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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棵杨树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下班路上,捡回一小捆树苗。楼后正好有块不小的空地,大好春光,闲着也是闲着,拎锹挖坑。有邻居看见,也加入进来。出透一身身汗,把被人遗弃了的矮小的杨树笔直地立进泥土里。 六棵树,排两行,依地势平行四边形站队。最近的一棵,距楼大概十米。
      二十多年前,结婚成家,人和树便一同在这里居住下来。
      树后一堵红砖砌就的小墙。一米二高的实砖墙体,上面二十公分的预制镂空花方砖,三十公分的实砖墙头。小树正好探出头来,阳光照耀着树们年轻的身体,也照耀着人们仰起的脸。
          墙外一条土路,时常有穿了帆布工作服的人步行或骑车,打这儿经过。 土路过去,是铁路的碎石路基,闪着光亮的铁轨,连接山里山外的世界。
      小树茁壮成长,也似小儿咿呀蹒跚,浇水给它,咕嘟咕嘟欢欢地咽将下去,来不及洇开就泛起浮土,冒些气泡,婴孩儿漾奶打嗝一样。
      有了小树,就渐渐生出些杂草,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鹅黄,粉紫,简单可爱。鸟雀声脆,起落来去,衔枝叶筑巢。
      楼前人来人往嘈杂,一楼住户不约而同阳台开了后门,常带了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孩童出来玩耍,楼上的看着眼热,也在晴好天里带孩子下来,借着树荫,甩几把纸牌,聊聊大天。有一搭没一搭,过唧啾相鸣的普通日子。

      粗细不一黑灰的管线,蜘蛛丝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空越拉越长,越架越密。墙外的路也不甘寂寞,一夜之间忙乎起来。笨重的卡车拉了黑灰的煤灰黑的焦炭,日夜不停地奔跑,土路颠簸,腾驾起灰黄的云雾,风风火火来去匆匆。
      临路的住户家里窗台地板床铺家俱,终日蒙了薄纱,轻轻随便一抹,哪哪都是一手细细灰尘,偶尔有微小成片的灰褐色晶状颗粒。有的还很有粘性,任是怎么勤快,都难洗净它们到访过的顽固渍垢。
      那些杨树,就在那个盛夏里失去了伙伴。路面扩建,在附近做大弧度拐弯。墙与树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毁灭---灰尘,烟雾,倒塌的废墟,裸露的根须…
      不能再砍了!它又不防碍你们修路!众人据理力争,离楼最近的两棵树得以幸存---却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棵树,都在一米五处身首分离,留下光秃秃的主杆,和根部爆出嫩条上招摇着的几片舒展的绿色叶子。
      我没听到树们被利斧伐进身体发出惊声尖叫,自然也见不到树们最终被派了什么用场。只见残存的两棵树皮黢黑的木桩无声地裸露着惨白黄绿的茬口,看热闹的孩子地上抓把土,抹在上面。没几天原本不紧密的年轮圆圈,也被更多的灰土遮盖成了旧伤,模糊了。
      那些树是我们亲手种,却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树和树们脚下的土地,我和我们居住的房屋,都不属于自己。和树一样,我们也是从不同的远方移植来的。
      那年秋冬,楼后寂寥,很少听到鸟雀儿鸣叫,连鸟屎都难见一摊。
      洁白的雪上落满细细密密肉眼可见灰黑的颗粒,人们不再拎出穿脏的毛呢大衣铺在上面用掸子轻轻拍打灰尘。

          如果没有体会过两棵光秃秃树桩爆出新枝带给孩子们的惊喜,就没有办法想像它们再次面临劫难时大人们的焦虑。
      那些蚂蚁,比普通黑蚂蚁个头要大,白灰色隐隐透着点黑,有短小的翅膀。忙忙碌碌在灰绿色树皮的裂缝间穿梭,爬行,偶尔又急不可耐地忽闪起短小的翅膀猥琐地往前蹿一小下,明显前突的口器,一只两只,尚可容忍,成百上千着实令人憎恶作呕。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树上的一些树皮,已经开始成片成片地呈干枯老死的纤维状,轻轻一拉,黑乎乎地脱落,树皮上,光秃秃的树杆上,密密麻麻都是这种小动物。它们浩浩荡荡,来势汹汹。但你就是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杀将到哪里去。
      两棵杨树,断茬处重长出枝叉,蓬蓬勃勃,见过的人都会暗暗称奇。刚刚好活没几年,又逢大难,叶片提前萎黄,蔫蔫地耷拉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白蚁!环保科工作的邻居察看了现场,下了结论。众人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石灰,石灰,生石灰!灭害灵,灭害灵!敌敌畏!六六粉!所有的措施无法抵挡白蚁们的不屈不挠进攻。树皮大片大片脱落,树叶唰唰唰唰跌落。
      睁眼看着闭眼晃着,夜里做梦那些可恶的家伙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啃噬着树根树杆树枝树叶,一边发出得意又夸张的咔嚓咔嚓声,一边挑衅着人的忍耐极限,一边张牙舞爪地示威。
      白蚁不仅毁坏植物,对建筑物对家居都具有毁灭性。这让所有人坐立不安。如果不及时处理,真的有可能危及四邻。
      男人们铁锹挖起树根下的土,点了劈柴噼噼啪啪烧蚁穴。黑烟熏起来,女人们有了新主意,拎来一壶壶滚烫的开水,顺着树杆浇烫下去,一圈圈转着烫那些可恶的入侵者。
      又一次把树杀死了。我想。

      就在今天,四月初的早晨,一夜春雨过后,柳梢儿轻染绿烟。我从外面散步回来,阳台上隔着窗户,把春来的消息传递给它。
      它光秃秃的枝丫清晰俊朗。与一般杨树的笔直高大不同,一米五处骤然变细伸出三枝主杆,又在另一处骤然弯曲蜷缩生出两根主杆,它长过五米高灰色防尘板的围墙, 灰黑枝杆里隐隐青绿的血液在游走,暗暗积蓄汹涌澎湃的春情。根根枝丫粗粗细细都顽强地向上张扬着舒展。
      啾地一声,麻雀脆叫,娇小的身影儿迅捷地扑棱一下子飞起来,又落到另一个枝头。震落几片枯守苦冬的黄叶。
      墙外远处,推土机的轰隆声没白天没黑夜响起,穿着桔红色背后印有建设字样工装的人们,尘土里太阳下辛劳忙碌。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是打着建设旗帜来到的这个山区。当地老百姓经常找了藉口,抬许多杨树桩子堵塞公路,向驻地单位发难,每年讨要污染补偿费,几乎成为村里人最大的进项。
         铁路扩线二十米。这棵楼后唯一幸存的杨树和我居住的楼屋,都在白色公告纸上被明确压盖了搬迁的鲜红公章---不久消失,被另一种场景取代。
      
          我与它对望,相视不语,恍惚听闻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声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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