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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姥姥的花语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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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喜欢夏天里所有的植物一天一个样地生长,喜欢夏天里那些鲜亮亮的花,一点点从浅淡开到层次感丰富地的浓艳。城里的地方还是太狭窄了,于是心心念念盼着暑假的到来,暑假就可以回到七八十里外乡下,乡下村里有疼我爱我的姥姥。
        
                                                 一

       我们乡下,家家院里都有一个砖石垒出的花池,池子里种的基本都是些普通的喇叭花,满枝满叶地生长,开着红的,粉的,黄的,红黄相间的,粉黄相间的花儿。花们早上总是静悄悄地,含苞藏蕊,到了十一点左右,花儿纷纷鼓足精神,吹起小喇叭,提醒女人们该是坐锅做饭时分了。为这,我们叫它坐锅锅花,又因为它成熟的种子象极了微型地雷,所以也有人管它叫地雷花。另外,花池里还会种一些高大的美人蕉,红的红艳艳,黄的黄橙橙。统统都耐活,好养。
  姥姥家花池子里,除了坐锅锅地雷花和美人蕉,还种着别人家少见的花:长长的枝蔓,细巧地密密整齐排列花瓣、颜色由花芯一圈圈由浅到深递进、从浅淡的粉延续到玫瑰一样的嫣红的花朵。枝蔓叶片花朵有着蜡的质地,精致得让人怀疑它们简直就是假的,忍不住想摸一摸,掐一掐,亲自验证。姥姥说这叫洋牡丹,是她从北京带回来的品种。每年春天都有街坊邻居来,剪几枝回去扦插,却很有人能像姥姥一样伺弄得娇艳。这让我很是得意。
  我们院子里养的更多的,还是那些团团簇簇的指甲花,学名凤仙花。指甲花的枝叶并不繁茂,高不过一尺,主枝上有规律地几枝分叉。艳艳的玫瑰红色最多,也有一些淡粉色的。花朵不大,花瓣也不甚舒展,无论从哪方面说,姿色都不出众。可愣是架不住这些花们一朵又一朵,一茬又一茬,开了败,败了又开。矮隔墙上,花池边上,鸡窝兔窝上,大大小小花盆里全是这种花,挨挨挤挤争先恐后,红丟丢地开成了气候。
  姥姥夏天爱穿月白色的斜襟大褂,裤子是普通的黑蓝粗布,裤脚用白洋布的裹腿整整齐齐密匝匝缠绕着,白袜,黑鞋。一丝不苟到一尘不染。她拄着拐棍,挪着小脚,笑眯眯地把那些鲜艳艳的花朵儿掐下来。平日里她可是不准我们随便祸害的。那些开着正好的花儿,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失去水份,蔫了身形,只把颜色往深里洇。        
      我们指派表弟去找瓦松。那是一种长得黑绿绿的微型松塔模样的多肉植物,通常长在房顶瓦缝里,偶尔在老墙的砖垛上也能找到。我们院外胡同里,多的是老式砖瓦房。
  捏一点点白矾,把黑绿的瓦松,晒蔫的花瓣搅和到一起,捣成黑不黑绿不绿红不红的稀糊糊,继续在太阳底下晒。
  太阳下山的时候,早早干完家务,洗干净脸手,大板凳小板凳上,小闺女们安生坐下。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互相帮着把指甲盖轻轻地刮下一层细细粉未,老老实实让姥姥一个一个在指甲盖上抹那些难看的糊糊,洗干净的扁豆角叶子包裹住,细线线绑好固定在指头上。
  很多时候,前街后院爱美的小闺女们听到动静,也赶过来加入。姥姥笑眯眯地指点她们,怎样包裹才能防止半夜不小心脱落。手指上有了累赘,都不方便乱跑乱动了,乖乖地围坐在一起听姥姥念叨老话,也指点天上的星星,说些民间故事,爱懂不懂,听到哈欠连连迷迷糊糊去睡。
  第二天早上,摘下那睡觉也觉着碍事的绿叶套子,指甲上有了淡黄淡黄的颜色,一点也不好看,倒像没洗干净指甲盖上的脏。到了晚上,再一个指头抹一坨糊糊,扁豆角叶包住线线绑住好。第三天早上,指甲盖上的颜色成桔红色,隐隐地透出些光泽。要想指甲盖染得鲜红,并且发着出好看的光亮,必须得在第三夜重复一遍抹裹绑的整个过程。
  那时候,闺女们经常捡着大人们退下来的旧衣裳穿,多是黑灰蓝几色,更不像现在有那么多花花卡卡打扮。指甲盖上的鲜艳在当时是身上唯一的亮点。我们臭美,拽着,比划出戏文里的兰花指。姥姥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耍闹。
  有时也觉得这些花们怪可怜的,为我们的漂亮做了牺牲。姥姥却说:有的花呀,开了让人看着心头欢喜,心底有精气神的。有的花呀,生来就是为了让人派上用场的。指甲花成全了小闺女们手指盖上的漂亮,这才是它们的造化。花们要是委委屈屈窝窝囊囊一辈子,那才真是白瞎了。
  我们的臭美瞎拽,从来都不十全十美。姥姥只给每个人两手染九个指甲盖,单单不染右手的食指。因为吵架骂人习惯性地用它戳戳点点,我们管它叫骂人指头。姥姥说:小闺女们染了骂人指头,心会狠毒起来,骂人的话都会应验了。花朵样的小闺女,心要善,嘴更要干净积口德。
  
                                                        二
       没事的时候,坐在炕上就忍不住想翻倒姥姥的东西。她的炕头有两个小木盒子,大小都差不多,比一块砖头长一个指头,比一块砖头宽两个指头,也比一块砖头厚三个指头。一个带把亮闪闪好看的小铜锁,另一个不带锁。两个木盒子她都不准别人随便动。表哥喜欢故意逗她,假装上炕去碰她的盒子,她只稍稍加重语气唬一声:敢?打你呀啊!脸上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每次回去看姥姥,她都从那不带锁的盒子里摸出块点心来塞给我:月儿呀,姥姥给你留好长时间了。喜欢吃那精贵的小点心,知道那是远在北京的大姨寄来孝敬姥姥的。
  我的嘴对姥姥给我留的各种点心感兴趣,我的心却对她那个上了锁的木头盒子更感兴趣。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撒娇地多晃几晃:姥姥,姥姥,你给我看看么!她笑眯眯地不吭声,我能看到她梳理整整齐齐的头发花白稀疏。花白稀疏也好看。
  不过我也不灰心。我按她的吩咐:浆洗完衣服,打扫干净院子,喂了猪,喂了鸡,喂了兔子。扶她在树荫下的老竹躺椅上坐好,听她轻声细语讲她娘家的米铺子,讲夫家的药铺子,讲娘家亲戚夫家妯娌,还有北京城里的事儿。没旁人在的时候,讲着讲着她就会解开腋下一个盘扣疙瘩,摸出一个小玩意来迅速塞到我手里,使个眼色示意我赶紧装口袋里藏起来。
  虽然身边确实没人,我还是第一反应找个自以为隐密的地方,把无法遮掩的欢喜张扬出去,再一点点收敛起来。姥姥偷偷给我的东西,有时是个小贝壳样的物件,有时一个蝴蝶锁片,或者旧时耳环上的穗穗,或者一个看起来并不光亮好像暗铜样黯淡的立体掐丝蝴蝶发簪……每次她只给我一件,每次总第一眼就喜欢上这暗旧黑污的东西。平复了心情,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再回到她身边,细听她悄声讲,那些个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是派什么用场的,她还记的清那是哪一年谁给她置买的。我痴痴地盯着她的脸看,看她曾经娇美的脸庞,看她轻浅的皱纹,看她眼里也有和我一样兴奋的光芒,那些光茫在她的柔和白净上晕染一抹娇红。
  兴奋让姥姥的声音更轻柔,她不像乡间小脚老太要么粗门大嗓,要么唯唯诺诺说话也怕吓到蚂蚁。她悄悄说完抿嘴笑着,又急急使个眼色,我立刻心领神会,抿嘴笑笑。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小秘密。
  这些东西原来不知道该有多么好看啊!我欢喜又叹息。我的想象在那些厚厚地生出暗绿色霉斑的银锈下恍惚游移,我试图通过那些黯淡了的残缺了的纹饰去探寻去感知。那些花鸟蜂蝶的造型简洁,图案写意,在乌旧里散发着尘事烟火的味道,那些渐渐隐去渐渐残缺的美,幻化出星星点点感触,让人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痴迷。
  这另一种形式的花开,吸引我在不着边际的梦境里,穿越,去到一个遥远的生活场景:姥姥穿着花灵灵的绣袍,戴着亮闪闪的珠钗,妙龄美貌,更多的时候感觉却像是我自己,身着彩装,古戏里的青衣花旦一样阿娜多姿,咿咿呀呀百媚生娇,婉转出一些似懂非懂的悲欢……
  
                                                     三
      也不是总能安静地守护着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我的好奇和想象经常无缘无故被打断。
  乡下人没事了爱游门(方言串门)串巷,东家长西家短拉呱家常。村里熟人,看到我大都笑呵呵地来这么一句:回来看你姥姥了。蛋儿。
  我抬脸冲人家笑笑,算是打招呼,什么也不多说,往姥姥身后一躲。姥姥就指点着我说给人家看:你说说,你说说看,我这个外孙闺女呀,就是个闷嘴葫芦。连句打招呼的话都不会说。
  人家就笑着,宽容大度,还安慰姥姥:闷嘴葫芦有甚不好,知道回来看她姥姥就行。然后就蛋儿长蛋儿地问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几乎都是姥姥替我应答。我就躲在她身后心里说:还是俺姥姥有水平,从来不喊我蛋儿。我姥姥,确实和一般乡下老太太不一样。她是三进三出首都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
  姥姥村里的人,除了辈分原因,几乎所有哪怕生日只比你大一天的人,都亲切地喊比自己小的人:蛋儿。约定俗成,顺理成章。
  姥姥从来不唤我们蛋儿,她总是从孙辈们名字里取个好听的字来,闺女们缀个轻轻的个儿音:霞儿,静儿,淑儿……小子们干干脆脆:强,军……她的叫法,直让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玩伴们羡慕不已。单单轮到我,她不从名字里取这个字,她唤我月儿。
  她单单唤我月儿。我就认定姥姥应该是最疼最爱我的。我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很小又没了爷爷。姥姥六十多岁才回到我的生活里,我应该也理所应当在姥姥那里获得更多的疼爱。我经常就这么想,嫉妒表姐妹们争抢了她对我的宠爱,使小性子不开心,却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姥姥浇花的时候,就拿话敲打我:看看这满院花,哪个不是我喜欢的?我偏哪朵向哪盆多浇一舀水了?我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有六个孙子六个孙女,有三个外孙三个外孙闺女。都是我的心头肉,我都一样样地疼着呐。怎么可能只疼哪个不疼哪个呐。返过来再说了,奶奶不是她一个人的奶奶。姥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姥姥。你们谁要是心眼小的跟针鼻一样,可不要怪我不待见她。说完抿嘴,笑着深深地看我一眼,带着点孩子气。
  
  
                                                        四
        那一天,我穿了一双旧布鞋。我的脚由一开始的轻松自如到最后的疼痛难忍。
        姥姥见到满身尘土满脸汗水的我,并不惊诧。打开她的宝贝盒子,拿出一块粘满白芝麻的点心,看我两口吃完。抿嘴,不笑。
        她抿嘴不笑,让我失去了从背后拥抱她的勇气。只说了句:我不念书了。回来陪你。就趴到炕上呼呼大睡。
        妈是第二天上午来的,一看见我就气势汹汹往过扑,被众人拦住,大声气狠狠要吃了我的样子:你胆大了么!谁教的你这么胆大!学校考试你都敢不考!哪来那么大胆你!
        干甚了么你。姥姥呵止住妈。你让她说。你让她说。你闺女受了委屈你还这样。你要逼死她呀!
        一个委屈俩字,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愤怒绝望喷薄爆发:我不念书了!我就是学习再不好我从来也没作弊过!他们别人作弊跟我甚关系!白晃晃大太阳底下让搬凳子到操场上去考试。数学我安生着怎么也考及格。大太阳底下汗哗哗的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我交了白卷!我学习不好怎么就认定我作弊了。学校都不讲理了我还念甚书!我不念了!
        发泄完,我全身无力。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姥姥怀里。不知怎么的还在她灰大褂上抹了鼻涕眼泪。这让我很惭愧。
        月儿呀。吃了晌午饭跟你妈回去吧。姥姥微微叹口气,又说:姥姥信你没作弊。
         我的泪又往外涌。姥姥信我。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信任我,只有姥姥信我。
         姥姥说:哪朵花花不经点风雨?不经风雨怎么能开的欢实?顿了顿,姥姥又柔声说:你也不要怪你妈跟你急---你妈小时候,可爱读书了,小学刚毕业,公社就有人拦着不让她念了。咱家是富农成分不好。她那会也闹来,是闹着要上学。后来,大队书记说了句公道话,说小闺女家念点书也反动不到哪里去。这才勉强让念完初中。唉!你妈可是真爱念书吶。
           花花树树长出荒叶烂杈,你光拿斧子劈砍能行?姥姥回过身,又说她自己闺女:你就不知道你自己的孩不爱说道,甚事都闷在心?她要不是心里受屈的不行,能这样?
           月儿呀,回去跟老师认个错。好好念你的书。你不作弊念下的书都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姥姥抿抿嘴,又说了一句:不念书就不要爬回来见姥姥了。
  
                                                              五
   
         午夜梦回,苍凉的汽笛惊落满腹花梦,醒来方觉,已身处异地。姥姥。你要好好地等月儿回去伺候你啊。
         妈说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准备回趟家看看姥姥。没等她动身,第二天中午,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封电报。只看了一眼,立刻嚎啕起来。
  我拿过来电报纸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屋外。
  妹妹哭着撵出来,边嚎边说:姥姥白疼你了!姥姥没了你也不哭!咱姥姥没了!
  胡说!我冲她喊:电报上说的是母病故速归。说的是姥姥病了所以让咱回去。故!知道吧?是所以的意思!
   屋前土坡上,去年带回来的坐锅锅地雷花籽指甲花籽昨天刚洒进冰冷沉默的土里,我想要让它们和在故乡一样满枝满叶地开得红火热闹。
  坡下,远远地看矿区高高低低的筒仓,烟囱,嗡呜声不断传来。
  视线尽头,是连绵的山峦。山顶,天边,洁白的云朵,轻盈又缥缈。是你吗?姥姥。太阳穿过云间,一朵金黄花开,依然明媚,却有水滴洒落。
  一滴。两滴……落雨了……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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