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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邦：破碎的记忆（中篇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李治邦

一

刘本场是全市著名的摄影人，在报社也是头牌记者。他曾经获得全国第21届新闻摄影奖的金奖，拍摄的画面是一名消防队员在烟火中跑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从北京获奖回来……

一

刘本场是全市著名的摄影人，在报社也是头牌记者。他曾经获得全国第21届新闻摄影奖的金奖，拍摄的画面是一名消防队员在烟火中跑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从北京获奖回来以后，社长组织大家铺设红地毯迎接他，破例给他评了一个高级记者。那年，刘本场才三十四岁。有人说他命好，因为这么多记者去了，只有他抢到了这个珍贵镜头。但是刘本场不屑地说，我在那门口举着镜头等了一个多小时，那在我的预料之中。

秋天，天气依旧闷热。

一天早晨，主任告诉他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四十多辆车先后追尾，让他务必赶到现场拍摄新闻。刘本场驾车去了高速公路口，他驾驶的车是花了十八万刚买的“高尔夫”。他老婆颖对此很不满意，说，高尔夫车是两厢的，没有屁股，你开起来不觉得难堪？刘本场回答，我就是要没有屁股的车，停哪靠哪都方便。颖没好气地说，高尔夫后备箱太小，什么东西也放不了。刘本场问，我放什么？颖瞪着眼珠子说，人家要送你什么，你搁哪呀？刘本场气笑了，说，我是一个记者，送我什么？颖扭搭扭搭走了，刘本场知道颖想着什么，他的一张新闻片子能让人红起来，也能让人彻底垮掉。就是刘本场拍摄的那个消防战士，后来被提拔成了中队长。刘本场拍摄了一辆公车停在幼儿园接孩子，结果这个将被提拔的副局长下到了基层。周围的人对他开始冷淡起来，觉得就一张照片毁了人家前程。刘本场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当时就认为是一个新闻眼，抄起相机就拍了一张。因为没有拍清楚车牌号，他下了车又跟进几步拍了一张带车牌号的。因为类似的事情很多，所以刘本场在报社的人缘不太好，只不过是社长喜欢。

在车上，刘本场觉得很犯困，昨晚因为一个饭局到了深夜，算了算才睡了四个多小时的觉。这个饭局是陪社长吃的，就是因为开发区上了一个新项目。开发区的区长和社长是党校同学，央求社长给予新闻照顾。社长喊来刘本场，让他乘气球到这个项目的上空拍摄一张鸟瞰的照片，好宣传这个项目。本来刘本场说用无人机就可以了，社长不同意，说，还是你上去保险，也说明咱们重视。刘本场无语，离席后，社长塞给了刘本场一个信封。刘本场回到家里才看了看，厚厚的一万块钱。正寻思着，社长发来了一个短信，你好自为之。刘本场实在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退回去还是守口如瓶？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上厕所回来就看见颖已经拿出来数钱了。颖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女人，人心不错，但就是对物质太贪婪。每次出去都强拽着刘本场去商场，挑好喜欢的就让刘本场刷微信。刘本场哪次都拉下脸，说你拿我当银行了。颖不在乎他的表情，说，花你钱我特别愉悦。

秋天的风有些冷，刘本场打开车窗，就觉得脸上吹到风有些疼。他开着开着，就觉得后边有一辆车总想超他。他想较个劲儿，就一直不让超。在一个拐弯处，那辆车借着弯道超过了他。他看见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开了一辆红色的宝马。还没等刘本场反应过来，他忽然觉得车身子一晃，他看见自己追在一辆大卡车的后边。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看见颖正在旁边抽泣。他没有说话，因为他想不起因为什么躺在医院里，他悄悄动了动手和腿，都没有问题，只是脑袋瓜儿嗡嗡地疼。他努力想着，自己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在医院里躺着呢？他开口对颖说，你先别哭，我还活着呢。颖发现刘本场张开眼睛，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抱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刘本场推开颖诧异地问，我怎么了？颖对他的问话有些迟疑，回答，你被车撞了不知道吗？刘本场摇头，他下意识地问，我会开车吗？颖突然有些害怕，她想到刘本场可能失忆了。颖抽泣着，她开始紧张，因为不知道刘本场会失忆到什么程度，家里的存款都是刘本场负责，只有他知道存在哪个银行以及密码什么的。颖曾经问过刘本场，我是你老婆，总不能你在哪存款，存了多少我都不知道吧。刘本场就嗤嗤地笑，也不回答。颖很恼火，但她几次发作都被刘本场那种笑吞噬了。不能说家里所有的钱都是刘本场挣的，但起码大部分来自刘本场的收入。颖就是图书馆的一个管书的，每个月工资五千多。可刘本场究竟赚多少钱她不知道，也不好问，只是想买什么，刘本场就给她买。颖认为我问不出钱来，但我买东西你得掏钱，这就是一种变相的要钱。有次，颖喜欢一种叫兰蔻的香水，告诉刘本场多少钱。刘本场当即递给她一张消费卡，说，这卡里的钱够你买的了。颖曾经害怕过，因为刘本场充其量就是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能赚多少钱呢？有次她斗胆问，刘本场显摆地说，我手里的机器就是赚钱的，怎么赚是我的本事。

刘本场醒过来了，社长和主任都来看望他，手里举着鲜花。刘本场认识社长，他看着主任感到很陌生。主任心里不是滋味。因为刘本场认出社长，但却认不出他，他很尴尬。平常，刘本场不把主任放在眼里，似乎他是市领导的御用记者，张口“市委书记”，闭口“市长”的，对社长也好像不用正眼看，对主任更是没放在眼里。主任问他，听说你身体没事，就是脑子里边出了问题？刘本场笑了笑，没有什么，过段时间我就认出你了，你肯定是我的领导。主任笑了，社长也笑了。颖在旁边紧着解释，医生说了，他就是阶段性失忆，恢复几天就好了。主任抽冷子说，你可还欠我两万块钱呢。刘本场睁大眼睛，努力想着什么却都是空白。社长没好气地对主任说，你别开玩笑。主任认真地说，真的，他买车差了两万，我借给他的。刘本场尴尬地说，我想想，我是绝对不会赖账的。社长对刘本场问，你借你们主任钱没有字据吗？主任说，他是我下属，我借给他两万算什么事，他又这么有钱，我还怕他不还我？颖有些心虚，因为她看这几个人这么赤裸裸地说着，又不像演戏，但又好像是在找乐子。主任出去抽烟，社长对刘本场说，你能记得什么？刘本场想了想，说，我记得你让我去航拍开发区的一个项目，我还没拍呢。社长吐了一口气，拍了拍刘本场，还行，出医院就去拍，到了气球上看着蓝天白云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颖赶紧说，他恐高，我们上电视塔他都吓出汗。社长没说话，扭头走了。刘本场对颖不满意地说，我什么时候跟你去过电视塔？你瞎说什么？你看把社长气走了。颖说，上个月去的，你都记不起来了吗？

刘本场躺在病床上想着过去的事情，开始很费劲，想什么都是空白。但有一件事情他记得很清楚，他都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记得如此清晰？刘本场是从农村出来的，他的家在一个偏远的山区。他考上大学后，全村的人都出来庆贺他。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都是各家炒的菜。村主任给他披红挂彩，像过去赶考中了举人一样隆重。刘本场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而且是省里的重点大学。他父母为了刘本场能考上大学，初中就把他送到了县城，高中又送到了省城。为了这个，买了一个院子，父母就挤在过去的牲口棚里住。刘本场上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回到村里，看到父母住牲口棚里大哭一场。他央求村主任给父母一个房子，不能让父母受委屈。村主任说，行，算你孝顺，给你一个厢房。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得娶我闺女才行。刘本场没有说话，村主任的闺女在村子里算是好看的，也不娇气，就是初中毕业了回到村里。她跟村主任说，我实在上不了学，我脑子跟不上。村主任说，人家刘本场怎么行？你咋就跟不上呢？村主任闺女摇着脑袋说，实在太难了，难得我都要哭。村主任觉得闺女在村里待着耽误了，就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村主任看刘本场不说话又说，你结婚不用花钱，所有的费用都由我出，你就把我闺女娶进家门。你在城里有了工作，就把我闺女带到城里。你们过城市的生活，就算对得起我了。刘本场还是不说话，村主任哼了哼，你们在城里的房子也由我给你们买行了吧。刘本场说，我应了你，可我父母你也得管，不能过得像牲口般。村主任立马答应，说，我过什么日子，你父母就过什么日子。刘本场说，那咱们立字据。当场，村主任请来村里几个有文化的人，跟刘本场立了字据，按了手印。刘本场看见自己的手印，鲜红鲜红的，像是自己流出来的血。

二

三天后的晚上，颖给刘本场端来热汤面，这是刘本场最爱吃的。刘本场对颖说过，他是从农村来的，就爱吃热汤面，特别是母亲给他做的。擀的面条很细，然后放上葱姜蒜，还有肥羊肉，滴上几滴香油，那就香死人了。于是，颖就学着给他做，刘本场总说她做得不如娘的一根指头。刘本场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说，不好吃，我想喝咖啡。颖感到很奇怪，刘本场最不爱喝咖啡，他说农村来的喝不惯这洋玩意儿，喝大米茶最好。颖皱着眉头问，你不是不爱喝咖啡吗？刘本场说，我现在最爱喝啊，前年我跟市委书记去欧洲，在法国的波尔多市喝的那种绿咖啡芳香四溢，经过焙烧后的味道甚至和葡萄酒有些像，非常诱人。颖悻悻地说，我给你找不到那种绿咖啡，给你喝雀巢吧。刘本场摇头，那是速溶的，没有味道。颖说，不都是咖啡吗，有什么区别？刘本场说，绝非那么简单，一杯咖啡配上一个下午的阳光和时间，这是典型的法式咖啡。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那种散淡的态度和做派。法国人喝咖啡讲究的是环境和情调，在路边的小咖啡桌旁看书、写作、高谈阔论，消磨光阴。我拍过不少片子，在报纸上发完以后影响很大呢。

天黑透了，颖要回家，刘本场问颖，我什么时候出院？颖忧心地说，大夫说你的后遗症很厉害，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刘本场开着电视，随口说，恢复个屁，我记得你是我老婆，我记得我是摄影记者，我记得我的机器，这就足够了。颖走过来，挨他很近，轻声地问道，你记得爱过我吗？刘本场点点头，他记得颖和他结婚，颖的父母不同意，觉得他是从农村来的。颖对她父母说过，你们不同意，我就死给你们看。颖看着他问，你记得咱们结婚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过什么？刘本场摇头，他真的想不起来，颖说他是装的，可他对结婚那天的一切都没有印象，连个蛛丝马迹都没留。颖逼着他说，刘本场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颖很难过，对他说，你在床上不敢脱鞋，说自己脚臭。我让你洗澡回来，你跪在我跟前说，我是个农村来的，没干过这事，你教教我。我当时狠狠骂了你，你跟我发誓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会做男女之间这事。后来，我真的教了你。你以后就把这个当成了欺负我的把柄，总说我以前跟别的男人好过。刘本场痛苦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颖抖动着肩膀哭起来，她喃喃着，你到底还记得什么呢！

他瞒着颖了，他跟村主任的闺女睡了一夜。那一夜，让他柔肠寸断。他父母以及村主任和全村的人都知道今晚刘本场要跟村主任的闺女同房，狗都不叫了。村主任的闺女叫芬，晚上给他熬了一锅小米粥，金灿灿的小米粥很稠，刘本场喝了两大碗。芬像一条鱼一样偎在了刘本场的身边。芬从两个枕头的缝隙中抽出一朵花，那么洁白无瑕，隐隐洋溢出阵阵花香。芬调皮地说，我今天到镇上的花市走了一趟，买了一束，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刘本场说，这叫康乃馨，是祝福人健康长寿的。芬悻悻地说，敢情不是象征爱情的呀。刘本场把芬揽到自己胸脯上，我们从小就在村里住着，还讲啥爱情。说着，他把灯拉灭，芬又打开。刘本场诧异地问，怎么了？芬撇着嘴，我不想黑着灯做这件事。刘本场惊讶地说，那为啥呢？芬幸福地说，我要看着你做。说着，她一件一件脱着衣服，你看我白不白？刘本场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发现芬在灯光的笼罩下很秀美，那两只乳房很挺拔，乳头像是红玫瑰，只是在芬耳边还有白面的细屑。中午是芬做的汤面，她和面的时候就像是在舞蹈，那么好看，那么有劲。刘本场细心地给她一一擦净，说，以后再和面就把毛巾裹在头上。等我大学毕业了，挣钱多了就给你在城里开一家裁缝铺。我知道你的裁缝手艺好，村上大媳妇小姑娘好看的衣服都是你做的。芬叹口气，说，我不想在村里这么混日子，我想跟你进城。我知道你是哄我，猴年马月能让我开裁缝铺啊，你知道开一家店铺得多少钱？这句话戳到了刘本场的痛处，两人慢慢做着爱，灯光抚摩着他们，给他们在墙壁上勾勒出一幅一幅优美的图画。做完了，芬觉得还不过瘾，她裸着身子盘腿坐在刘本场的脚下，说，我和你刚才做了半天，你和我就这么一个姿势啊，太老实了。刘本场眨着眼睛问，还会有啥姿势？芬捋着额前的头发，今天我和村里的姐妹聊天，有个小妹妹要结婚。她不太懂怎么做事，姐妹给她讲要领时，说了不少的姿势，我第一次听，跟听天书似的。你说咱们多傻，就这么老实，不知道问问人家。刘本场扭过脸生气地说，你学点儿好。芬狠命扳过刘本场，多学些姿势有啥不好？不是跟别人是跟自己的老公怕啥？刘本场噌地坐起来，你说这话怎么不难为情，牙碜！

那天晚上，小屋的灯开了许久。

芬问刘本场，你什么时候娶我？

刘本场听到这句话心里扑腾一下，说，怎么着也得大学毕业，我找到一份工作吧。

芬没有说话，看着刘本场。

刘本场说，我说话算话的，咱俩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说假话？

芬说，村上的人都说我傻，说等你娶我就是说瞎话。

刘本场不高兴了，说，他们说你也信。

…………

节选自《百花洲》2021年第6期

【作者简介：李治邦，男，195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会长，天津群众艺术馆原馆长。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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