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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北京老宣武杂院生活琐忆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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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院儿的事。不外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穿插着生老病死。那会儿的冬天比现在冷多了,可屋里取暖只靠烧煤球的铁皮炉子,不能安烟筒。为防煤气中毒,添火续煤,要搬到屋外。火烧旺了(没蓝火苗了),再搬进来。夜里睡觉,炉子当然放到屋外。平房四下透风,“五风楼”,存不住热气儿。没火炉子,就是冰窖。盆儿里碗儿里有水,夜里准冻成冰砣子。早晨洗完脸,水泼到屋门外撒开,不然就成冰场。泼水的功夫,几秒钟。“刘海儿”沾的水,就冻成冰了,啪嗒啪嗒敲脑门儿。一摸门把手儿,“粘”上了。“滴水成冰”是实录,绝非夸张。身上保暖就只有棉袄。家境过得去的,里面套件绒布小褂,白布汗塌儿。秋衣、绒衣、毛衣,没有。没钱的就空心穿。棉袄里子直接贴肉。干活出汗,前心后背空隙大,一任冷风窜。对襟小袄,纽襻系不好,冷风直吹肚皮。女的穿带大襟棉袄还好些。衣服鞋都是“家做儿”。做不过来,不会做,没人做。街坊们都会伸把手。关系近的,上赶着张罗;来往少的,你肯张嘴,也不会推辞。有到布铺撕布的钱,就不会换不下季。

      男的常在室外,棉袄外头腰上系条搭膊,没搭膊系根绳。说是“多穿三层,不如腰里一横”。下边单裤夹裤棉套裤,裤脚绑腿带儿。(男女都绑腿带。腿带儿,专门织的带子五六公分宽,五六十公分长,两头不织满,留七八公分的穗子。绒线铺卖。男人、老人用黑色的;年轻女人、孩子用彩色。)脚下厚棉鞋(毛窝)。做小买卖,挑挑儿,推车流动,脚底下要灵便。摆摊,固定一地儿,老站着坐着,脚底下就要暖和,笨重无妨。穿蒲草编的鞋,很厚(三公分以上)很轻。不结实,便宜。一般外头包薄皮子(皮毛衣物的边角料),底子缝胶皮或按鞋大小钉木板。胡同口上卖油饼、切糕、烤白薯的,穿这鞋的多。也有穿“毡疙瘩”。(样子如蒲草鞋,羊毛做的)贵点。那时大男子主义者多。主外,挣钱养家为主。挑水劈柴费力气的活,不得不干,别的就光动嘴了。当然,没有休息日。除非刮风下雨,老天爷放假。闹天儿,杂院狂欢:“过阴天儿”。家家剁馅,乒乒乒乓,切菜刀案板交响曲。吃饺子,喝酒!杂院儿的俏皮话,“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天气恶劣,没有闲着的功夫。

       不论碰上什么,男人得出头。露脸是他,现眼还是他。穷到要饭也得他在前面先喊:“老爷太太!行行好吧!”女人难,男的也不易。院里有了难事急事突发事,老爷们儿得先冲出去。北屋老太太一嗓子:“快来人呐——”西屋小伙子跑过去:“怎么了?大妈!”“你大爷晕过去了。我弄不动他。”“您靠边儿,我来!”说着扶老爷子坐起来,一手拽过被子枕头叫他靠着。别的屋听见动静,也跑过来。四五个人,把老头围上。“要不抬着上医院?”老太太遇事则迷,乱了方寸,蒙了。念叨着“也不是怎么了?也不是怎么了?”小伙子用手摸了摸老头的口鼻,顺手掐住人中。扭过身,“没事儿,没事儿!出气儿还匀实。开开门,透透气。怕是煤气闹的。火没上来,就端进屋?”“火苗子老高,才搬进来的”。“再待会儿,缓不过来。就上医院”。不大一会儿,老头挺挺胸,张口喘气,睁开眼,看一屋子人。问:“我怎么了?”别人问:“您觉着难受么?”“还行。像刚睡醒,浑身皱巴。”“您要觉着没事儿,下地,扶您院里走走。”南屋大叔儿过来跟西屋小伙子说:“你回去缓缓。我来”!几个人拥着老头到院子里。走了走,好多了。老头说:“我觉得没事儿了。”老太太说:“真是的!折腾大伙半天。净给添麻烦。”“瞧您说的!走道的犯病,碰上也不能不管呢!住一个院,还能分彼此?都是应该的。有事儿您就言语声儿。谁都有用谁的时候。客气倒耽误事儿。您先回去歇着吧。待会儿再看您去。”说着各回各屋了。

      老人急病。没人呢,就许出大事。有人调理调理就许没事。那会儿一个没钱,一个医院医生少。杂院的人,有病扛着。自己治,刮痧,放血,拔罐子。喝姜糖水、盐水,吃偏方,送外祟(注1),到药铺问药。都不见效,才轮到找大夫,去诊所。上医院还得骆驼撒尿——后稍稍(潲)。医院少、远、贵。这一带只有市立第一医院,在万明路。有病去医院,是最后的选择。一有病就找大夫,抓药,杂院人认为太娇气。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有辱杂院人的刚强!

   杂院的人不是不珍爱生命,没学过革命的人生观道理,可常听评书,常在庙会上听劝善的连说带唱。往心里去,也当回事,奉行不悖。“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体上天好生之德”。尊重一切生命。把人伦道德看得极重。活着,长大成人,报答父母,报效国家。否则就是坑害父母,坑害社会。不赞成轻生。“不幸短命死矣”,孩子夭折,劝慰健在的老人:“您想开喽,甭想他。他是来要账的。花够了,走了。讨债鬼!”忍耐病痛,不是轻视生命。是生存的无奈。

      杂院的人很少去医院,住院就少之又少。平时是卧室,得病是病房,重症观察,病危监护,临终去世。都是那间房!重病卧床了,全院人都会关照:说话声小了,走路轻了。嘱咐孩子:刘爷爷病了,别在院子里闹腾,门口外头玩儿去!有人不注意,在院子里高声大嗓的。就有人提醒:“小点声嗨!南屋有病人。”尽量保持安静,照顾病人。病人不行了,家里人手少。又是男人出面帮忙:找板凳铺板,支床。把病人抬到床上(不许死在炕上)。帮助本主跑冥衣铺,定烧活。上棺材铺,定棺材。忙活后事的准备。没换装裹(寿衣)咽气了,给死人穿衣裳,胳臂腿儿硬了,费事。妇女也胆小。男人不害怕,力气大。出面时居多。

      也有男人不宜的情形。新生命到来,男的就得躲远点了。那时没有政策限制,一对夫妇生三四个孩子,不新鲜。对孩子也没有现在看得重。生孩子都在自己家里,有的妇女身体强壮,自己生下来,自己剪脐带,包孩子,收拾一切。完全“自助”。大多数是请人到家里来接生。街坊里会接生的妇女,看谁家媳妇身子显了形,常热情张罗:到日子,我给你接。甭找别人。不愿意搭人情,就请“姥姥”。(北京人管收生婆叫姥姥)有“官”姥姥(持有卫生机关发的执照),“私”姥姥(无照),官姥姥收费高。临产,请姥姥到家里来。产后,街坊向产妇家人道喜致贺送礼。小米、黑糖、鸡蛋、“缸炉”(专供产妇用的糕点)。产房堵得密不透风,房门挂红布条,示知:坐月子了,不得擅入。产妇不出屋,丈夫伺候月子人,减少外出。有公婆,婆婆伺候。外人不进产房。“洗三”,接生姥姥来。满月,外人能进屋了,街坊们会来看望憋白了的妈妈,道喜、慰问、夸孩子。有的给孩子点礼物,首饰楼买的锁,项圈,手镯,脚镯,红线拴制钱,过得着也送红包,写上“弥敬”,“弄璋之喜”(男孩),“弄瓦之喜”(女孩)等。有富余摆几桌办满月。不富裕说客气话给人道谢。孩子满月,全院喜兴一天。
      
       现在还有杂院,人不一样了。旧习气少了。


注:外祟:旧时迷信,认为有病是鬼魂妖魔缠身。旧黄历上有这内容列表,按得病的时间,症状查找。相符的按列表的解法做。叫送外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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