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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温亚军:闲心(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温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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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中陌生女人延绵不断的哭号声,“我”与高老师关于养老和续弦问题略显尴尬的对话交流……嘈杂失控的外部环境和人物的持续打扰,富有技巧地外化了主人公复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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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中陌生女人延绵不断的哭号声,“我”与高老师关于养老和续弦问题略显尴尬的对话交流……嘈杂失控的外部环境和人物的持续打扰,富有技巧地外化了主人公复杂局促的心理状态。《闲心》在餐馆这样一个日常场所中,营造出了如荒诞派戏剧一般夸张、无序的小说情境,通过两位主人公的情感和人生经历,直抵当今中国社会代际关系的一大痛点——子女在外独居老人的养老问题。是痛点,亦是现实的无奈。小说篇幅不长,但意味隽永,温亚军以游刃有余的小说写作技巧,用饱蘸现实的笔墨,书写了两代人的精神和生存境遇。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 尚 书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闲心(赏读)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温亚军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进来的是个辅警,没有警衔,从肩章上分辨出来的。他看上去年龄不大,三十出头吧,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不直奔大声哭泣的那个女人,而是环顾一下餐厅四周,倒背着手仰起头大声问道:“这里谁管事?”哭泣的女人占据着靠窗的餐桌,那边也靠近饭店门厅,女人突然失控的哭声,对这个饭店的影响不言而喻。此时正是傍晚的饭点,已有几位食客一进门便被女人嘹亮的哭声吓退。那个光头男人,一脸愁苦相,沉浸在女人哭声给他饭店生意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中,他背对着门肯定没看见进来的辅警。旁边的女服务员扯了下光头男人的袖子,他转过身来,将脸上堆积的愁苦立马移到头顶,闪亮的秃顶顿时不再刺眼,倒是他迅速替换的笑容使脸上皱纹密布,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衬。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警官好,您辛苦了。弊人是餐厅经理,免贵姓李……”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辅警始终望着天花板,没看李经理一眼,打断道:“不要啰唆。是你报的警?”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是!是我手下……”李经理摸了下光头上愁苦的皱纹,自动放弃啰唆,“是我们。”他指着那个还在放声大哭的女人,痛苦不堪地摇摇头。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几个还坚持留下来吃饭的顾客放下筷子,起身前去围观。高老师欲站起来,见我无动于衷,便把已经欠起的身子放下来,往旁边侧了侧身瞅瞅,端起了酒杯。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事不关己地说:“高老师,您晚上失眠吗?”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不满地扫了我一眼,过了会儿才说:“别看我七十五岁了,睡眠却一直很好。不到万不得已,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差点问他什么才是万不得已,还是控制住了。这次回国,我除过看望父母,最重要的是见高老师,按他儿子高涛的话说,帮他拿个主意,解决目前最要紧的个人问题——续弦。所以,我与高老师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不能刚开始就把气氛搞得紧张无比。我装作无奈地摇摇头,用筷子拨拉几乎完整的江团。这条江团是餐厅经理——那个光头强烈推荐的,什么无骨、没刺,今天下午才捕捞的,从青岛空运过来,鱼肉里还有股新鲜的海风味……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在高老师面前,我不能显示出粗野,更不能让他看出我小气,便挥手打断光头经理,让他上一条江团好了。结果,江团色泽鲜艳地端上来,高老师只吃了一小口,差点吐掉,说太腥咽不下去。我挑了一筷头塞进嘴里,眼睛余光扫到高老师望着我,便强忍着咽下,说了句,还行吧。心里恨死了光头经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窗口那边的哭声反而更大了,看来辅警也没法调小那个女人的音量。她大概是把自己当成餐厅的音箱了,哭声无休止地环绕着。光头经理愁得满头是汗,他的手在光头上狠狠蹭了几下,好像这几下能蹭出更多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看来他是白蹭了,尴尬的表情已经确证了他的无绪。他想不出什么招来解决问题,只能继续给辅警赔着笑,以让报警的期望值延续下去。真够难为他的。我为刚才对他的恨,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随口责备起自己:“无理取闹!”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说:“我不这么看。”他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指着哭闹成一团的门厅那边说,“这个女人不像胡搅蛮缠的人,你看她长相、穿着、打扮都很体面的,是不是她遇到非常悲伤的事儿了,不然不会在这种场合失态到如此地步。”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端起酒杯,与高老师碰杯,没接他的话茬儿。我坐在柱子跟前,如果不探起身,根本看不到窗户那边的情景,我只能听到漫延过来的哭声,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没一点想了解详情的样子。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会不会是这个女人的男友出了问题?”高老师偏着身子,盯着门厅那边又看了好久,回过头与我商讨的语气,“是不是她的男友答应来赴饭局,临时变卦,这个女人下不了台……你看她那桌,六七个人呢,全是年轻人,也没人劝她,都埋头各顾玩手机。唉!”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的确,那边除过光头经理,偶尔说几句影响他生意的话,没人多说一句,任凭女人自由自在地哭泣。那个辅警在光头经理的注目和期待下,开始还劝说了几句,大意有什么事这么伤心,说出来看能不能帮忙出个主意,这样哭下去总不见得能哭出结果来吧。辅警的话起不了任何效果,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倒背着手望着天花板发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是来陪高老师的,总得与他说点什么,不能冷场不是?便接了高老师的话头:“或许是这样吧,但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如此较劲,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啊。”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说:“话不能这么说,刀子插在谁身上,谁知道疼。”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坏了,我跳到自己挖的坑里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果然,高老师继续说道:“你回国之前,高涛肯定给你都说了,我清楚你担负的重任,你不光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用不着绕弯子。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不会去养老院的!说什么怕我孤单?是高涛为他自己考虑吧,把我塞到那帮老头老太太中间,他就轻松了,再没有我这个负担,了无牵挂。这样说吧,你师母走了已七个年头,我不是一天一天地挨过来了,他们谁陪伴过我?眼下我身子骨硬朗,一个人自由自在,我过什么样的生活,怎么过,那是我自己的事儿,碍他们啥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挠着头,几根白发落在了桌子上,是否也落进了眼前的江团里,我拿不准。我尴尬地将桌上的白发拂到地上,呵呵两声:“看我,就剩这几根白发了,动不动还弃我而去,再这样下去,很快会像他一样。”我指了指那边的光头经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对如何掌控话语权绝对有一套,有本事不被我岔开话题,他瞪着眼说:“不知道你们这代人咋想的,老觉得父母是拖累。我拖你们啥了?自己能买菜做饭、能去医院排队看病,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自己而去要求过你们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逼我去做不愿做的事呢?”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哑口无言。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靠门厅窗户那边,那个女人的哭声持久而有力道,始终保持在高亢激越的水平线上,没往下降一个分贝。她对辅警的劝说置若罔闻,把他的存在也视若空气,倒弄得年轻的辅警不知所措,他已经放下刚才看天花板的姿态,站在了餐桌边,像个忠实的观众,瞪圆双眼,认真地看着哭泣的女人,似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光头经理对辅警的无能为力和角色的转换非常不满,但他又不敢对辅警表示出不恭,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断对仅剩的几桌顾客投以无奈的苦笑。当然,也有感激的成分。在这样的声源中还能坚持继续用餐,在他的眼里那一定都是真爱。当他走到我们桌边时,挠着锃亮的光头,轻声说道:“没办法!连警察都没办法。我能怎么办呢?偏让我给摊上了,这大周末的,生意全给搅黄了。就这地段,全凭周末做生意呢,太倒霉了。本以为警察来了立马解决,可看这阵势……我连死的心都有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相信光头经理这样的话大概说了好多遍,跟祥林嫂一般,他只是期待得到坚守的食客们谅解。高老师却忍受不了,挥挥手,打断了光头的叨叨。我欠身往门厅那边看了看,说:“老师,要不咱换个地方得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换!”高老师坚定有力地说,“这鱼没怎么动筷子,不能浪费!”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想想也是,浪费对我来说比犯了罪还难受,何况高老师这个年龄的人,更容忍不了浪费。看着那条保持的还比较完整的鱼,我还是说:“要不这样,我去给那个经理说说,让他给咱打个折,哪怕咱出门再去吃碗面条呢?”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摆摆手:“算了,别去烦他——那个光头经理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他造成的,凭什么让人家打折,没道理。忍忍吧,就当音乐听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这种效果的。”高老师也能幽默一把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还别说,那个女人的哭声立马显得不再刺耳,听着有了理查德·克莱德曼《命运交响曲》的意味,只是更激越了一些。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扑哧一声笑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曲解了我的笑,严肃地说:“难道,你也认为我的做法非常可笑?”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神经绷紧了,这误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高老师还没等兜出去,又折回身子回到了他的话题。我轻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想做任何解释,我与他不在一个频道,解释反而显得多余。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说:“我知道,你与高涛是一伙的。你也觉得我这个年龄,就应该去养老院,不见得是为颐养天年,而是为除去你们年轻人的后顾之忧。你们认为我不愿去养老院,另有想法。哼,实话告诉你吧,不管我有没有想法,还真有女人愿嫁我这个老头!”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我……”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喝了口酒,举着酒杯拦住我的话头:“你先听我说。想必你也知道这个女人是谁,高涛肯定告诉了你。我刚告诉他,他就会说给你的,不然,他也不会让你来劝我了。你俩是什么货色,我还能不知道!”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光头经理不失时机地来到我们桌前,堆起一脸皱纹,诚恳地说:“两位上帝,打扰打扰。今天真是不幸,千载难逢的倒霉事让二位碰上了。看到没有,警察都没招,我只能通过关系,借到了楼上茶苑的几个座位,麻烦两位起身上楼,服务员会将您的菜品原封不动地移到楼上。请吧!楼上请!”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站起身,以积极响应光头经理的提议。高老师却纹丝不动,用眼神止住我的行动,对光头经理说:“楼上不会让我俩单独坐了吧?”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光头经理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您哪,真是明白人,楼上地方小,又是借的,只能拼……”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桌”字还没出口,被高老师硬生生塞回光头的肚子里,他像交警拦截违章的车,手势坚定而有力:“停!”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光头经理往后看了一眼,说:“这……吵到了您……”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不无幽默地说:“她的哭声像极了交响乐,我愿意听。只是你不断地来打断我们的谈话,真的吵到了我。”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光头经理很识趣,再一个字没说,点头哈腰地退走了。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老师看上去很解气,主动给自己满上酒杯,与我碰了一下,呵呵笑道:“说什么好呢?我都不知道你与高涛是怎么想的,非要把我赶进养老院才算完事。”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绕了一圈,还是没绕开。我把酒一口干掉,硬着头皮说:“高老师,您误会了,冤枉了高涛,当然也冤枉了我。我们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您一个人生活孤单,万一有什么闪失,他心里不安。高涛确实给我说过……这个女人,其实他完全同意您找个老伴,两人一起过日子,少了孤单,彼此有个照应。”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哭泣的那个女人似乎一点都不知道累,快一个小时了,她的哭声从激越、昂扬,向悠扬、缠绵转移,这会儿似到了过门阶段,缺少一定的乐曲主题,所以,她的哭声显得越来越虚假。我担心她会哭得索然无味,突然间停顿下来。我们——主要是高老师已习惯了她的哭声作为一种非凡的背景音乐,骤然间停下会给这个空旷的餐厅带来听觉上的断裂感,这种突兀显现出来的寂静使人的情绪也进入暂时的断层。更重要的是失去这个背景音乐,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我和高老师的谈话质量。显然,我的担心纯属多余,那个女人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她只在过门这儿放缓了节奏,一旦再次进入主题曲,她依然哭得抑扬顿挫,气势不凡。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下,高老师的情绪显然受到了影响,他低下头沉默不语。话题刚进入关键部分,也是我最想避开的主题,高老师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这么配合。他夹了一筷头江团塞进嘴里,痛苦地咀嚼着。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更痛苦。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未完待续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温亚军,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至今,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等七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二十余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1x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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