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桃李
2023-11-07小说天地梁晓声
梁晓声,著名作家、编剧,以《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年轮》等一系列作品成为“知青文学”的代表人物,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梁晓声,著名作家、编剧,以《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年轮》等一系列作品成为“知青文学”的代表人物,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的第一份工作原本挺不错的——在省电视台的一档访谈节目担任专写提纲的主笔。写访谈提纲本身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学水平,也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文采——问题提得好,调动起被采访者的参与热情,乐于谈,那就OK了。我被录用得很顺利,曾任过《文理》的主编是我的金字招牌,我一亮出这块招牌,面试匆匆就结束了,或也可以说之后就免试了。起初我也胜任愉快,由我替访谈主持人提出的问题每次效果都挺好。 主持人在省台特红,比我大几岁,但还不到30岁。她出身于干部家族,是一位房地产商的娇妻,她丈夫大她两轮左右,据说特宠她。她出行所乘不是一般的豪车,而是豪华型房车,车内有化妆台,还有能挂一排衣服的衣架。经常,她上车时穿的是一套衣服,下车时却是另一身衣服了。 我的工资也令我比较满意。这人生第一份工作,使我对以后的人生充满了憧憬。欠刘川的钱还差几千元没还,我得赶紧挣钱。 我写了三次访谈提纲后,还没与主持人说过一次话。每次都是她的助理提前告诉我要访谈的是何许人,由我自己收集对方的资讯,完成提纲后交给她的助理。若她有什么意见,会通过助理转告我。她所提的意见,归纳起来就两个字——“笑点”。 “没笑点的节目还做它干什么?”此话是她的口头禅,全组奉为圭臬。 我在组里交了几个朋友,他们是我踏入社会后所交的第一批朋友。有次同吃夜宵,我喝了两杯啤酒,有几分醉,而他们都喝高了,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 不知谁引的头,话题聊到了“老板”身上,我们背地里都叫她“老板”。我们的工资虽然不是她定的,奖金多少却基本上由她说了算。 一个哥们儿说:“我长这么大就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咱们老板!太有才了!” 我忍不住皱眉问:“何以见得?” 那哥们儿说:“她已经与多少人物对谈过了呀!而且不管面对什么人,一向那么的自信满满,谈笑风生,是吧?这还不能证明有才吗?” 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没有人预先为她写好访谈提纲,只怕每次都会是鸭对鸡问,使对方不得不鸡对鸭说吧?” 我的话使大家一阵沉默。 过后我极后悔。以至于躺在床上时,我还在对自己懊恼不已。那时冉已接到录取通知书了,在我们的大学母校也有床位了,周末总是回家陪我住两天。 冉一边洗衣服一边安慰我:“说了也就说了,别总放在心上。你们当时都喝酒了,估计除了你自己,别人都把你的话忘了。但以后确实要注意,背后贬低是自己老板的人,肯定生是非。” 我说:“我没成心贬低她,那是事实。” 冉擦了擦手,走到床边坐下,俯视着我温柔地说:“有些事实,没有说的必要。没必要的话,以不说为好,记住了?” 我说:“你很像在三娘教子,使我想到了我老妈。” “忘了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好女人是男人的学校。” 她笑了,低头吻我。 忽然有人敲门。 冉开了门,但见一位胖胖的大妈伫立门外,自称是街道主任。 我坐了起来。 冉问:“大妈,有事?” 大妈说:“我可以进屋吗?” 冉默默将她让进了屋。 大妈看着我说:“这儿好久没人住了,群众反映又有人住进来了,所以我得询问询问你们,这也是例行公事。” 我不快地问:“租住在这儿违法吗?” 大妈说:“那倒不。你俩谁租下的呀?” 我说:“我俩合租的。” 大妈又问:“你俩什么关系呢?” 冉说:“大学同学。”说完看我,表情也别扭了。 “仅仅是大学同学吗?” 大妈问时,目光四下环视了一番。 我双手抱腿,瞪着她说:“她在读研,我已经毕业了,我们是同居关系。现而今,同居关系法律已经不干涉了,这一点您知道吧?” 她说:“知道,知道,社会进步了。法律都不干涉了,我们街道上当然也不管。谁吃饱了撑的非爱管那闲事啊。不过呢,你们得把这张表填一下,是区里的要求,必须的。” 她说罢,缓缓从布袋里取出了有硬夹的登记册,冉刚伸手要接,我抢先说:“我填。” 冉却还是接了过去,低头看看,走过来递给了我。 我说:“找支笔来。” 冉说:“夹子上别着一支。” 我之所以亲自填写,是怕表上有哪一栏会使冉填时为难,更加影响她的好心情。她有时候对某些事过于敏感,我不得不考虑得多一点儿。 将那位大妈打发走后,我又躺下,冉接着洗衣服。 她忽然边洗边问:“那一栏你怎么填的?” 我反问:“哪一栏?” 她说:“关系那一栏。” 我说:“都当面说了同居关系,当然也那么填啰。” 她说:“说归说,白纸黑字的,那么填多不好。” 我不由得又坐了起来,看着她问:“不那么填该怎么填?” 冉没立刻回答,出门泼了次水,回来坐在小凳上发呆。 我说:“你歇歇,过会儿我晾。” 她却垂着目光问:“咱俩结婚的事,你想过没有?” “能不想吗?” 她的话比那大妈的话还令我不快。 她接着问:“怎么想的呢?” “一切都得等你研究生毕业了再议吧,现在懒得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完又躺下了。 我俩在一起的好心情,那时完全被破坏了,分明,她也和我一样。 那天她没陪我住下,不到天黑就返校了。 星期一我到了单位,正与几位同事在小会议室讨论工作,“老板”出现了。 她也不坐,看着我说:“李晓东,我亲自来给你提个醒。” 我受宠若惊地说:“您请指示。”随即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 她冷冷地说:“不必往纸上记,希望你牢记在心里,那就是——以后,关于鸡啊鸭啊那类话,你少说为佳。如果再传到我耳朵里,请你走人!” 她说完,猛转身怫然而去。 会议室一时肃静无声。良久,才有人说:“对你够客气的了,没直接说让你滚。” 另一人说:“是啊,还用了个‘请’字。” 第三个人说:“可不是我打的小报告。” 第四个人说:“也不是我。” 我用手指环指他们,一时说不出话。 过后我仍想搞清楚,他们四人中究竟是谁出卖了我?可他们四个对我反而比以前更亲热了,跟我说话时都一脸的坦荡和清白,使我根本无从判断。 那事也影响了我起初对那份工作的好感觉。 后来,有位居京的老作家,到省城来举办新书发布会,还签售、搞讲座,搞得挺有响动的。 “老板”当然不会错过访谈的机会,对方正中下怀地答应了。 助手要我准备采访提纲时叮嘱:“老板特重视这次访谈,上心点儿。” 我也确实很认真地对待了。为了不受干扰,通知徐冉周末别回家了。 可那次访谈还是一开始就不顺,我在现场看着,干着急束手无策,帮不上忙。 “请您谈谈,您小的时候,最喜欢读哪一类童书?” 当她这么问后,老作家皱眉道:“还真问住我了。但似乎也证明,你们没太做好前期功课啊……” 尽管他是微笑着说的,语调特别温和,带点儿长辈对晚辈的友好的揶揄口吻,但那对主持人也等于是变相的批评啊! 我在台下看着、听着,心中暗说两个字:“坏了。”前期功课做得不够,主要责任在我啊。 我“老板”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也只得不自然地微笑而已。 幸而,老作家无须再问,继续做了解释:“我这个岁数的人中的多数,从前不可能面对童书的海洋,那个年代的中国,童书作家仅仅几位,童书甚少,所以我们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也就是几乎跃过了阅读童书的时期,通过看小人书,直接与成人书接轨了……” 我“老板”稳住神后又问:“那,哪些文学作品影响您,立志长大后要当作家的呢?” 她仍在按提纲发问,她也只能按提纲发问。 老作家也被问得一愣,笑道:“我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不可能从小确立将来要当作家的人生方向,我也不例外……” 他又不得不解释。 于是情况成了这样——每一个问题都问不到点子上,访谈成了双方的自说自话。尽管也能进行下去,但“没太做好前期功课”似乎成了公论。 是的——是公论。尽管不是直播,但现场有二百多特邀听众啊! 结束后,我听人说,我“老板”在卸妆时哭了。 她怎么能不哭呢?搁我也会哭的——那期节目不播是不可能的;而只要一播,对于她就绝不会是加分的节目,使她的访谈水平大减其分已成定数。 我留下一封道歉性质的辞职信悄悄走人了。 我就那么失去了我的第一份工作,一份起初使我感觉良好的工作。 周末傍晚,我光着膀子只穿短裤在炒菜时,猛听到有人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我吓一跳,扭头一看是我爸。 因为煤气灶在屋里,不论烧水做饭,都不得不开着门。又由于门大敞大开的,我爸直接进来了。 我关了煤气,傻傻地看着我爸,良久才说出句话:“爸,炒菜对我已不是个事了。” 我爸笑笑,朝灶盘翘翘下巴,猜测地问:“葱爆羊肉?” 我点点头,转身去穿背心。一转身,见我爸替我炒起来。 我赶紧阻止:“爸,你这是何苦的呢?” 我爸说:“别推我,让我炒好。” 虽然,自从我有了“家”以后,一直与我爸保持着手机联系,但那是他第一次光临。 我问:“爸你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搞得像突然袭击似的!” 我爸反问:“你手机为什么总是关着呢?” 我这才想到我手机出毛病了。 我爸听了我的解释后说:“你那手机也该换了,我替你买台新的吧,想要什么牌子的?” 我说:“我自己能挣钱了,不必你替我买。” 不料他说:“你参加工作才一个多月,几天前又没工作了,父子之间,你耍的什么志气呢?” 我看着他,眼神又有点儿发傻了。 他关上煤气后说:“吃的时候别再炒了,加加热就行,再炒羊肉老了。” 我“嗯”了一声,鼻子有点儿发酸,朝屋顶仰起了头。 我爸看着我说:“你刚才一脸汗,去接盆水,干脆洗把脸吧。” 我觉得他那么说是因为不愿看到我流泪,替我找个台阶下。 我赶紧拿起盆走到外边,而我爸在屋里说:“那天我正巧到省城办事,也想听听那场访谈,所以我也在现场,只不过没跟你这个儿子打招呼。” 我正往脸上捧水,闻言双手捧脸,泪如泉涌。 我爸也出来了,要过去香皂,边搓边说:“每次炒完菜,不能只洗炒锅,连锅把也得用洗洁精洗洗,你那锅把都粘手了。” 我一捧接一捧地往脸上捧水,没接他的话。 门旁的老柳树枝上挂着一个布袋子。我爸取下布袋又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为你俩捎来了一斤饺子。” 我几乎又流下泪来,因为“你俩”二字。 我坐在床边,我爸坐在椅子上时,他看着灶盘那儿又说:“那儿缺个桶。” 我说:“那儿摆只桶干什么?” 他说:“你这屋又没下水道,脏水问题怎么解决?” 我说:“直接泼外边。” 他说:“乱泼脏水,那不招蚊蝇吗?别忘了你是城里人,生活在省城。有些事,等别人指责起来不是就不好了吗?” 我说:“记住了,听你的。” 他说:“还要添上抽油烟机,否则屋里总有油烟味儿。” 我说:“也听你的,手头宽裕了就买。” 他掏出钱包,点了几百元钱递向我:“我带得不多,这些够你买二手的了。” 我不接,倔倔地说:“不想花你的,我正在找工作。” “现在不是还没找到嘛。” 他俯身将钱放到了床上。 我说:“爸,从现在开始,聊点儿别的。” 他说:“好,聊点儿别的。知道你们这一代在对中国的知识方面缺什么吗?缺对前三十年的起码了解!即使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头脑里也只保存了点儿有限的家庭记忆,而家庭记忆和时代状况往往是两码事明白不?你从小到大吃鸡蛋喝牛奶是日常事,可那时候还有不少地方一年到头以粗粮为主呢。那位老作家是从前三十年过来的人,你们不了解前三十年,日后怎么与上几代人对谈成长话题?……” 我说:“我不再干那行就得了嘛!” 他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大老远来看你,你成心㨃我?” 我赶紧说:“爸,我没那个意思。” 门忽然一开,徐冉进来了,愣在门口。 我爸也起身看着她愣住了。 连我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赶紧又说:“那什么,我爸代表我妈来看看咱俩,还给咱俩带来了饺子!” 冉窘窘地说:“叔,坐吧坐吧,我又不是生人。” 当时那情形,像我们父子的一位顶头上司忽然出现了似的。 我爸坐下后,冉坐到了我旁边,低声说:“叔,向您汇报,我找到了一份儿较长期的家教工作,每个月也可以挣钱了。” 我爸说:“好,好。你胖了点儿,气色也挺好。” 冉不安地说:“可是我把晓东拖累瘦了。” 我爸看着我说:“他也没瘦,只不过像是缺觉。”转脸看着冉又说:“记住,往后再也不要说你拖累了他那种话,不论对他还是对别人,都不要再那么说。你说的次数多了,他会以为自己为你做了多大牺牲,那对你俩的关系不是好事。” 冉点点头,把头低下了。 我爸又说:“一起生活的两个人,谁付出的多一点儿都是应该的……那什么,我得走了……” 他说罢站了起来。 我认真地说:“爸,冉刚回来,再坐会儿吧。” 冉也说:“叔,一块儿吃饭吧,我带回了主食,省事儿。” 我爸说:“我吃过了,也来半天了,灵泉那边明天上午还有事儿,今晚必须赶回去,让晓东送送我吧。” 冉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替我从衣架上取下了上衣。 我爸在门口对冉说:“我有空儿就会来看你俩,下次再一块儿吃饭。” 冉笑笑,仍没说什么。 我们父子走在路上时,也半晌没话。 我打破沉默,主动说:“爸,再聊点儿什么吧。” 我爸轻轻叹口气,忧郁地说:“想说的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会儿再没什么想说的了,你有话就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我妈郑重声明过,冉如果考上了研究生,她会重新对待我们的关系。现在冉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她为什么还迟迟不给我个新的说法?” 我的话说得有几分气恼。 我爸说:“你不问,我差点儿忘了。你妈嘱咐我给你捎话,你俩随时可以一块儿回咱们的家。她对你非留在省城陪冉读研持保留态度,认为大可不必。实际上,你妈希望你回咱们那儿去当中学老师,那将很稳定,她替你联系过了,把握性很大……我该怎么转告你的态度呢?” 我说:“让爸费心了,我得想想,以后自己告诉她吧。” 我爸站住了,微微皱了一下眉,眯起眼看了我几秒钟,分明想说什么,却又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说。 “你想说什么只管直说好了,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我的话一出口,顿觉太不应该。毕竟,我爸是坐了两个多小时火车来到省城看我的,而且一直在好言好语地跟我交谈,没说一句使我难以接受的话,我的话却显然是在㨃他,我的态度毫无道理嘛!实际上,在我们父子二人就要分手时,我原本也是乐于好好跟他说话的,可不知怎么舌头一秃噜,竟吐出两句很容易撮起我爸火来的话。 我一时惴惴然。 我爸并没生气,苦笑道:“儿子,搂你老爸一下。” 他的话使我一怔。 我抓住良机,立刻回报了一个笑脸,以在正式演出中说台词般的腔调说:“你可曾经禁止我叫你老爸来着,现在怎么又自称老爸了?” 我想使他笑得开朗点儿,他刚才那种苦笑令我深觉内疚。 他脸上却连苦笑也没再出现,庄严地说:“别跟我扯那事儿,照我的话做。” 我照做了,那不是第一次。以往几次,有时是我爸要求的,有时是我主动的,都是在愉快的气氛下,他愉快,我那么做也愉快。而当时,不论他还是我,心情都不能说是愉快的。相反,都有点儿不愉快,有点儿有苦难言,谁都装不出愉快来。何况,我俩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人行道上。身边人来人往,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我忽然心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父子的关系反了过来,我成了一位父亲,我爸成了我儿子似的——一位倍感无奈的父亲和一个倍觉委屈的儿子;或反过来,一位倍觉委屈的父亲和一个倍感无奈的儿子。而之所以这样,完全是由于我和父母之间出现了个冉;她如果不是菜农的女儿或许会皆大欢喜。可她偏偏是菜农的女儿,用我妈的话说,“她父亲还一身病”。此话未免夸大其词,但她父亲是老胃病,身体不好却是事实。而且,她家是欠债人家,既欠银行的,也欠个人的,这一点也是事实。 “做你们‘80后’的父母很不容易,等你自己也做了父亲,就理解我和你妈了。” 我爸低声说了以上话后,轻轻推开我,转身便走。 实际上对于我爸的为难我是比较理解的——作为父亲和丈夫,由于冉的出现,使他夹在我和我妈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不愿选边站试图保持明智的中立,却每使我妈认为那就等于站在我一边了,也常使我那么认为。分明,他自己并不清楚究竟应该怎么表态才对、才好。对的自然是好的,但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对与不对,在他那儿似乎没有正确答案。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心生出一种对于他的莫大的同情,想和他再多聊几句。聊什么都行,在人行道上也无所谓。 “爸!……” 我大叫一声,使走过我身边的人扭头看我。 我爸站住了,转过了身。 他问:“还有话?” 我摇头。 我实际上已无话可说,内心一阵茫然。 我爸就又转身走了,加快了步子。 我回到“家”里,见冉坐在床边低头沉思,显然满腹心事。床边两米来长呢,她却坐在一端,斜靠着墙,塌着双肩,使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儿佝偻,像长期承受生活压力且又孤独惯了的老妪,又像受气包类型的小媳妇。 我心顿生一片怜爱。 恋爱中的男子都是多情得有几分找不着北的,甚至也简直可以说爱得有点儿贱;往往仅是被爱女子的某种状态,也会使他们怀疑自己还爱得很不够。 我当时正是那样。 “你怎么了?” 我的语调别提有多温柔。 她抬头看着我说:“没怎么啊。” 我又问:“你为什么那么坐着?” 她说:“应该怎么坐着呢?” 她那种令我怜爱的状态仍未改变。 我正想问:“没什么不高兴的吧?” 她却抢先这么问了,问得我一愣,不知我脸上当时是一种怎样的表情,竟会使她也那么问。 我笑着说:“没有啊。” “没有就好。” 她说完也笑了一下。我看出她笑得挺勉强,估计我自己的笑也是那样。 “怎么没热一热饭菜?” “也不知你会把咱爸送多远,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我可以叫他咱爸了吧?” “瞧你问的!当然可以。热饭吧,我都饿了。” “好,我热,你歇会儿。” 吃过饭,她收拾桌子那会儿,又冲我示爱地笑了一下,而我则又里里外外干这干那——如果一间屋子客观上成了谁的家,不论是租的还是买的,如果那个“谁”还是个特爱干净的人,那么在起初的日子里,“谁”几乎会满眼都是活儿。非常不幸,我妈有洁癖。她擦灰时,连门框上方都会擦一下。她拖地时,总是会蹲下去,将拖把头伸到床底下柜橱底下,拖出别人包括她自己根本看不到的灰来。我因而深受其苦,连我刷牙,我妈有时都会批评:“那么三下两下就把牙刷干净了?真看不惯!”有次甚至看不惯到直接干预的地步,横身挡在洗漱室门口不许我离开非让我“再刷刷”,并且一脸痛苦地说:“就算是为了照顾照顾妈的感觉!”我妈每次去到我爸的卧室,总是大皱其眉地指责他的画案“一片狼藉”。我爸曾反驳过:“画家的画案又不是你那厨房的操作台,都这样,你装看不见不行吗?”我妈却振振有词:“我又不是瞎子,明明看见了能非装看不见吗?别人都这样,你就不能不这样吗?还有门口的拖鞋,你就不能摆顺它吗?”后来,我妈去到画室前,我爸总是先整理一番画案,并将拖鞋摆顺。受我妈的影响,我从小耳濡目染的,也成了一个多少有点儿洁癖的人了,以我的眼看我和冉的“家”,仍然哪儿的卫生情况都不达标。比如当时,我发现了屋顶的一角有一处蛛网。前几天还没有,不知什么时候却有了。在“家”里呀,不是在家门外呀,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拿起了笤帚。 冉奇怪地问:“地挺干净的,你拿笤帚干什么呀?” 我指着说:“你看那儿。” 冉看着说:“不许破坏,那也是人家小蜘蛛的家,你不能装看不见吗?被你破坏了,它还会在别处织,你犯得着与一只小蜘蛛较劲吗?” 我说:“在我的家里,不许有蜘蛛的家存在!” “也是我的家,我包容它的存在。” 她夺下了笤帚。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冉,另有一套关于家里家外干净不干净的标准,与我这个有洁癖成性的妈的儿子相比,她那标准委实太低了。 可我一转身,又发现门外有鸟屎——两只“乌鸦”在树上呱呱直叫。 我又拿起了笤帚。 她瞪着我问:“你又扫哪儿啊?” 我没好气地说:“门外的乌鸦屎,讨厌!” 她说:“那不是乌鸦,是一对喜鹊,它们在树上搭窝了,估计以后会有喜鹊宝宝了。” 她再次夺下笤帚。 我有点儿来气地说:“喜鹊的屎也是屎!” 她说:“那你一扫不全沾笤帚上了?屎干了,用锨铲走不是更好?” 我说:“咱家哪儿有锨?” 她说:“我买了一把小的。刚才咱爸在,我没往屋里带,放外边了。” 我说:“这日子过的!以前从没想过我以后的家里得有锨!” 她又瞪着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我赶紧说:“没别的意思,当我没说。” 的的确确,我以前从没想过,我的家会是那么一间平房,隐蔽在楼房之间,门前还有片需要经常打扫的土地。更没想到,我的家里会有蜘蛛网,门前会有鸟屎,而且我得习惯于这两点。 睡前,冉说现而今的喜鹊进化了,起码城市里的喜鹊进化了。从前的它们自己是不搭窝的,总是将蛋下在别的鸟窝里。在城市,像喜鹊那么大的鸟很少,生存所迫,它们自己也无师自通地会搭窝了。人应该向喜鹊学习,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过什么样的生活,适应条件并不等于向生活妥协,反而体现着一种能力。 我觉得她是在用话点我,装聋作哑不接她那茬儿。 …… (《中文桃李》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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