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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隔膜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隔  膜

邓世太

1

我的人生如果有诗,就在故乡。远方,则永远留在心里。

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生活着两位年愈八旬的老人,每天日未出即作,日落而不息。每念及此,我心里又感动,又愧疚。

他俩,是我的爹娘。

2

庚子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

原计划正月十五回家过元宵节,路封了。“五一”疫情稍解,管制仍没有解除。

虽然隔三差五不停地通过电话问候,犹如蒙眼摸物。看不到现状,心里很不踏实——爹娘使用的是老年机。

不识字。家里缺乏必要的防护物资。住址偏僻。每一件事,都让我牵肠挂肚。疫情最紧张的时候,娘打电话求援:家里的米、面都吃完了。村里的打米机房不开门,人出不了村。我想办法联系到镇上的志愿者,解了燃眉之急。

端午节来临,疫情允许出门。

一个人,一辆车,一路寂寞。好在有导航软件陪伴,沿着南洛、二广、焦桐、沪陕、大广高速,狂奔。路上行车稀少,导航不断提醒“违章拍照”,我尽量控制不超速,长途奔袭488公里,再加8公里乡村小路,赶在傍晚6时前,进家门。

3

娘正准备趁凉快去菜地,看到我把车开到门口,张口就埋怨:“你回家总是不提前说一声,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要你准备啥?还把我当客待?”每次预告,娘都要提前准备鱼呀肉呀等很多好吃的东西,包好饺子,或者提前杀一只鸡,冻在冰箱里,仿佛我刚从1959年过来似的。

“这两天我一直眼睛跳,晓得你要回。”

我从后备箱里,依次卸下妻子准备的一箱干果,妹妹捎回来的奶粉、牛奶、核桃和衣服。娘满心欢喜地接过,嘴里不停地埋怨:“人回来就行了,还买这么多东西,也没谁吃,尽瞎花钱!”

“买回来的东西,都是你俩身体需要的,目的是让你俩吃,你俩用。”我知道这话,说也没用。我前脚离开家,娘后脚就把这些物品,分头送给邻居,或者亲友。并告诉他们,这是在外工作的儿女,带回来请他们品尝的。结果,无论水果还是奶粉,爹娘都没有享受到,倒让我们落了好。

我们知道后,都非常生气,不停地打电话质问:是你维持关系重要,还是自己的身体重要?你们平时不注意营养,生病了谁管?

娘软软地回答,光自己吃,有啥意思?大家都尝尝,才有味道。

4

临行前与儿子约定,等我回到老家后,他通过手机视频,向爷爷奶奶问好。

可爹还在地里干活,没有回来。

爹出生于1937年,是家族目前健在的男性中,年龄最大的。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醒。

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城市,工作到六十岁,退休。在农村,到七十岁,就安享晚年。爹八十多了,还在家种田。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和弟弟妹妹陆续考学出来,爹娘留在家耕田种地,用辛勤的汗水,滋润我们求学的日子。我们参加工作后,都在外地。每逢冬闲,爹娘留一人看家,轮流到弟弟生活的北京,或者我和妹妹所在的洛阳,小住几日,春节前必须赶回家,履行神圣的使命:除夕夜为逝去的先人烧纸烧香,正月十五里,与村邻和亲戚们相互拜年。

后来岁数大了,爹就在责任田里种桃树,种李树,种板栗树,土质差的地块,种绿化树苗,地埂边种茶树。菜地里的时令蔬菜,除了自己吃,每逢集日,爹开着电动三轮车,和娘一起到街上去卖。

按理,爹娘无论在哪个孩子家,都可以吃穿不愁,生活无忧。可在一起生活一段发现,诸多不便随之到来。我们上班或上学,时间固定,爹娘在城里没活干,早晨想多睡一会儿,我们起床,他们不好意思睡觉。等下班回家,娘把米饭做好,菜炒上,可儿媳妇习惯吃面食,尝一下菜,不是咸就是辣。于是,筷子一放,脸皮一拉,娘的心里就不舒服。吃完晚饭看电视,爹娘想看戏,女儿想看动画片,我想看新闻,老婆想追剧,一个遥控器,往往成为家庭矛盾的导火索。最重要的,是我们上班走了,没有人可以交谈。出门散心,马路上都是车,上车就要掏钱,张口说话,没人听得懂。

孤独,像个不透气巨罩,闷得他们难受。

家庭成员之间,委屈。误解。小摩擦。偶尔的各种磕碰。远没有在家自在:想吃,到菜地里去摘新鲜的。想说,找个邻居拉话半天。想玩,找几个人泡壸茶,一副骨牌过一天。2000年,小妹遭遇辰龙之难,我把爹娘留在洛阳住半年,结果,爹的胳膊穿衣服时拐不过来弯。回家干农活,不到一周,恢复正常。

娘感叹:真是有福不能享,天生受苦的命!

爹娘体恤我们在城市打拼不容易,除看病、检查身体外,基本不花我们的钱。

两位老人沙里淘金,除了日常用度,最大的开支就是人情礼节。因为我们兄妹在外工作,无论亲戚还是村邻,家里有大小事,都邀请爹娘参加。生小孩、孩子满月、一周岁、三周岁、十二周岁,男孩子定亲、双方家长见面、瞧日子、结婚,女孩子订亲、出嫁、生孩子,大人生病住院……名目繁多。和人家相比,爹娘被邀请的次数多,听到的奉承话也多。为了顾及面子,爹娘逢请必到,送的礼也重,名声传出去,多年不走的亲戚,又恢复来往。有时好日子重叠,爹娘分开还顾不过来,就请人代礼。万一礼没有代到,亲戚从此断绝来往。

爹娘仿佛是一座金矿,任他人永不停歇地挖掘。他俩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些藤蔓,生怕它折断。

歌里唱道:五月端阳节,栽种又割麦,腰杆子痛断两三截,好歹不能说。庚子年闰四月,秧已在一个月前栽下,目前已经合林,望去满眼碧绿。麦也割完了,腾出的地里,种上了芝麻,插上了红薯。前两天下了一场透雨,连续干旱70多天的土地,基本喝饱。芝麻地里,雨水如不及时排出,把根沤烂,可能颗粒无收。我找到自家的田块,爹正在里面起排水沟。我想进去帮忙,脚踏进稀软的土地,鞋就被泥扒下,连忙换地方,竟然没有硬实的土块可踩,裤腿上也沾满了泥巴。我只好把鞋提上,到水塘边去清洗。

坐在池塘边直径2米多的碾盘上,洗脚,涮鞋,揩泥。一切都是那样熟悉,40年前,我就蹲在这里洗菜、淘米、涮猪草。40多年的光阴,周围的房舍,村庄里的人,田地里的庄稼,空气里流动的风,几度沧桑。但这架赭红色的碾盘,和我心中对这个村庄的感情,几乎没有变化。

看来,时间能够改变的,不是所有。

路过塑料大棚,儿时的“跟屁虫”正在给反季节蔬菜打药。我问:这气温,还要盖大棚吗?回答说长的快。他接着向我抱怨:为啥与你家田埂搭界、地边相连,我还使用了农药和薄膜,蔬菜的长势没有你家的好,价格也卖不过你家?我笑着回应,那是老天爷对我家老人格外照顾!

5

农村改水,将自来水接到各家各户,娘仍然喜欢用井水。

我打开水龙头,准备洗衣服,娘让我用洗衣机,说买回来快一年了,没用过几次。

我掀开滚筒盖,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

单洗我的衣服,太少。娘又找出几件脏衣服,放在一起洗。

洗衣机的“嗡嗡”声,惊动了即将进入鸡笼的鸡。我连忙离开,待鸡们确认声音无害后,才缓缓地踱进鸡窝。

我换好衣服,娘让我去村里转转,说某某总是念叨你,又说某某经常给我们家帮忙,你口袋里装着烟,见人分一支,到人家家里去坐一坐,让人家知道你回来了。最后请表叔来家吃晚饭。因为每次爹娘离开家,都请他代为看门。

我自幼性格腼腆,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况且外出这多年,与村邻没有联系,见面不知道说啥,很尴尬。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喜欢娘把我当成一件奢侈品,随处炫耀。再说,回家第一顿饭,一家三口人还没在一起说上一句话,硬塞进来一个外人,我打心眼里不乐意。

娘很生气。说你不去我去!

我说你去是你的意思,我坚决不去!

娘不理我,气呼呼地走了。一会儿回来,说表叔家正在打牌,等会儿散场了,你去分一遍烟,再请表叔过来吃饭。

爹已戒烟多年,但家里肯定少不了烟。我不抽烟,带回的烟,不想随便送人。爹娘能喝少量白酒,天热,我怕他们受不了,路过镇上时,专门搬了一箱青岛啤酒,想晚上陪二老解解乏。

等洗衣机停了,我晾完衣服,估摸着表叔家的牌场快散了,踱到他家。表叔一人在家,已经吃过晚饭,无论怎么邀请,就不来我家。他高兴地把两包烟接下,对我表示感谢。

6

五月的乡村,草木繁茂,满目青翠。日暮时分,青烟笼罩,蜻蜓纷飞。炊烟从房顶升起,燃放乡愁。

客人不来,娘趁亮去自留地,我跟着去看看。

这块一亩见方的菜地,是1970年代,我和爹娘一起,一锄一镐刨出来的。我们用镐一遍遍地刨挖,把料礓石扒出来,剔除繁殖力极强的厉根子、爬地草,把石坷拉堆在路边,在留下的砂土里掺杂草木灰、农家肥,逐渐让它变了样。慢慢地,家里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白菜、萝卜、韭菜、荆芥、芫荽、豆角、黄瓜……有了生根的土壤,一家人的生活,多了一番滋味。

难忘那年夏天,爹种了两垄瓜,搭个瓜棚,铺上竹笸,让我白天在瓜棚里写作业,晚上守瓜园。有天凌晨突然下雨,慌乱中,我滚下两米高的地坎,好在坡上草木丰茂,免于摔伤。

40多年来,这块菜园,没有辜负我们当年的汗水。此刻,肥沃的土地,捧出沉甸甸的果实,接受我的检阅:紫色的茄子压弯了柔软的枝条,青色的辣椒挺起饱满的胸膛,豆角伸出长长的触须。尤其喜欢顶花戴刺的黄瓜,悬挂在竹架上,水灵灵、脆生生,不由满口生津。看着它骄傲地晒出短粗丰满的身材,忍不住揪下一根,塞到嘴里,满口清香。

晚饭端上来。主食是粽子、米饭、饺子,菜是板栗炖公鸡、青椒炒肉、茄子炒辣椒,我调了一盘黄瓜。

想起当年我在家做早饭,没有菜,就把青、红辣椒,扔进灶火里烧软,掏出来洗净剁碎,用盐拌上,也算一道“菜”。“茄子炒辣椒,辣得哈哈笑”,这道当年最下饭的菜,如今我秀气的肠胃,已经娇弱得无法享用。

娘专门把鸡腿挑给我,我又送进爹碗里,三个人相互推让。

我打开啤酒,给爹娘各倒了一杯,慢慢地品咂。

一连开了三瓶。

不是我嗜酒,是想陪他俩多喝一杯。

孩子们都在上网课,已经错过了视频的最佳时间,三个人吃罢饭,说一些闲话,过了十二点,才上床。

在青蛙、蟋蟀和蚊子的三重唱中,我在老家,陪着爹娘,度过近40年来的第一个端午夜。

当晚的睡眠时间,一半交给蚊子,一半交给美梦。

7

进入迷迷糊糊的睡觉状态,听到屋檐有响动。我没有起身。

吃早饭时,没见爹。娘说别等了,三点多就起床,卖豆角、李子去了。

我这才发现,院子里,屋檐下,鸡笼边,散布着挑剩下的李子。以往最好的东西,首先拿到集上去卖,剩下的自己吃。这次,爹娘把最好的李子留下,准备交给我带回,剩下的拿去赶集。

“起那么早,有这个必要吧?路上安全吗?”我有点担心。

“去晚了,三轮车没地方放,好位置被别人占住了。三轮车前有灯泡,早上行人少,没事。”娘对爹很放心。

“那他人不困吗?”

“他总以为自己还十八岁!回家吃饭,把电视开着,有时头一低,睡着了。”娘埋怨着说。我心里揪的紧紧的。爹休息不好,万一开车途中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办?

正说着,爹笑着把电动三轮车开进院子。说起他的成绩,眉毛眼睛都是动的:李子卖了快10元钱!第一份,两块钱一斤,一个男的称了一斤半;又来一个年轻人,称了二元钱的。最后来了一个妇女,说一块钱一斤,全要了。本来不想给她,今天想早点回来,一秤秤给她,四斤九两,四块九毛钱!

爹满脸洋溢着自豪和幸福。这棵李子树,今年的收成9.9元钱,带给他满足,和欣慰,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了的。

豆角呢?娘问。

还是开饭馆的那个年青人,两块钱一斤,二话不说,一下子全买走了。他说自己喜欢吃我种的菜,回头客最爱点五花肉焖豆角!

看来,“跟屁虫”的羡慕和嫉妒,是有根据的。

娘又说,今天坡地里的桃子不错,可惜离的有二里远,第一遍被别人偷摘了。等到第二遍,不少长了虫。我也没有打药,最后还卖了一千多块!

爹娘就像燕子,衔来一块一毛的零钱,垒起这个家。

砖块和土坯构筑的墙屋,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居住了46年后,爹娘决定在原址重盖。

按照政策,农村危房改造,政府最高可补贴一万元。父母请来政府的人,测量,拍照,签字,按手印。到年终,别人的钱都到手了,我家的新房盖起来已入住,补贴还没见影。

爹娘去镇里询问,工作人员说没有见到我家的申请资料。我通过关系再三打听,他们才道出真相:因为我家从来没人给主要村干部送礼,他故意压着不上报。待我找人让村里补报时,这项政策已经截止!

国家政策该给的,你礼没有送到,个别基层干部就不给你办手续。国家政策没有的,你想求点照顾,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有时我想,如果我,或者弟弟妹妹,有一人在爹娘身边,他俩的处境至于如此吗?可当年,爹娘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要把儿女们送出去读书。结果,儿女反而成了他们安度晚年、享受政策的累赘!

每想起这些事,我心里都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8

从到家的那一刻起,娘就在为我准备返程的物品。

家乡习俗,家有喜事,主人要把鸡蛋煮熟后,染红,让亲友分享。儿童天真,往往会问,鸡蛋怎么是红的?大人便逗他,那是公鸡生的!

娘爱煮红鸡蛋。当年,我参加工作后在职学习,正月回家,她在我行囊中放50个红鸡蛋,让我分给全班同学。那位眉清目秀的女生,非质问我是否在家订亲,弄得我尴尬半天。

这次煮的红鸡蛋,是娘为孙子准备的,我无法拒绝。

还有刚腌制的鸭蛋,已经装进坛子,用黄泥糊好。

还有杀好的三只公鸡,我,妹妹,妹妹的公婆,一家一只。我准备在途中停一晚,害怕天热,放在车里变坏。娘说,已经在塑料外面糊了一层泥,只要泥巴不干,就没事。

还有西瓜,李子,菜籽油,独蒜,豆筋……每样东西都是双份,我和妹妹一家一份。

每次回家,娘准备的东西,都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给我,直至把我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我不忍心拿,她坚持装。我把娘装进去的东西抱下来,又被娘装进去,来来回回,几次拉扯。

结果,我气呼呼地离家,娘满腹委屈地掉眼泪。

亲人之间,真挚的爱,也存在着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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