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2年第11期|大解：小说二题
2023-11-05小说天地大解
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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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一座楼房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而人却不在那里。这个影子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围观。人们议论纷纷，猜测这个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到底是谁的身影。
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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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一座楼房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而人却不在那里。这个影子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围观。人们议论纷纷，猜测这个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到底是谁的身影。
最……
一个身影
1 小区里一座楼房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而人却不在那里。这个影子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围观。人们议论纷纷，猜测这个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到底是谁的身影。 最早发现这个身影的是小区一个清洁工人。他每天早晨趁着凉快，早早起来开始清扫院子，当他看见楼房的墙壁上有一个人影时，第一感觉是谁在墙上乱涂乱画上去的，他本能地举起扫帚前去清扫，扫了几下后发现，这个影子是扫不掉的，它是个真实的身影。楼前并没有人，哪来的人影呢？他吓得后退了一步，手里拿着的收拾垃圾的铁铲斗绊了他一下，幸好他激灵，没有被绊倒。 他愣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墙上的这个影子。突然，他放下铁铲斗和扫帚，几乎是逃跑一般跑到小区门口，钻进门卫室里。 很快，门卫跟在他身后，快步走来。接下来的事情就热闹了，随着上班时间临近，进出小区的人逐渐增多，围观这个影子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而人却不在那里。这个影子，是一个男人的侧影，边缘非常清晰，明显可以看出，他戴着宽边眼镜和口罩，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拿着一个东西，从露出的边角可以猜测，他可能是在用手机打电话，他的手机贴在右耳朵上。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肚子略微有些凸出，肩背部的肉很厚实但不驼背。从发型上看，他的头发不长，微微向后倒梳，发际线比较靠上。他的上衣似乎是棉布的，能看出棉布细微的褶皱。还有，他的上衣扣子是圆的，像是用细绳打结的小圆疙瘩，与普通的扁圆形塑料扣子明显不同。可以初步推测，他穿的可能是棉布唐装，他上衣的前襟还翘起了一个边角，可见他在打电话的时候正好有风吹在他身上，把他的衣服吹起了一角。 人们猜不出这是谁的身影，但也放开了想象，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头型好像是我们单元的老张，但是身材有点儿不像，衣服也不像。 有人说：这样的人不少吧？但是细想想，也不算多。 门卫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真是太神奇了。 清洁工说：最初发现的时候，我还以为谁家的孩子画在墙上的呢，我还扫了几下，没想到根本扫不掉。 有人说：别管是谁的影子，能够映在墙上，这么长时间不消散，也是狗神奇的。 说这话的人是个老太太，由于她的口音比较特殊，把“够神奇的”说成了“狗神奇的”，人们听到后不免笑了起来，但是由于邻里之间并不太熟，即使很可笑，围观的人还是忍住了，没有人放声大笑。即使没有人大笑，老太太还是感到了尴尬，自己捂着嘴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我去莽去了。实际上她说的是：我去忙去了。 这时，有人接过话茬说，若是我的身影，恐怕投在墙上一分钟就会脱落。这墙贴了瓷砖，这么光滑，很容易脱落的。 有人说：用酒精喷一下，也许影子就蒸发了。 有人说：先别喷酒精，先留在墙上，应该搞清楚这到底是谁的身影。 有人说：我有一个办法，调取一下小区的监控，就知道是谁的身影了。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说，对呀，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看一下监控呢？ 人们的目光都转向门卫身上，因为他是小区的物业管理人员，他可以不经申请而直接调取小区的监控，查看究竟。门卫突然感到，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他有一种举足轻重的核心人物感觉，他把刚刚醒悟的惊讶的神情立刻换成了先见之明和胸有成竹，用领导视察般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非常淡定地说：看见这个影子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查看一下监控，一看便知是谁的身影。 2 小区里楼房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身影，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这对小区的安宁带来了干扰。居委会对于小区里发生的事情警觉起来，也高度重视，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处理不好，有可能扩大影响，构成一个社会事件。 居委会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并下令给门卫，立即封锁小区的监控视频和相关资料，不经居委会同意，任何人不得查看。另外，马上更换涉事地点的监控。很快，小区业主群里就出现了居委会发布的警告： 尊敬的业主们，本小区墙上出现一个身影，在警方调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得散布相关消息。对于已经观看过影子的居民，要主动与居委会联系，配合相关部门调查，说明情况，不要有丝毫隐瞒，不要有侥幸心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会根据监控查出所有围观过影子的人，一个都跑不掉。因此，希望广大业主积极配合调查，对于个别拒不配合或阻挠干扰调查的人，必将受到道德谴责并承担法律责任。 小区群里的消息一出，人们才知道遇到麻烦了。看过影子的人心里惶惶不安，许多人走出家门，去找居委会交代情况。与其等待警察登门调查，不如自己主动找居委会说清楚。一时间居委会办公室楼前排起长队，让人想起商场搞活动时免费领取一个鸡蛋的老太太们排长队的情景。 居委会处理这件事情的速度，让人领略了什么叫作高效率。几乎是在群里发布警告的同时，已经有工人在出事地点附近架设梯子更换监控，出现影子的墙壁周围已经架起了围挡，小区门口增加了两个值勤的警察，门口摆着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摆放着登记簿和圆珠笔。进入小区的人要在门口登记身份证和手机号，无论是业主还是来访的客人，都必须登记。如果是来访的客人，则要写明自己的单位和住址，进入小区的时间和理由，写明要去的楼栋、单元、房号，并且必须得到户主的同意才能进入，出去的时候必须有户主签字，否则将被滞留，接受调查。 如此戒备森严，还是没有挡住网络消息的传出，网上有图有议论，短时间内就蹿上了各大网站的热搜，跟帖者众多，猜测的，科幻的，科普的，要求公布真相的，形形色色，一时间成了人们关注的热点。但是让人扫兴的是，删帖出现了，刚刚还在看的文章，很快就打不开了。随后重发的文章又再次出现，删帖的速度总是慢于发表的速度，网民与删帖方展开了一场胜负难分的竞赛，许多看客被删帖的行为激怒了，变成了参战的一方，网民以压倒性优势占据了网络空间，仿佛在打一场胜券在握的键盘战争。 对此，权威机构一直没有出面，既不辟谣，也不澄清事实，但一直在删帖，仿佛只要彻底删除与此相关的文章，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以往的热点事件告诉人们，沉默是最成功的经验，任你众生喧嚣，我自一声不吭，等你彻底失望了，耐心绷断了，就会进入生死疲劳，陷入真正的无奈和无力。这时，社会上会适时爆出一个新的热点，人们会蜂拥而上，参与新的热点追踪和讨论，渐渐把旧闻忘掉，即使有人揪住旧事不放，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因为人们已经对此失去了围观的兴趣，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就不再期望出现结果，时间长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网上的热点暗战，显然不是居委会的能量所致。一个小区的居委会，三个大妈，一个老头，两个小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在持续多日的网络舆论发酵中，他们居然能够调动全网资源并决定网文的生死？让人惊奇的是，关于这件事的持久战中，小区里的业主，亲眼围观过影子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也许说过被删除了。这期间，小区里多了一些值勤的民警，有时他们会敲开居民的房门，调查取证，并强调一些法律法规；有时他们也会帮助小区居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其和蔼可亲的态度，让人不忍心给他们添乱，毕竟他们也是普通人，是个执行者，脱下警服他们就是邻家的大孩子。 3 在网络热议期间，影子周围的遮挡一直存在，给小区住户的进出带来了不便。原来那里是一个私家车位，围挡后占去了一块地方，无法停车了，车主只好把车停在一个临时的区位。车主向居委会提出了申诉，要求拆除遮挡，恢复他的车位。居委会给出的答复是：我们正在积极协调，争取尽快解决居民的正当诉求，恢复小区的正常秩序。 一天，小区内有一个好奇心强的老太太，扒开围挡的布帘的缝隙，想看看影子还在不在墙上。她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把她吓晕。她看见这个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居然还会动，根据影子的动作可以推断，像是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墙边打电话。 看到此情此景，老太太跑出了青春期的步伐，快步冲进了居委会。她没有跑去找小区的门卫，觉得居委会比物业公司权力大。很快，居委会人员和老太太来到围栏前，其中一个穿着整洁利索的中年大妈，可能是居委会主任吧，也许不是。她扒开围挡布帘，露出很宽的一道缝，人们的目光透过这个缝隙，看见墙上的身影一如当时那样清晰，而且还在动。老太太说得没错，这个身影确实是在动，不仅如此，这个影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墙上走了下来，影子穿过已经扒开的布帘缝隙，走到了围栏的外面。 看到这个身影走下了墙壁，所有目击者都蒙了，他们眼见着影子侧身从布帘的缝隙里出来，大摇大摆地向小区的门口走去。平常，人们的身影都像一摊污水，瘫在地上，而这个身影是直立的，仿佛一个人在地上行走，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但由于他是一个影子，人们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些过程，正好被一个放学的中学生用手机给录下来了，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秒速发出了视频。不到几分钟，这个视频就传遍了全网。小区业主群里也出现了转发，人们议论纷纷，感觉非常神奇，并要求科学家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合理解释。 这一次铺天盖地的转发，没有出现删帖，居委会的人还直面舆论，甚至出镜作证，证实确有其事，是亲眼所见。既然事情已经公开，有图有真相，并且属于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幻影像，科学也无法解释，也就不必隐瞒了，不如公开，让人们放开讨论。另外，这期间网上正在热搜的一个政务事件正在发酵中，已经处在舆情危机的当口上，恰在这时，身影这件事又突然爆出了新发现，简直是太及时了，这个老旧翻新的爆炸性消息，一下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迅速消解了前一个热点，说不定会有人在背后偷着乐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们乐不起来了：这个走下墙壁走出小区的人影，很快又回到了原来的墙上，并且比原来增大了一倍多，看上去就像一个巨人，而且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把这个身影清除掉。 4 这个身影到底是谁的身影？这个根本的问题一直是个悬念。尽管第二次爆出视频时居委会出面作证了，证实墙上的身影确实存在，但是最早的监控视频一直没有公开，甚至永远也不会公开了，因为当时居委会就公开宣布那个监控是坏的，没有留下任何影像，所以发现影子事件后及时做了更换。小区里派来的警察也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保证社区的治安，至于挨家挨户调查取证也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防止人们信谣和传谣，不给别有用心的造谣者以可乘之机，让整个事件处在可控的范围内。 但是，这个出走后又回到墙上的身影到底是谁呢？在没有权威可信的解释之前，许多猜测和说法超出了人们的认知范围，成为一场没有结论的网络畅想。有人说，这是一家科技公司在做空间投影试验。还有人说，这是西方敌对势力利用天上的卫星遥控成像技术，把一个人影投射在墙上，以试探人们的反应。但是有人架设天文望远镜搜索西方天空，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卫星或航天器，倒是发现了牛郎和织女在天空里幽会，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历史上有许多疑案永无结论，但也有一些令人尴尬的意外。有关身影这件事，没想到被一个小偷给出了答案。有一天，一个小偷破窗而入，进入了小区的一个房间，他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个保险柜，这个万能的小偷打开了保险柜，发现柜子里没有钱，只有几个文件袋，他掂了掂，其中一个文件袋比较沉。别管是什么东西，既然放在保险柜里，就一定是值钱的东西。贼不走空，即使没有偷到钱，按照习惯，他也必须带走一件东西，那就带走这个最沉的袋子吧。没想到小偷带走的这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个电脑硬盘。出于好奇，小偷得手后，把硬盘安装在自己的电脑上，读出了里面的数据。小偷本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信息，结果发现了墙壁身影的秘密。 硬盘中的图像显示，一个早晨，几个装修工人进入一个居民小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楼房墙壁下面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他就停在墙壁下面打电话。他大约打了十几分钟电话，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非常清晰。这个男人打完电话后就走了，进入了一个单元。奇怪的是，他走后，他的身影竟然留在墙上，没有跟他去。后来，这个留在墙上的身影，被一个清洁工发现，清洁工停留在身影前，看了一阵，然后转身跑进了门卫室，接着，许多人路过那个身影时停留下来，人们议论着，渐渐聚集了很多人。 小偷发现，这个情景不是前些日子网上热炒的影子事件吗？当时不是说监控坏了吗？不是说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吗？怎么会是这样？ 这个小偷，这个冒险的小偷，这个不讲武德的小偷，居然下载了这个视频，新买了一个手机号，然后用这个新手机号注册了一个微信号，然后把视频通过微信发在了网上。发完以后他就抠出手机卡扔掉了。人们在网上看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但是没有找到这个小偷，至今也不知他是谁，因为他偷盗硬盘那天，是蒙面从窗子进去的，没有通过小区的大门，他破窗而入的地方正好是个监控死角。 5 多日以后，小区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楼房墙壁处，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就站在墙壁下面打电话，他正好站在影子下面，这个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这个曾经走下墙壁走出小区然后又回来增大一倍变成巨大的影子，依然贴在墙上。这个巨大身影看见中年男人后立即缩小，贴在了他的身上。这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声息和知觉，中年男人只顾打电话，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这些变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影子。他打完电话后就匆匆忙忙地走进了一个单元，身边带着一个身影。 原来这个影子是一个装修设计师的身影。沸腾网络的影子事件发生当天，他也是站在这个墙壁下打电话，由于他在墙壁下站立时间长了，他的身影就粘在了墙上，他打完电话就走了，由于太忙，也没有注意到自己丢失了身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设计业务太多，根本没有时间看手机新闻，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身影事件，他一点也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日里他的身上没有身影，他几乎忙晕了。这个影子一直贴在墙上不走，是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回来，他不能乱走，他怕走下墙壁后主人找不到他。可是他的主人迟迟不回来，以至于有一天他急不可耐，走下墙壁走出小区去找他的主人，他去了好多地方也没有找到主人，只好再次回到墙壁上。为了主人能够容易发现他，他几乎扩大了一倍，变成巨人。丢失身影的这个中年人，太忙太粗心了，一直没有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影子的苦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这个装修设计师，会在一个早晨再次出现在小区里，他这次回小区是对装修施工质量进行验收，当他再次路过楼房墙壁时，非常巧合地接了一个电话。他在墙壁下站了好长时间，影子发现自己苦苦等待的主人终于回来了，他费力地从墙壁上脱身，紧紧地贴在主人身上。 至此，一场沸腾网络的影子事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甚至当事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件的存在。泥人失踪记
1 有一次外出野游时，我从山上挖出几朵野花，带回家栽在花盆里，经过培土、栽植，几朵花就在我家客厅靠近窗子的地方安家了。一切都弄完以后，还剩下一些土，我就把这些土加水，搅拌成泥，捏出一个小泥人，埋在花盆里。 大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野花居然适应了花盆，长出了新叶，枝头上还长出了花苞。让人惊奇的是，埋在花盆里的泥人也从土中露出了脑袋，我一看，这个泥人的头顶上居然长出了茂密的头发，脸上还长出了胡须。我看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就找梳子给他梳头。可能是梳头的时候头皮会发痒，他竟然缩起了脖子，差一点发出笑声。这个小泥人太可爱了，我想把他从花盆里拔出来，看看他脖子以下埋在土里的部分长成了什么样，又转念一想，不行，万一他离开花盆土壤后死了怎么办？最好还是让他再长几个月，到时再拔出来看也不迟。 一个粗心人养花，浇水和施肥都不及时，花朵能否成活全靠它们自身的生命力。尽管野花已经开出了花朵，花盆里的泥人也在长高，胡须在变长变白，但由于我太忙，很少照看，有时十天半月才浇一次水。有一天，我得闲想给花盆松松土，结果发现花盆里的泥人不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跑了。 花盆里的泥人不见了，而花朵还在，它们看见我后都很兴奋，晃动着枝叶，交头接耳，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估计是在说话，它们是想告诉我一些有关泥人的情况？怎奈它们发出的声音太细微，很难听清，再说我根本不懂花朵的语言，即使听清了，也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何不查看一下家里安装的监控视频？我打开监控影像资料，一点点回放，终于发现了泥人失踪的秘密。 那是几天前一个安静的夜晚，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超过12点，小区里的灯光次第熄灭，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尽管我是个爱熬夜的人，也睡着了，从监控视频的声音里可以判断，我在寝室里已经打起了呼噜。这时野花也困了，花朵的叶片微微卷曲，仿佛打起了瞌睡。 就在客厅里安静的子夜时分，花盆里的泥人蠢蠢欲动，他先是东张西望探头探脑，随后从花盆里拔出两只胳膊，他用带有根须的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胡须，然后双臂撑住身边的土壤，慢慢地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他小心地扒着花盆的边沿往下看，花盆虽然不足一尺高，但对于一个小泥人来说，跳下花盆也充满危险，但是他成功了，他跳下花盆时只是轻微地摔了一下屁股，身体并未受伤，随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在客厅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2 跳下花盆的泥人，是一个白胡子老人，他的胡子与他的身高大致相等，因此他的胡须垂挂在胸前，几乎拖到地上，不细看还以为是白胡子在走动，胡子后面长着一个人。他无师自通地把自己的头发盘在了头顶上，头发打结处插着一根花茎，这根干枯的花茎是他从花盆里捡到的，正好可以固定住盘起的发髻。 这个大概只有两寸高的微型老人原本是一个泥人，没想到他竟然活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长出了雪白的胡须。他离开花盆以后，在客厅里走动，身体灵活，步态沉稳，如果不是我亲自用泥土捏制，如果没有监控记录下他跳下花盆的过程，会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微缩的真人，平时生活在一个花盆里。 从视频资料所显示的时间看，他是在我早晨出去散步的时候溜出去的，由于他太小，躲在门口的垃圾袋后面，再加上我的粗心，就在我出门的时候他趁机溜走了。由于我居住的是多层楼，没有电梯，楼道里也没有监控，他是怎么下楼并走到楼房的外面，无人知晓。 接下来，我继续追查，调取了小区的监控设备，发现一个大约两寸高的小老头从单元门口走出来，走到楼房外面，绕过楼拐角，隐身在一道绿植后面，此后就见不到他了，后来几天内的影像资料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个泥人，就这样跳下花盆，走出家门，消失在小区的监控里。 泥人失踪后，我有些担心，凭他的身高和体重，一只流浪猫或者一只大老鼠就能够把他吃掉，甚至还算不上一顿饱餐。 3 一个泥人居然会走动，对我来说，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我把这件事情说给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说，这不稀奇，我们最早的祖先就是泥人。女娲造人的时候，就是使用了地上的泥土，捏出泥人，然后向泥人吹气，给了他们呼吸，使他们活起来，散布在地上，从此繁衍生息。泥人的后代死后，还会回到泥土里，变成泥土，参与大自然的循环。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从我家里逃跑的泥人，不会是死了吧？他不会被野猫吃掉吧？几天时间喝不到水，他不会渴死吧？他在小区里迷路，不会累死吧？不会被人踩死吧？小区里进出的车辆那么多，不会出事吧？他不会是回到了泥土里吧？ 我越想越多，开始担心泥人的生死安危，有点寝食难安了。我后悔当初不该用栽花剩下的泥土捏制一个泥人，栽在花盆里。当我看见他在花盆里长出头发和胡须时，就应该警惕他早晚有一天会逃走，或许我当初就应该把他栽种在地上而不是花盆里。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他已经离开了花盆，消失在我居住的小区里，他已经不属于我，而是从我家里溜走的一个客人。 我觉得我对泥人的失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能这样无限期地等下去，他若永远不再回来怎么办？他若死了怎么办？一个泥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行，我不能等下去了，我必须报警。警方或许能够找到他的下落。即使他被野猫吃掉了，我也要找到这只猫。他若被人捉住，偷偷塞进裤兜里带回家，我也要找到这个人的家里，哪怕我再捏一个泥人与之互换。想到就做，我立即拿起手机拨通了110，说，我家的泥人丢了，对，消失在小区的绿植后面。 警察来到我家的时候，我重复了三次泥人丢失的过程，警察一边做笔录，一边拍照，查找线索，而我是被警方怀疑的第一嫌疑人。 4 一个泥人失踪了，为了配合警方调查，小区物业在业主微信群里发出了消息，请人们细心关注小区内的各个角落和草坪绿植等处，如发现一个大约两寸高的白胡子垂到地上的泥人，请及时通知小区物业或拨打电话1234567890，失主会有重谢。消息的结尾处使用了一百多个惊叹号，以示此消息的重要性，以便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 业主群里出现这条带有一百多个惊叹号的消息后，人们纷纷议论，说什么的都有。谁家丢了一个玩具？泥人怎么会走动？泥人会长胡子吗？尤其是那些热心肠的老太太，纷纷走出家门，在小区的院子里四处寻找，其中一个胳膊上戴着红袖套的老太太，居然拿出了一个扩音喇叭，郑重而严肃地告诫人们，在寻找的过程中需要注意哪些关键事项，她说要在小区范围内打一场没有硝烟的人民战争，希望人们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积极参与寻找，配合警方破案，不要错过任何一个角落，既不要冤枉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听到她的广播后，我有些毛骨悚然，这哪里是在寻找一个泥人啊，听她的口气，似乎是在搜寻一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阶级敌人。 让人感动的是，小区里的狗也参与了寻找。平时，我知道小区里有个别人家养狗，但平时经常看见的也就几只，没想到听到老太太的广播以后，每个家庭的狗都出来了，有大狗，有小狗，小区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狗。狗见狗，不是撒欢，闻屁股，就是吵架，如果不是主人手里牵着绳子，有些狗可能会撕咬在一起。 狗在小区里同时出现，都发出了叫声，仿佛是在比赛谁的叫声最大，谁是最厉害的狗。一时间，小区里狗声鼎沸，热闹非凡，吵得人们纷纷打开窗子，有的人把纱窗也摘掉了，把头伸到窗外看热闹。小区里的楼间距本来就不太宽，居住时间长了，人们相互之间会有一些熟人，打开窗子后，人们探出头来相互打招呼，有的还隔空喊话聊了起来。老太太们则认真负责地在小区的角落或绿植后面仔细寻找，狗也在寻找，狗的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仿佛那个失踪的泥人隐藏在地里。 5 若论寻找东西，狗比人厉害。在众多的狗中，其中有一只小狗在地上似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站在那里不走，一直在叫，它用叫声告诉人们，它有重要发现。 警察比较重视狗的发现，显然是采纳了狗的建议，走到那个小狗的身边，蹲下来观看。警察看到这只小狗已经用前爪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土坑，可见这里有可疑的东西。警察立即拍照并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禁止人们靠近。老太太们看到警察的举动，纷纷凑了过来，都想看个究竟。这时，手拿扩音喇叭的老太太高声地告诫人们，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拥挤，不要靠近警戒线，不要干扰警察做现场勘查。同时，各家主人请牵好自家的狗，不要让它们乱叫了。也请隔空聊天的人们把脑袋缩回自家的屋子里，等警方破了案，你们愿意聊天可以随便聊。 到底还是广播喇叭管用，老太太的话音刚落，狗们都停止了吠叫，人们伸到窗外的脑袋也都缩回去了，小区里突然安静下来。这时，警笛响了。人们看见又一辆警车鸣叫着开进了小区里，前来增援，可见警方对此非常重视，先后派出了两波警力，到达现场后立即开始合力侦查。 小区里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广播喇叭又响了起来。没有任何机构文件和官方任命，手拿扩音喇叭的老太太主动承担起责任，成了维持现场秩序的负责人。她严肃地告诫小区里的人们，在没有警方的正式公告之前，大家不要相信和传播小道消息，不要在微信或各个群里发送不实消息和图片，大家要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一切以官方公告为准。切记，当前国际国内局势错综复杂，西方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提高警惕，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不给敌人递刀子。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对于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居心叵测的民族败类，必将遭到人民的唾弃，同时也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和历史的审判！ 老太太义正词严的广播，非常富有震慑力，人们很快都安静下来，在小区里寻找的其他老太太也都停止了寻找，渐渐聚拢在警戒线外面。而在警戒线里面，小狗用前爪在地上刨出的那个小土坑，已经被警方拍照了好多遍，现场没有遭到一点破坏，可以说这个疑点现场保护得非常完好。警察们在现场办公，相互之间频繁交换意见，其中一个警察一直在跟总部通话联络，他们的认真态度和敬业精神让人敬佩。不仅如此，有老太回家熬了几碗绿豆汤，送到楼下，给警察解渴。还有几个老太太被警察的身材和相貌迷住了，不禁伸出了大拇指，表示赞叹，眼神里还溢出了毫不掩饰的秋波。确实，这几个办案的警察确实很帅，他们合身的警服和笔挺的身姿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帅气和威严。 6 大约过了半年时间，小区里忙忙碌碌的人们早出晚归，过着平常的日子，人们早就把泥人失踪这件事忘了。 突然有一天，小区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告示，最先发现告示的是一个老太太。她把这张告示拍照后发到了业主群里。告示的具体内容我就不念了，大概意思是：经过警方缜密地侦查取证和土壤分析，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警方最终结案，认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小区里失踪的两寸高的泥人，确定为泥人自己走失，隐没在小区绿植后面的一个土坑里，遁入了土地。特此公告。 告示贴出的当天，重新引起了人们的热议。人们回想起当天警察勘查现场的情景，不禁有些怀念。自打那天以后，小区里的狗们很少有大型聚会的机会，把脖子伸出窗外聊天的人们再也没有机会那样敞开窗子聊天，人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在小区里广播的那个老太太，由于她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后留在美国定居，家里没人照顾老太太，女儿就把她接到美国。她到了美国后，依然保持着一颗爱国之心，不忘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邻居老朋友。她保留了原来的微信群，时不时地在群里发一些她在美国的照片和见闻，夸耀美国的阳光、空气和环境，有时也夹杂几句刚刚学会的英文。她发这些消息的时候显然带有炫耀的意思，同时也在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幸福。可惜的是，她身在地球的另一面，没有看到警方贴在小区门口的公告。如果她在场，她一定会告诫人们观看公告的时候不要拥挤，不要拍照，不要散布公告以外的消息等等。总之，这样一个重要的机会，她因身在异国而白白地错过了。 在观看公告的人们中，有一条狗也在观看，它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观看着告示，不知上面的字它能否认识几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认真的、专注的。这只狗已经把自己认作是小区里的一个居民了，它非常关心小区里的事情，它不觉得自己是一条狗。它与人的区别是，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它坐着比站着高。 面对告示，人们议论纷纷，有夸赞警方侦破案件速度的，有怀念警察来到小区侦破案件那天情景的，还有一个老太太念念不忘一个警察长得帅，在观看公告的时候又眉飞色舞地回忆了一次当天的情景，眼睛里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帅气的警察。人们议论着，但几乎没有人谈论泥人的下落，也不太关心泥人到底是活着还是真的消失了。 我对警方的结论有些疑问，心里一直不能释怀，我离开了那些议论的人，独自走了。我无法理解，一个泥人，一个长了白胡子的泥人，怎么会自己钻进地里，无端地消失了呢？警方真的认定他就这么消失了？ 为了一探究竟，我找到警方曾经围起来的地方，在绿植后面找到了那个小土坑，我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发现土坑里确实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我捏的那个泥人，只是他已经融化在土坑里，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这时，我是真的服了，我终于承认了现实并对警方的侦破结果佩服不已，甚至充满敬意。我起身站直，下意识地对着空气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虽然我没有当过兵，敬礼的姿势也不规范，但我是认真的。 后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一个人老了就会死去，回归到泥土里，何况是一个泥人？泥人老了，他只有回到土地里才能获得安宁。他是自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归宿，因此偷偷溜走了，他不想让别人伤心，也不想惊动人们去寻找他。他来于土归于土，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士，他获得了安宁。 听到朋友的说法，我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似乎也明白了一些生死的道理。 又过了一些天，我也想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闷闷不乐。小区里的人们也恢复了常态，有遛狗的，管孩子的，骑车接送孩子上下学的，进出小区买菜的，往垃圾箱里扔垃圾的，去门口快递柜取货的，送快递的，东张西望的，人们各做各的事，除了我，没有人真正见过这个泥人，也不再有人提起失踪的泥人，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大解，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收入近400种选本。 很赞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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