的“蒙古营”死守阵地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
杀不完的日军继续向高地逼近，高地的沙包墙突然被撞出一个口子，一门山炮露了出来，塔林夫拉开火绳，山炮对着大批日军猛烈开火……日军像蚂蚁般冲向阵地，躲在山炮后面的塔林夫在观察敌人的攻击，日军的重机枪、山炮、野炮同时向高地猛烈开火。中国山炮被炮弹炸翻并滚到塔林夫身旁，塔林夫急忙掀开炮弹箱盖子，里面是空的，战壕里的官兵不断中弹阵亡，张大勇打死了一名日军，他一边射击，一边数数字：三个，四个……
塔林夫看着冲过来的日军大喊：“机枪、机枪。”
一名士兵提机枪跑过来，张大勇提上身边的一箱子弹跟了过来。就在俩人快爬到山炮旁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机枪手的胸部，机枪手倒下了，张大勇捡起机枪爬着交给了营长塔林夫。不料，一颗子弹击中了张大勇的胳臂。
塔林夫从军装上撕下一条布，给张大勇包扎胳膊问道：“你是独子，对吧？”
张大勇点点头。
塔林夫望着张大勇，严肃地说：“你要活着，为了你的父母，为了咱们的‘蒙古营’的兄弟，一定要活着出去。”
“营长，我要跟大家战斗在一起。”
塔林夫用手抱着张大勇坚定地说道：“我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任务，你要用生命向我保证完成任务。”
张大勇望着塔林夫，等待营长下达任务。
“一定要保护好你嫂子，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塔林夫说着从怀里拿出斯琴送给他的软羊皮手帕递给张大勇，“你把它交给嫂子。”接着，塔林夫从指挥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表情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你一定帮我送到八路军115师独立团包光明团长手里。你告诉包团长，我没有给组织丢脸，没有给咱们中国军人丢脸。”
“快走！”说完塔林夫一把推向张大勇，然后趴在战壕墙壁上向敌人扫射。日军拼命地向他冲锋，张大勇一边冒着炮火爬去，一边回头看向塔林夫，塔林夫的机枪在喷着子弹，冲上来的日军一片一片地倒下，突然机枪停火，箱子里的子弹打光了。日军一见枪声停止了，立即疯狂地冲向高地，塔林夫从后背取出蒙古弯刀跳出战壕，带着两名士兵和几名端着刺刀的日军打在一起。塔林夫的弯刀一横，向他刺来的刺刀被拨开，几个鬼子刚要向塔林夫的胸膛刺来，塔林夫眼疾手快，往下一蹲，敌人的刺刀扑了个空，他顺势挥刀砍死了一个鬼子。沿着战壕跑去的张大勇，不时回头看向塔林夫和日军的肉搏现场，两名士兵都牺牲了，塔林夫只能单枪匹马挥着蒙古弯刀应对几个鬼子的进攻，塔林夫的处境很危险，张大勇哭喊着，用手猛打自己的额头，塔林夫的英勇让日军有些胆怯，他们慢慢地想包围塔林夫，塔林夫猛然一个劈杀，砍死一个敌人，另外几个日军本能地身后退去。这时又有几名日军冲上阵地，他们合兵在一起向塔林夫发起了围攻。张大勇想回去帮塔林夫解围，可耳旁突然响起塔林夫嘱托他的话，他又掉头跑去了。
此时的塔林夫与日军僵持着，塔林夫依在身后的一棵树上，他听不懂敌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敌人一定在商量同时向他发起进攻，如果是那样他必死无疑。“老子今天无法生还了，但把东西交给了张大勇，心事已了，死也值了。”塔林夫自言自语，他绝不能让敌人刺死，更不能当俘虏。就在敌人要发起进攻的一瞬间，塔林夫从腰间摸出手榴弹，敌人齐喊着也向他伸出了刺刀。一声巨响，他与日军同归于尽了。张大勇听到爆炸声，一切都晚了。“塔营长——”他一声哭喊……
这一切张大勇看在眼里，斯琴同样看到了敖拉的牺牲，更看到了她心爱的塔林夫在战壕与敌人肉搏的场景，她发疯般地向战壕跑去，张大勇见状拼命追上来拽住斯琴，为了完成营长交给他的使命，张大勇拼尽全力拉着斯琴向阵地后突围。这时，一架日军战机俯冲过来，一枚炸弹向斯琴头上落下来，张大勇扑倒了斯琴，他们一同滚进一个弹坑里，被炸弹震昏了过去。
躺在病床上的张大勇老将军讲完了塔林夫牺牲的全部过程。
苏娅泪流满面地问道：张将军，您在被炸倒后，没把羊皮手帕送到斯琴的手上，是吗？
张大勇老将军点头：“对，我和斯琴都被炸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苏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北平军医医院的床上，半年后我康复过来，我想找斯琴嫂子，可一直没有找到她，所以这羊皮手帕跟了我一辈子。我把它珍藏在身边，什么时候找到斯琴嫂子就转交给她，今天好了，你替我交给了斯琴嫂子，我两件大事都完成了。一件是塔林夫营长交给我的文件包，我完好无损地送到了包团长手里。塔林夫营长后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我也因此加入了八路军，参加了革命。另一件事就是，把塔林夫营长交给我的羊皮手帕转交给了嫂子，我就没遗憾了，该找老战友们去了。”
苏娅突然想到大家疑惑为何叫“蒙古营”的事：“张将军，你们营为什么叫‘蒙古营’？”
张将军沉吟一下说：“我们营长塔林夫是蒙古族，在一次战役中他带领的连几乎打光了，他立了功，升为营长，这时他提出来，为了纪念他们连牺牲的那些蒙古族战士，希望旅长同意他组建一个‘蒙古营’，将全族所有内蒙古地区的小伙子都集中到我们这个营来，但不都是蒙古族，只要出生在内蒙古族地区的战士都可以进蒙古营。所以我们营就叫‘蒙古营’了。”
这时张大勇突然呼吸有些困难，老人艰难地说道：“他们在那边等我呢，傅宜生将军的史册里203名烈士的名字能写进去吗？”
苏娅点头：“写进去，张将军您放心，一定要写进去，我马上把您和斯琴奶奶讲述的故事送到编辑部去。”
蒙古包内，斯琴老人静静地看着苏娅手里的纪念碑照片，养子塔林夫和娜仁花紧张地站在一旁。老人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两滴老泪缓缓从老人眼角里流了出来，老人的手松了，系着绣山丹花的软羊皮手帕的单筒望远镜从老人手里掉了下来，苏娅拿上弹片慢慢敲击。老人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犹如安睡在塔林夫的怀里，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斯琴传奇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她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中过了一辈子，现在肯定到天堂去找丈夫了。战争夺去了她的爱情，如果真有天堂，有情人会在那里终成眷属。巧合的是，张大勇和斯琴两位老人同一天走了，也许两位老人就在等待这一天。
苏娅驾驶的越野车沿着高速公路奔驰。
赵晏彪，作家、社会活动家、开创型创始人。《民族文学》原副主编、大型纪录片《中国喜事》总策划、制片人，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外作家交流营组委会主席，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多部作品入选语文课本、高考试题及被译成英、阿、韩、俄等国语言。
韩赤飞，蒙古族，编剧，导演。编剧导演的《柳月弯弯》《不能没有爸爸》《八十一枚金币》等获得“五个一”工程奖及诸多国际电影节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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