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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盖板下面的缸里腌的是啥——电影《老炮儿》的尝试性解读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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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会觉着自己活着还有些辉煌,至少,期望别人认为自己曾经在最好的时代活过,哪怕只赶上一个尾梢儿。如此,穿那个时代过来,身上剐带些尘土花香或者蒺藜狗子都会有个极好的解释给世人。

      有个邻居,大我很多。我入小学的时候,他已经不念了。找不到更好的事儿做,或者是真渴望知识,每日都要到学校门口兜上几个来回,尽管上小学的六七年间一个五分儿都没得过。别人一年一级随大溜儿往上升,这位老兄,三年级,念了两年,四年级,也念了两年。按说这样的学生不会太招老师待见。事实恰恰相反,大多数老师跟他的关系很好,远远瞧见,总能打个一句半句招呼。这令同学们羡慕,轻易不肯赏我们个笑脸的老师,居然能与这样儿的打连连,可见是个人物。这位老兄有个喜好,爱装坏人,电影里,谁坏学谁,学起来呢,颇有几分神似。有一年学校排了个小舞台剧,里面有个汉奸,老师指定的同学总也演不好。这位老兄被返聘回校,客串了一把,居然在区里得了奖。辉煌过后是平淡,这哥们依然在学校门口转悠,见了骑车子的老师老远就喊,赶上高兴,兴许直接蹿上后架俩腿儿劈拉着让老师带上一截,只是一截,完后双手一推双脚找地,神气活现一步三摇地又晃回校门口。

      新入学的小孩儿总会被他在学校大门外逮住教训,一个呢,是要好好学习,另一个,告诉小孩儿们见了他要叫八爷。当他教育那些一二年级小孩儿的时候,三四年级的孩子擦身而过,八爷八爷之声不绝于耳,这让八爷很受用。

      校门成了一个隐喻,校门之内是体制,校门之外半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成了八爷的世界,八爷的江湖。

      《茶馆》第一幕里黄胖子的下场台词给八爷的江湖世界做了一个生动注解。当常四爷因为嘴直被宋恩子两位锁拿,松二爷吃挂落儿被要求作证,请从后院出来刚给人劝架成功的黄胖子帮忙疏解一下的时候,黄胖子说了一句话:官厅儿管不了的事儿,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啊,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啊?

      北京话里儿化音的运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官厅一词,从黄胖子嘴里儿化着说,透着飘摇俏皮和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人物表里,老舍给黄胖子的定位是:男,四十多岁,流氓头子。旁人的麻烦,在黄胖子眼里,不关己,跟官府打对头,根本甭想。他可就忘了出场进门请安,自己刚说的那句冠冕堂皇的话:哥们儿,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呀!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在,谁也打不起来。

      红卫兵运动肇始自北京,热热闹闹的抄家破四旧过去,还有一股打流氓的小洪流。之后的北京城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安静期。以大院子弟为主流,红卫兵们的青春荷尔蒙释放殆尽,拔剑四顾的茫然里,某种享乐主义开始蔓延。平民阶层的子弟,面对红色恐怖兜头砸下,恐惧惊愕之后,没待慌乱落地,血就溅上墙壁并顺着流了下来——熟人的,邻居的,甚至自己爹妈的。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他们,没有荷尔蒙,这座老城里不需要荷尔蒙。

      人群被一道墙隔开。墙内是开国新贵及他们的子弟。天然的优越感令新贵子弟热血贲张,得天下而擦洗摆放之,是胜利者的天赋权利。墙外是窃窃私语的平民人群,羡慕,怀疑,愤懑,渴望追随,各种心思嗡嗡在一起,逐渐汇成一潭深水。

      胜利者是石头,以坚硬不容质疑的决绝姿态投入水潭。亲不亲阶级分。当潭里的水发现自家如何努力也很难变成石头的时候,绝望所产生的愤怒令一些水滴自发凝聚,这些凝聚的水流在水潭里自主分层,流氓社会脱颖而出。平民社会与流氓社会自古分道而行的状态出现了短暂的融合,平民期望流氓阶层与那些石头发生直接冲撞,其情形,有些袖手窥看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的哈哈儿笑心理。英雄与流氓的定义发生了混淆,一个流氓具有了双重身份,当他对抗新贵的时候,是英雄;面对平民欺寡凌弱的时候,依然是个流氓。

      订立规矩,以强力推广维护之,是流氓的本性。

      无论是红卫兵新贵还是源自于平民阶层的流氓,如何也抹不掉其出身本色,饮食习惯暴露了他们的秘密。

      红卫新贵们青睐的是莫斯科餐厅、新侨饭店、东风市场二楼,那里的高档装饰以及牛角面包红菜汤为他们勾描着未来新世界的美好。平民顽主们经常出入的是烤肉季、同和居、砂锅居,熟悉的老环境,混糖大馒头烧饼夹肉给了他们虚幻富足的现实享受。新贵们猎奇,以新奇替代高尚;顽主们逐旧,用逐旧滋养灵魂。

      各安其所的局面被一顿早餐打破。北京城最大的一个顽主外号小混蛋的周长利心血来潮,带着几个兄弟去了新侨饭店。独占的领地被侵,贵族们当然愤怒,叱骂是自然的反应。顽主们执拗任性的脾气迫使自己坐了下来,面包抹果酱的生疏吃法加剧了他们的不安,要咸菜成了某种掩饰慌张的自然行为。遭到嘲笑亦是顺理成章。土鳖,即便喻体不加修饰,已经足够定性——行为与身份的双重侮辱。

      没多少时日,大院子弟红卫兵与平民子弟顽主们发生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斗,直到小混蛋周长利被打死在二里沟左近的水科院门口。

      有关小混蛋周长利有一个现实版的备注,系我一个哥哥亲眼所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看到小混蛋路过,很好奇,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嘿,快瞧,小混蛋嘿。”被周长利听见,抢过去叮咣五四揍了一顿。

      所有电影都是刻意编织的梦境,《老炮儿》也不例外。

      我们活在一条山脊上,一个时代的转型期山脊,非两面。她由多个社会形态之面拼插而成。历史逻辑清晰而经济政治乃至文化逻辑混沌暧昧。动态,多元以及精神分裂为现而今这个世道的基本特性。商业气息的外部挤压,旧有体制的跟步迟缓,泛娱乐化的轻佻勾引,以及对过去时日哈哈镜般的扭曲解读,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价值判断的错乱。这种错乱,直接导致对一些公共事件广场版众声效应的放大——都在说,以声大为有理。乱哄哄的喧嚣里,理智远离,文化传达意义上的障碍显而易见。

      市民阶层与流氓阶层共存,精英文化与世俗文化并立,富人阶层与贫困阶层同行,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混搭。老人需要怀旧,新人期望花酒。《老炮儿》的出现,是从以上这些拼插面的缝隙中挤过来的,智者见智淫者见淫,她为所有精神饥渴又怠于思考的人们,从现实生活及历史记忆中榨汁。管虎与冯小刚联袂,笑掠票房。

      江湖侠义的纠葛——泡了人家女朋友,挨揍正常;泄愤划了人家的车,赔钱在理。老派朋友出于好心补涂车漆而把窟窿捅大,试图以江湖手段了结。

      亲情浓淡的扑跌——霞姨存在之于六爷的精神及肉体支撑;儿子从叛逆到驯服人性化的态度转变。

      人情热冷的交缠——凑钱赔偿城管车灯罩子的豪气,筹钱补偿毁车四处游走的尴尬,扔钱捞朋友出局子的无奈,以及好人好报般的施舍。

      浓厚的北京市井文化铺垫下,使得故事十分好看。这个团队,是一个杰出的讲述团队,用电影语言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在所有人身边都有可能发生的故事。飙车,快递,跳楼,代驾,酒吧,保险单,杀马特,汽修厂,这些碎片化的现代因素全被直接植入片子中间,编剧的手里捏着打开现实生活的门钥匙。

      借葱,问路,滑冰,养鸟,大衣,日本刀,军刺,自行车,崔健的老曲子,木工活,这些薄施着历史色彩的旧物随着剧情发展被搬回到人们面前。旧日阳光的余晖照在屋顶上,天棚的悬窗为观众打开,角度恰好能晃你的眼你的心。

      老的团伙成员炮儿散各寻生路,修鞋,摊煎饼,进学校,做生意,曾经辉煌的过去被生活的灰尘覆盖。

      新的团伙成员个个鲜亮,小嫩肉儿。

      冯小刚不但是个杰出的导演,更是个杰出的演员。这部片子,令他走出了旧有自己,破了轻松调侃反讽自嘲的茧子,羽化为电影界真正的大师级人物。

      这是一个旧人物老去,新人物临世的故事。悲怆苍凉的冷风中,原有的雕像粉化碎裂,英雄迟暮的叹息,新贵跋扈的嚣张,是一条河的两岸。岸中间,导流的是人们的恻隐心惋惜情抗暴愤不平态——流着流着,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影片中的两只鸟有着某种暗喻性质的标本意义。这个标本,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鸵鸟等于莫斯科餐厅的红菜汤,鹩哥恰是同和居混糖大馒头的替身。无论六爷写了多少封信,找得到地址,找不到地址,也无论小飞从敌对到认同到佩服,谁也挡不住岁月的老去。旧有的流氓团伙终归要让位,新的团伙必然诞生。变的是凝聚体,从暴力崇拜改为金钱权势崇拜,不变的是中国人的附庸性;变的是规矩,从朋友重于金钱到金钱重于一切,不变的是规矩的制定方法,比强斗狠,强者制定规矩,弱者无条件服从。

      站在生活这条山脊上,我总感觉有一面无形的旗子挥着。山脊下面,有一群或者几群小兽,随着旗子的左挥右舞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狼奔豕突,缠杀碰撞,搅起一股江湖烟尘。烟尘落定,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那个自我冠名八爷的邻居。

      八爷也好,六爷也好,年轻时候通过欺凌弱者创立规矩。上了点年岁,恪守自家曾经立过的那些规矩,恪守出了一些悲壮。更悲壮的,还是生活这个野湖冰面。冰凉。大大小小的口子。军刀在冰面上滑过,发出的声音令人脊柱僵冷,不寒而栗。

      仔细想想,一碗烂肉面,仅仅为了得一碗免费烂肉面的配享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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