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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北京广安门的变迁

2022-01-2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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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安门大街是北京城最古老的街。北京人用金中都的旧名称呼它,叫“彰义门大街”。1949年以后新移民涌入,按街牌文字称呼地名。口头流传的渐渐退出,地名含有的历史也模糊不清了。广安门叫彰义门,大街的南北线阁叫南北“央稿”。南线阁北口东侧有个小石牌坊,牌坊旁嵌着大理石上刻着“辽燕角楼故址”。“央稿”是“燕角”的音转。彰义门大街金代就有了。元代一度废弃,明清两朝这一带是“神京繁华地”。举国知名。古老,文化积淀深厚。几十年间,虽然曾有拆改变动,旧格局保存着。猛然看去,老风光犹在。
  彻底变化不过二十年。1992年启动搬迁。地上拆平铲净,地下根基挖够。近千年的大街底儿朝天了。之后高耸入云的大洋楼林立,又宽又平的柏油马路畅通。和欧美大都会并肩而立。古老的彰义门大街焕发了现代青春。
  住户搬迁,有喜事,也有悲情。汪晓东就得到天上掉馅饼的望外之喜,他本是房山农民,可不种地;有瓦匠手艺,长年在外耍手艺。每天骑自行车到离家20里地的县城工地上班。顶着星星走,戴着月亮回来。能吃苦不怕累。人缘也好。瘦长个子,黑脸膛。眼睛不大,奕奕有神。跟人说话眼神专注,一口又白又齐的牙。黑脸白牙,眼神注视,满面笑容,人们爱跟这样的人搭讪。人精明,有心计。可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儿。他就吃亏在家庭出身上头。富农,他爸读过私塾,在国民党里干过事。四清以前当过大队会计,四清以后,就不让他干了。有提亲的,一听富农,当过国民党;哥们儿还多。吹了!他是老大,有俩弟弟。过了门,背黑锅:成了五类分子里的富农。老大要帮助弟弟成家,经济负担大。妯娌多,不好处。这几条不好办,提一个吹一个。他心里着急,假装不指着。年老的父母,弟弟。还要供养。挣钱第一,娶媳妇第二。好好干,千万别叫给“开”喽。
  车把式马老五,给队里赶车。房山到广安门来回脚儿,跑运输。老五是外头跑的人,爱好多:听京剧,看球赛,摔跤。爱和演员运动员“套磁”,认识不少人。给宣武体育场拉东西,装车卸车的。他看运动员,运动员也围着大车看。认识不认识,他都搭话。一回生二回熟,老五跟一个姓谷的摔跤教练成了朋友。体育场北门外有不少小馆儿,老五和老谷常在小馆儿喝酒,老五做东多。老谷过意不去,争着做东争不过他。为补欠情,就在家里招待。老谷住得不远,体育馆西北,南马道。走着五分钟。平房杂院,和母亲妹妹一起生活。一家子都欢迎老五,爱听他聊。一明两暗三间房,老谷夫妇一间,老太太和闺女一间,当中一间客厅。有回老五来吃飯,多一个姑娘上桌,她低头吃飯,不看人不说话。老五问:大妈,你也不介绍介绍?老太太说:二闺女,上山下乡去东北了。刚回耒,还得走。又半开玩笑说“你们那儿有合适的,给你二妹妹张罗着点儿。”老五说:行!二闺女沒抬头也沒说话。吃完飯,撤了桌。别人回屋。剩老太太、老谷陪老五,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老五啊,你不是外人。我跟你掏心窝子。你二妹妹是我的心病啊!她走了十年,我揪心哪!一回来就说那儿好,叫我放心。我能放心吗?净瞎说。光说好,怎么好,哪儿好?说不上来了。我装傻,假放心!今年回来漏馅儿了。你看那小脸儿,没血色儿呀,盖上纸,就围着哭了。身上瘦的皮里抽肉,一把骨头。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身上有病心里苦。这么懊头着,可怎么好?老五啊。你真得帮这个忙。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叫她走。老五说:咱慢慢儿想办法。老太太急了:别慢慢儿的。急,不容功夫。转眼就是年,一开春她就又张罗走了。你在你们那一块儿打听着,下回你来给个信儿。老太太下了死命令。老五心里想到晓东,当地没人跟他。找个城里的,就招了驸马了,他求之不得。女方没条件,还挺急。准会一说就妥。老五拿定主意:成全美事,两全其美。他回去就到汪家提亲,晓东还没回来。就先跟晓东父母说了,但没提女方身体不好。只说女的想留在北京,不回东北。房山虽是农村,离广安门近,方便。在城里,她这样的不好找对象,愿意找郊区的。只要男方不傻不苶没残疾,正经规矩过日子。没别的要求。晓东愿意,就见面谈谈。两位老人一直为大儿子的婚事着急发愁。也有给介绍的,都是相得中人,相不中这家。不知城里人嫌弃不?晓东回来听说以后,说试试吧。有枣没枣三杆子。就去找老五,老五说你要愿意,就先见见。明天我去给定个日子,就带你去。
  按约好的日子,老五带晓东进城。道儿上老五说,你跟人家实话实说,甭瞒着掖着。成不成的都不落埋怨。晓东说我都听你的,咱也没丢人的地儿,用不着说瞎话。老五告诉晓东:她听母亲的,老太太点头,这事就成了。得先见丈母娘。他俩到了谷家,晓东从家里给带了些小米、玉米面、白薯,算是见面礼。老太太挺喜欢晓东,聊了会儿就叫二闺女出来了。说:你们俩出去溜个弯、聊聊。把俩人打发走了。跟老五说我看还行。长得黑点儿,并不难看。有技术在城里当临时工也行。老五说咱都知根知底,靠不住的能往家带?成分高点,算毛病。别的没挑儿。老太太说毛主席说出身没法选择,重在表现吗。咱又不是干部,那不要紧。
  二闺女叫谷淑珍,初中毕业去了黑龙江兵团。在家时就不爱说话,什么都在心里闷着。东北冷得早,天冷不出工。宿舍有火墙,不冷。都在屋里呆着。聊天、玩牌、下棋、看书,打发日子。谷淑珍不聊天,玩牌不热心。看书,绣枕头,再就躺着发呆。放假回北京也不出门。按现在说法是得了抑郁症。妈妈最懂女儿心,老太太怕憋闷坏闺女。急着让她结婚,留在北京。有了家,心就有安放的地方;在北京,守着,能常见面。母女沟通,治愈心病的灵药。老太太居孀多年,遇事有自己的主意。拿定主意,办到为止。怹对女儿的婚事,也是拿定主意的。
  剪断截说,晓东和淑珍定下来了。趁热打铁,就着过春节的热闹劲儿,结婚的大事一块办,喜上加喜。谷家催得紧,汪家有准备。办得挺顺当,皆大欢喜。淑珍在婆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回广安门娘家了。怀孕,反应多。在娘家妈跟前比在婆婆跟前不一样,任性,撒娇耍赖,随便。为方便,在胡同的空地上,借一个单位的外墙,盖了间棚子,叫他们两口子住。晓东在西城区房管所当临时工,上班下班也方便。挣得比在房山还多。很快淑珍分娩,生个大胖丫头。值得高兴,可报不上户口使人愁。那时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淑珍北京没户口。孩子满了半岁,晓东坐不住了。给兵团写信,找北京市都解决不了孩子的户口。除非淑珍有了户口。带着母女俩,冒着严寒,晓东闯关东了。兵团领导给了间房,三口子住下。晓东找领导要求给淑珍迁户口。一级一级的找。四人帮到了,知青回城的政策没下来。费尽口舌,跑遍机关。耗了五个多月,总算办成了。拿着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转移证,千恩万谢告别。孩子大人都有了北京居民户口,晓东还是农民户口。不久,新政策下来。淑珍分配了工作,俩人上班,丈母娘带孩子。他们在借别人院墙搭建的棚屋里,住了十多年。1992年拆迁,晓东逮着理了:反正不能叫我睡街上。广安门外五里店给了他一套新居!美、高兴、喜出望外。
  北线阁进口路东,广安门医院对面。原是几家平房住户。其中18号、19号、20号三个院子都是在广安门大街韦陀庵庙里教私塾的于老师于家的产业。老于老师河北沧州人,清朝光绪年间来到北京谋生。靠教书的束脩,给三个儿子买下三座院子。他的长子于朝宗老师,子承父业在韦陀庵教了一辈子书。1956年才停。他住19号。次子分得18号。1992年时,只剩下三儿子的20号院。于家已繁衍到第六代。房主是第三代的于炷云,当年是“帅哥”。“白帅富”他占俩:白、帅。不富。白脸蛋、剑眉、高个儿。英俊潇洒。年过古稀,脸上皱纹不多,白皙光鲜像五十上下。耳聪目明,腰板不塌。日伪时期,他十五岁就在丰台火车站当实习生,熬成职员。在铁路局干了一辈子。安分守己,老实巴交。为人死性,不相往来。没有朋友,没有交游。上炕认识老婆,下炕认识鞋。他不会为人,也不刻意伤人。遇事认死理儿,不懂拐弯。从居住几代的祖宅搬走,离开守了一辈子的院子,房屋,街道,心里别扭,不痛快。在和拆迁经办人员交涉当中,说了些不受听的话。表示住了好几辈儿了,人口多,还有个残疾人。应该有个照顾。他那些不受听的,人家强压怒火,还想照顾,能搭理你?甩给他一句话,那你等着吧!从此不再理他。他以为或者另有关照,静吼佳音。两广路是重大项目,任何障碍都必须排除。拆迁办的人早就有准主意,像慈禧太后的办法:“你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叫你一辈子不痛快”!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最后,没再找他协商。硬派人派车,帮助他搬家。连人带东西拉到南苑五爱屯。他讲什么都没用了。人家说为不耽误开工,只能用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他成了五爱屯的住户。他心里想不通:叫我等着是等回信儿呀。怎么是愣給搬呢?这不合人情事理呀!他想。他拐不过弯儿来。他想不通!可找不到听他说话的人。地方腾出来了,如时开工了。顺利大吉,庆祝开工,举行奠基典礼。挂彩旗、摆鲜花、放气球。热情的讲话,庄重的承诺,鼓掌欢呼,热闹非凡。
  五爱屯的新住户,七十四岁的于炷云;急气交加,他一条道儿走到黑。终于走到黑了。
  大变动的时候,就是悲喜交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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