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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8期|马金莲:时间花环

2023-11-11小说天地马金莲
奶奶在搓艾节儿之前,先把灯盏从高处的木橛上取下来,再拿一个小瓷碟,在碟子里撒上一把青盐。

青盐刚买回来的时候像某种动物的眼睛,青乌乌白蒙蒙的,含着一层凉凉的淡光,接着就……
奶奶在搓艾节儿之前,先把灯盏从高处的木橛上取下来,再拿一个小瓷碟,在碟子里撒上一把青盐。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青盐刚买回来的时候像某种动物的眼睛,青乌乌白蒙蒙的,含着一层凉凉的淡光,接着就被我们的娘给擀碎了。她用一个圆肚子的小瓦罐做擀盐的擀杖,一个手伸进瓦罐肚子里,一个手在外头固定,瓦罐像碌碡一样斜躺在案板上滚来滚去,肚子下铺好的一层青盐颗粒发出咯吱吱豁朗郎的声响。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动静让人感觉有一点痛苦,不忍心盯着看。瓦罐的大肚子在奋力碾轧青盐颗粒,青盐颗粒们奋起反抗,满案板乱飞。娘用系着围裙的肚子靠住案板边沿,她一边擀动,一边还能飞快地抽出手,一下一下刨着散开的盐颗子。青盐颗子最终全部变成了小米粒大小的样子,她这才心满意足,把它们扫起来装进那个瓦罐的肚子里。瓦罐不像满地打滚耍横的坏蛋了,它成了一个肚子里装满故事的老人,慈眉善目地蹲在了锅台上方扣碗的那排架板上头。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从瓦罐肚子里掏了一小把盐,盐碎了,已经发白,我们还是叫它青盐。奶奶刚把青盐碟子放上炕头,米兰风一样扑过来,喊,我要搓油捻子!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从炕席下抽出一片红纸——奶奶的炕席下总是压有一些红纸,红纸印上了炕席的花纹。是竹篾编织的镂空花纹,痕迹清晰地落在红纸上。米兰一把抢过红纸,手一碰,花纹就被破坏了。尘土从炕席竹篾缝里筛落下去,拓印出的一点薄痕迹,其实挺脆弱,手一碰就花了,乱了,模糊了。米兰毫不在意,把红纸对折,又对折,说,四根对吗奶奶?可别以为她在征求奶奶的意见,话刚问出口,手里已经丝丝地破裂,她做主把整片纸分裂成了四瓣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不要你看。趴在枕头上的少年好像被这撕裂声给刺激了,忽然翻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护住那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一龇嘴,就露出一口褐色的牙。他神情决然,没有商量的余地。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在我就不灸,我疼死算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完他慢慢滑倒,直直睡着,那样子无辜又无助,好像他真的不行了,在表达一个将死之人留给世界的最后遗言。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走就走!米兰豁地坐了起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手里攥着匆匆搓好的四根红纸棒儿,她把纸棒儿拍在奶奶面前,跳下炕头,趿踏上一双男鞋跑出门去。一串话气泡一样甩回来:不看就不看,一个屎尻子,谁稀罕看哩!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抬头,脸被羞恼所撕扯,确定她已经走了,他才又趴下,慢慢拱起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揭裤子,揭到一半又捂住了,不肯把一个大屁股伸出来让人看。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需要这样一个过程。她带着了然的耐心,将一把干艾叶在炕席上揉搓绵软了,在手心里搓出一个个钉子头大小的小节儿来。二十几个艾节儿齐并排躺在炕沿边,奶奶点上灯,才发现忘了筷子,说,祖代给奶奶蘸个锅灰筷子吧,奶奶身子重,爬上炕就懒得再下去。祖代很听话,像个笨笨的大布娃娃,慢吞吞爬下炕,又踩一个大木墩才够到筷子笼,从一把筷子里抽出一根,把筷子尖儿用舌头舔湿,又伸进灶眼里,在锅底上使劲地蘸。等拿出来,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筷子头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真慢啊。奶奶终于等到了筷子,接过筷子的时候,发现祖代的手糊黑了,五个指头黑了一把。她还没顾上说去洗洗,小孙女儿已经将黑手按在衣襟上蹭了。一个娘养的啊,灵的太灵了,憨的也太憨了啊,我的祖代以后可咋办哩,长大不好寻婆家。奶奶砸吧着嘴,自顾自唏嘘着。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终于完全褪下了裤子。露出两瓣小白山之间幽深的山涧。病灶在山涧之间深处的那道小路上。他尻子门口长了个疮。他本来藏着捂着瞒着,以为挨些日子就好了,可疼痛日渐加重,他不能伴着祖代去山上放羊了,连路也走不成了,夜里睡觉趴着哼,能从天黑哼到天亮。奶奶说吵得她脑瓜盖子都翘起来了,疼。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你不能看!少年伸手护着山涧深处,那里藏着他羞耻的源头。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看。祖代学奶奶的样子,跪在炕沿边,她说到做到,还真不看。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掰开两瓣屁股,用舌尖舔舔筷子头上的锅灰,再往少年的病痛处点出一个一个灰印。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目不斜视,只帮奶奶摆顺所有的艾节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捻一根艾节儿,在灯火上轻轻一伸,火苗跳了一下,小小的艾节儿头上立即冒出白烟,燃起来了。奶奶的动作是十分熟稔的,将燃烧的艾节儿底座在她的大拇指甲盖上飞快一按,压出一个适合在皮肤上落脚的底座,又迅速把这个底座在舌尖上舔一下,说,再往起来撅一点,对就这样,乖乖地不要动弹。她柔声哄着,左手按住少年的屁股,右手把艾节儿坐在了一个黑点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的手艺好,小小的燃烧的艾节儿好像长了耳朵会听话,一个个乖乖在少年的屁股缝里落了脚。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还是不看。她把目光抬高,只看艾叶发出的白烟。这烟不太像烟,像一缕雾,是白的,淡的,刚燃烧的时候有些仓促,在微微地颤抖呢,好像艾绒也是有感觉的,感到了疼,在借助这哆嗦来减轻疼痛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是个指挥官,有步骤地调兵遣将,很快让少年的屁股缝里站了一排冒烟的艾兵。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白烟从容平稳下来了,柔柔地,从下往上升,拉出一条白烟,直直的,毛茸茸的,像古代战事中燃放的狼烟。别看奶奶老了,一旦进入艾灸状态,她就变得眼明手快起来,一个艾节儿坐下去,下一个又引燃了,第一个艾节儿才烧到半腰,它身后已经齐刷刷立着一排四个同伴。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五个艾节儿一口气坐上去,奶奶才腾出空儿,喘一口气。别看只是坐在炕头上干活儿,却不轻松呢,得操着心呢。尤其小娃娃不好灸,一按住就哭,好像被针扎着一样。还有就是一些特殊的部位也不好灸,像眼睛、头发、肚子上等,不是太敏感,就是太松软,有障碍,不能平稳地坐住艾节儿。像今天少年的这个部位,又深又怕见人,要比额头、后背等平坦硬实的地方难灸多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半口气没喘匀,少年扯着嗓子喊,疼,烫啊。好像有十八刀扎在了他的屁股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的目光和奶奶的同时到达,盯向最先坐上去的那个艾节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它确实燃掉了大半儿,但是离烫和疼肯定还有一点早。艾灸最好的效果是,让再燃一会儿,直到快燃尽贴近皮肉的时候,白烟和白烟里苦苦的艾香味儿,一起穿透皮肉,渗到人的身体里去。据奶奶说,渗进去的越多,人的病痛就好得越快。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要死了。少年又喊起来。拉长的叫声还没结束,奶奶已经飞快地抓起了那撮快要烧散的艾节儿。祖代端起碟子,早就等在那里。燃烧的艾节儿落在青盐上,继续燃烧,奶奶忙着再坐新的艾节儿到刚空缺出来的位置上去。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每一个锅灰点出的黑点儿上要艾灸三次。奶奶说只有把功夫用到,灸三遍,才会好得快一点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碟子里撒下的艾节儿越来越多,它们有的燃尽变成了灰,有的还在冒烟,祖代爱闻艾味儿,她觉得香。其实这香里是有一股苦苦的草味。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记得六月六跟上奶奶,踩着露水拔艾叶的情景呢。祖孙两个起个大早,奶奶背一个大背篼,提一把大铲子,祖代捏着她的小铲铲,出门往北,专拣长着野草的地埂走,碰到叶子毛茸茸的白蒿子就铲下来,奶奶是有要求的,不能拔出根,不能带杆子,只要长出时间不长,还柔软的叶和枝。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天早上的露水真大,她们走着走着就涮了两鞋面的水,水吸土,土成了泥,沾了两鞋底,很快上了鞋面,她们就成了踩着一对泥鞋壳的人。草高的地方,连裤腿也打湿了,脚和腿都变得沉重起来。祖代跟奶奶叫苦,奶奶呀为啥咱不能迟点上山呢,等日头出来了,露水散了,我们再来铲艾蒿儿不好么?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麻利地扯一把艾叶放进背篼里,再从草丛里寻找新的艾蒿。艾蒿就混在乱草丛里,这儿一撮,那里几株,要把它们从众多花草丛里找出并铲下,还是挺辛苦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拿一束刚铲下的嫩艾拍拍祖代的脸,说,那不成啊,就得趁着露水没散,带着露水铲呢,五月五,六月六,晒艾蒿的好日子!五月五的最好,但五月五艾刚长出来么,太小了,铲不上,咱就得把六月六抓住了,明白了吗?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艾叶软软的,拍在脸上不疼,痒痒的,祖代咯咯笑,她明白了,就加紧帮奶奶赶在日头把露水晒化之前,多多地铲一些艾蒿儿。这些艾蒿背回去后,晒干了,收起来存着。奶奶一年四季要用,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来找奶奶灸一灸,腰疼腿疼的也来找奶奶灸,尤其那些刚生出来的月里娃儿和吃奶的娃娃,最爱闹个三灾八难,不舒服了又不会说话,就是个哭啊闹啊,奶奶给好好地灸灸,再用油捻子给吹一吹,一般都会好起来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用艾量大,就得抓紧多晒一些。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现在用的艾叶就是祖代和奶奶拔回来的。晒干后奶奶将艾叶收藏在崖面下的几个土窝窝里。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闻着这熟悉的艾香味儿,祖代好像能闻出六月六那个早晨的露水味儿。那是清凉的芬芳的味道。还能闻到她们用手揉晒时候艾叶饱饱吸收的阳光味儿,热热的,很干爽。这味道她闻不够,只要奶奶在家里灸病人,她就来帮忙,顺便闻闻艾香味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听话,少年不让她看他的屁股,她就一直不看。人总是有一些地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有女人来让奶奶灸一些不愿被人见到的部位,她们说那是“见不得人处”,灸“见不得人处”的时候,祖代只能隔着门闻艾香。那时候她就忍不住猜想那究竟是啥地方,人走了,她问奶奶,奶奶变得不慈爱了,有些凶,说娃娃家,问那么多做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女人有“见不得人处”。少年把屁股捂得这么严实,是不是这也是他的“见不得人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试着慢慢挪目光。还好有艾烟,淡白的烟雾牵引着她的目光,让目光变得有了重量。少年其实脾气挺好的,她不怕他。米兰还经常欺负他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就偷偷看一眼,祖代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诱惑她。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烟雾吧,烟雾像是活的,柔的,是谁的手,牵住了她的目光不愿意放开。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疼,他又大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一慌,仓皇让她忘记了顾忌,目光完全看了过去。她看到了屁股深处。其实也没啥看头,不就是个又白又圆的屁股么。况且这屁股还不如她想象得那么白、那么圆。她纵容自己大胆地看。她有一种被什么欺骗了感觉,被骗了就觉得亏欠,想把这亏欠找回来,她的目光从容下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看见奶奶把艾节儿坐在一道壕沟里。真是难为奶奶了,这么狭窄险峻的地方,她还能同时坐住四五个艾节儿。没有多少年的功夫真是做不到的。沟渠向两头延伸,向上是脊背;向下,延伸进了暗深处。祖代看到了一个疮,夹在两个半山之间,顶尖泛着红,看样子还没到熟脓的时候。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帮奶奶搓油捻子,散开米兰搓下的粗棒子,分成两半,搓出细细长长的两个小棒儿。要搓得又细又紧才好,比筷子还细,才能燃得长久一点。搓好了,把最后一点边儿用舌头舔湿,粘好,又从当腰掐成两截,这才是奶奶能用的油捻子。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艾烟不知不觉就飘满了屋子。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碟子里的青盐上横横竖竖躺满了艾节儿的残骸。门外传来笃笃声,有人在敲玻璃。喊,灸好了吗,这半天了咋还没完?我要进来。是米兰在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啊,不要她进来!我不要她看,羞死了,羞死了!我不灸了!少年拧着脖子嚷,就要伸手来捂住屁股。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敢不敢啊,快好了。奶奶也喊,她吓坏了,一手按住少年的屁股,一手飞快地把剩余的几枚才烧了一半的艾节儿全抓进碟子里。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抢在奶奶前头拧开灯盏盖子,把捻子伸进去,看看吸饱了油,递给奶奶。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接过捻子,又皱眉头又笑,你呀,你看这油把捻子吃透了,太糟蹋油了。她本来想夸祖代勤快,可她让油捻子吸了太多的油,奶奶心疼极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不怕奶奶抱怨,刚换牙缺出的那个豁口咬着黑黑的小嘴唇,嘿嘿嘿憨笑。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把捻子在火上一挨,哗就亮了,煤油就是这脾气,见火就着,还发出一股烟味。这味和艾烟味不一样。祖代觉得跟艾香一样好闻,她喜欢闻。但米兰总是骂这味道臭,能把人熏死。她就是那么怪,连艾香也能说成臭?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把冒火的捻子对着少年的屁股旋,旋出一个又一个圈儿。油耗尽,火小下去,奶奶扑哧一口,吹灭了,再来蘸一次油,又点燃了旋。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个过程,她喜欢看奶奶做这些。别看火亮闪闪的,其实离得远,一点也烧不着,吹灭火的时候,一口一口地气,透着清凉呢,舒服极了。她有病的时节奶奶就给她这样灸,这样吹。她喜欢躺在枕头上,被奶奶的手灸,感受着一个又一个艾节儿稳稳地坐在皮肉上,在艾香味儿当中慢慢闭上眼,香甜地睡了。一觉醒来,全身心松快了,感觉病也就好多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本来一直忙着保护屁股,终于完全放开了,他哼哼地呻吟着,看来他感到了火的炙热,气的清凉。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像个死狗!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推开门缝,从门缝里塞进来这句话。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不要她看!少年从浅睡中惊醒,指着米兰抗议。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噗,奶奶吹出最后一口气,油捻子燃尽了,她又给少年盖上被子。祖代已经把枕头挪个位子,她知道灸完了奶奶会让病人挪一下位置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果然,奶奶让少年睡到窗根下去。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为啥要挪窝儿哩?祖代问过奶奶。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把奶奶给问住了,她也说不上原因。好多事奶奶都说不上原因来,但不影响她的认真。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刚睡过去,门就开了,米兰打开门,一个手掀开门帘,一个手在鼻子前面夸张地扇着,臭死了,臭死了!目光看炕上,用鼻子吃吃笑,黑黑,起来,我们耍走!躺着装死啊?她自问,接着又自答,死不了!不就是屁眼上长了个烂疮么,还儿子娃娃哩,比我们女子娃还娇气!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气得拿手拍炕沿,说你这个贼女子呀,尖嘴长牙的,长大了谁家要你?哪个男人敢要你当媳妇?你有我祖代一点稳重就好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龇牙,又拿鼻子嗤祖代,你祖代,你祖代,一个呆头笨脑的瓜女子,奶奶你真拿她当宝贝啊!就是不知道是谁,又经常为她的蠢笨发愁呢?说她长大了找不着婆家。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气得祖代瞪眼,急哭了,她从没有想着找婆家的事呢,米兰这个烂了舌头的尽胡说!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再也躺不住了,溜下炕穿鞋,斜拧着胯子要出去耍。奶奶追着撵,要他好好睡下眯一会儿。刚灸完,咋着不听话呀——米兰已经拉上少年的手,拽着他跑出门去。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只有祖代没走,帮奶奶拾掇残局。碟子里的青盐和艾灰要倒掉,灯盏挂到木橛上去。地下也得扫扫,搓艾叶溅出的尘土落了一层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奶奶连着灸了七天,第七天上,少年自己不愿再灸了,因为他明显好了,走路不用斜拧着胯子了,他能跟上米兰乱跑了。奶奶将他按在炕上,坚持灸完最后一次。奶奶说七天,灸够七天才好,才能把病根儿给拔除干净。这么我才放心么,要万一复发了哩。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最后这次灸完,不等奶奶唠叨,叫黑黑的少年自动挪了个地儿,从炕里睡到窗跟下来。他文静乖顺地躺着,侧过脸拿眼睛余光看地下。奶奶把所有艾叶团起来,包好了,叹一口气,说,大松活了,再不用灸了,缓上几天,你就得回去了。你妈来的时节扎咐又扎咐,叫你浪上一个月就回去,你这个疮啊,愣是叫你多耽搁了一个月。眼看麦子就要收割了,你不回去,娃没人看,你妈急得两个脚乱跳哩。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的视线里,一个小身影跟在奶奶身后,倒了艾灰,把碟子洗了,又拿笤帚扫地。她没有米兰麻利,干啥都慢悠悠的,但是认真,干不好就不会撂下活儿跑去耍。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哎,奶奶回头看,外孙子这几天确实急坏了,天天念叨说超过了他妈规定的归期,耽误了农活儿,他要挨打。但尻子上长了个毒疮,不是他能决定的。一个疮把他绊住了,今儿准许他很快回去,他咋反倒不着急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少年翻个身,目光望窗口,玻璃上一张脸笑嘻嘻的,由于她贴得太紧,玻璃把脸压变形了,鼻子不像鼻子,是个压扁的大蒜头;牙惨白惨白,跟死人一样;眼仁转出两团黑亮亮的光,那光里有两位少年。少年的眼里有了一点点的不舍,就要走了。天天嚷着走走走,把走挂在嘴上,一旦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咋就有一点点的难受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出发的时间定下来以后,他们照旧去山上放羊。这三个月里,少年几乎天天跟着两个小表妹上山。春夏是草丰的季节,他们把十一只羊放成了十五只。爷爷高兴,说他的羊哪年都没有这样发旺过,今年下的几个羊羔都成活了,还蹦蹿得这么欢实,都是娃娃们的功劳呀,他们把羊放得好。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其实他们还是那个放法,跟平时没啥不一样,把羊吆到山上,让羊自己吃草,他们就只顾着疯耍了。黑黑是北山里来的,他带来了北山孩子的耍法,和这里的玩法不一样。米兰是很向往北山的,她说北山的口音好,听着洋气,不像我们这边的人,说话难听死了,土气死了。北山人蒸的大馒头好吃,又白又暄;还有拧的莲花子花卷,这里的人是学不会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不喜欢姐姐这么说。她瞪大眼,圆溜溜的,看着姐姐。你为啥要这么说哩,为啥我们口音就不如北山的好听?还有大馒头,咱娘也会蒸啊,只不过娘是舍不得白面,娘说蒸馒头最费面了,我们这儿要是能像人家北山那样产麦子,天天吃得起清油白面,她蒸出的馒头肯定比他们的还大还要暄白!你忘了叶子姑姑的手艺还不如咱娘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嘴的话,祖代哪能是米兰的对手。米兰呸呸呸,说咋了,还不服气对吗?你个山里棒!土包子!哪晓得人家北山里的好!你就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哪晓得外头的世面有多好!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的脸上有明显的向往,她其实也没去过北山里,姑姑有时来浪娘家,总说要领大家去北山里浪浪,然后她就描述起北山来。总之一句话,北山里的人、事、地儿、景物、吃食、穿戴……都是最好的。北山里的人好,男人有本事,还长得攒劲,比这里的男人强多了。女人呢,比这里的水灵得多。穿的都是新料子衣裳,那衣裤才不会在家里由主妇们做呢,去裁缝铺里量身定做,做出来裤子是裤子,上衣是上衣,有款有样,穿得人都有了人的模样儿。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一家人都喜欢听叶子姑姑的话。好像在听古今里的传说。一个遥远而有魅力的世界,是值得想象且向往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只有祖代她娘悄悄嗤鼻子,背过姑姑的时候,她冷笑,说,吹吹吹,一天到黑就是个吹牛皮,也不怕给吹破了,谁不晓得那北山里人就爱耍个嘴皮子,能把麻雀儿说下树来,把冬天的冰也能说开花儿。真要到了他们家,抠搜得牙缝疼,那人情啊,凉水半碗,寡得能照出人影儿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话说多了,就会漏风,吹进叶子姑姑耳朵里去了。姑姑吃在心上,这姑嫂两个就成了针尖和麦芒。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的娘生的女儿米兰,却不跟她娘一条心,她更喜欢姑姑的北山,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去一趟北山。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表哥黑黑从北山里来了,带来了北山的味道。这味道由语言、表情、姿势、衣着和吃饭的样子等,方方面面组成。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但结果让她挺失望的。失望的结果是,她对北山那个地方更加神往了。她喜欢的是叶子姑姑口中的那个北山,而不是黑黑的气息里折射出的北山。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除了口音明显是北山那边的,按米兰的说法,是洋气,他就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了。他跟这里的儿子娃一样,脸晒得又黑又红,吃饭时端起碗扑腾扑腾就往嘴里刨。吃饱了还放响屁,夜里磨牙,偶尔还尿炕,一嘴牙齿居然不白,好像喝了啥带颜色的水给染了,永远灰叽叽的。羯羊打头的时节他不敢拉架,有一回还吓得尿到了裤裆里。尤其是来了一个月后,他还想家了,想得哭鼻子,一边哭一边像本地人一样擤鼻涕。米兰说那眼泪像捏菜水,清鼻涕像热糨子,恶心死人了,还儿子娃哩!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些太明显的缺点,让米兰恼火,认为这太丢北山人的脸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这几个月鄙视黑黑成为一种习惯。明儿黑黑就要走了,米兰对他的嫌弃还是一点都没减少,反倒更强烈了。简直到了走一步赶一步的程度,步步都踏着黑黑的话点儿挤兑。黑黑也有些怪,好像一直蔫巴巴的脾气,今儿吸饱了水分,脆起来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说世上的人名那么多,起个啥不好呢,偏偏叫了个黑黑,像大男人的名字吗?还带颜色哩!咋不叫个白白?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着弯下腰去拔野花。大多数野花已经开过了,现在轮到一种叫野狐大豆的花儿在开,浅绿的叶子,托起一串娇嫩的黄花。她手里很快有了一小把,小脸被映出一抹嫩嫩的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也弯腰去拔野花,他拔的花儿叫狗娃花,拔到了攒在手里。说叫个黑黑咋了?我们北山里人都这么起名字,还真有叫白白的呢,还有叫蓝蓝的,叫红红的,叫绿绿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拿鼻孔嗤他,哼,都说北山里人粗得很,我看没亏说。偏偏地要红红绿绿黑黑白白呢!这就是女人的名字,头上顶着个女人的名字,你不害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好像要气哭了。但他不像过去这几个月受欺负的时候,一受气就抹眼泪,窝窝囊囊受着,他今儿眼里没泪,是干红。他说起啥名字是我爸我妈我爷的事,关你啥事?你听不顺耳,那你给我改了啊,你给我起个好名字!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伸手拔野狐大豆的花,把花瓣从花朵上揪下来,扯碎了,丢在风里。笑了,说好啊,你就叫个脏脸吧,哦不,叫老妖吧。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也笑了,说,骂我不是人对吧,你家的猫不是叫脏脸吗?老妖是那只老狗!说着把手中的花儿抽出几根,头和头拧个结,身子和身子往一起交织。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大笑起来,笑得鼻子眼睛眉毛全挪了位,她太夸张了。嘴大张着,鼻子斜了,眼泪也出来了。她用手背抹一把眼睛,手上有土,脸也脏了,她不管,她说你要是脏脸、老妖就好了,你就一辈子是我们家的人了。花瓣扯了一把,忽然她手一松,一捧嫩黄乱纷纷飞。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本来气得要炸开的脸,忽然被人泼了凉水一样,把那劲儿给激回去了。他慢慢冷下来,眼里的红变成了雪青,苍白。他呆呆地看着面前就要顶到他脸上来的另一张脸。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在边上傻看着。黑黑和米兰的这一出,她看不懂。都是咋了今儿?平时姐也没这么凶嘛,黑黑更没这么犟,今儿他俩都加倍了。这是干什么?黑黑是明儿就要走的人,米兰还揪住欺负,这也太不厚道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谁也不敢劝,只能忍着。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但是她委屈。委屈什么呢,她不知道,没人在意她的心情。但她确实心情不好。好像有一个艾节儿,在心里点燃了,徐徐地冒着轻轻的白烟,艾香让人陶醉,但艾节儿眼看就要燃尽,炙烤到皮肉。她忍着,默默地承受着疼痛。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想伸手把疼痛拔出来,可就是不知道这疼在哪儿?手够不到,摸不着。是在空气里,还是在心里?她说不清楚。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闹腾,羊跑了他们也看不到一样。她懂事,她不能眼看着羊吃了别人家的庄稼,她扛上羊鞭去赶羊。她撵着羊群跑,先是她在赶羊,羊群已经离开了庄稼地,她还在赶,甩起鞭子狠狠地打那只爱带头惹事的大羯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大羯羊机灵,一个蹦子就把她给甩下了。她跌倒,爬起来,扑了一身两手的土。她不拍土,带着土跑,跑啊跑,把眼泪跑出来了,也把心里的痛给颠出来了。她知道了,她在难过,因为黑黑明儿就要走了,他走了,肯定好几年都来不了一趟。长了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来这里浪亲戚,北山和南山间的路途实在是太远了,远到她没法用自己的小脑袋去想象。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是有点舍不得他走。长了这么大,她只有姐姐这个玩伴,但姐姐总是欺负人,需要跑腿儿的事都派给她去跑,能打的零杂儿总是都命令她去做。还动不动嘲笑她,笨,傻,慢,这些词儿都被她按在她身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黑黑来了,改变了原有的状态。他分担了祖代头上的那一份。米兰说他比祖代利索,比祖代听话,但没祖代笨。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成了米兰的跟班。祖代就自由了大半。祖代站在远处看着米兰欺负黑黑,她气米兰太过分,她又觉得黑黑确实不争气,一个大男娃,比米兰还大着几个月呢,真要打起来,米兰不一定是对手,偏偏他不敢动手,就知道跟着她打嘴仗。打嘴仗也不是他的强项,斗来斗去斗了三个月,他一次都没有赢过。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让人看着生气,着急,他这是窝囊又可怜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儿子娃?长大了会是个咋样的男人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说哭鼻子的男人嘛,除了一天到黑围着女人的尻子打转转,长大能有啥出息!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也感觉这姑舅哥长大可能不会有啥出息。可她为啥偏偏就那么喜欢他的这种没出息呢?他像女子娃一样围着她和米兰转来转去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还会讲笑话,把大家都逗笑,别人大笑,他始终眯着眼睛浅笑。他那浅浅一笑的神情,有一种力量,轻轻的,似有若无的,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人的心,让人的心忽然就扑腾跳一下,把空气都跳软了。他的北山口音在南山的方言环境里显得有种笨拙。米兰高兴的时候夸他北山口音好,洋气。一不高兴就骂他的口音比脏话还难听,他的大舌头糟蹋了北山口音,丢尽北山人的脸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受欺负,他也笑;被夸奖,更笑。他总能笑嘻嘻的。他笑的时候,眼皮好像变薄了,拉紧了,眉目间添了一抹秀气。不听声音,只是看脸,你会感觉他就是一个女子娃。而且还是个很秀气的女子娃。被米兰气哭的时候,他慢慢地落眼泪,祖代的眼泪不由得也会跟着往下落,好像他眼里的那些清水就是从她的眼深处长出来的,她管不住,它们就是要跟着黑黑的眼泪一起往出跑。她总怕米兰看到了骂她,说她没出息,像黑黑一样没出息,落泪也是偷偷摸摸的。这偷摸让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甜蜜,好像自己跟黑黑之间有了什么隐秘的关联。这关联米兰不知道,也参与不进来,属于她一个人独有。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明儿他就要走了。走了也好,以后就看不见他了,那么他受多少欺负,他哭鼻子,他笑,都和她没有关系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走的时候祖代和米兰都没有看到,她们还在睡梦里。黑黑半夜被奶奶摇醒,跟上爷爷走了。南山离北山太远,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需要早早地出发才行。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日头出来,她们要赶羊去山上放。祖代在窗台上看到一个花环,狗娃花编织的,一根一根的交织出一个圆圆的圈儿。她看了看,拿起来戴在头上,祖代又成了唯一挨骂的那个人。当一种待遇失去后又回来,便像一顶昨夜摘下今早又戴起来的旧帽子,她感觉到这帽子实在小,它紧紧卡在她脑袋上,紧得她脑子疼。她就悄悄地遥望北边的方向,据说翻过那座最高的六盘山,就是北山里了。北山里究竟是个啥样的地方啊,为啥这么让人心心念念呢?好像她的心里的什么东西被谁给带到北山里去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头上的花环发出幽香,她闻着香味,就不停地望北边。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忽然一巴掌打过来,扇掉了花环。她骂,人都走了,还戴这些破花花做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不吭声,捡起来看了看,又戴回到头上。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又一巴掌扇过来。祖代躲开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狗娃花,臭死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听她的话,把帽子取下来,米兰抢过去就扯,一把一把扯碎,把碎渣丢给了风。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风乱糟糟吹着,很快带走了那些发蔫的花枝。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们再也不玩野花编花帽子的游戏了,她们长成了大姑娘。米兰就要出嫁了,她变得稳重,端庄,脾气也有了变化,不再处处嫌弃祖代了,但祖代还是笨笨的、憨憨的,干啥都快不起来,永远慢腾腾的。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出嫁前夕,带着祖代去了北山。说了这么多年北山的好,北山究竟咋个好法,都只是在听叶子姑姑说,现在她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南山去北山的公路也通了,不用像从前一样全靠步行,还需要花一整天的时间。现在坐班车花四个小时就到了。她们去参加姑舅哥黑黑的婚礼。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们先步行,从家里走到镇子上,再坐上去市区的班车,然后倒一回车,这才能到达六盘山北边山脚的一个乡。叶子姑姑的家就在那里。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家很好找,你们下了班车,问街上的人,一问就能找到。叶子姑姑是这么欢迎她们的。姑姑没说错,她们从班车里下来以后,在乡街道上问了两个人,都指着北边高处的一户人家,说那就是黑黑家。她们很快找到了叶子姑姑的家。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姑姑家一周后娶新媳妇。全家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了。布置新房子,买东西,宰牛,起面炸油香,蒸馒头,做烩菜,做九碗席……祖代听到姑姑掰着指头数这些就头大,原来办喜事这么麻烦。米兰却有兴趣听,听得有滋有味的,下个月她也要出嫁,她已经像个成年妇女一样,能和姑姑有模有样地讨论婚礼上的那些细节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看见门外一个角落里蹲着一辆自行车,过去摸车把,她不会骑自行车,南山老家的路太陡了,她家里也没有自行车,她还没有机会摸过自行车呢。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姑姑家的自行车其实很破旧了,看得出能交废铁了。院里还放着一辆摩托车,刚买回来的,崭新得不沾染一点尘土。那是黑黑姑舅哥专门买的,新婚必备的家当。祖代绕着摩托车走了一圈,没敢触碰它。她去试着摸自行车,它跟她想象中的一样,就是这辆自行车,黑黑给她们讲过。黑黑说他家乡要修火车路了,火车路很长很长,从天边边上来,又伸到天边边上去了。姑父去修火车路的地方干活儿,就用自行车捎着黑黑,黑黑是见识过火车路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的,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祖代一直记着黑黑当年的描述。真的就像庄稼从土里长,先向下扎根,咣当咣当地打路基,打好了,再铺铁轨。一样一样地来,不能乱,这才长出结结实实的铁路来。这样才能让火车安全地在上头跑。火车那可是很重的,路只要有一点点不好,肯定就压碎花了,车也翻了,麻达就闯大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如今回想起来,黑黑少年时代说过的话在耳畔回旋,句句清晰,字字难忘。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没见过火车,也没见过火车路,她想去看看。她希望能由黑黑姑舅哥带她去,这是她唯一的愿望,再有几天他就结婚了。明天他就要去和新媳妇拍婚纱照。想到他和另外一个女子肩并着肩,站在一起,把那一刻永远留下来,她的心里有一点难受。这个女子是米兰的话,她也能接受,但偏偏不是米兰。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可真要是米兰呢,自己真的不会难受吗?一点都不难受吗?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车铃叮铃铃响。是米兰过来捏了一把,她一来,黑黑也就凑过来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带我去看看你们的火车路嘛。听你吹过火车路上过火车有多牛气,倒是领着人家去看看嘛,眼见为实。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米兰把祖代没敢说的话给说出口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像一团沉默的火。米兰伸了一根火柴,火就哗地烧了起来。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说好啊,铁路就在那里,一趟一趟过火车呢,看看又不掏钱,为啥不去哩?说着跨上自行车,使劲地按铃,按出一长串尖叫。米兰整个人好像也被这一串鸣叫注入了力量,兴奋起来了,腿一跨,坐上了车后座,手拍着黑黑的后背,走啊,去看火车了。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黑用脚撑着,把自行车慢慢抬出大门槛,大门外就是大路,他骑上去蹬起来,车子就向着远处箭一样飞窜而去。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祖代跟出门,用目光追赶他们。她慢慢跑起来,自行车上的两个人越去越远,很快重叠成一个身影,再往后就变成了一个点儿。祖代盯着那个点不放,她追着那个点撵,风呼呼擦着耳朵,向脑后冲去,风在身后努力,要扯住她。她不管,她不顾,她很努力很努力。可那个点儿还是消失了,和前方的茫茫虚空融合了。她恍惚觉得自己长大了,那些套在她身上的看不见的东西,在这一时段里纷纷地碎裂了,包括那个套在头上的狗娃花儿编织的花环。它们都碎成了片儿,纷纷地飞着,落着。她使劲地踩着这些碎片,用尽全力地奔跑。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80后,宁夏西吉人。民盟盟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及小说集15部,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jJT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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